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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

冯加 译

在莫斯科的一条偏远的街道上,在一幢有白色圆柱、带阁楼和一个歪斜的阳台的灰色宅子里,住着一位太太。她是个寡妇,身边围着数不清的家奴。她的几个儿子全在彼得堡供职,女儿都已出嫁。她很少出门,在这里孤独地度着她那冷冷清清、枯燥乏味的余生。她的白昼,那种没有欢乐、阴雨连绵的白昼早已过去;而她的黄昏比夜更黑。

在她所有的奴仆中,最出色的要算那个打扫院子的格拉西姆了。他身高二俄尺十二俄寸 ,体格魁梧得像古代神话中的壮士,生来又聋又哑。太太把他从乡下弄来,在村里他独自住一间小木屋,已跟兄弟们分开过日子。在所有的赋役农民 中,他几乎是最老实可靠的一个。他生来就力大无比,一人能干四人的活儿——事情到了他手里就干得特别顺利。瞧,他耕地的时候,两只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不用役马的帮忙,一个人轻轻松松就翻出了松软的土层;在圣彼得节 ,他挥舞镰刀干得那样势不可挡,简直可以把一片小桦树林统统连根砍掉;在他不间断地用三俄尺长的连枷轻快地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那椭圆形的结实肌肉就像杠杆那样一起一落——看他干活,真叫人心里痛快。他一贯的沉默使他不倦的劳动显得更为庄重。他是一个出色的庄稼人,若不是他有残疾,随便哪个农家姑娘都乐意嫁给他……可是格拉西姆给带到莫斯科来了,还给他买了靴子,缝了夏天穿的长襟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袄,又给他手里塞了一把扫帚和一把铁铲,派他去管院子。

起初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生活。从小他就干惯了农活,过惯了乡下生活。他由于自己的残疾难以跟人交往,长大后又聋又哑,而且强壮有力,就像长在沃土上的一棵大树……给人带进城后,他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他感到烦闷,摸不着头脑,就像一头强壮的小公牛正在一块茂密的青草长得跟它肚皮一般高的牧场上吃草,不料突然被人牵走,塞进铁路上的货车里,不禁感到莫名其妙。瞧,它那壮实的身躯时而让煤烟和火星所包围,时而被波浪般起伏的水蒸汽所淹没,火车带着它飞驰,随着火车的隆隆声和风的呼啸声飞驰,它身不由己地奔向何方——那只有天知道了!格拉西姆干惯了繁重的农活,所以在他看来,新职务要他干的活儿简直如同儿戏;每天只花半个钟头他的活儿全干完了,他只好站在院子中间,张着嘴,望着那些过往行人,似乎想从他们那儿探出一个造成他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处境的答案来。有时他突然跑到某个角落,把扫帚和铁铲扔得远远的,扑倒在地上,像一头困兽那样,一动不动地趴上几个钟头。可是人对什么环境都会习惯,格拉西姆后来也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他的事情不多,他的全部任务是:把院子打扫干净,用水桶车一天运两趟水,运柴,劈柴供厨房和上房使用,再就是白天不让生人进来,夜间小心巡夜。应当说,他是忠于自己的职守的;在他的院子里从未见过一片木屑和垃圾;遇到泥泞的天气,归他使用的那辆快散架的水桶车和老马在什么地方陷住了,他只用肩膀一顶,不仅是车子,就连马也给推着走了。要是他动手劈柴,斧头就像砍玻璃似的咔嚓直响,木片木块便四下里乱飞。至于生人,有一天夜里他捉住了两个窃贼,把他俩的脑门对撞了一下,撞得那么厉害,即使事后没有把他们扭送警察局,从此这附近一带的居民也无不佩服他了。在白天,一些过路人(他们绝不是坏人,只不过是陌生人罢了),一看见他这个威严的看门人,就连忙朝他挥手、叫喊,好像他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似的。格拉西姆跟其他仆人的关系说不上亲密(他们怕他),但也不疏远:他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他们用手势跟他解释,他都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并准确无误地完成各项指示,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权利,谁也不敢在饭桌上坐他的位子。总之,格拉西姆的性情严厉而又严肃,喜欢什么事都有个规矩。连公鸡也不敢在他跟前打架,否则就遭殃了!他一看见公鸡打架,立即捉住它们的腿,把它们在空中团团转上十来圈,然后一一抛出去。太太的院子里还养着鹅,可是鹅,大家知道,是一种高傲而明理的家禽。格拉西姆喜欢它们,照料它们,经常给它们喂食;他本人就颇像一只稳重的公鹅。管家把厨房顶上的一小间阁楼拨给他住;他按照自己的心思布置了这间小屋:他用橡木造了一张床,床脚用四段原木墩子做成——真是一张壮士睡的床;一百普特 重的东西放上去,床不会塌;床底下放了一口结实的木箱,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同样坚固的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一把三条腿的椅子,椅子同样非常牢靠低矮,所以格拉西姆常常把它举起来,又放手让它落下去,一边高兴地微笑着。这小屋经常挂着一把类似锁形面包的黑铁锁,锁的钥匙总由格拉西姆随身挂在腰带上。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小屋。

就这样过了一年,这年年底格拉西姆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

格拉西姆在做工的那家老太太,事事沿袭古老的习俗,养了一大群仆人:在她的宅子里不仅有洗衣妇,绣花女,木匠,男裁缝,女裁缝,甚至还有一名马具匠,他兼任兽医,还给仆人看病,而专门给女主人看病的则另有一名家庭医生;最后还有一个鞋匠,他叫卡皮通·克利莫夫,一个积习难改的酒鬼。克利莫夫一直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没有人赏识他的才干,认为自己是京城一个有文化的人,不应当连个正事也没有,住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的地方。如果他喝酒,正如他捶着胸脯一字一顿地说的那样,那是为了“借酒浇愁”。有一天,太太同她的总管加夫里拉顺便谈起了他。加夫里拉这个人,单凭他那双黄色的小眼睛和鸭嘴鼻子,就可以断定,似乎命中注定他是一个指挥别人的人物。太太惋惜卡皮通的堕落,他是在昨天夜里刚刚叫人从大街上找回来的。

“哎,怎么样,加夫里拉,”她突然开始说,“要是我们给他娶门亲呢,你怎么想?也许他会安分守己的。”

“是啊,为什么不给他娶门亲呢,太太?可以的,太太,”加夫里拉回答,“这简直太好啦,太太。”

“不过谁肯嫁给他呢?”

“那当然啦,太太,自然是照您的意思办啦,太太。他这个人呢,这么说吧,反正多少可以派点用场;放在十个人里挑,他是不会给甩了的。”

“好像他喜欢塔季扬娜?”

加夫里拉本想表示点不同意见,但又把嘴唇闭紧了。

“对!……把塔季扬娜配给他吧,”太太决定说,一边高兴地闻了闻鼻烟,“你听见了吗?”

“是听见了,太太。”加夫里拉说完就退了出来。

加夫里拉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侧屋中的一间,房间里几乎堆满了包铁皮的箱子),他先把老婆支开,然后坐到窗前琢磨起来。太太的这个出乎意料的安排显然使他犯难了。末了,他站起来,让人去叫卡皮通。卡皮通来了……不过,在把他们的谈话转述给各位读者之前,我认为有必要简单地交代一下,那个许配给卡皮通的塔季扬娜是什么人,以及为什么太太的命令让管家感到不安。

塔季扬娜就是上面讲过的那班洗衣妇中间的一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能干熟练的洗衣妇,所以只让她洗考究的衣服),她二十八岁上下,瘦小的身材,淡褐色的头发,左边脸上有几颗黑痣。在俄国,一般认为左边脸上的痣是凶兆,是命苦的标记……塔季扬娜不能说自己的运气好。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受虐待;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从来没有受到别人怜爱;主人给她穿得很坏,她拿的工钱是最少的。亲戚呢,可以说她一个也没有;有一个掌管粮仓、食品储藏处钥匙的老仆,算是她的远房叔父,但因为年老不中用又给弄回乡下去了,另外她还有几个叔伯和舅父,他们都是庄稼人——就这些亲戚。想当初她还是一个出名的小美人呢,但她的姿色很快就消退了。她的性情极为温顺,或者不如说,她生性懦弱;她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关心,对别人则怕得要死;她一心只想一件事:如何按时做完她的活儿;她从来不跟人讲话,一听到太太的名字就发抖,虽说太太见着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当格拉西姆叫人从乡下带来的时候,她看到他那个庞大的身躯吓得差点晕过去。她尽量设法不跟他碰面;当她急匆匆从正房里出来去洗衣房,不得不从他身旁跑过时,她甚至眯起了眼睛。格拉西姆起初对她并不特别留意,后来他碰到她时总要笑一笑,后来他开始出神地望着她,到了最后,他的眼睛就盯住她不放了。他喜欢上她啦:这是因为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呢,还是因为她那种怯生生的举动呢——那只有天知道了!有一回,她悄悄地打院子里走过,伸开的手指小心地提着太太的一件浆过的外套……忽然有人使劲抓住她的胳膊肘;她回过头来,不觉尖声大叫:在她后面站着格拉西姆。他傻笑着,亲热地哇哇叫着,要送她一只翅膀上和尾巴上贴着金箔的蜜糖做的小公鸡。她本想不要,可是他硬把它塞在她手里,摇摇头走开了,还回过头来,又对她哇哇叫着,想必说了一句十分友好的话。从那天起,他就让她不得安宁了:常常是,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会在哪儿出现,他朝她迎面走来,微微笑着,哇哇叫着,挥动双手,有时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根缎带硬塞到她手里,有时拿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可怜的姑娘简直不知如何应付,不知怎么办才好。不久,整个宅院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打扫院子的哑巴的鬼把戏了;于是嘲笑、打趣、挖苦纷纷落到塔季扬娜的头上。可是对格拉西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敢拿他寻开心的:他不喜欢别人开玩笑,所以有他在场,大家也就让她安生了。不管愿意不愿意,反正姑娘处在他的保护之下。跟所有的聋哑人一样,格拉西姆非常敏感,每当有人取笑他或她的时候,他心里都很明白。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塔季扬娜的顶头上司,那个专管衣服的女人开始为常言所说那样百般挖苦她,弄得那个可怜的姑娘手足无措,懊丧得差点哭起来。格拉西姆欠起身来,伸出一只大手,把它放在那个女人头上,还那么阴沉凶狠地看着她的脸,吓得她赶紧把头埋到饭桌上。大家都不作声了。格拉西姆又拿起勺子继续喝他的菜汤。“瞧这个聋鬼,这个树妖!”众人这样小声嘟哝着。那个管衣服的女人站起身来,立刻回下房去了。还有一次,格拉西姆看见卡皮通(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卡皮通)跟塔季扬娜闲聊得过分亲热了一点,格拉西姆便勾勾食指要他过来,把他带到马车棚里,抓起一根立在墙角的车杆,握住一头,轻轻地但意味深长地用它威胁他。从此以后谁也不跟塔季扬娜多说话了。凡此种种都没给他带来麻烦。诚然,那个管衣服的女人刚跑进下房就晕了过去,后来她干得那么巧妙,以致当天就让老太太知道了格拉西姆的粗鲁举动。但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太只是哈哈笑了一阵,而且几次逼着她重做一遍,说“哎,他是怎么用他的重手把你的头压下去的?”——这简直是对她的极大侮辱。第二天太太还赏了格拉西姆一个卢布,她这是赏识他,认为他是一个忠心耿耿、力大无比的看门人。格拉西姆虽说相当怕她,但他一直指望着她能开恩,已经打算去向太太求情,请她答应他同塔季扬娜结婚。眼下他只等着总管答应给他的一件新的长襟外衣,想穿得体面一点去见太太,谁知道这位太太忽发奇想,要把塔季扬娜许配给卡皮通。

现在读者就容易明白,为什么总管加夫里拉在和女主人谈话之后感到为难了。“太太嘛,”他坐在窗前想道,“当然是看重格拉西姆的(这一点加夫里拉心里很清楚,所以自己也常常放任他),但他毕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可不能禀告女主人,说格拉西姆看上塔季扬娜了。再说这也是对的,他算个什么丈夫?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一旦让这个——上帝饶恕我——让这个树妖知道太太把塔季扬娜许配给卡皮通了,他会把宅子里的东西统统捣毁的,肯定会的。因为你又跟他说不清,他这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随你用什么办法也说服不了他的……没错!”

卡皮通的到来打断了加夫里拉的思路。轻浮的鞋匠走了进来,两手抄在背后,很随便地靠在门旁一个突出的墙角,右边的细腿架在左腿上,晃一下脑袋,仿佛说:“我来了,您有什么事?”

加夫里拉望着卡皮通,开始用手指敲窗框。卡皮通只是稍稍眯起他那双无神的小眼睛,但没有垂下眼睑,他甚至轻轻冷笑了一声,还伸手去摸摸他那蓬乱的花白头发,仿佛说:“没错,是我,是我。有什么好瞧的?”

“好,”加夫里拉说完又停了一会儿,“你倒好,没什么可说的!”

卡皮通只是扭扭他瘦小的肩膀。“那你就显然更好?”他心里暗想。

“嘿,你瞧瞧你自己,你瞧瞧。”加夫里拉责备地继续道,“嘿,瞧你像什么人?”

卡皮通用平静的目光打量一下那件破破烂烂的常礼服和打着补丁的裤子,仔细看了看那双有窟窿的靴子,特别是他的右脚那么优雅地靠着其靴尖的那只靴子,然后又定睛望着总管。

“什么事,先生?”

“什么事,先生?”加夫里拉重复了一遍,“什么事,先生?你还说:什么事,先生呢?你简直像个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瞧你像什么啦?”

卡皮通急促地眨起小眼睛。

“你骂吧,你骂吧,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又在心里想道。

“瞧你又喝醉了,”加夫里拉开始说,“你又醉了?啊?喂,回答呀!”

“由于身体虚弱,我的确用了一点含酒精的饮料。”卡皮通答道。

“由于身体虚弱!……你鞭子挨得太少了——就这么回事。你还在彼得堡当过学徒……你学到的东西可真多!你只是白吃面包罢了。”

“在这件事上,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只有一个人能审判我,他就是上帝,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只有上帝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不是白吃面包。至于您对我喝醉酒的意见,那么在这件事上,错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朋友:是他引诱我的,又耍了一个花招,自己溜了,于是我……”

“于是你这个傻瓜就给扔在大街上了。啊,你这个放荡的家伙!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总管继续道,“是这么回事。太太……”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太太要你娶个老婆。听见了吗?她老人家认为,你讨了老婆就会安分守己了。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呢,先生?”

“嗯,好吧。要我看。最好对你严加管教。嗯,不过那是她老人家的事了。怎么样?你同意啦?”

卡皮通咧嘴一笑。

“结婚对男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至于我呢,在我这方面,我是十分高兴十分满意的。”

“嗯,好吧,”加夫里拉答道,心里却想:“没说的,这家伙能说会道。”接着他又大声说:“只不过新娘子找得不怎么合适。”

“她是谁,可以打听一下吗?……”

“塔季扬娜。”

“塔季扬娜?”

于是卡皮通睁大了眼睛,身子离开了墙壁。

“喂,你干吗这样惊慌?莫非她不中你的意?”

“怎么不中意呢,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这姑娘没说的,是个干活勤快、性情温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那个树妖,那个草原来的丑八怪,他在追她呢……”

“我知道,伙计,我全知道,”总管烦恼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啊,您行行好吧,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会杀死我的,真的,会像打死一只苍蝇那样打死我的。你知道,他那只手,请您自己看看他那只手是啥模样!那简直是米宁 和波扎尔斯基 的手!要知道,他这个聋子打起人来凶得很,自己却听不见!就像在梦中挥舞他的大拳头一样。完全不可能制服他,为什么?因为您自己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是一个聋子,再说,笨得像脚后跟。要知道他还是一头野兽,一个笨蛋,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比笨蛋还不如……一块杨木疙瘩!为什么我现在要去受他的折磨呢?当然,我现在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了:我对什么都习惯了,对什么都忍了,我浑身都抹了油,就像科洛姆纳出产的瓦罐——可是我毕竟是人,而不是什么一文不值的瓦罐,真的。”

“我知道,知道,别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了……”

“我的上帝啊!”鞋匠激动地继续道,“什么时候才到头呢?什么时候呢?上帝啊!我是个苦命人,一辈子受苦的苦命人!命运啊,我的命运!您倒想想看,小时候我尽挨德国老板的打,长大了又挨同胞兄弟的打,总算成年了,可是您瞧,混到了什么地步……”

“唉,你呀!你真是个窝囊废!”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说,“你干吗啰嗦地说个没完,真是的!”

“你说‘干吗’,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不是怕挨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做主子的可以关起门来打我,可是在别人面前还得跟我打个招呼,我毕竟还是一个人嘛,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躲着谁呀……”

“好啦,你滚吧。”加夫里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卡皮通转过身子,拖着步子慢慢走了。

“喂,假定说,他不在了,”总管在他身后大声说,“你本人同意吗?”

“我表示同意。”卡皮通说完就离去了。

即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也不忘施展自己的口才。

总管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好吧,现在去把塔季扬娜叫来。”他最后说。

过了一会儿,塔季扬娜悄没声地走了进来,站在房门口。

“您有什么吩咐,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她小声地问。

总管定睛看了她一阵。

“喂,”他低声说,“塔纽莎 ,你愿意嫁人吗?太太给你找了一个新郎。”

“是,知道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她又犹豫不决地加了一句,“她老人家给我定的新郎是谁呢?”

“卡皮通,那个鞋匠。”

“是,知道了,先生。”

“他这个人很轻浮,这是事实。可是太太在这件事上就指望你了。”

“是,知道了,先生。”

“有一件事很糟糕……要知道那个聋子格拉西卡 在竭力讨好你呢。你怎么把这头熊给迷住啦?可是要知道他会杀死你的,恐怕会的,真是一头熊……”

“会杀死的,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一定会杀死我的。”

“他会杀死你……嗯,这个我们等着瞧吧。你怎么说:他会杀死你的!难道他有权杀死你,你自己想想呀。”

“我不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有没有权。”

“这么个女人!你总没有答应过他什么吧?……”

“您说什么,先生?”

总管沉默片刻,心想:

“真是个百依百顺的女人!”他又说:“嗯,好啦,我以后再找你谈谈,现在你走吧,塔纽莎。我看出来你的确是个老实听话的女人。”

塔季扬娜转过身子,轻轻地擦了一下门框,退下去了。

“也许太太明天就忘了这门亲事,”总管想道,“我干吗这样担心?我们把这个莽撞鬼捆起来,若是他胡来,就报告警察局……”

“乌斯季尼娅·费奥多罗夫娜,”他大声唤他的老婆,“把茶炊呀给生上,我的好女人!……”

这一天,塔季扬娜几乎整天没有离开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阵,后来擦干眼泪,像往常一样干起活来。卡皮通则跟一个脸色阴沉的朋友在一家酒店里一直坐到深夜,详细地对他讲起了他在彼得堡的生活,说他住在一位老爷家里,这位老爷真可说十全十美,而且很守规矩,只有一个小毛病:酒喝得太多了,至于女人嘛,他简直是拈花惹草的高手……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只是点头应付;但后来卡皮通声明他由于某种原因必须在明天自杀,这时那个脸色阴沉的同伴立即指出,该回去睡觉了。于是两人粗鲁地默默地分手了。

然而总管的指望却落空了。太太一心惦记着卡皮通的婚事,甚至夜里跟陪伴她的一个女人谈话时只讲这件事情;这种陪伴女人是她养在家里专门为她夜里失眠时给她解闷的。她们同值夜班的马车夫一样在白天睡觉。加夫里拉在早茶后去向太太报告家务时,她劈头第一句话就问:“我们操办的那门婚事怎么样了?行吧?”他自然回答说,进行得再好不过了,还说卡皮通今天就要来叩谢太太的。太太有点不舒服,她过问家务的时间不长。总管回到自己屋里后召开了一个会。这件事的确需要特别讨论一下。塔季扬娜自然不会顶撞,但卡皮通却当众大声宣布,他只有一个脑袋,没有两个,三个……格拉西姆则严厉地、迅速地把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不肯离开下房的台阶,似乎他已猜到他们正在商量对他不利的事。与会者(其中就有那个管餐柜的老仆人,他的绰号叫“尾巴叔叔”,平时大家总是怀着敬意找他出主意,虽然只能听到他这样回答:“原来是这样,是的;是的,是的,是的!”)首先决定,为了防备万一,先把卡皮通锁在放净水器的小贮藏室里,然后大家才郑重其事地动起脑子来。用武力解决,当然很容易;可是天哪,这不行!真要打闹起来,太太会不安的——那就要倒霉了!怎么办呢?他们想啊,想啊,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不止一次发现,格拉西姆容不得酒鬼……他坐在大门口,每当看见有人喝得醉醺醺的,歪戴着帽子,跌跌撞撞地走过他面前,他总要气愤地扭过头去。他们决定教塔季扬娜假装喝醉了酒,再摇摇晃晃、东歪西倒地从格拉西姆跟前走过。可怜的姑娘好久都不肯答应,但后来终于被说服了;再说她自己也看出来,不这样她就摆脱不掉那个追求她的人。她去了。卡皮通也让人从贮藏室里放了出来:因为事情毕竟跟他有关。这时格拉西姆正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拿铁铲在地上戳来戳去……在所有的角落里,在所有的窗帘后面,都有人注视着他……

这个诡计完全成功。格拉西姆一看见塔季扬娜,起先还像往常那样,又是点头,又是亲热地哇哇叫着;后来他盯着她看了一阵,扔下铁铲,跳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脸挨近她的脸……塔季扬娜吓得更加摇晃不已,只好闭上了眼睛……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带着她飞一般穿过整个院子,跑进那间开会的屋子,把她径直推到卡皮通身上。塔季扬娜一下子晕了过去。……格拉西姆站了一会儿,望着她,一挥手,冷笑一声,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回自己的阁楼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没有从里面出来。马夫安季普卡后来见人就说,他从门缝里看见格拉西姆坐在床上,一手托着脸颊,只偶尔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哞哞声,哼唱着,也就是说,他不停地摇晃着身子,闭上眼睛,晃着脑袋,那副样子就像马车夫或者纤夫慢声慢调唱他们的悲歌一样。安季普卡看着都害怕起来,于是就走开了。第二天,格拉西姆才走出他的阁楼,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他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阴沉,无论对塔季扬娜还是对卡皮通都不加理睬了。这天晚上他们每人挟了一只鹅一道去见太太,一周后两人便结婚了。就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格拉西姆的举止也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他从河边回来时没有运来水:他在路上不知怎么把水桶弄散架了;这一夜他在马房里那样热心地给他那匹老马擦洗身子,弄得那匹马在他的铁拳下,像风中小草那样来回摇晃,脚都站不稳了。

这一切都是在春天发生的。又过了一年。这期间,卡皮通完全堕落成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当真毫无用处了,所以他受命带着妻子坐上大车,给遣送到遥远的乡村去了。动身那天,起先卡皮通还强打精神,并且一再担保,不管把他打发到哪里,就是送到乡下婆娘洗衣服时把棒槌放在天上的地方 ,他也不会没有活路的;但后来他泄了气,开始抱怨,说这是把他发配到无知的粗人中间去了;最后他变得有气无力,连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了。有个好心人把帽子扣在他的头上,拉正了帽檐,从上面一拍,给戴好了。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乡下人已经手拉缰绳,只等着别人说一声“上帝保佑!”的当儿,格拉西姆从他的小屋里出来,走到塔季扬娜面前,送她一条红布头巾作纪念——这头巾还是他一年前为她买的。塔季扬娜在此以前对自己一生的种种不幸总是非常淡漠,一忍再忍,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上车之前,还按照东正教的礼节吻了格拉西姆三次。格拉西姆原想送她到城门口,起初还在她的车子旁走了一阵,可是走到克里木浅滩时他突然站住了,他一挥手,就顺着河返回去了。

这时已近黄昏。他缓缓走着,望着河面。忽然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岸边的水草里扑腾。他弯下身子,看到一条带几块黑斑的白毛小狗,这小狗不管怎么用力,总也不能从水里爬出来,它不断挣扎,滑倒,那湿淋淋的瘦小身子一直在打颤。格拉西姆瞧着那条不幸的小狗,一手把它托起,塞进自己怀里,大步流星回家去了。他回到自己的阁楼,把救起来的小狗放在床上,给它盖上自己厚实的粗呢外套,先跑到马房里取了一些干草,又去厨房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掀开外套,铺上干草,又把牛奶放在床上。可怜的小狗诞生才三周,眼睛刚睁开不久,一只眼睛还比另一只略为大些;它还不会喝杯子里的东西,只是不住地打颤,眯起眼睛。格拉西姆用两个指头轻轻捉住它的脑袋,把它的小脸往牛奶上按。小狗立即贪婪地喝起来,一面喷喷鼻子,哆嗦着,而且呛得喘不过气来。格拉西姆瞧着,瞧着,忽然笑起来了……他整夜都忙着照料这条小狗,几次强迫它睡觉,擦它的身子,最后他挨着它愉快地安然入睡了。

恐怕没有一个母亲,能像格拉西姆照料他的“养女”那样(小狗原来是一条母狗)照料自己的孩子。起先小狗很弱,很瘦,很丑,但后来渐渐复元,发育了,多亏它的救命恩人不知疲倦的操劳,过了八个月,竟变成了一条非常漂亮的西班牙良种狗。它有一对长耳朵,一条喇叭状毛茸茸的尾巴和一双表情丰富的大眼睛。小狗多情地依恋着格拉西姆,从不离开他,总是摇着可爱的小尾巴跟在他后面。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哑巴都知道,他们那种含糊不清的哞哞声是为了引起旁人对自己的注意——他就叫它“木木”。宅子里的人都喜欢这条小狗,也都叫它“木木”。小狗异常聪明,跟大家都挺亲热,但只爱格拉西姆一个人。格拉西姆也爱它爱得掉了魂似的……看见别人抚摸它,他就不高兴:是为它担心呢,还是他忌妒了呢,那只有天知道了!小狗每天早上会拉拉他的衣角把他叫醒;它常常衔着缰绳把那匹运水的老马牵到他跟前(它跟那匹老马相处得十分友好),然后一本正经地跟他一道去河边取水;它常常守着他的扫帚和铁铲,也不让任何人走近他的阁楼。他特地为它在门上开了一个洞,于是它似乎感觉到,只有在格拉西姆的小屋里它才是真正的“女主人”,所以,它进了屋后,立即带着满意的神色跳到床上。夜里它根本不睡,但也不像那种愚蠢的看家狗似的不分场合随便乱叫,那种狗收起后腿蹲着,仰起嘴脸,眯起眼睛,只是出于无奈,才冲着星星吠叫,而且通常一连叫三声——不!木木的细小声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响起来:要么有生人走到栅栏跟前了,要么什么地方有了可疑的响动或沙沙声……总之,它是一条出色的看家狗。是的,除它以外,院子里还有一条老公狗,它一身黄毛,夹带着栗色斑块,名字叫沃尔乔克。可是它一直被链子拴着,甚至夜里也没人放它。至于它自己,因为已太衰老,根本就不想争取自由了——它成天蜷着身子躺在它的狗窝里,只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是无声的吠叫,随即又中断了,仿佛它自己也感到这种吠叫是毫无用处的。木木从来不进主人的上房,每当格拉西姆给各个房间运木柴的时候,它总是留在外面,不耐烦地在台阶上等他,只要门里有一点轻微的响声,它就竖起耳朵,立即忽左忽右地转着脑袋……

这样又过了一年。格拉西姆继续打扫院子,而且对自己的命运感到非常满意,但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就是: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太太和一群寄食女人正在客厅里悠闲地踱着步。太太兴致很高,又笑又打趣,那些女人也跟着笑,跟着打趣,不过她们并不感到特别高兴:宅子里的人并不很喜欢太太快活,因为首先,她快活的时候总要求大家立刻跟她一样快活,谁要是面无喜色,她就要发脾气;其次,她这种心血来潮似的兴致是长不了的,往往不久便一落千丈,变得闷闷不乐。这一天她起床时就有点喜气洋洋:玩牌时她抽到四张“王子”,这表示万事如意(她每天早晨都用纸牌占卜);早茶她觉得特别香,为此女仆不仅得到夸奖,还得到一枚十戈比银币的赏钱。太太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干瘪的嘴唇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后来她走到窗前。窗外辟了一个有篱笆圈着的小花园,正中央的花坛上,在一丛玫瑰花底下,木木正躺在那里仔细地啃一根肉骨头。太太看见了它。

“我的天哪!”她突然大声叫道,“这是什么狗啊?”

那个被太太问到的女食客一时慌了手脚,可怜的人一副愁眉苦脸、焦急不安的神色——那些寄人篱下的人每逢弄不清主子的叫喊孰凶孰吉的时候,通常都是这样的。

“我不……不……不知道,太太,”她小声嘟哝,“好像是哑巴的狗。”

“天哪!”太太打断她的话,“这是一条多么可爱的小狗啊!叫人把它弄来。他养了它好久了吗?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它?……叫人把它带到这儿来。”

女食客立即飞也似的进了前厅。

“来人哪,来人哪!”她大声喊起来,“快把木木带过来!它在小花园里呢。”

“那么它叫木木了,”太太说,“很好听的名字。”

“是啊,很好听的,太太!”女食客回答,“快点去,斯捷潘!”

斯捷潘,那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听差,立时拼命跑进花园去捉木木;可是小狗很灵巧地从他的手指缝里脱身了,它竖起尾巴,放开四蹄朝格拉西姆奔去,这时格拉西姆正在厨房外拿着那只水桶翻来倒去地拍打、抖落,像玩孩子的小鼓似的。斯捷潘跑着追狗,开始在它的主人脚旁边捉它,可是这条机灵的狗不让生人的手碰它,几次跳开又跑掉了;格拉西姆讪笑着看这场闹剧;最后斯捷潘恼怒地欠起身来,急忙做手势对他解释,说是太太吩咐,要把你的狗弄到她那儿去。格拉西姆有点吃惊,但还是唤过木木,把它从地上拖起来,交给了斯捷潘。斯捷潘把它带到客厅,放在镶木地板上。太太开始柔声唤狗到她身边去。木木生来还没有到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大厅,它着实吓坏了,就朝门口跑去,但是叫那个好献殷勤的斯捷潘给踹了回来,小狗浑身打颤,紧贴着墙根站在那里。

“木木,木木,到我这儿来,到太太这儿来,”女主人说,“来呀,蠢东西……不用怕……”

“来呀,来呀,木木,快到太太这儿来。”那些女食客纷纷说。

但是木木愁苦地这边瞧瞧,那边瞧瞧,就是站着不动。

“给它拿点什么吃的来,”太太说,“它多蠢啊!都不肯到太太这儿来。怕什么呢?”

“这小东西还不习惯哩。”一个女食客怯生生地谄媚地说。

斯捷潘拿来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面前,但木木连闻都不闻一下,还是像原来那样瑟缩发抖,四处张望。

“啊,你是怎么啦?”太太低声说着,走到小狗跟前,弯下身去,正要抚摩它,可是木木猛地掉转头,咧嘴龇起牙来。太太慌忙缩回了手……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木木轻轻哀叫一声,仿佛在诉苦,在求饶……太太皱起眉头走开了。小狗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她吓坏了。

“哎哟!”所有的女食客一下子都叫嚷起来,“它没有咬着您吧?上帝保佑!(木木一辈子从未咬过人),哎哟,哎哟!”

“把它弄走,”太太说时声音都变了,“可恶的小狗!它多凶呀!”

她慢慢转过身子,朝她的内房走去。那些女食客迅速交换着眼色,正要跟随而去,但她却停下来,冷眼望着她们,说:“这是干什么?我可没有叫你们。”说完就走了。

女食客们绝望地朝斯捷潘挥着手,斯捷潘抓起木木,赶紧把它扔出门外——正好扔在格拉西姆的脚下。半小时后,宅子里笼罩着一片死寂,老太太坐在自己的沙发上,脸色比雷雨前的乌云还要黑。

真难于设想,这么一点小事情有时竟会弄得人神经失常!

一直到晚上,太太的心情都不好,既不跟人说话,也不玩牌,整夜都睡不着。她忽然想起,给她的香水跟平常的不一样,又觉得她的枕头有一股肥皂味,于是她逼着那个管衣服的女人把所有的被服都闻了一遍——总之,她心里烦躁,“火气”很大。第二天一早,她比平常早一个钟头差人把加夫里拉叫来了。

“请你说说,”当心里不免嘀咕的加夫里拉刚跨进内房门槛时,太太就开口说,“在我们院子里叫了一整夜的那条狗是怎么回事?它吵得我不能睡觉!”

“一条狗,太太……什么样的狗,太太,也许是哑巴的那条狗,太太。”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哑巴的狗,还是别人的狗,只知道它吵得我没法睡觉。我真奇怪,养那么一大群狗干什么?我倒要问个明白。我们不是有一条看家狗吗?”

“那还用说,太太,我们有的,太太。它叫沃尔乔克,太太。”

“好啊,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养狗?干什么用?只是添乱罢了。家里没有长者——就这么回事。哑巴养狗干什么?谁准许他在我的院子里养狗的?昨天我到窗前,那狗在小花园里躺着,拖来了什么脏东西在那里啃——可是那地方栽着我的玫瑰花哪……”

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叫人今天就把它弄走……听见了吗?”

“是,遵命,太太。”

“今天就弄走。现在你去吧。我呆会儿再叫你来报告家务。”

加夫里拉退下去了。

走过客厅时,总管把一张桌上的铃铛放到另一张桌上以示办事井井有条,在大厅里他偷偷擤了擤那根鸭嘴鼻子,然后来到了前厅。前厅的坐柜上躺着斯捷潘,那姿势很像战场上一名战死的军人,两条光腿从权当被子的长外套下显眼地伸出来。总管把他推醒,小声对他吩咐了几句;作为回答,斯捷潘哈欠打了一半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总管走了,斯捷潘跳了起来,穿上他的长襟外衣和靴子,走出去后停在台阶上。过了不到五分钟,格拉西姆背了一大捆劈柴来了,身边跟着那条形影不离的木木。(太太吩咐过,她的卧室和内房就是在夏天也得生火。)格拉西姆侧着身子站在门前,用肩膀推开了门,背着那捆劈柴就闯了进去。木木像平常那样留在外面等他。这时斯捷潘抓住有利时机,像老鹰抓小鸡那样突然朝它扑去,用胸脯把狗压在地上,两手一抱,连帽子也来不及戴上,就抱着它出了院子,跳上了碰到的第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猎品市场。他在那里很快找到一个买主,只要了半个卢布就把狗让给他了,只是要求对方至少把狗拴上一个星期。他立即动身回去;但马车还没有驶抵宅予,他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绕过院子,从后面一条胡同里翻过栅栏跳进了院子,他怕从大门进去会碰见格拉西姆。

不过斯捷潘的担心是多余的:格拉西姆已经不在院子里了。他从上房里出来,立即发现木木不在,便寻找起来,他不记得它什么时候不等他回来的,于是他跑遍了所有的地方,到处找它,用自己的方式叫唤它……他冲进自己的阁楼,跑到干草棚,窜到大街上,这儿那儿都找遍了……狗丢失了!他又找那些仆人,打着最绝望的手势向他们打听狗的下落,他比划着离地面半俄尺的高度,用手描画它的模样……有些人真的不知道木木的下落,只好摇摇头;有些人知道却不说,便笑笑算是回答。而总管则摆出一副极其严厉的模样,开始大声训斥马车夫。于是格拉西姆只好又跑出院子去了。

格拉西姆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从他那疲倦的样子,那不稳的脚步,以及落满尘土的衣服看来,谁都会想到,他一定跑遍了半个莫斯科。他在主人的窗子对面站住,拿眼睛扫了一下台阶,那里正聚着六七个仆人,他转过身来,又唤了一声“木木!”——没有木木的回应。他走开了。大家望着他的背影,谁也没有笑容,谁也不说话……那个好奇心重的马夫安季普卡第二天早上在厨房里告诉大家,说那个哑巴整整一夜都在唉声叹气。

第二天,格拉西姆根本没有露面,结果马车夫波塔普不得不代他去运水,为此波塔普很不满意。太太问加夫里拉,她的命令是不是执行了。加夫里拉回答说已经执行了。第三天早晨格拉西姆才从他的阁楼里出来干活。午饭前他回来了;吃完午饭,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又走了。他的脸,像所有的聋哑人那样本来就没有表情,现在仿佛像石头一样呆板了。午饭后他又跑出院子,但不多久就回来了,立刻又去了干草棚。夜幕降临,月色清朗。格拉西姆躺在那儿,唉声叹气,不停地翻来覆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衣角;他猛地一惊,但没有抬起头来,甚至还眯起了眼睛;可是那东西又拉他的衣角,而且比上一次更用力;他跳了起来……木木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脖子上还系着一段绳子。一声拖长的快乐的喊叫从他无声的胸膛中迸发出来。他抓起木木,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它则转眼间舔完了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胡子……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小心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朝四下里张望着,确信没有人看见他之后,顺利地溜回了他的阁楼。在此之前,格拉西姆已经猜到,狗不是自己跑掉的,一定是太太叫人强行弄走的。因为有的仆人曾做手势告诉他,说他的木木汪汪叫着想咬太太。于是他决定采取自己的办法。他给木木喂饱了面包,把它爱抚了一阵,强迫它睡觉,然后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把狗藏得更好,为此他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白天把它锁在阁楼里,只偶尔进去看看它,夜里才把它带出来。他用一件旧的厚呢外套把门上的洞严严实实地堵住,天刚亮他就来到了院子,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样,甚至脸上还保留着原先那种沮丧的表情。(多么天真的狡计啊!)可怜的聋子不可能想到,木木的叫声会出卖自己的:其实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就知道哑巴的狗又回来了,给锁在他的阁楼里,不过出于对他和对它的同情,或者多少出于对他的畏惧,他们谁也没有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有总管一人挠着他的后脑勺,一挥手说:“嗯,上帝保佑他!也许传不到太太那里的!”不过哑巴从来没有像这天那样卖力气:他把整个院子打扫干净,把地皮铲平,把小草拔得一根不剩,又亲手把小花园篱笆上的木桩一根根拔出来,查看一下是不是够坚固,随后又一一把它们敲进去——总之,他忙忙碌碌,那么热心地张罗着,连太太也注意到他的勤快了。这一天,格拉西姆两三次偷偷地去探望他的“囚徒”;天黑以后,他就跟它一块儿躺下睡觉,躺在他的阁楼里,而不是干草棚里,直到午夜一点多钟,他才带狗出来在新鲜空气里溜达一阵。他和它在院子里走得相当久了,正打算回去,忽然从巷子那边的栅栏后面传来了一阵沙沙响声。木木警觉地竖起耳朵,咆哮起来,它跑到栅栏跟前,到处嗅着,开始发出一阵响亮刺耳的吠叫。原来有个醉汉正想在那儿躺下来过夜。偏偏这个时候,太太在发作了一阵相当长的“神经紊乱”之后刚要睡着——她的这种毛病每逢晚上饱餐之后总是要犯的。突然响起的狗叫声把她吵醒了,她的心猛地一抽搐,像要停止跳动了。“丫头,丫头!”她呻吟着喊叫,“丫头呢!”那些吓坏了的丫鬟慌忙跑进她的卧室。“哎哟,哎哟,我要死啦!”她说着,痛苦地摊开双手,“又,又是那条狗!……哎哟,快去叫医生来。他们想害死我……狗,又是狗!哎哟哟!”她把头往后一仰——这应当是昏迷的表示了。丫鬟赶紧跑去请医生,也就是去请那个家庭医生哈里顿。这位医生的全部本领在于:向来穿软底靴,摸脉时彬彬有礼,一昼夜睡十四个小时,其余时间里便唉声叹气,另外,不断地让太太喝桂樱叶滴剂。这位医生立即跑来,他点了一阵烘干的羽毛,等太太睁开眼睛,马上用银托盘端给她一杯珍藏的滴剂。太太喝了它,立即又抽抽泣泣地抱怨那条狗,抱怨加夫里拉和自己的命运,诉说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叫大家抛弃了,现在没有一个人可怜她,大家都希望她早死。这当儿,不幸的木木继续在吠叫,格拉西姆竭力想把它从栅栏边引开,却无济于事。“听……在那边……又叫了……”太太喃喃自语,又把眼珠朝额头上翻。医生对一个丫鬟小声说了几句,她立刻跑到前厅,把斯捷潘推醒,斯捷潘又跑去叫醒了加夫里拉,加夫里拉一气之下,把宅子里的人统统叫了起来。

格拉西姆正转过身来,看到窗里闪动的灯光和人影,心里立即感到祸事就要临头,他一把抓住木木的腋窝,跑进了他的阁楼,锁上了门。不一会儿,来了五个人,想破门而入,但感到有门闩拴住,只好停了下来。这时加夫里拉急急冲冲跑来了,下令他们全留在那里一直守到天亮;随后他亲自跑到下房去,吩咐那个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柳博芙·柳比莫夫娜(他跟她在清查食物时合伙偷过茶叶、糖和别的食品杂货)代他向太太禀告,说不幸的是那条狗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了,但是它活不到明天的,请太太开恩,不要动气,尽管放心。太太本来不会这么快就安静下来,可是医生在忙乱中不是用了十二滴桂樱叶滴剂,而是用了整整四十滴,结果药性发作了——一刻钟后太太已经沉沉地安寝了;格拉西姆却脸色苍白地躺在自己床上,紧紧地捂住木木的嘴巴。

第二天早上,太太醒得相当迟。加夫里拉等着她醒来,以便下令强攻格拉西姆的藏身之所,自己则准备着经受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责难。但风暴没有出现。太太躺在床上叫人把那个年纪最大的女食客找来。

“柳博芙·柳比莫夫娜,”她用轻弱的声音开始说;她有时喜欢装扮成一个受苦受难、胆小怕事又无依无靠的可怜虫;不用说,遇到这种时候宅子里的人个个都会感到异常不安,“柳博芙·柳比莫夫娜,您都看见了吧,我的处境是什么样的;去吧,我的亲人,去找一下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跟他谈谈:难道对他来说随便哪条恶狗都比他女主人的安宁,比他女主人的性命更宝贵吗?我可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她又做出一副深为感动的表情加了一句:“去吧,我的亲人,请行行好,请您去找一下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吧。”

柳博芙·柳比莫夫娜立即跑到加夫里拉的房间里。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一大群人穿过院子,朝着格拉西姆的阁楼的方向拥去;为首的是加夫里拉,这时虽然没有风,他却一手按住自己的帽子;在他身旁是几个仆人和厨子;尾巴叔叔从窗里张望着,还在发号施令——无非是不时摊摊双手罢了;最后是一群蹦蹦跳跳、做着鬼脸的小孩,其中半数是外面跑来的野孩子。在通向阁楼的狭窄楼梯上,坐着一名守卫;门旁站着两个手拿木棍的人。他们开始走上楼梯,一下把楼梯全占领了。加夫里拉走到房门口,用拳头捶门,喝道:

“开门!”

可以听到被捂住的狗叫声,但没有回应。

“我叫你开门!”他又说一遍。

“喂,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斯捷潘在下面指出,“要知道他是聋子——听不见的。”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那怎么办?”加夫里拉在上面反问道。

“他那房门上有个洞,”斯捷潘回答,“您可以拿棍子捅它几下。”

加夫里拉弯下身去。

“他用什么粗呢外套把洞堵上了。”

“那您把粗呢外套往里面塞。”

这时又响起了沉闷的狗叫声。

“听,听,它自己给暴露出来了。”人群中有人说,大家又哄笑起来。

加夫里拉挠了挠他的耳朵跟。

“不,兄弟,”他终于又说,“要是你愿意,还是你自己来把它塞进去。”

“那有什么,让我来!”

于是斯捷潘费劲地挤了上去,拿起木棍,把那件粗呢外套塞进去了,他又把木棍在洞里捅来捅去,一边说:“出来,出来!”他还在捅那棍子,突然,阁楼的门一下敞开了——这群奴仆立刻跌跌撞撞从楼梯上滚下来,加夫里拉又跑在最前头。尾巴叔叔赶紧关上窗子。

“喂,喂,喂,喂,”加夫里拉在院子里大声叫道,“你给我小心点,小心点!”

格拉西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那一群人聚在楼梯脚下。格拉西姆两手轻轻叉着腰,从上面望着这些身穿德国长襟外衣的小人。他穿一件红色的农民衬衫,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巨人。加夫里拉向前跨了一步。

“你小心点,伙计,”他说,“别在我跟前胡闹!”

于是加夫里拉开始打起手势对他说,是太太一定要你的狗,她说了,叫你马上把狗交出来,否则你就要倒霉。

格拉西姆望着他,指一下狗,又比划着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勒紧套索的手势,然后带着探问的脸色又看了总管一眼。

“是的,是的,”总管点着头回答,“是的,一定要。”

格拉西姆埋下眼睛,后来忽然抖一下身子,又指了指木木(那狗一直站在他脚旁,天真地摇着尾巴,好奇地耸动着耳朵),又重复了一遍勒脖子的手势,还意味深长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像在表明,他要亲自去处死木本。

“你这是骗人。”加夫里拉摇着手回答他。

格拉西姆望着他,轻蔑地笑了笑,又拍拍自己的胸脯,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大家默默地交换着眼色。

“这是什么意思?”加夫里拉开始说,“他怎么关上门了?”

“由他去吧,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斯捷潘说,“既然他答应了,他会做到的。他就是那种人……一旦他答应了,那就不成问题了。在这方面他不像我们这一伙人。当真是这样的。是的。”

“是的,”大家摇头晃脑跟着说,“这是真的,是的。”

尾巴叔叔打开了窗子,也说:“是的。”

“好吧,也许是这样,我们等着瞧吧,”加夫里拉说道,“不过,看守还是不能撤。喂,你,叶罗什卡!”他对着那个脸色煞白、穿一件黄色粗棉布立领上衣的人说,这人的职务是园丁。“你该干什么呢?你拿一根棍子,坐在这儿,一旦有什么动静,赶快跑来找我!”

叶罗什卡拿了一根棍子,就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众人散了,只留下几个好奇的小孩子。加夫里拉也回屋去了,又通过柳博芙·柳比莫夫娜向太太禀告,说一切都照办了,说他本人必要时会派多夫去找警察局里的人来。太太在手帕上打了一个结,往上倒了不少香水,闻了一阵,用它擦擦太阳穴,喝足了茶,由于樱桂叶滴剂的药性没有全消,又睡去了。

这场骚乱后又过了一个钟头,阁楼的门打开了,格拉西姆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过节穿的长襟外衣,用一根细绳牵着木木。叶罗什卡立即闪开,让他过去。格拉西姆朝大门走去。那些孩子和所有在院子里的人都默默地盯着他看。他甚至没有回过头来,连帽子也是到了街上才戴上的。加夫里拉派那个叶罗什卡跟踪他,监视他。叶罗什卡在远处看到,格拉西姆牵着狗进了一家小饭馆,便站在那里等着他出来。

饭馆里的人都认识格拉西姆,也懂他的手势。他要了一份有肉的菜汤后就坐下来,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椅子旁,用那对聪明的眼睛不时静静地看着他。它身上的毛油光锃亮:看得出来,不久前有人给它梳洗过。格拉西姆要的汤端上来了。他把面包弄碎放进汤里,又把肉捣成小块,然后把汤盆放在地板上。木木像平常那样文静地吃着,小嘴只轻轻挨着吃的东西。格拉西姆久久地望着它;两颗沉重的泪水忽然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一颗掉在小狗凸起的额头上,另一颗掉进菜汤里。他拿手遮住了脸。木木吃了半盆就走开去舔自己的嘴脸。格拉西姆站起来,付了汤钱,就走出去了;店伙计有点纳闷地目送他离去。叶罗什卡看见格拉西姆后急忙跳到墙角后面,让他走了过去,又继续在后面跟踪他。

格拉西姆走得不慌不忙,也没有松开木木的绳子。他走到街角,站住了,像在琢磨着什么事,忽然他快步径直朝克里木浅滩走去。在路上他拐进一个院子,那里挨着正房正在修建厢房,出来时他在腋下夹了两块砖头。到了克里木浅滩,他转身沿岸走去,他来到一处地方,那里有两只带桨的小船拴在木桩上(他以前已经注意到它们了),他抱着木木跳到一只船上。有个瘸腿的小老头从菜园一角的窝棚里走出来,冲着他大声喊叫。但格拉西姆只是点点头,就使劲划起桨来,虽说是逆流而上,但一转眼船就冲出一百来俄丈了。那老头儿站着,站着,先用左手,后来又用右手不停地挠自己的背,最后一瘸一拐地回窝棚去了。

而格拉西姆一直朝前划呀划呀。莫斯科已经落在他后面了。两岸已经展现出一片片草地,菜园,田地,树林和一幢幢农家小屋。周围已是一片农村风光。他丢开桨朝木木低下头去,木木正蹲在他前面的一块干燥的搭板上(船底积满了水),他把两只大手交叉着放在它的背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时水浪轻轻地拍打着船帮,把小船朝后面,朝城市的方向冲去。最后格拉西姆挺起上身,带着一脸痛苦、愤恨的表情,慌忙用绳子把两块带来的砖来回捆紧,又打了一个活结,把它套在木木的脖子上,把狗挪到河面上,看了它最后一次……木木信赖地毫不畏惧地望着他,还轻轻地摇着小尾巴。他扭过脸去,闭上眼睛,松开了双手……格拉西姆什么也听不见,无论是木木落水前那声短促的尖叫,还是那沉重的落水声,他都听不见;对他来说,最喧闹的白天也是寂静的、无声的,诚如在我们听来,即使最安静的夜也不是无声的一样。等他重又睁开眼睛时,微波像在互相追逐,依旧在河面上急急涌去,依旧轻轻地拍击着船帮,只有一圈圈很大的波纹在不断扩散,延伸到远远的后方,直抵河岸。

叶罗什卡再也看不见格拉西姆的身影了,便赶紧回家去报告他见到的一切。

“嗯,不错,”斯捷潘说,“他会淹死它的。这下可以安心了。既然他答应了……”

这一整天谁也没有见到格拉西姆。他没有在家吃午饭。傍晚时分,大家都来吃晚饭,又没有他。

“这个格拉西姆真是古怪!”一个肥胖的洗衣妇尖声尖气说,“为了一条狗难道能这样晃荡!……真是的!”

“对了,格拉西姆回来过一趟,”斯捷潘正拿着勺子刮粥,突然大声说道。

“怎么?什么时候?”

“噢,大约两个钟头以前吧。没错。我是在大门口碰见他的;后来他又走了,从院子里出去的。我原想问问狗的事,可是他显然很不痛快。嘿,他推了我一下,大概只是要我站开些,好像说:别缠着我——可是他那推搡刚好碰着我的一根筋,推得这么厉害——哎哟,哎哟,哎哟!”斯捷潘不由得苦笑着忸怩一阵,还挠挠后脑勺。“是的,”他又加了一句。“他那只手是上天恩赐的,没话可说。”

大家拿斯捷潘取笑了一阵,晚饭后各自回去睡觉了。

可是就在这当儿,T号公路上有一个身背小包、手握长棍的巨人,正急切地不停地大步走去。他就是格拉西姆,他目不旁视地急冲冲走着,他急着赶回家去,赶回自己的村子,赶回他的家乡。淹死了可怜的木木,他又跑回自己的阁楼,匆忙收拾了一点衣物,放在一块旧马皮上,把它打成一个小包,搭在肩头,立即就跑了。那路是他让人带来莫斯科的时候就用心记下的;他原先住的那个村子离公路只有二十五俄里。他怀着一种不折不挠的勇气,一种绝望然而又是喜悦的决心走着,他敞开胸怀,两只眼睛急切地望着正前方。他走得急急忙忙,好像他的老母亲正在家乡等着他,好像她正在召唤他这个长期流落他乡的人回到自己的身边……刚刚降临的夏夜是寂静而温暖的;在太阳落下去的这一侧,天际依然发白,而且让落日余辉染上一抹粉红色;而另一侧,已经升起了青灰色的雾霭。夜色就是从那边来的。无数鹌鹑在四周啼叫,秧鸡争先恐后地互相呼应着……格拉西姆听不见这些声音,同样也听不见他那双结实有力的脚走过时旁边的树木夜里的絮絮低语,但是他闻到了从黑魃魃的田地上飘送过来那正在灌浆的黑麦熟悉的香味;他感觉到了迎面吹来的风,那来自家乡的风正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脸,玩弄着他的头发和胡须;他看见眼前这条发白的路,那一直通向他家乡的路,直得像一支箭;他看见天上无数的星星在照亮他的路,于是他像一头雄狮一般,迈着强有力的步子精神抖擞地朝前走去,所以当初升的太阳那雾蒙蒙的霞光照着这个走了许久却不感到累的壮汉时,他离莫斯科已有三十五俄里远了。

两天后他已经到家,回到自己的小木屋了,这使得让搬进来住的士兵的老婆大吃一惊。格拉西姆在圣像前祷告了一番,立即找村长去了。村长开始时也很奇怪,但割草期刚刚开始:格拉西姆又是干活的能手,有人立即给他手里塞了一把镰刀,于是他照从前那样割草去了,农民们看着他挥起镰刀,那么朝里一搂,割得那么轻松,简直都惊呆了……

在莫斯科,在格拉西姆出走的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他不在而寻找起来。有人到他的阁楼上搜了一遥,便去报告加夫里拉。加夫里拉前来看了一阵,耸耸肩膀,一口断定哑巴不是逃跑,就是同他那条愚蠢的狗一块儿淹死了。他们通知了警察局,也禀告了太太。太太勃然大怒,还哭了起来,吩咐下人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并一再声明,她从来没有下令要弄死那条狗,最后,又把加夫里拉狠狠地训斥一通,弄得他整天只是摇着头,喃喃自语:“算了吧!”直到尾巴叔叔也对他说一声“算了——吧!”这才把他开导过来。最后从乡下传来了格拉西姆已经回去的消息。太太才稍稍安下心来,起先她还下令叫人立即把格拉西姆带回莫斯科,可是后来她又宣称,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根本不需要。而且此后不久她就去世了,她那些继承人根本顾不上格拉西姆的事:他们把母亲留下的其余家奴都遣散回乡,让他们变成了交代役租的农民。

直到现在格拉西姆还是孤身一人住在他那间孤零零的小木屋里;他仍然健康、强壮,仍然能一人干四人的活儿,而且跟从前一样严肃而又稳重。但邻居们发现,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就不再跟女人们往来,甚至都不屑看她们一眼,而且再也不养狗了。“不过嘛,”庄稼人这样议论,“他不要女人,这可是他的福气;至于狗——他要狗干什么?哪怕你生拉硬拽,也休想把小偷拖进他的院子!”关于哑巴的大力气,人们就是这样传说的。

小说在1852年5月写成,6月作者把它寄给阿克萨科夫,希望他能在《莫斯科文集》上发表。阿克萨科夫非常喜欢这篇故事,认为“格拉西姆的形象是俄国人民的象征,体现了俄国人民惊人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温顺,他对故土的眷恋和返真归朴,他对自己在精神上的觉醒和七情六欲的淡漠”。但《木木》使官方大为惊恐,它被书刊检查机关查禁,两年后才得以发表。

《木木》是作者根据母亲家中一名哑巴农奴安德烈的真实故事写成的。小说的结尾是格拉西姆从农奴主家中逃回自己家乡,实际上安德烈始终忠心耿耿地为他的女主人效劳,由于屠格涅夫对结尾的这种处理,格拉西姆的形象获得巨大的完整性和高度的艺术概括。

屠格涅夫在其思想及创作的高峰时期写下的这个短篇小说,一开头就具有一种和谐完美的形式,在创作上自律甚严的屠格涅夫对此深表满意。 06N9DR3KhQSTkQN6B42WAH0APVlyNFQhMVC06G0SmBQEPQ0VMQPTdH47G+aPC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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