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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苍松 译

欢乐的岁月,

幸福的日子——

光阴如春潮般

飞也似的流逝!

——引自古抒情诗

……深夜一点多钟,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斋。他打发点燃了蜡烛的仆人出去,便急忙在靠近壁炉的一把圈椅里坐下,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疲乏——肉体和精神的疲乏。他跟讨人喜欢的女士们和有学问的先生们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这些女士里面有几个长得很俊;那些先生们几乎都是才智出众的;他自己也能说善辩,甚至显得才华横溢……虽然如此,罗马人曾经说过的“taedium vitae”,“对生活的厌恶”,还从来没有以如此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使他透不过气来。要是他年纪轻些,他就会苦恼、烦闷和愤恨得哭起来;一种像苦艾那么辛辣的、火燎般的苦味,充满了他的整个心灵。一种令人讨厌甚至于厌恶、引起反感和沉痛的东西,犹如秋天的沉沉黑夜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地围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摆脱这片黑暗,摆脱这个痛苦。别想睡啦:他知道他是睡不着的了。

他沉思起来……慢条斯理地、没精打采地、愤恨地沉思起来。

他想到了人生的空虚与无益,想到了人情的庸俗虚假。他的一生一幕接一幕地在他脑际浮现出来(前不久他刚满五十二岁),觉得他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可以宽恕的。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总是木槌捣水白费劲,总是半诚心半有意地自欺自慰,——只要孩子不哭,拿什么哄他都行,——突然间,正如雪片飘落在头上一样,暮年来临了。随之而来的是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将会不断地增强、腐蚀、损害……终于扑通一声掉入深渊!要是生命就这样结束,那倒还算侥幸!不然的话,大概在生命结束之前,像铁生锈一般,疾病和痛苦就会袭来……在他看来,生命的海洋不是像诗人所描写的那样波涛汹涌:不;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海洋是风平浪静、凝然不动的,清澈透明,连黑魆魆的海底也望得见;他本人坐在一只晃荡着的小舟上,下面,在这黑魆魆的积满淤泥的海底里,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一些形似大鱼、狰狞可怖的怪物,这便是人生所常有的一切苦难、疾病、不幸、狂妄、贫穷、盲目……他瞧着:其中一个怪物从黑暗中出现,它浮游上来,浮游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楚可见,越来越令人厌恶地清晰……再过一会儿,小舟就要被它掀翻!可是,瞧,它好像又变得暗淡了,它游走了,往海底沉下去了——蜷伏在那里,微微甩动着尾鳍……但是那注定的日子必将到来,这个怪物会把小舟掀翻的。

他摇摇头,从圈椅里霍地站了起来,在书斋里来回踱了一阵,坐到书桌前面,把抽屉一只一只打开,在纸堆里——多半是妇女写来的旧信札中翻寻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并不寻找什么东西,只不过想找些事情做做罢了,为的是撇开那些弄得他苦恼不堪的思想。他随手展开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信里夹了一朵枯萎了的花,用一条已经褪了色的绸带扎着),——他只耸耸肩膀,向壁炉投了一瞥,就把这些信丢在一旁,大概打算烧毁这些废纸。他的双手慌乱地忽而伸入这只抽屉,忽而伸入另一只抽屉;他忽然睁圆了眼睛,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只旧式八角小盒来,又慢条斯理地掀开盒盖。在这只盒子里,上面铺了两层已经发黄的棉花,底下放着一个石榴石小十字架。

有一会儿工夫,他流露出困惑的神情,细瞧着这个小十字架,——突然轻轻地叫喊一声……他脸上现出了一种不知是悔恨还是喜悦的表情。只有这样的人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他无意间与一个人久别重逢,这个人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现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人就是那个人,可是年岁使她完全变了样。

他站了起来,回到壁炉跟前,又坐到圈椅里,又用双手捂住了脸……“为什么今天?恰恰是今天?”他心里寻思着,于是想起了许多早已过去的事情。

以下就是他的回忆……

可是首先得介绍一下他的名字、父称和姓。他叫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

以下就是他的回忆:

事情发生在一八四〇年夏天。萨宁刚满二十二岁,他从意大利回俄国途中,路过法兰克福。他有一份并不丰厚的财产,但他几乎孑然一身,靠这份财产就能过闲居生活。一个远亲去世了,他得到了一笔几千卢布的遗产——他拿定了主意,要在进机关之前,也就是趁现在还没有公务羁身的时候,到国外去把这笔遗产花掉。若是不进机关工作,他要过富裕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萨宁完全实现了他的心愿,他安排得这么妥帖,在他到达法兰克福那一天,剩余的钱恰好够他用到彼得堡。一八四〇年铁路还很少,旅游者都只好乘坐公共马车。萨宁定了一个beiwagen 的座位;可是公共马车要到夜里十点多钟才启程。时间还很充裕。幸而天气非常好。萨宁在一家当时很著名的“白天鹅”饭店里吃了饭后,便在城里漫步闲游。他顺便去看了丹内克尔的阿丽阿德内 ,他不大喜欢这个雕像。他参观了歌德纪念馆,不过他只读过这位诗人所作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而且还是法译本;他在美因河畔散步,感到寂寞无聊,一个规规矩矩的游客总是如此;到傍晚五点多钟,他终于觉得疲乏了,脚上沾满了灰尘,来到了法兰克福的一条最冷落的小街。后来这条街在他的记忆里经久不忘。街上只有几所房屋,他看见其中的一所房屋上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意大利糖果店,乔瓦尼·罗泽利记”字样。萨宁走了进去,想喝一杯柠檬水。店堂里摆着普通的柜台,柜台后面有一个油漆过的柜子,柜子里的隔板上排列着几只贴着金色标签的瓶子和只数相同的装满了面包干、巧克力饼和水果糖的玻璃罐,使人觉得像是一家药房。这间屋子里阒无一人;只有一只灰猫躺在窗旁的一把高背藤椅上,眯缝起眼睛,喉咙里呼噜作响,用爪子搔着藤椅,——一只雕花的木篮倾覆在地板上,旁边有一大团红色的毛线,在那西斜的夕阳余晖里闪耀着红艳艳的光彩。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萨宁站了一会儿,让门上的铃声停止后,他就提高了嗓音问:“这里有人没有?”这当儿,隔壁屋子里的门开了——萨宁不由得怔住了。

突然有一个约莫十九岁的少女跑进店堂里来了,她那深色的鬈发纷披在裸露的两肩上,那光着的两臂向前直伸着。一见到萨宁,她立刻就向他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要把他拉走,一边用气急败坏的声音说:“快啊,快啊,到这里来,救救吧!”萨宁没有立刻就跟随这个少女走,不是不肯听她的话,只是由于他过于惊讶而仿佛愣住了:他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美貌的女子。她向他转过身来,——从她的嗓音里、目光里以及那只握得紧紧的、哆哆嗦嗦地举到了苍白的脸颊前面的手的动作上,都流露出那么悲伤绝望的情绪,——说:“您走啊,您走啊!”于是他赶紧跟着她冲进那开着的门里去了。

在他跟着那少女跑进去的一间屋子里,有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子躺在一张旧式的马鬃沙发上,他跟那少女的面貌活脱儿一样,显然是她的兄弟。这个男孩子的脸色十分苍白——苍白中略微带黄,像蜡或古老的大理石。他双目紧闭,那乌黑浓密的头发投下的一片阴影,覆盖在化石般的前额上和凝然不动的细长的眉毛上,像一片黑斑;发青的嘴唇下面露出一排咬得紧紧的牙齿。他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一只手垂到了地板上,另一只手垫在脑后。这个男孩子身上穿着外套,扣上了扣子,一条狭窄的领带勒紧了他的脖子。

那少女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向他扑去。

“他死了,他死了!”她高声叫道。“刚才他还坐在这儿,跟我说话——忽然倒下不动了……天哪!难道不能救了吗?妈妈又不在家!潘塔莱昂纳,潘塔莱昂纳,大夫怎么啦?”她忽然用意大利语补了一句:“你去请过大夫没有?”

“小姐,我没有去,我叫露依莎去请了,”门外响起沙哑的声音。一个小老头儿穿一件黑钮扣的淡紫色燕尾服,系着高高的白领结,穿一条过短的黄色土布裤和一双蓝色羊毛长袜,瘸着两条弯腿走进屋子里来了。他那瘦小的脸盘在一大堆铁灰色的头发覆盖下一点儿也看不见了。这头铁灰色头发笔立直竖,一绺绺乱蓬蓬地倒垂下来,这使小老头儿活像一只凤头母鸡,尤其惊人地相似的是:在一大堆深灰色乱头发的覆盖下,只能看见尖鼻子和一双滴溜圆的黄眼睛。

“露依莎跑得快些,我不能跑啊,”小老头儿用意大利语继续往下说,一边轮流地抬起他那双患痛风的平脚,脚上穿的是一双打着小花结的高帮鞋。“我把水拿来了。”

他那干瘪的、骨节粗大的指头紧紧地握住了细长的瓶颈。

“可是埃米略现在会死的!”少女大声叫道,一边把双手伸向萨宁。“啊,我的先生,o mein Herr!难道您不能救救他吗?”

“得给他放血,这是中风,”这个名叫潘塔莱昂纳的小老头儿说。

虽然萨宁对医学一窍不通,可是有一点他确实知道:一个十四岁模样的男孩子不会中风。

“这是昏厥,不是中风,”他对潘塔莱昂纳说。“你们有刷子吗?”

小老头儿稍微仰起了他的小脸盘。

“什么?”

“刷子,刷子,”萨宁用德语和法语说。“刷子,”他补了一句,做出刷自己衣服的样子。

小老头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啊,刷子!Spazzette!怎么会没有刷子!”

“都拿到这里来;我们把他身上的常礼服脱下,然后我们替他摩擦。”

“好……benone!头上不用浇水吗?”

“不用……以后再说;现在您快去拿刷子。”

潘塔莱昂纳把瓶放在地板上,就跑出去了;他很快就拿着两个刷子回来了,一个是刷头的,另一个是刷衣服的。一只卷毛狮子狗跟着他跑了进来,一个劲儿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着小老头儿和那个少女,甚至还打量着萨宁,好像它很想知道这样的惊慌是为了什么。

萨宁利索地把这个躺在沙发上的男孩子身上的常礼服脱下,解开领子的钮扣,把他的衬衫袖子卷起,就拿起刷子开始用足力气给他摩擦胸部和两臂。潘塔莱昂纳用另一个刷头的刷子也那么用力地在他靴上和裤上摩擦。那少女急忙在沙发旁边跪下,用双手抱住了她的兄弟的头,眼睛盯住他的脸,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萨宁一面摩擦,一面打眼梢向她斜溜一眼。天哪!这是个多么漂亮的美人啊!

她有一个稍微大些、但却很美的鹰钩鼻,上唇汗毛微黑,像一抹淡淡的阴影;可是脸上肤色匀净,没有光泽,完全和象牙或乳白色的琥珀一样;她的头发那波浪般的光泽像毕蒂宫里阿洛里的《朱迪斯》 ——特别是那双眼睛,深灰色的,眼珠周围有一条黑边,非常美丽、含有洋洋得意的神情,——甚至现在,恐惧和悲伤使这双眼睛黯然失色的当儿……萨宁的思想不由得飞驰到他刚离开的那个美丽的国家……可他在意大利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儿!那少女的呼吸又稀又不匀;好像她每次都等待着:她的兄弟缓过气来没有?

萨宁继续给他摩擦;可他不仅仅瞧着少女一个人。潘塔莱昂纳的奇特模样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头儿没有一丝力气了,气喘吁吁;他用刷子每擦一下,就跳一跳,刺耳地呻吟一下,那一大堆被汗浸湿的乱头发,沉甸甸地摇来晃去,像是用水洗过的粗壮的植物的根。

“至少要把他的靴子脱掉,”萨宁想要对他说……

大概眼前发生的异常景象使那条卷毛狮子狗不安了。它忽然用前脚伏在地上,汪汪地吠叫起来。

“Tartaglia-canaglia!” 老头儿低声呵斥它……

可是,这当儿少女的面容起了变化。她扬起双眉,眼睛睁得更大,闪耀着喜悦的光辉……

萨宁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脸上泛红了;眼皮闪动起来……鼻孔也翕动起来。他从还咬紧着的牙缝里吸入一口气,又吐出来……

“埃米略!……”少女大声叫道。“Emilio mio!”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慢慢地睁开来了。它们还是呆滞地瞧着,但已经露出了笑意——微弱的笑意,那笑意移到苍白的嘴唇上。接着他把那只垂着的手动了一下,用力地举起,按在胸口上。

“埃米略!”少女又叫喊一声,站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强烈,那么鲜明,似乎顷刻之间不是眼泪夺眶而出,就是纵声大笑起来。

“埃米略!怎么回事啊?埃米略!”门外传来了一阵声音。一个服装整洁、银灰色头发、面孔黝黑的妇人急煎煎地走进屋子里来了。在她后面跟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一个女佣人的脑袋在他肩后闪现了一下。

少女迎着他们奔上前去。

“他已经得救了,妈妈,他活着哪!”她高声说,慌忙搂住了进来的那个妇人。

“怎么回事啊?”那妇人又问。“我回家来……忽然碰见大夫先生和露依莎……”

少女开始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大夫走到病人跟前去了,病人神志越来越清醒,一直在微笑,因为闹得大家虚惊一场,他似乎害臊起来。

“我明白,你们拿刷子给他摩擦过了,”大夫对萨宁和潘塔莱昂纳说。“你们做得非常好。这个办法很好……现在咱们来瞧瞧,还需要什么治疗……”接着便按年轻人的脉搏。“嗯!把舌头伸出来!”

那个妇人关切地俯下身去瞧他。他流露出更坦率的微笑,抬起眼看着她,一下子脸红了……

萨宁想到了,他不必再待在这里,就向店堂走去。可是他还没有握住那临街的门的把手,那少女又来到了他跟前,拦住了他。

“您要走啦,”她说,一边亲切地打量着他的脸,“我不留您,可是今晚您一定要来。我们十分感激您,可以说,是您救了我兄弟的命。我们要谢谢您,这是妈妈的意思。您可要告诉我们,您是谁,您一定要来和我们一起欢叙……”

“可是我今天要到柏林去,”萨宁结结巴巴地说。

“您还来得及的,”少女明确地表示了不同的意见。“过一小时,请您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可可茶。您答应吗?我还得去照顾我兄弟!您来吗?”

萨宁该怎么办呢?

“我会来的,”他回答说。

美人儿倏地握了握他的手,便翩然而去。萨宁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上。

一个半小时后,萨宁又到罗泽利的糖果店去了,他在这儿受到了亲人般的款待。埃米略坐在替他摩擦时躺着的那张沙发上;大夫给他开了一张药方,并叮嘱要“多加小心,不让他受刺激”,因为他是个神经质的人,有患心脏病的征象。他以前已经昏厥过几次;可是他的病还从来没有发得那么长久,那么厉害过。不过大夫说,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埃米略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褂,对一个刚恢复健康的病人,这是很合适的。母亲替他在颈脖上围了一条淡蓝色的羊毛围巾,但他的神色几乎像过节那样愉快;周围的人也有一股过节般的高兴劲儿。在沙发前面那张圆桌上铺着清洁的台布,摆着一把很大的瓷咖啡壶,壶里盛满了香喷喷的可可茶,周围摆着茶杯、盛满糖浆的细颈玻璃瓶,还有饼干和小白面包,甚至还有鲜花。一对古老的大银烛台上点燃了六支细长的蜡烛。在沙发的一边,有一把伏尔泰式的圈椅张开了它那柔软的怀抱,大家让萨宁坐在这把圈椅里。那天他有机会相识的糖果店里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了,连那条卷毛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和那只猫也都在场;所有的人似乎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卷毛狮子狗快活得甚至直打喷嚏;只有那只猫依然扭捏作态,眯缝起眼睛。大家要萨宁说出他是哪里人,从何处来的,叫什么名字;当他说他是俄国人时,两个妇女都有点儿惊奇,甚至惊叫起来;立刻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德语讲得很好;假如他讲法语更方便,那么他也可以讲法语,因为她们母女俩都懂法语,也会讲法语。萨宁立刻接受了这个建议。“萨宁!萨宁!”这两个妇女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俄国人的姓会这么容易念。她们也很喜欢他的“德米特里”这个名字。那个年长的妇人说,她年轻的时候,听过一出优美的歌剧《德梅特里奥与波利比奥》,可是“德米特里”要比“德梅特里奥”好听得多。萨宁这样谈了一个钟头光景。她们也把自己的生活情况讲给他听。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妇人,即母亲,更健谈。萨宁从她口中知道,她的名字叫莱昂诺拉·罗泽利;她的丈夫乔瓦尼·巴蒂斯塔·罗泽利去世后,她做了寡妇。二十五年前,她的丈夫在法兰克福定居下来,他是个制造糖果点心的师傅;乔瓦尼·巴蒂斯塔是维琴察人,为人很好,虽然性子有点儿暴躁,而且骄傲自大。此外,他还是一个共和派呢!谈到这些时,罗泽利太太指指那张挂在沙发上面的油画像。应当认为,这位画家“也是共和派”!罗泽利太太叹口气说。画得不挺像,因为已故的乔瓦尼·巴蒂斯塔被画得像一个阴郁而严峻的、如里纳尔多·里纳尔迪尼 一类的强盗!罗泽利太太本人出生于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巴马 ,那里有个由不朽的柯勒乔 画上了彩画的多么奇美的圆顶!但是由于久居德国,她差不多完全德国化了。接着她忧伤地摇摇头,补充说:她只有这个女儿和这个儿子(她逐个指指他们);女儿叫杰玛,儿子叫埃米略;他们俩都是很听话的好孩子,特别是埃米略(“我不听话吗?”女儿立刻插嘴说;“啊,你也是共和派!”妈妈回答说)……现在生意当然不如她丈夫在世时那么好了,他在糖果和点心制作方面是个高手(“un grand'uomo!”,潘塔莱昂纳带着严肃的神情附和说);可是谢天谢地,还过得去!

杰玛侧耳听着母亲说话,她忽而笑笑,忽而叹气,忽而在她的肩上抚摸,忽而用指头点点威吓她,忽而瞧瞧萨宁;末了,她站起来,搂住了母亲,吻她的脖子——“颈窝”,母亲因而大笑不止,甚至还尖叫起来。潘塔莱昂纳也被介绍给萨宁。原来,他从前是歌剧院里的一名歌手,唱男中音声部,但他脱离剧院生涯已经很久了,在罗泽利家,他又是朋友,又是仆人。虽然他在德国居住了很久,可是他德语学得很差,只会用来骂人,连骂人的话也是滥用的。他几乎管每个德国人都叫ferroflucto spiccebubbio 。他的意大利语说得好极了,因为他是西尼加里亚人,那个地方可以听到lingua toscana in bocca romana !埃米略显然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刚脱险或正在恢复健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情;而且,除此以外,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全家的人都宠爱他。他腼腆地向萨宁道了谢,可是他喝糖浆,吃糖果更起劲。萨宁不得不喝了两大杯极可口的可可茶,吃了许多饼干:他刚吃下一块,杰玛又递给他一块——他不好意思谢绝!不多久他便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了: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快得难以置信。他大谈特谈俄国的一般情况、俄国的气候、俄国的社会和俄国的农民——特别是关于哥萨克的情况;也谈到了一八一二年的战争 、彼得大帝、克里姆林宫以及俄罗斯歌曲和大钟。两个妇女对我们这个幅员辽阔而遥远的祖国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罗泽利太太,或者如大家惯常所叫的,frau Lenore ,甚至向萨宁提出了一个使他惊讶不置的问题:上世纪在彼得堡修建的一座遐迩闻名的冰屋还存在吗?不久以前,她在已故的丈夫遗留下来的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篇饶有趣味的文章:《Bellezze delle arti》 ,文章中论述了这座冰屋。萨宁感叹地说:“难道您认为俄国从来没有夏天吗?!”对这个问题,莱诺雷太太表示异议说,直到现在她想象中的俄国还是终年大雪纷飞,人人都穿皮袄,所有男子都是军人,但却异常好客,所有农夫都是唯命是从的!萨宁竭力把更确实的情况讲给她和她的女儿听。当谈到俄罗斯音乐时,她们立即请他唱一支俄罗斯咏叹调,并向他指指房间里的一架小钢琴,这架小钢琴,白键都是黑的,黑键都是白的。他一口答应了,用右手两个指头和左手三个指头(大拇指、中指和小指)弹钢琴来替自己伴奏,一边用带点儿鼻音的尖细的男高音先唱了《萨腊万》,接着又唱了《走在马路上》。这两个妇女都很赞赏他的嗓子和音乐,更赞赏俄语的柔和与响亮动听,并请他翻译歌词。萨宁满足了她们的愿望。可是,因为《萨腊万》,特别是《走在马路上》(sur une rue pavée une jeune fille allait à I'eau ——他这样来表达原作的意思)——这两首歌曲的歌词不能使他的听众充分理解俄罗斯的诗歌,所以他先朗诵,然后翻译,再唱了由格林卡 谱曲的普希金的诗:《我记得那难忘的美妙时刻》,他稍微搞错了这首歌的小调的经过句。这一回两个妇女都听得非常高兴,莱诺雷太太甚至发现俄语同意大利语非常相似。“时刻”听起来像是“o,vieni” ,“同我”听起来像是“siam noi” ,等等。甚至普希金(她念成:普谢金)和格林卡这两个名字,她听起来也觉得很亲切。萨宁也请母女俩给他唱些什么,她们也都一口答应了。莱诺雷太太坐到钢琴后面,同杰玛合唱了几首duettini 和一些stornelli 。母亲从前是个优秀的女低音;女儿的嗓音稍微弱些,但也悦耳动听。

可是萨宁所欣赏的不是杰玛的嗓子,而是她本人。他坐得稍微靠后些,而且稍微偏些。他暗自思忖,不论哪株棕榈树——甚至在当时流行的诗人别涅季克托夫 的诗句里——都不能和她那绰约多姿的体态相比。当她唱到感情洋溢的部分举目仰望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的一瞥,老天爷哪会不感动呢。连潘塔莱昂纳老头儿也把肩膀倚在门框上,把下巴颏儿和嘴埋在宽阔的领结里,认真地听着,流露出知音者的神气——连他也欣赏着那美丽的少女的脸而惊讶不置——他似乎应当看惯了!跟女儿一同唱完了小二重唱,莱诺雷太太便说,埃米略有个好嗓子,真正的银嗓子,可是他现在到了变声的年龄(他说话的声音果然是正在变声的男低音),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宜唱歌;但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潘塔莱昂纳倒是可以卖一下老劲,唱一曲的!潘塔莱昂纳马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拧紧了眉头,把头发也搔乱了,说他早已把这个玩意儿抛到九霄云外了,虽然他年轻的时候,对人家的挑战当真不会屈服的——而且一般地说,他是属于那个还存在着真正的古典歌手的伟大时代的,——跟现在的那些尖嗓子绝无相似之处!那是一个真正的声乐流派;又说,有一次,在摩德纳,人家曾经为他瓦雷泽人潘塔莱昂纳·契帕托拉举行过授予桂冠的典礼,剧院里甚至还放了几只白鸽;顺便说说,有一个叫塔尔布斯基的俄国公爵——il principe Tarbusski,曾经跟他过从甚密,常常在共进晚餐时邀他到俄国去,答应给他成山的黄金,成山的!……可他不愿离开意大利,但丁 的祖国——il paese del Dante!后来,不用说,发生了……不幸的事,他自己不小心嘛……说到这里,老头儿顿住了,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两口气。他随即又谈起了声乐的古典时代,谈起了著名的男高音加西亚,对这位歌手,他是极其崇拜地怀着无限敬意的。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他扬声说。“伟大的加西亚——il gran Garcia,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份贬低到用假嗓子唱歌,就像现今的一些男高音——tenolacci,而完全用胸音,胸音,voce di petto,si! ”老头儿用干瘪的小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衬衫饰边!“一个怎样的演员啊!一座火山,signori miei ,一座火山,un Vesuvio !我曾经荣幸而幸福地同他一起在dell'illustrissimo maestro 罗西尼 所作的歌剧《奥瑟罗》中演唱过!加西亚演奥瑟罗,我演伊阿古,当他唱了这一句……”

说到这里,潘塔莱昂纳摆出架势,用发抖而沙哑的、但仍然是动人的嗓音唱了起来:

L'i... ra daver... so davar... so il fato

Lo più no ... no ... no ... non temero!

“剧场里震动了,signori miei!可我也不落后;紧接他之后也唱了起来:

L'i ... ra daver ... so daver ... so il fato

Temèr più non dovro!

“他忽然像一道闪电,像猛虎那样地唱道:morro!... mavendicato ...

“或者,当他唱……当他唱《Matrimonio segreto》 中一首著名的咏叹调pria che spunti ……时,这时他,il gran Garcia,紧接着I cavalli di galoppo 这一句之后,接着唱:senz a posa cacciera ,你们听,这是多么叫人惊叹啊,com'è stupendo! 这时他又唱……”老头儿唱起一种特别的花腔来,唱到第十个音,讷讷起来,清了一下喉咙,把手一挥,扭转头去,嘟嘟囔囔说:“你们干吗叫我痛苦?”杰玛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猛烈地鼓掌,一边嚷道:“好啊!……好啊!”她跑到这个可怜的退役的伊阿古跟前,用双手温柔地拍拍他的两肩。只有埃米略毫不怜悯地笑起来。拉封丹 曾经说过:cet âge est sans pitié——这个年龄没有同情心。

萨宁想要安慰这个年迈的歌手,用意大利语跟他攀谈起来(他在这次旅行中稍微掌握了一些这种语言的知识),他说起“paese del Dante,dove il si suona” 。这一句话同lasciate ognisperanza ,是这个年轻旅游者富有诗意的意大利语的全部知识;可是潘塔莱昂纳并不爱听他的安慰话。他把下巴颏儿比任何时候更深地埋在领结里,愁眉不展地瞪着两眼。他又像一只鸟,而且像一只发怒的鸟——乌鸦,或者鸢吧。这时,埃米略脸上刹那间泛上了淡淡的红晕——这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们所常有的——向姐姐转过脸去,对她说,如果她愿意给客人助兴,除了给他朗诵一出她朗诵得那么精彩的马尔茨的喜剧外,恐怕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杰玛笑起来了,拍了一下兄弟的手,扬声说,他“总是出这个主意”!可是她马上就走进自己房间里去,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回来,在桌子旁边灯前坐下,朝四下望了望,然后举起一个指头叫大家“静!”——这完全是意大利人的手势——便朗诵起来。

马尔茨是三十年代法兰克福的一位作家,他的喜剧篇幅短小,内容轻松,用当地方言写成,以饶有趣味、生动活泼而又幽默(虽然并不深刻)的笔调塑造了当地人物的典型。原来杰玛当真朗诵得很精彩,完全像个演员。她运用同意大利血统一起继承下来的她的脸部表情,把每个人物更突出地描绘出来,并出色地表现出他们的性格;当需要表现一个年老糊涂的老婆子,或是一个愚蠢的市长时,她毫不吝惜自己那清脆悦耳的嗓音和漂亮的容貌,扮出最滑稽可笑的鬼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皱起了鼻子,把卷舌音念得含糊不清,尖声怪叫……朗诵时,她一点儿也不笑;可是当听众们(真的,除了潘塔莱昂纳以外,只要她一念到quel ferroflucto Tedesco ,他立刻就忿忿地走开了),当听众们一齐哄然大笑而打断了她的朗诵时,她便把书放在膝上,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不止,——她那乌黑的鬈发就像一个个柔软的圈圈儿在她的颈脖上和抖动着的肩膀上蹦跳。大笑声一停止,她马上又拿起书,脸上又恢复了恰到好处的表情,认真地朗诵起来。萨宁对她钦佩不已;尤其使他惊讶不置的是,如此理想的美貌忽然表现出这么滑稽可笑的、有时几乎是庸俗的表情,这是多么妙啊!杰玛朗诵妙龄少女的角色——所谓jeunes premières ,朗诵得不那么精彩,特别是恋爱场面她朗诵得不好;她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朗诵这一场面时,总是带点儿嘲讽的口吻,仿佛她不相信这一切动听的山盟海誓和高尚的言辞,不过作者本人对此也是尽可能加以避免的。

萨宁没有发觉,黄昏已经飞也似的消逝了。钟打了十下,他这才想到该动身了。他像被咬了一口似的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啦?”莱诺雷太太问。

“今天我必须到柏林去,我已经预定了公共马车的座位!”

“公共马车什么时候启程?”

“十点半!”

“哎呀,那您已经来不及了,”杰玛说。“不要走啦……我再念下去。”

“您把车费全付了呢,还是只付了预定费?”莱诺雷太太关切地问。

“全付了!”萨宁脸上做了个懊丧的怪相,嚷道。

杰玛眯缝起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可是母亲责怪她道:

“这个年轻人白花了钱,你还要笑!”

“不要紧,”杰玛回答说,“这几个钱不会使他破产的,我们好好安慰他。您要喝杯柠檬水吗?”

萨宁喝了一玻璃杯柠檬水,杰玛又开始朗诵马尔茨的喜剧——一切又都非常顺利。

钟打了十二下,萨宁这才向大家告辞。

“现在您一定要在法兰克福逗留几天,”杰玛对他说,“您急急忙忙赶到哪儿去啊?在别的城市里不会有更大的乐趣。”她沉默了一下,又补充说:“真的,不会有的,”说完,微微一笑。萨宁没有作答,他心里寻思着,由于囊空如洗,只好逗留在法兰克福,等待他在柏林的一个朋友给他回信,他要向他借一笔钱。

“不要走,不要走,”莱诺雷太太也喃喃说。“我们要给您介绍一下杰玛的未婚夫卡尔·克吕贝尔先生。他今天没有能够来,因为他店里很忙……您在蔡尔大街上大概看见过一家规模最大的呢绒绸缎店吧!他就是那个店里的总管。不过他会很高兴向您自我介绍的。”

萨宁听到这个消息——天晓得为什么——不觉微微一怔。“这个未婚夫是个幸运儿!”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打量了一下杰玛——他似乎觉得,他在她的眼睛里察觉出一种嘲讽的神色。他开始告别。

“明天来吗?明天见,对不对?”莱诺雷太太问。

“明天见!”杰玛不是用询问的语气,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的,好像这是无可置疑的。

“明天见!”萨宁回答说。

埃米略、潘塔莱昂纳和狮子狗塔尔塔利阿都送他到了街角上。潘塔莱昂纳禁不住表示了他对杰玛的朗诵很不满意。

“她多么不害臊呀!装腔作势,尖声怪叫,una carricatura! 她应该演《梅罗佩》或《克里塔埃姆奈斯特勒》 ——一出伟大的悲剧,她却滑稽地模仿一个下流的德国女人!照这样我也会的……梅尔茨 、凯尔茨、斯梅尔茨,”他声音沙哑地补了一句,脸朝前一冲,指头张开着。塔尔塔利阿向他狂吠起来,而埃米略却纵声大笑。老头儿急遽地返身走了。

萨宁回到了“白天鹅”饭店(他已经把行李放在大厅里),心绪十分烦乱。所有那些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谈话声还在耳边回响。

“未婚妻!”他低声说,已经在他所租的普通房间里的床上躺下了。“真是个美人儿!可我为什么不走?”

但是第二天,他给柏林的那个朋友寄去了一封信。

他还没有穿上衣服,一个茶役进来通报,说有两位先生要见他。其中一个原来是埃米略;另一个则是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品貌端正的年轻男子,这便是卡尔·克吕贝尔先生,容貌美丽的杰玛的未婚夫。

应当认为,那时在整个法兰克福,不论哪家商店里都找不出一个像克吕贝尔先生那么有礼貌、体面、爱摆架子、殷勤周到的店员头儿。他的服装和他的外貌的尊严、举止的优雅一样,是无可指摘的。诚然,他的举止有点儿古板、拘谨,颇有英国人的派头(他在英国住过两年),但是他的优雅风度毕竟是非常可爱的!第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漂亮、有点儿严峻、很有教养、十分整洁的年轻人惯于对上司唯命是从,对下属颐指气使,他站在自己店铺的柜台后面必然引起顾客们的尊敬!他那异乎寻常的诚实是无可怀疑的:只要瞥一眼那浆得硬邦邦的领子就够了!他的嗓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醇厚、充满自信而又洪亮,但不是太高,音色中甚至带点儿柔和。这样的嗓音特别适宜于他对手下的店员发号施令:“把那匹大红的里昂天鹅绒拿出来瞧瞧!”或者:“给这位太太端一把椅子来!”

克吕贝尔先生先作自我介绍,同时以那么优美的姿势弯一下腰,那么动人地把两脚靠拢,毕恭毕敬地碰了碰脚跟,每个人一定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人衣着高尚,品德也高尚!”没戴手套的右手是修剪过的(他的左手戴着瑞典手套,拿着一顶光滑如镜的帽子,另一只手套放在帽子里),——这只右手修剪得完全出人意外:每个指甲,从某一点看来,都是完美无缺的。他把这只右手谦恭温雅地、毅然决然地向萨宁伸了过去,然后用德语里最客气的辞句说:他很想对外国先生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谢,因为外国先生曾经对他未来的亲戚,他的未婚妻的兄弟,出过这么大的力;同时他用拿着帽子的左手指指埃米略,后者仿佛害臊起来,扭转脸去,把一个指头放在嘴里,望着窗外。克吕贝尔先生还补充说,如果在他这方面能够做些使外国先生高兴的事,他会觉得很荣幸的。萨宁不无困难地也用德语回答说,他很高兴……他的出力算不了什么……一边请客人们坐。克吕贝尔先生道了谢——转眼间,他已经撩开燕尾服的后襟在椅子上坐下了,他那么轻轻地坐下,又坐得不那么稳,使人不难明白:“这个人是为了礼貌才坐下的,马上又会站起来!”果真如此,他马上就翩然站了起来,害羞地迈了两步,好像在跳舞,说他很抱歉,不能久坐,因为他要赶到店里去——生意最要紧嘛!但是,因为明天是星期日,他征得了莱诺雷太太和杰玛小姐的同意,打算到索登去游玩,他不胜荣幸地邀请外国先生一起去,——希望他也参加,能给这次郊游增光。萨宁一口答应了。克吕贝尔先生又自我介绍一番,就告辞了。他那最娇嫩的豌豆绿的裤子闪耀着令人舒适的光彩,而他那双最新式的靴子的底也悦耳地吱嘎作响。

埃米略甚至在萨宁对他说了“请坐”以后,还是脸朝窗外站着,——他那个未来的亲戚一离去,他就向左转了个圈儿掉转身来,孩子气地扮了个鬼脸,红着脸问萨宁,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今天我好多了,”他补充说,“可是大夫不许我去工作。”

“您在这儿玩吧!您一点也不妨碍我,”萨宁马上扬声说,像每个热心的俄国人一样,只要他本人不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任何要求。

埃米略向他道了谢,不多一会,他就和萨宁搞熟了,也熟悉了他的房间;他仔细地打量萨宁的各种东西,几乎每件东西他都要问:在哪里买的?值多少钱?他帮萨宁修面,而且还说他应当蓄小胡子。末了,他告诉了萨宁不少关于他母亲、姐姐、潘塔莱昂纳、甚至狮子狗塔尔塔利阿的详细情况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埃米略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了;他忽然异常喜欢萨宁,这绝不是因为萨宁昨天救过他的命,而是因为他是个多么可亲的人啊!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萨宁。他特别激动地强调了这一点:他妈妈一定要他做商人,可他知道,知道他无疑是个天生的艺术家、音乐家或歌手;戏剧工作才是他真正的志趣;连潘塔莱昂纳也鼓励他,可是克吕贝尔先生却支持妈妈的意见,他对她的影响颇大;叫他做商人,这本来就是克吕贝尔先生的主意,他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和商人这个职业相比!推销呢绒和天鹅绒,欺骗顾客,让顾客付出“Narren-oder Russen-Preise”(愚人的或俄国人的价格),这就是他的理想!

“嗯,好吧!现在该到我们那儿去啦!”等萨宁穿上衣服,写好了寄往柏林的信,埃米略就扬声说。

“现在还早哩,”萨宁说。

“那有什么关系。”埃米略说,亲热地偎依着他。“咱们走吧!咱们顺便到邮局去寄信,然后到我们那儿去。杰玛见到您,她会很高兴的!您在我们那儿用早餐……您可以跟我妈妈谈谈我的事,谈谈我的职业……”

“嗯,咱们走吧,”萨宁说,他们一同走了。

杰玛见到他果然很高兴,莱诺雷太太也很友好地欢迎他:显然,昨天他给这两个妇女的印象是很好的。埃米略跑去通知开早饭,预先在萨宁的耳边悄声说:“别忘记!”

“我不会忘记,”萨宁回答说。

莱诺雷太太身体不很好:她患偏头痛,斜躺在圈椅里,尽可能不动。杰玛穿了一件宽大的黄色短上衣,腰间束了一条黑皮带;她也倦态可掬,脸色有点儿苍白;眼圈儿也有点发黑,但眼睛的神采依然,而那苍白的脸色反而使她古典式的端正的容貌增添了神秘而又可爱的神情。这一天,她那双纤丽的手特别引起萨宁的惊异。当她用双手整了整、拢了拢她那深色的、光亮的鬈发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柔软、细长、张开着的手指,它们像拉斐尔的福那利那 的手指一样。

户外酷热异常;吃过早饭,萨宁本想走,可是大家一致挽留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不要动。他表示同意,就留下了。他同主人们坐在后房里,这里很凉快。窗外是个小花园,满园栽着洋槐。无数的蜜蜂、黄蜂和丸花蜂在盛开着金色花朵的繁枝间齐声而不绝地嘤嘤嗡嗡;这片不绝的嗡嗡声透过半掩着的百叶窗和放下的窗帘传进房间里来了。这说明外面正是盛夏溽暑,那绿荫掩盖的舒适的屋子里的凉快使人更觉神爽。

和昨天一样,萨宁谈锋很健,可他所谈的不是俄国,也不是俄国的生活。为了讨好早餐后就要上克吕贝尔先生店里去实习簿记的他那个年轻的朋友,他把话扯到比较艺术与商业的利弊上去了。莱诺雷太太为后一个职业辩解,他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不足为奇;可是杰玛也和她妈妈的意见一致。

“假如你是个艺术家,特别是一名歌手,”她把手从上到下用力一挥,肯定地说,“那你一定得做第一流的;第二流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可是谁知道你能不能达到第一流?”潘塔莱昂纳也参加了这席谈话(他作为一个多年的仆人和老人,甚至可以跟东家同坐;意大利人一般对上下之分并不严格),潘塔莱昂纳自然是尽力替艺术辩护。说实话,他的理由是相当不足的。他一再说,首先要有d'un certo estro d'inspirazione——灵感的某种冲动!莱诺雷太太向他指出,他当然有这种estro ,“不过……”

“我有了仇人呀,”潘塔莱昂纳脸色阴郁地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如所周知,意大利人常常随便地用‘你’相称),埃米略不会有仇人呢?即便他有这种estro。”

“那就叫他做商人吧,”潘塔莱昂纳满不高兴地嘟哝说,“可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就不会这样做,虽然他是个糖果点心师傅。”

“乔瓦尼·巴蒂斯塔,我的丈夫本来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尽管他年轻时醉心于……”

可是老头儿已经什么话也不愿听了,他走开了,又带责备的意味说了一句:

“啊!乔瓦尼·巴蒂斯塔!……”

杰玛扬声说,假如埃米略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愿意为解放意大利而献出自己的所有力量,那么,当然罗,可以为这么崇高的神圣事业而牺牲有保障的前途,——但不能为舞台!这时莱诺雷太太激动起来了,央求女儿至少不要把兄弟弄糊涂——她自己是这么个不可救药的共和派,就够啦!……说了这些话后,莱诺雷太太呻吟起来,说是头痛,痛得“快裂开了”。(莱诺雷太太由于尊敬客人,用法语对女儿说。)

杰玛立即来服侍她,先在她额上洒了些香水,然后轻轻地吹气,温柔地吻她的两颊,把她的头放到枕头上,不许她说话,并且又吻她。过后,她向萨宁转过脸来,开始半打趣半感动地告诉他,说她有一个多么好的妈妈,从前她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可我说什么啊:从前!她现在也挺动人哪。您瞧,您瞧,她的眼睛有多美!”

杰玛转瞬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把它盖在母亲的脸上,随即把手帕的边慢慢地往下拉,让莱诺雷太太的前额、眉毛和眼睛逐渐露出来;她等待着,请母亲把眼睛睁开来。母亲任她摆布;杰玛突然赞叹地喊叫起来(莱诺雷太太的眼睛当真很美),她让手帕很快地滑到母亲脸上不那么端正的下半部,又急忙吻她。莱诺雷太太格格地笑个不停,把脸稍微扭开,装作用力推开女儿的样子。杰玛也装作不让母亲推开,跟她亲热——不是猫儿般的、法国式的亲热,而是以意大利的娇媚来表示的亲热,这种娇媚常常可以使人感到存在着—股力量。

末了,莱诺雷太太说,她累了……杰玛立即劝她在这里圈椅里睡一会儿。“我和这位俄国先生——avec le monsieur russe——会静悄悄的,不吵不闹,像小老鼠一样……Comme des petitessouris。”莱诺雷太太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然后闭上眼睛,叹了一两口气,就打起盹来了。杰玛赶忙在她身旁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再也不动了,只是有时用一只手的指头按在嘴上,另一只手去扶一下她妈妈脑袋下面的枕头。当萨宁稍微动一下时,她就轻轻地“嘘”的一声,斜瞅他一眼。结果他似乎也屏息静气地不动了——木然坐着,像着了迷似的,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他眼前的情景:这间半暗不明的屋子,这儿那儿都是插在古老的翠绿玻璃杯里的鲜艳的玫瑰,闪耀着红艳艳的色彩;这个睡着了的妇人,文雅地交叉着的两手,在雪白的枕头衬托下那和善的困倦的脸;这个妙龄少女,又机灵又警觉,也是和善、聪明、纯洁的,她的美非笔墨所能形容,有一双那么乌黑、深沉而幽暗,但依然炯炯发光的眼睛……这是什么啊?是梦?是神话故事?他怎么会来到了这儿?

十一

外门上的铃响了。一个青年农民戴着一顶皮帽,穿着一件红背心,从街上走进糖果店来了。一早起,还没有顾客光临过……“我们的生意就是这样嘛!”吃早饭时,莱诺雷太太叹息地对萨宁说。她继续打盹;杰玛不敢把手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低声地对萨宁说:“请您代我去做一下生意吧!”萨宁立刻踮起脚走到店堂里去了。这个青年要买四分之一斤薄荷糖。

“向他收多少钱?”萨宁隔着门低声地问杰玛。

“六个克里泽 !”杰玛同样低声地回答。

萨宁称了四分之一斤薄荷糖,找到一张纸,做成一个尖角袋,把糖包起来,漏出了,又包起来,又漏出,终于包好了,交给了顾客,收了钱……这个青年惊奇地瞧着他,一边把他的皮帽按在肚子上揉捏;杰玛在隔壁屋子里捂住嘴笑得要命。这个顾客还没有离去,第二个又进来了,接着第三个进来了……“看来,我的手气倒很好!”萨宁心里寻思着。第二个顾客要一杯清凉杏仁酪,第三个要半斤糖果。萨宁又兴奋又激动地用匙子敲敲,把碟子移来移去,手指灵活地伸到抽屉里或罐里,以满足两位顾客的需要。在结算时才发觉他把清凉杏仁酪卖得太便宜了,糖果却多收了两个克里泽。杰玛还在轻轻地笑;而萨宁本人也觉得异常快乐,觉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心情。看来,他愿意永久地这样站柜台,卖糖果和清凉杏仁酪;与此同时,那个可爱的人儿从门后用友好而带嘲讽的目光瞧着他,夏日从窗前栗树的阔大的叶子的隙缝里透射进来,使屋子里充满了中午时分那略带翠绿的金灿灿的阳光和阴影,心儿沉浸在那懒洋洋的、无忧无虑的和青春——早期青春——的甜蜜的慵倦中!

第四个顾客要一杯咖啡:得通知潘塔莱昂纳(埃米略还没有从克吕贝尔先生的商店里回来)。萨宁又坐到杰玛身边。莱诺雷太太继续打盹,这使她的女儿非常高兴。

“妈妈睡着的时候,头就不痛了。”她说。

不待说,萨宁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谈起他“做生意”来了,他非常认真地询问“糖果店里”各种商品的价格。杰玛也同样认真地把价格告诉他,同时两个人心里都一齐在暗笑,好像他们意识到他们都在演一出最滑稽可笑的喜剧。忽然街上有一架手风琴奏起了《魔弹射手》 里的咏叹调:“Durch die Felder,durch die Auen…” 一阵阵如泣如诉的声音在凝然不动的空气中怨叹、战栗、长啸。杰玛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要把妈妈吵醒了!”萨宁赶紧跑到街上,把几个克里泽塞在那个街头音乐师手里,叫他不要再拉手风琴,立即就离去。他回来时,杰玛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并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唱起韦伯的悦耳的曲调来,那是马克斯用来表达初恋的一切疑虑的。然后她问萨宁,他晓不晓得《魔弹射手》,喜不喜欢韦伯的作品,并补充说,虽然她是意大利人,可她最喜欢这样的音乐。从韦伯谈到诗和浪漫主义,又谈到那时还为大家所爱读的霍夫曼 的作品……

莱诺雷太太一直在打盹,甚至还发出轻微的鼾声;阳光像一条条狭长的带子从百叶窗里透射进来,悄悄地、但不停地在地板上、家具上、杰玛的衣服上、叶子上和花瓣上漫步闲游。

十二

原来杰玛不太赏识霍夫曼,甚至觉得他的作品……枯燥乏味!他的短篇小说那离奇而阴郁的北方基调跟她南方人的明快性格是格格不入的。“这不过是一些童话故事罢了,这一切都是为孩子们而写的!”她肯定地说,不无轻蔑之意。她也模糊地感觉到霍夫曼的作品缺乏诗意。然而她很喜欢他的一个中篇小说,不过这篇小说的标题她已经忘了;说实话,她只喜欢这个中篇小说的开端,小说的结尾她或者没有看过,或者也已经忘了。这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故事。这个年轻人在某处,几乎也是在糖果店里,遇见了一个美貌惊人的少女,一个希腊女子;伴随着她的是个神秘、古怪而又凶恶的老头儿。这个年轻人对少女一见钟情;那个少女那么伤心地瞧着他,好像在恳求他搭救她似的……他走开了一会儿,等他回到糖果店,他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个少女和老头儿了;他急忙去寻找她,不断地发现他们最近的行踪,他去追赶他们——他想尽办法,都始终没有能够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对他来说,这个美人儿永远失踪了,可是他忘不了她那恳求的目光;有个念头使他苦恼不堪,觉得他一生的幸福从手里溜走了。

霍夫曼未必是这样结束他的中篇小说的;可是留在杰玛记忆里的这个故事却是这样结束的。

“我觉得,”她说,“在世间,这样的相遇和这样的分离比我们所想的更多。”

萨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谈到了克吕贝尔先生。他还是头一次提到他;在这之前,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

杰玛也默默无言,神情若有所思,一边轻轻地咬着食指的指甲,眼睛望着一边。接着她称赞了她的未婚夫,谈到他在筹备明天的郊游,她倏地向萨宁投了一瞥后,又不说话了。

萨宁不知道从何谈起。

埃米略闹闹嚷嚷地跑了进来,把莱诺雷太太吵醒了……萨宁很高兴,觉得他来得正好。

莱诺雷太太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潘塔莱昂纳也出现了,说准备开饭。他是这一家的朋友,前歌手和仆人,还兼做厨师。

十三

午饭后,萨宁仍没有走。大家都不肯让他走,理由还是天气酷热,等到暑气消退,请他到花园里洋槐树荫下去喝咖啡。萨宁一口答应了。他觉得很快乐。在那宁静而平稳的单调的生活里蕴藏着无限美妙的乐趣,他快乐地陶醉于这种乐趣,对今天已毫无所求,但他既没有想到明天,也不回忆昨天。还有什么能抵得上有一个像杰玛那样的少女做伴的幸福呢?他很快就要跟她分别了,大概是永久的离别吧;但是,当一只小船,像乌兰德 的抒情诗里所描写的那样的小船,载着他们顺着生活的平静的流水驶去的时候,——游客,你欢乐吧,尽情享乐吧!对一个幸福的游客,一切好像都是愉快可爱的。莱诺雷太太请他和潘塔莱昂纳一同玩tressette 。她教他怎样玩这并不复杂的意大利纸牌,她赢了他几个克里泽,他觉得很满意;潘塔莱昂纳应埃米略的请求,叫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做各种玩意——塔尔塔利阿从一根棍子上跳过,“说话”,也就是吠叫,打喷嚏,用鼻子关门,把主人的一只破便鞋衔来;末了,头上戴了一顶古代的高筒军帽,扮演贝尔纳多特元帅 聆听拿破仑皇帝对他背叛的严厉训斥。不用说,拿破仑是由潘塔莱昂纳扮演的,他演得惟妙惟肖: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一顶三角帽压在眼睛上,粗暴而又严厉地操着法语,可是,天哪!他说的是什么样的法语呀!塔尔塔利阿脸朝着自己主人,浑身打战,颓然坐着,把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在歪戴着的古代高筒军帽的遮阳下面惊慌地眨巴着眼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拿破仑扯起嗓门,贝尔纳多特就用后脚站起来。末了,拿破仑大叫“Fuori,traditore! ”在极度愤怒中,忘记了他应当始终保持法国人的性格;贝尔纳多特慌忙钻进了沙发底下,但马上又跳出来,快乐地狂吠着,好像要大家都知道演出结束了。观众们都捧腹大笑,萨宁笑得最欢。

杰玛那特别可爱的、不停的、轻轻的笑声,夹杂着最逗人发笑的短短的尖叫声……这笑声蓦地使萨宁心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为这阵尖叫声,他真想吻她几下!

夜幕终于降临。该回去了!萨宁向大家告辞了几次,向大家说了几次“明天见”(他甚至还跟埃米略亲个吻)。萨宁回去了,心里怀着这个妙龄少女的倩影,她时而笑,时而沉思,时而悠然自得,甚至显得冷淡,但始终是迷人的!她那双眼睛有时睁得很大,明亮而又愉快,像白昼一般;有时被睫毛盖住了一半,深沉而幽暗,像沉沉黑夜;还不断地出现在他眼前,古怪而温柔地观察着所有其他人的外表和内心。

关于克吕贝尔先生,关于使他逗留在法兰克福的种种原因——一句话,昨天晚上使他激动过的一切,他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

十四

但是关于萨宁本人,我们也该说上几句。

首先,他本人也是一表人材。他的身材匀称挺秀,讨人喜欢,只是脸部轮廓不大分明,一双温柔而略带浅蓝色的眼睛,一头金发,肤色白里透红——主要的是:天真、快乐、轻信、直爽,乍一见,有点儿傻气,从前凭这种神态就不难认出,这一定是门第高贵的贵族公子,“世家”子弟,或在我国广阔的半草原地带出生的、养得胖胖的少爷;他步态迟疑,有点儿口齿不清。你只要瞥他一眼,他就会孩子气地报以微笑……总之,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性情温柔,温柔,温柔——这就是您所看到的萨宁。其次,他不糊涂,也有些学问,虽然在国外游历,依然精神饱满,当时青年中间最优秀的人所有的那种忧国忧民的心情,他几乎是没有的。

近来我们的文学在对“新人”进行了徒劳无益的探索后,开始塑造青年的形象。这些青年决心无论如何要做新……而又新的人,犹如运到圣彼得堡的弗伦斯堡的牡蛎那样新鲜……萨宁和他们就不一样。如果打个比喻,他倒很像我们黑土地带花园里不久前嫁接过的一株枝叶纷披的小苹果树,或者更恰当些,可以比作一匹在“贵族老爷”的养马场里精心喂养大的、毛色光润、四腿粗壮、刚开始套上调马索的娇嫩的三岁马驹……后来见到萨宁的人都发觉他判若两人,因为生活已经使他受了相当的折磨,青年人的丰满早已消失了。

* * *

第二天,萨宁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埃米略穿得像过节日一般,手里拿着一根手杖,头上发油搽得乌油光亮的,闯进房间里来找他了,说克吕贝尔先生雇了一辆马车马上就要到来;看来天气非常好,他们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可是妈妈不去,因为她又犯头痛。他开始催促萨宁,告诉他不能再耽误一分钟……果然,克吕贝尔先生来到时,萨宁还在穿衣服。他敲敲门走了进来,鞠了个躬,弯着身子表示要他等多久就等多久——他坐下来,把帽子潇洒地搁在膝上。这个仪表堂堂的店员穿得很漂亮,身上洒足了香水,因此他的每个动作都散发出最幽雅的浓郁的香气。他坐了一辆用两匹马拉的敞篷轿式大马车,所谓兰朵车 来的,这两匹马虽然说不上漂亮,但却高大而又强壮。一刻钟后,萨宁、克吕贝尔和埃米略一同搭了这辆马车兴高采烈地驶到了糖果店台阶前面。罗泽利太太坚决不参加他们的郊游。杰玛想和妈妈一起留在家里,但她母亲,像一般说的,撵她走。

“我不需要人陪伴,”她坚决地说。“我要睡觉。我本想叫潘塔莱昂纳也同你们一起去,可是店里没有人做生意。”

“可以把塔尔塔利阿带去吗?”埃米略问。

“当然可以。”

塔尔塔利阿马上就快乐而有劲地爬上了马车前部的座位上,它坐下就舔起身子来:显然,这是它的习惯。杰玛戴了一顶饰着褐色绸带的大草帽;草帽的前帽檐稍微垂下,使阳光几乎照不到她的脸。阴影恰好落在嘴唇上:她的嘴唇呈现出处女的柔和的鲜红色,像百叶玫瑰的花瓣;她的牙齿悄悄地——也像孩子的牙齿——无邪地闪耀着光彩。杰玛跟萨宁并肩坐在后座上;克吕贝尔和埃米略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莱诺雷太太那苍白的脸在窗前露了一下。杰玛向她扬扬手帕——马奔跑起来了。

十五

索登是个小城,离法兰克福有半小时路程。这个小城坐落在陶努斯山的支脉中,风景优美。它的泉水在我们俄国很著名,据说,治肺病颇有效。法兰克福人多半是为游玩而去的,因为索登有一个美丽的公园和各种wirtschaften ,你可以在那里挺拔高大的菩提树、枫树树荫下喝啤酒和咖啡。从法兰克福到索登的大道蜿蜒在美因河的右岸上,果树夹道。当马车在这条优良的大道上平稳地行驶时,萨宁悄悄地观察着杰玛对她未婚夫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的举止安详而自然,可是比往日稍微拘谨和严肃点儿。他有一副宽容的上司的神气,让自己和下属得到谦逊和合乎礼貌的乐趣。萨宁看不出他对杰玛特别殷勤,也就是法国人的所谓empressement 。大概克吕贝尔先生认为这头婚事已经定局了,因此他不必操心或大献殷勤。可他没有一刻不保持他那宽容的态度!甚至饭前他们在索登郊外畅游树木蓊郁的崇山峻岭和山谷,欣赏大自然的美时,他也以那种宽容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对待大自然本身;从这种态度中有时也流露出通常的上司的严格。例如,他指出,在谷地里奔流的那条小河太直,毫无曲折之美;他也批评一种鸟儿——碛 ——的美中不足,认为它的啭鸣中特别悦耳的一段较少变化!杰玛不但不觉得无聊,看来,甚至还觉得很高兴呢;但萨宁却认为她与昨天判若两人:不是有一片阴影遮住了她——她的美从来不是光芒四射的,——可是她把她的心情掩盖起来了。她打着阳伞,没有解开手套的钮扣,步态稳重,不慌不忙地走着,像个有教养的小姐,话也很少。埃米略也觉得不自在,萨宁更不用说了。顺便说说,老是用德语交谈,这种情况也使他有点儿尴尬。只有塔尔塔利阿不觉得扫兴!它狂吠着,猛追它遇到的画眉;它跳过坑洼、树桩或连根拔起的树,纵身跳入水里,急急忙忙舔着河水,把身子抖了抖,尖叫一声,又像一支箭似的飞奔而去,鲜红的舌头直甩到肩上!克吕贝尔先生,在他这方面,也做了他认为必要的事情来逗游伴们开心;他请他的游伴们坐在一株枝叶纷披的橡树的树荫下,从他的侧袋里取出一本小书,标题是《Knallerbsen—oder du sollst und wirst lachen!》(《爆竹——或你准会发笑!》)他开始念这本书里所精选的笑话。他念了十二则笑话;可是大家都不觉得有趣,只有萨宁出于礼貌,咧着嘴笑了笑。而克吕贝尔先生本人,每念完一则笑话,却发出一阵短促的、一本正经的、还是带宽容意味的笑声。到中午十二点,一行人回到索登,走进了当地一家最好的小饭馆。

要安排午饭了。

克吕贝尔先生建议在四周被遮掩的亭子——花园沙龙(im Gartensalon)里进午餐;但是杰玛立即表示反对,说她只在户外花园里饭馆前面的小桌上进餐;说老是同这几个人在一起,她觉得厌倦了,她想要看看其他的人。有几张桌子已经给一批新来的顾客占去了。

克吕贝尔先生宽容地依顺了“自己未婚妻的任性要求”,去和堂倌头儿商量;这当儿杰玛一动不动地站着,埋下了眼睛,咬住嘴唇;她感觉到萨宁纠缠不休地、仿佛表示问意地瞧着她——这似乎使她很生气。克吕贝尔先生终于回来了,说半小时后就开饭,他建议在开饭之前玩一下地滚球,还补充说这对于胃口是很有裨益的,嗨-嗨-嗨!地滚球他打得很好;抛球时,他做出了异常矫健的姿势,肌肉漂亮地颤动着,姿势优美地抬起一条腿摆了摆,从某一点来说,他是个大力士——体格健美!他的手是那么白嫩,那么美,他掏出一条那么华丽的、金灿灿的、五彩缤纷的印度绸手帕擦擦手!

午餐时间到了,全体游伴都入席了。

十六

谁不知道德国式午餐是些什么菜?肉桂面疙瘩清汤,面疙瘩都有硬块;焖牛肉干得像软木,面上结起一层白色的油脂,周围摆了些发黏的土豆、肥厚的甜菜和好像嚼碎的洋姜;盖些白花菜芽、浇了醋的发青鳗鱼;果酱烤肉以及不可少的mehlspeise,一种像是浇了红色酸汁的布丁之类的东西。可是葡萄酒和啤酒都非常好!这就是索登小饭馆老板供应顾客的午餐。不过,这顿午餐吃得还算满意,诚然,并不特别热闹,甚至当克吕贝尔先生为“我们所爱的人!”(Was wir lieben!)举杯祝酒时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彬彬有礼,合乎礼节的。午餐后,端上来的是淡而略带红色的地道的德国咖啡。克吕贝尔先生以一个真正的男朋友的身份,请求杰玛允许他抽一支雪茄……可是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一件真正不愉快的、甚至是不体面的事……

邻近的一张桌上坐着几个美因驻防军的军官。从他们的目光,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不难猜出,杰玛的美貌引起了他们的惊叹;他们中间有一个大概曾在法兰克福待过,他不时瞧着她,好像瞧着一个熟人一样;他显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他忽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军官先生们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他们面前的台布上摆满了酒瓶——走到了杰玛所坐的桌子前面。这是个年纪很轻的人,一头淡黄发,面貌相当讨人喜欢,甚至给人以好感;但是因为喝了些酒,他的脸相变了样:脸颊抽搐着,两眼发红,目光溜来溜去,流露出一副粗野无礼的神气。他的伙伴们起初想阻拦他,可是后来索性不管了:让他去,这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呀?

这个军官有点儿晃晃悠悠的,在杰玛面前站定了,用一种又不自然又尖锐刺耳的、不由得泄露出内心的斗争的声音,说:“我为全法兰克福的,也可以说,为全世界的一位最美丽的卖咖啡的小姐的健康干杯!(他把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拿这朵她的纤纤玉手摘来的鲜花作为酬谢!”他从桌上拿走了摆在杰玛餐具前面的一朵玫瑰。开头,她吃了一惊,害怕起来,脸色煞白……接着,她的恐惧变为忿怒,她忽然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发根,两眼盯住这个侮辱者,同时这双眼睛变暗了,突然闪烁一下,又变得漆黑,接着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这样的目光一定使那个军官大为惊慌;他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鞠了个躬,就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了。他们用笑声迎接他,还轻轻地鼓掌。

克吕贝尔先生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全身挺得笔直,戴上帽子,俨然地、但声音不太响地说:“这是闻所未闻的!这是闻所未闻的横蛮无礼!(Unerhört!Unerhörte frechheit!)”他立刻声音严厉地叫来了堂倌,吩咐他马上开账单来……此外,他还吩咐套马车,并且补充说,正派的人可不能到这个饭店来,因为他们会受到侮辱的!他说这些话时,杰玛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的胸脯猛地挺得高高的,她把目光转向克吕贝尔先生……用刚才看那个军官的目光也那么专注地看着他。埃米略简直气得浑身发抖。

“您站起来吧,mein fraülien ,”克吕贝尔先生依旧那么严厉地说,“您不宜再待在这儿。我们到小饭馆里去坐一会儿。”

杰玛默然站了起来;他把胳臂弯成锁形伸给她,她也把自己的手臂伸了过去,于是他步态庄重地向小饭馆走去。这种步态和他的整个姿态一样,离开用午饭的地方越远,越显得庄重和傲慢。可怜的埃米略拖着脚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

克吕贝尔先生在跟堂倌结账时,他一个子儿小费也不给,算作罚款。萨宁快步走到军官们坐着的桌子跟前去,对那个侮辱过杰玛的军官(这当儿,那个人正在让自己的伙伴们轮流地嗅她的玫瑰),用法语清楚地说:

“先生,照您刚才的所作所为,您不配称做正直的人!不配穿您那身军服!我来告诉您,您是个没有教养的无赖!”

那个年轻人霍地站了起来,可是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军官做了个手势阻拦他,叫他坐下,一边向萨宁转过身来,也用法语问他:

“这位先生是那个少女的亲戚、兄弟呢,还是未婚夫?”

“我跟她毫无关系,”萨宁大声叫道。“我是俄国人,可我对这么横蛮无礼的行为不能熟视无睹;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这位军官先生可以去找我。”

萨宁说完,就把自己的名片丢在桌上,同时眼明手快地拿回了杰玛的那朵被坐在桌旁的一个军官丢在自己盘子里的玫瑰。那个年轻人又想从椅子上蹦起来,但是一个伙伴又阻止他,低声说:“安静些,登霍夫!(Dönhof,sei still)”接着他自己也站起来,用一只手举到军帽帽檐边,他的声音和举止不无一些表示尊敬的意味,对萨宁说,明天早上他们团里的一名军官将荣幸地到他寓所去拜访他。萨宁微微点头作答,然后急忙回到自己的朋友们那儿去了。

* * *

克吕贝尔先生故意装作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萨宁离开座位以及他去跟军官先生们办交涉;他催促着正在套马的车夫,对他的动作缓慢十分恼火。杰玛也没有跟萨宁说话,她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她那紧蹙的双眉,苍白的抿得严严的嘴唇,凝然不动的姿态,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是多么恶劣。只有埃米略显然想跟萨宁说话,想要问问他,因为他刚才看见萨宁怎样走到军官们跟前,看见他怎样交给他们一个白色的东西——一张纸,一张便条或名片什么的……这个可怜的少年心怦怦直跳,两颊热辣辣的,他很想扑过去搂住萨宁的脖子哭一场,或者立刻就同他一起去把所有那些可恶的军官揍个稀巴烂!可他都忍住了,只满足于密切地注意他那个高尚的俄国朋友的每个行动。

马车夫终于把马套好了;全体游伴都坐进了马车。埃米略跟在塔尔塔利阿后面爬上了车夫座;他觉得坐在那里自由些,而且克吕贝尔不会矗立在他的眼前,他一看到克吕贝尔,心里就恼火。

一路上,克吕贝尔先生高谈阔论……他独自夸夸其谈;没有一个人反驳他,也没有人赞同他的意见。他特别坚持这一点:他曾经叫大家在四周被遮掩的花园沙龙里进餐,当时不应该不听他的话。要是听从他的话,那么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接着他又发表了一些尖锐的、甚至是自由主义的意见,指责政府不可原谅地纵容军官们,不整肃他们的军纪,不够尊重社会上市民阶级(das bürgerliche element in der societät),总有一天会引起不满,革命会很快爆发的,法国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于是他同情而严肃地叹了口气)——一个惨痛的例子!但是他立即又附带说明,他个人是服从现政权的,永远……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革命者;可是看到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为,他不能不表白他是……不以为然的!接着他对道德和不道德,以及礼貌和自尊心的一般意见又作了几点补充!

当克吕贝尔“高谈阔论”时,杰玛显然为自己的未婚夫而感到害臊了!在午餐前的游玩中,杰玛对克吕贝尔已经不十分满意,因此,她跟萨宁保持着若干距离,好像他的在场使她感到很窘。郊游快结束时,她真是痛苦万分,虽然还是没有跟萨宁交谈,但却忽然用恳求的目光向萨宁投了一瞥……在萨宁方面,他觉得对杰玛的怜悯更甚于对克吕贝尔先生的不满;他甚至半有意地暗自庆幸这一天里面发生了这些事情,虽然明天早晨可能有人来向他挑衅。

这次partie de plaisir 终于不欢而散。在糖果店门前扶杰玛下马车时,萨宁一句话也没说,把他夺回的那朵玫瑰放在她手里。她满脸绯红,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立刻把那朵玫瑰藏了起来。虽然黄昏还刚刚开始,他却不想进屋子里去。她本人也没有邀请他。同时潘塔莱昂纳在台阶上出现了,说莱诺雷太太正在睡觉。埃米略羞怯地向萨宁告别;他好像怕见萨宁,这使萨宁很诧异。克吕贝尔用他的马车送萨宁回到旅馆,古板地点头行礼跟他告别。这个很懂道理的德国人虽然很自负,也感到不自在了。而且每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不过,在萨宁心里,这种感觉——不自在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一种模糊的但却快乐的、甚至是非常兴奋的心情取而代之。他什么也不愿想,吹着口哨,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怡然自得。

十七

“我等候到十点钟,等那个军官先生来申辩。”第二天早晨他盥洗完毕后,在心里寻思,“以后让他来找我吧!”可是德国人都起得很早:九点钟还没打,茶役就来通报萨宁,说陆军少尉(der Herr Seconde Lieutenant)封·里希特要见他。萨宁急忙穿上常礼服,吩咐“请”。出乎萨宁意料之外,里希特先生原来是个年纪很轻的人,差不多像个孩子。他竭力让自己那没有胡子的脸表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气,可他压根儿做不到;他甚至不能掩盖他的窘态:他在椅子上坐下时,被军刀绊住了,差点儿摔跤。他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操着一口蹩脚的法语对萨宁说,他受他的朋友封·登霍夫男爵的委托而来的,他的使命是要求萨宁先生为他昨天对封·登霍夫男爵出言不逊而表示道歉;如果萨宁先生加以拒绝,那么封,登霍夫男爵愿意决斗。萨宁回答说,他没有道歉的意思,他准备决斗。于是封·里希特先生依旧结结巴巴地问,他将于几点钟,在什么地方跟谁进行必要的谈判。萨宁回答说,他可以过两小时再来,而在这之前,他萨宁将设法寻找一个副手。(“见鬼,我找谁做副手呢?”同时他暗自思忖。)封·里希特先生站起来了,开始行礼告辞……可是他在门限上站定了,好像问心有愧,向萨宁掉转身来,说他的朋友封·登霍夫男爵并不掩盖自己……在昨天所发生的事件中有某种程度……的过错,因此只要稍微表示一下歉意——des exghizes léchères ,他就满意了。对这个要求萨宁回答说,他不打算表示任何歉意,不论是深切的还是轻微的歉意,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既然如此,”封·里希特先生反驳道,脸更红了。“那就得友好地用手枪较量一下了——des goups de bisdolet à l'amiaple!

“我完全不明白您的这个意思,”萨宁说,“我们向天空开枪,还是怎的?”

“哦,不,不是这样,”陆军少尉窘态毕露,嘟哝说。“可我认为,因为事情发生在正派人中间……我要和您的副手谈谈,”他把话顿住——拔脚就走了。

那个人一离去,萨宁就坐到椅子上,两眼盯着地板。他似乎在说:“这是怎么回事啊?生活怎么突然旋转起来了?过去的一切以及未来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了,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我在法兰克福,同一个什么人为一件什么事而决斗!”他想起了他的一个发疯的老姨母,她常常一面跳舞,一面低吟:

陆军少尉!

我的活泼而健壮的人!

我的爱神

同我一起跳舞吧,亲爱的!

他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像她一样唱起来:“陆军少尉!同我一起跳舞吧!亲爱的!”

“别浪费时间啦,该行动起来了,”他大声叫道,霍地站了起来,看见潘塔莱昂纳手里拿着一张便条站在他面前。

“我敲了几次门,可您都不应答;我还以为您不在家呢,”老头儿说着,把便条交给了他。“是杰玛小姐叫我送来的。”

萨宁,正如通常所说的,无意识地接过便条,把它拆开便看起来。杰玛在给他的便条上写道:她为他所知道的这件事很担心,她想立刻就跟他见面。

“小姐很不放心,”潘塔莱昂纳说。他显然知道便条的内容。“她叫我来看看您在干什么,并带您到她那儿去。”

萨宁向这个意大利老头儿瞥了一眼,就沉思起来。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开头一刹那间,他觉得这个念头十分奇怪……

“不过……为什么不可以?”他自问道。

“潘塔莱昂纳先生!”他高声说。

老头儿全身一震,把他的下巴颏儿埋入了领结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萨宁。

“您可知道,”萨宁继续往下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潘塔莱昂纳咬着嘴唇,摇了摇他那一大绺蓬起的头发。

“我知道。”

(埃米略一回到家,就把全部情况统统讲给他听了。)

“啊!您知道啦!哦,事情是这样。有个军官刚才到这儿来过,昨天那个无赖要同我决斗。我已经接受了他的挑衅。可我没有副手。您愿意做我的副手吗?”

潘塔莱昂纳不觉一怔,眉毛扬得那么高,在下垂的头发里不见了。

“您一定要决斗吗?”他终于用意大利语问;在这之前他一直操着法语。

“一定。要不然,就会使自己一辈子蒙受耻辱。”

“唔,要是我不肯做您的副手,您会另找一个吗?”

“我要找的……一定要找。”

潘塔莱昂纳低下了头。

“可是请问,signor de Zanini ,您的这场决斗是否会给某个人的名誉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

“我想不会吧;不过,无论如何得决斗,没有别的办法。”

“嗯,”潘塔莱昂纳完全埋入了领结里。“嗯,那个ferroflucto Cluberio ,他怎么样?”他突然扬声说,仰起了脸。

“他吗?一点也没有怎么样。”

“嗬!”潘塔莱昂纳轻蔑地耸耸肩。“无论如何,我应该感谢您,”他终于用发颤的声音说,“虽然我现在地位卑微,可您还承认我是个正直的人——un galant'uomo!您这样做,表示出您也是个真正的galant'uomo。不过我应该考虑一下您的建议。”

“时间再也不能耽误了,亲爱的契……契帕……先生。”

“托拉 ,”老头儿提醒说。“我请求您让我考虑一小时。这事牵涉到我的恩人们的女儿……所以我应该,我必须——考虑一下!!一小时后……三刻钟后,您就会知道我的决定。”

“很好,我等着。”

“可是现在……我怎样去回复杰玛小姐呢?”

萨宁拿了一张纸,便在上面写道:“请放心,我亲爱的女朋友。三小时后,我会到您那儿来的,把一切情况告诉您。我衷心感谢您对我的关怀。”他把这张便条交给了潘塔莱昂纳。

潘塔莱昂纳小心翼翼地把便条放在他的侧袋里,又说了一遍:“过一小时!”就往门外走了;但他急遽地掉转身来,跑到萨宁跟前,抓起他的手,按在他那衬衫的饰边上,举目仰望着天,扬声说:

“高尚的青年!伟大的心!(Nobil giovanotto!Gran cuore!)请允许一个身体衰弱的老头儿(a un vecchiotto)握一握您那大丈夫的右手吧!(la vostra valorosa destra)”接着倒退几步,扬扬两臂,就走了。

萨宁望着他的背影,接着拿起报纸读起来。可是他的眼睛徒然在字行上溜过,连一个字也没有看懂。

十八

一小时后,茶役又走进萨宁的房间里来了,递给他一张弄脏了的旧名片,上面写着这几个字:潘塔莱昂纳·契帕托拉,瓦雷泽人,摩德纳公爵殿下府邸的歌手(cantante dicamera);潘塔莱昂纳本人也尾随着茶役进来了。他从头到脚都换过了。他穿了一件褪成红褐色的黑燕尾服,一件凸纹布白背心,一条黄铜链子奇妙地蜿蜒在背心上;一个沉甸甸的光玉石印章低低地悬在他那窄小的紧身黑裤上。右手拿着一顶黑兔毛呢帽,左手拿一副厚厚的麂皮手套。他把领结系得比平日更宽、更高,在他那浆得硬挺的衬衫饰边上扣了一枚嵌着所谓“猫儿眼”(oeil de chat)的宝石别针。他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只耀眼的戒指,它的造型是两手交叉地捧着一颗赤心。这老头儿全身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还有一股樟脑和麝香的气味;他的神态忧闷而又庄重,即使是一个最漠不关心的人,看到这种神态也会感到惊讶的!萨宁站起来向他迎了上去。

“我是您的副手,”潘塔莱昂纳操着法语低声说,深深地鞠了个躬,同时像舞蹈家一样把脚尖分开。“我来听取您的指示。您愿意毫不宽恕地决斗吗?”

“我亲爱的契帕托拉先生,为什么毫不宽恕!我决不收回我昨天所说的话,但我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您等一等,对方的副手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到隔壁房间里去的,您跟他去协商。请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帮助,并且由衷地感谢您。”

“荣誉高于一切嘛!”潘塔莱昂纳回答道,不等萨宁请他坐,就在一把圈椅里坐下了。“假如这个ferroflucto spiccebubbio,”他开腔了,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混合一起,“假如这个生意人克吕贝尔竟不懂得他是义不容辞的,或者他害怕了,那么他会更倒霉!……卑鄙的人,算啦!……至于决斗的条件,我是您的副手,您的利益对我是神圣的!!……当我住在帕多瓦时,那里驻扎着一个龙骑兵团,我跟许多军官过从甚密!……我熟悉他们的规矩,我常常和你们的塔尔布斯基公爵谈到这些问题……这个副手该快来了吧?”

“我时刻等着他……那不是他来了,”萨宁向街上望了望,补充说。

潘塔莱昂纳站起来,看了一下表,理了理他那蓬起的额发,急忙把裤子下面甩动着的鞋带塞进了鞋里。一个年轻的陆军少尉走进来了,依旧那么红着脸,怪难为情的。

萨宁介绍两个副手相识。

“Monsieur Richter,souslieutenant!—— Monsieur Zippatola,artiste!”

陆军少尉看到这个老头儿,便有点儿惊奇……啊,要是这当儿有人对他悄声说,介绍给他的这个“演员”也擅长烹饪艺术,那么他会说什么呢!……可是潘塔莱昂纳现出这么一副神气,仿佛参加对决斗双方的安排在他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他的舞台生涯的回忆对他是有帮助的,他扮演过副手的角色,并且演得很精彩。有一忽儿工夫,他和陆军少尉都默然不语。

“怎么样?我们开始吧!”潘塔莱昂纳首先低声说,一边玩弄着他那颗光玉石印章。

“我们开始吧,”陆军少尉回答说,“可是……有一个当事人在场……”

“我立刻就离开你们,先生们,”萨宁扬声说。他鞠了个躬,就走到卧室里去了,并随手关上了门。

他倒在床上,不禁想念起杰玛来了……但两个副手的会谈还是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会谈是用法语进行的;双方都按自己的方式,无情地诋毁对方。潘塔莱昂纳又提到了驻扎在帕多瓦的龙骑兵团和塔尔布斯基公爵,陆军少尉又说exghizes léchères以及goups à l'amiaple。可是老头儿连听都不愿听他说任何exghizes!萨宁吓了一跳,潘塔莱昂纳忽然向对方谈到了一个无辜的年轻小姐,世界上所有军官都抵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oune zeune damigella innoucenta,qu'a ella sola dans soun Péti doa vale Piu que toutt le zouffissié del mondo)……他几次激动地说:“这可耻!这可耻!(E ouna onta,ouna onta!)”起先,陆军少尉没有反驳他,可是随后听到这个年轻人的嗓音恼怒地发抖了。他说,他不是为聆听道德的箴言而来的……

“在您的年纪,听一听正义的言辞总是有益的!”潘塔莱昂纳扬声说。

两个副手之间的舌战有几次都非常激烈。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商定了如下的条件:“封·登霍夫男爵和萨宁先生于明晨十点钟在哈瑙附近的一座小树林里,相距二十步互相射击;由副手作手势,每人可以射击两次;使用无加速器和来复线的手枪。”封·里希特先生走了;潘塔莱昂纳激动地打开了卧室的门,把协商的结果告诉了萨宁,又扬声说道:“Bravo,Russo!Bravo,giovanotto! 胜利是属于你的!”

几分钟后,他们俩都到罗泽利糖果店去了。萨宁预先要潘塔莱昂纳答应,对决斗之事绝口不提,严守秘密。老头儿只翘起一个指头,眯缝起眼睛,悄声地连说了两遍:“Segredezza!(严守秘密!)”作为回答。他显然变得年轻了。甚至脚步也轻快些了。所有这一切不寻常的事情虽然令人不愉快,却使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了他亲自接受过挑衅并进行了决斗的那个时代——诚然,那是在舞台上。众所周知,上低音的男歌手扮演的角色,总是激昂慷慨的。

十九

埃米略跑出来迎接萨宁——等候他来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急忙凑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他母亲一点也不知道昨天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甚至不必向她作暗示;又说他们又叫他到商店里去工作!!……可他不会去的,他将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几秒钟就把这些话说完了,接着突然扑到萨宁的肩上,把他狂吻了一阵,就急忙沿着街跑掉了。杰玛在店堂里遇见了萨宁;她想说些什么话,却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两眼眯缝,目光溜来溜去,他赶紧安慰她,使她相信事情已经结束了……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今天没有人来找过您吗?”她问。

“有个人来找过我,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我们……我们取得了最满意的结果。”

杰玛回到了柜台后面。

“她不相信我啊!”他心里想……可是他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在那里刚巧碰见了莱诺雷太太。

莱诺雷太太的偏头痛已经痊愈了,但她心里抑郁不乐。她亲热地对他微微一笑,但同时预先告诉他,今天跟她在一起,他会感到无聊的,因为她不能招待他。他坐到她身边,发觉她的眼皮都红肿了。

“您怎么啦,莱诺雷太太?难道您哭过了吗?”

“嘘……”她头朝女儿正在里面的那个房间点了点,低声说:“别……大声说呀。”

“可您为什么哭啊?”

“唉,monsieur萨宁,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人使您伤心吧?”

“哦,没有……我忽然觉得很苦闷。我想起了乔瓦尼·巴蒂斯塔……也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这一切过去得多么快啊!我已经老了,我的朋友——我决不认为我老了。我觉得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老年……来到了,来到了!”莱诺雷太太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知道,您瞧着我,觉得奇怪……可您也会老的,我的朋友,您将会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啊!”

萨宁安慰她,谈到了她的孩子们,说从他们身上她可以看到自己青春的复活。他甚至想对她稍微开一下玩笑,说她要叫人家恭维她……但她正色要求他“别再说了”,他还是头一次真正相信这种哀愁,意识到老年来临所引起的哀愁是无法安慰或排遣的;只好等待这种愁绪自行平复。萨宁请莱诺雷太太同他一起玩纸牌——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立刻就表示同意,好像高兴起来了。

饭前和饭后萨宁都陪她玩纸牌。潘塔莱昂纳也一同玩纸牌。他那绺蓬起的额发从来没有在额上垂得那么低,他的下颏也从来没有在领结里埋得那么深!他的每个动作都流露出这么聚精会神的严肃神色,瞧着他,不由得使人产生一个想法:这个人以如此坚决的态度要严守什么秘密呢?

但是segredezza!Segredezza!

这一天中,他千方百计地向萨宁表示了最大的敬意;吃饭时,他不先给女士们上菜,却隆重而恳切地先给他上菜;在玩纸牌时,他把补进的牌让给他,不让他得分不足;他还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俄国人是世界上最慷慨、最勇敢和最果断的民族!

“唉,你啊,老演员!”萨宁暗自思忖道。

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罗泽利太太那出乎意外的情绪,倒不如说是她女儿对待他的态度。她不是避开他……恰恰相反,她常常坐得离他较近,留心地倾听他的话,打量他;可她坚决地不想跟他谈话,他一跟她说话,她就慢慢地站起来,悄悄地走开一会儿。过后,她又走进来,又坐到角落里——她凝然不动地坐着,好像在沉思,并且困惑莫解……首先是困惑莫解。莱诺雷太太本人终于发觉了她那异样的举动,就接连问了两次,她怎么了。

“没有什么,”杰玛回答说。“你知道的,我有时就是这样。”

“这倒是真的,”她母亲同意了她的话。

这漫长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既不活跃,也不沉闷——既不快乐,也不无聊。如果杰玛的举动不是这样,那么萨宁……怎能知道呢?也许会情不自禁地稍微卖弄一下——或者只是面临可能的离别,也许是永久的离别而忧闷不乐,可是因为他跟杰玛连一次谈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只好满足于晚上喝咖啡之前,在钢琴上弹奏一刻钟小调和弦。

埃米略很迟才回家,而且马上就溜走了,免得家里的人向他打听克吕贝尔先生的情况。萨宁也该走了。

他开始跟杰玛告别。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尔迦的离别。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想瞧瞧她的脸,可是她稍微扭转了脸,并把自己的指头从他手里抽了回去。

二十

当萨宁走到台阶上时,已经是“满天星星”。天上繁星密布,有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和白的!它们都闪闪放光,簇聚成群,竞相辉映。天上没有月亮,虽然如此,但一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还是清楚可见的。萨宁走到街道的尽头了……他不打算立刻就回住处;他觉得需要在清新的空气中溜达一阵子。他折回去了,还没有走到罗泽利糖果店的房子前面,临街的一扇窗忽然格啦一声打开了。在窗子那黑沉沉的四角形中(房间里没有点灯)现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他听见有人叫他。

“Monsieur Dimitri!

他立刻向窗口急奔过去……这是杰玛!

她把两肘支在窗台上,身子向前倾。

“Monsieur Dimitri,”她用谨慎小心的声音说,“今天我整天想给您一件东西……可我不敢给您;现在想不到又看见了您,我认为,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

说到这里,杰玛不由得顿住了,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这当儿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天空万里无云,在深沉的寂静中,突然刮起一阵疾风,脚底下的大地好像突然战栗起来,那微弱的星光抖动起来,闪烁起来,空气一股股地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但却热乎乎的、几乎灼热的旋风袭击着树木、屋顶、墙和街道;刹那间揭去了萨宁头上的帽子,把杰玛那乌黑的鬈发吹得凌乱飘动。萨宁的脑袋与窗台齐平;他不由得紧贴着窗台,杰玛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两肩,胸部贴在他头上。这一阵呼啸和骚动延续了约一分钟光景……那骤然而起的旋风像一群大鹏疾飞而去……又是深沉的静寂。

萨宁微微昂起了头,看见头顶上有一张那么俊俏、那么惊慌而又兴奋的脸蛋,一双那么大的、令人畏惧的、非常美丽的眼睛,他看到了这样一个美人儿,他的心停止跳动了:他把嘴唇紧贴在落到他胸上的一绺纤细的秀发上,他只能说:

“啊,杰玛!”

“这是怎么回事啊?闪电?”她问,两眼睁得很大,没有把她那裸露的两臂从萨宁的肩上缩回去。

“杰玛!”他又叫喊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回头向背后的房间里瞧了瞧,用敏捷的动作从她那宽腰带里取出一朵枯萎了的玫瑰,把它丢给萨宁。

“我早就想把这朵花给您……”

他认出了这正是他昨天夺回的那朵玫瑰……

可是小窗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那黑沉沉的玻璃窗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白色的身影。

萨宁光着脑袋回到住处……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丢了帽子。

二十一

直到早晨他才蒙眬入睡。这也不奇怪!在那阵骤然而起的夏天旋风的袭击下,他几乎也那么骤然感觉到——不仅是杰玛是个美人儿,不仅是他喜欢她,这点他先前也知道……而且是他几乎……爱上了她!——如同昨天的那阵旋风一样,爱情也骤然向他袭来。可是现在要去进行这场愚蠢的决斗!悲伤的预感开始折磨他。嗯,就算他不会被打死……他对这个少女,对别人的未婚妻的爱情会有什么结果呢?就算这个“别人”不会加害于他,杰玛本人会爱上他,或者已经爱上了他……这又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怎么办呢?这样一个美人儿……

他在房间里踱了一阵后,在桌子后面坐下了,取出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马上又涂去……他想起在那扇黑洞洞的窗子里、在星光下杰玛那被热乎乎的旋风吹拂着的绰约多姿的身影;想起她那如大理石般洁白的两臂,宛如奥林匹斯山上女神的胳臂,他还感觉到那两条胳臂按在自己肩上时富有生命力的重量……接着他拿起她丢给他的那朵玫瑰,觉得它那半枯萎的花瓣还散发着另一种比它平日的香气更幽雅的芳香……

“万一他被打死,或者残废了呢?”

他不睡在床上,而在沙发上和衣睡熟了。

* * *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来,看见了潘塔莱昂纳。

“他睡得像在巴比伦战争前夕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一样!”老头儿扬声说。

“几点钟?”萨宁问。

“六点三刻;到哈瑙有两小时路程呢,我们应当先到达那里。俄国人总是赶在他们敌人前头的!我租到了法兰克福的一辆最好的马车!”

萨宁开始洗脸。

“手枪在哪里?”

“那个ferroflucto Tedesco会带来手枪的。他还要带一个医生来。”

看来,潘塔莱昂纳像昨天那样精神抖擞;可是当他和萨宁一同坐上马车,马车夫啪的一声扬了扬鞭子,马儿奔跑起来的时候,这个前歌手和帕多瓦龙骑兵朋友的心情蓦地变了。他心慌意乱,甚至害怕起来;他心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像一堵砌得不牢的墙哗啦一声倒塌了。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天哪,santissima Madonna !”他忽然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尖声叫道。“我在干什么啊?我这个老傻瓜,疯子,frenetico!”

萨宁不觉一惊,笑起来了,轻轻地搂住潘塔莱昂纳的腰,告诉他,说法国有一句谚语:“Le vin est tiré——il faut le boire.” (用俄语说:“一不做,二不休。”)

“是呀,是呀,”老头儿回答说,“这杯酒,咱们一起来喝吧;可我毕竟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本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多么好啊……忽然,嗒一嗒一嗒,嗒啦一嗒一嗒!”

“好像乐队的tutti ,”萨宁勉强地笑了笑,说。“但这不是您的过错。”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当然啰!这到底是……轻举妄动。Diavolo!Diavolo! ”潘塔莱昂纳叹着气,晃着他那绺蓬起的头发,反复地说。

马车不停地奔驰着。

这天早晨真美啊。刚开始活跃起来的法兰克福的街道显得干净而又舒适;房子的窗户都像金属薄片般地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彩;马车刚一驶出城关,云雀的嘹亮的啭鸣就从上面,从那还没有透亮的蓝天上纷纷撒落下来。忽然,在大道上的一个拐弯处,从一株挺拔高耸的白杨树后边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走了几步就站定了。萨宁仔细地瞧了瞧这个人……天哪!是埃米略!

“难道他知道什么啦?”萨宁问潘塔莱昂纳。

“我不是跟您说过,我是个疯子。”这个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大声地叫喊起来。“这个倒霉的孩子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宁;今天早晨,我终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这就是你的segredezza!”萨宁心里想。

马车驶到了埃米略前面;萨宁叫马车夫勒住马,把这个“倒霉的孩子”喊到了跟前。埃米略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跟前来了,脸色惨白,白得像他发病那天一样。他几乎站不住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萨宁厉声问他。“为什么您不待在家里?”

“让我……让我和您一起去吧,”埃米略声音发抖地嘟哝说,紧紧地攥着两手。他像发热病般地牙齿咯咯作响。“我不会妨碍您的,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如果您对我真有一点儿好感,或者尊重我,”萨宁低声说,“那么,您立刻就回家去,或者到克吕贝尔先生店里去,对任何人都不要泄漏一句,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埃米略呻吟般地说,话刚出口,又猝然中断了。“但要是您……”

“埃米略!”萨宁打断了他的话,用眼色指指马车夫,“您可要沉着!埃米略,请您回家吧!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喜欢我。那我请求您了!”

他伸过去一只手。埃米略向前一晃,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把这只手吻了吻;他离开大路,穿过田野,朝法兰克福的方向跑回去了。

“也是一颗高尚的心,”潘塔莱昂纳嘟哝说,可是萨宁脸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老头儿缩到了马车角落里。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此外,他越来越感到惊讶:难道他当真做了决斗的副手了?马是他租来的?一切都是他交涉安排的?清晨六点钟就离开了他那静谧的住所?而且他的两腿也酸痛得厉害,使他痛苦难受。

萨宁认为必须鼓励他,并且及时找到了鼓励他的话。

“可敬的契帕托拉先生,您昔日的勇气到哪里去啦?到哪里去啦——il antico valor ?”

契帕托拉先生又挺直了腰板,愁眉苦脸的。

“Ⅱantico valor?”他声音低沉地说。“Non è ancora spento(它还没有完全丧失)——il antico valor!!”

他打起精神,谈起自己的职业、歌剧、伟大的男高音歌手加西亚——他来到了哈瑙——好样的。您觉得怎样:世界上没有比言语更有力……也更无力的东西了!

二十二

这个将要作为决斗战场的小树林离哈瑙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正如潘塔莱昂纳老头事前说过,萨宁与他先到达,他们吩咐把马车停在林边,就往树林深处走去,走进相当浓密的树荫里去了。他们不得不等候了约莫一小时光景。

萨宁觉得,等候倒不十分难受;他在一条小径上来回踱步,一边谛听着鸟儿的啭鸣,注视着穿梭似的飞来飞去的蜻蜓,正如绝大多数处于这样境况的俄国人一样,他竭力不思不想。只有一次引起了他的深思:他偶然发现一株很可能是被昨天的那阵狂风吹断的小菩提树。这株菩提树一定已经死了……叶子全都枯萎了。“这是什么?是预兆吗?”这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闪了一下;可是他立刻吹起口哨来,跨过那株菩提树,循着小径走去。潘塔莱昂纳叽里咕噜埋怨着,咒骂着德国人,哼哧着,忽而揉揉背,忽而揉揉两膝。他甚至着急得打起呵欠来了,这使他那布满皱纹的小脸盘上增添了非常滑稽可笑的表情。萨宁瞧着他,几乎纵声大笑起来。

一阵车轮的辘辘声终于在那柔软的道路上响了起来。“啊,他们来了!”潘塔莱昂纳喃喃说,凝神地听起来,挺直了腰板,刹那间全身通过一阵神经质的战栗。但他赶紧“呸”地大叫一声,并说今天早晨倒相当凉快,把这阵战栗掩饰过去。浓重的露水浸湿了青草和树叶,但是炎热已经侵入到树林里来了。

两个军官不久就在树林的穹隆下出现;随他们同来的是一个矮小而结实的男子,有一张萎靡不振的、几乎昏昏欲睡的脸,他是军医。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装满水的瓦罐,这是他特地带来以防万一的;左肩上挎着一个背包,晃呀晃的,里面装着外科手术用具和绷带之类的东西。一望而知,他是老于作这种旅行的;而且这已成为他收入的一大来源:决斗一次,他就有八个金币的进益——决斗双方各出一半。封·里希特先生带来了一只箱子,里面装着手枪。封·登霍夫先生手里转动着一根短小的皮鞭,大概是为了学“时髦”吧。

“潘塔莱昂纳!”萨宁悄声对老头儿说,“要是……要是我被打死了——这是很可能的,——请您把我侧袋里的一张纸取出来,纸里包着一朵花,把它交给杰玛小姐。您听见吗?答应吗?”

老头儿垂头丧气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天晓得他是否懂得萨宁对他的这个请求的含义。

两个对手和他们的副手照例互相鞠了个躬;只有医生连眉毛也没有扬一下,打着呵欠在草地上坐下来,像是在说:“我可没有兴趣来表示骑士的礼貌。”封·里希特先生向“特什巴陀拉” 先生建议选择决斗场地,“特什巴陀拉”先生转动僵硬的舌头(他心里“那堵墙”又倒塌了),回答说:“先生,请您选择吧;我来检查……”

封·里希特先生开始选择场地。他在树林里立刻就找到了一片星星点点地开满鲜花的、最好的林中草地;他数着脚步;用两根刨得很粗糙的木棍标志出两个顶点,从箱子里取出了两支手枪,蹲在草地上,装上了子弹。总之,他全力以赴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边还用洁白的小手帕不停地抹他那热汗涔涔的脸。跟随着他的潘塔莱昂纳更像是个冻僵了的人。做着这一切准备工作时,决斗的双方都站得稍微远点儿,活像两个受处罚的小学生,他们都在埋怨自己的家庭教师。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

各人拿起自己的手枪……

可是这当儿,封·里希特先生向潘塔莱昂纳指出,按照决斗的惯例,在喊出那不祥的“一!二!三!”之前,他,副手中年纪较大的,应该向决斗双方作一次最后的劝告,建议他们和解;虽则这种建议从来没有任何结果,向来不过是徒具形式罢了,但是契帕托拉先生履行这个形式上的手续,就可以卸除某种责任;真的,这番声明本是所谓“公正的副手”(unparteiischer zeuge)的真正职责——但是因为他们里面没有这样的人——他,封·里希特先生乐于把这个特权让给他的可敬的同事。潘塔莱昂纳已经躲到一丛灌木后面去了,免得看见那个侮辱人的军官;封·里希特先生的话,起先他一句也没有听懂——何况这些话是带鼻音说的;可是他蓦地一怔,快步往前走去,边走边抖嗦地用拳头捶打自己胸膛,用他那混合的方言声音嘶哑地叫喊:“A la-la-la ... Che bestialitá!Deux zeun'ommes comme ça qué si battono—perche?Che diavolo?Andate a casa!”

“我不同意和解,”萨宁急忙说。

“我也不同意,”他的对手紧接着他说。

“那么您喊一、二、三吧!”封·里希特对不知所措的潘塔莱昂纳说。

潘塔莱昂纳立刻又躲进灌木丛里,浑身打战,眯缝起眼睛,掉转了头,可是扯起嗓门从那里大声喊道:

“Una ... due ... e tre!”

萨宁先放枪,没有命中。他的子弹砰的一声打在一株树上。登霍夫男爵紧接着也放了一枪,他故意朝天开枪。

一阵紧张的沉寂……没有一个人走动。潘塔莱昂纳轻微地啊呀一声。

“您再下命令放枪吗?”登霍夫问。

“您为什么朝天开枪?”萨宁问。

“这不关您的事。”

“您第二次还是朝天放枪吗?”萨宁又问。

“也可能;我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们……”封·里希特开腔了,“决斗者没有权利彼此交谈。这是完全违反规则的。”

“我放弃开第二枪,”萨宁低声说,一边把手枪扔在地上。

“我也不打算再决斗,”登霍夫扬声说,也丢掉了手枪。“而且我现在愿意承认,前天是我的错。”

他踌躇了一阵,迟疑地向萨宁伸过手去。萨宁马上就抢上前去跟他握手。两个年轻人面露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的脸上都泛红了。

“Bravi!bravi!” 潘塔莱昂纳忽然像疯子般地嚷道,鼓着掌,像只筋斗鸽般地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可是那个医生呢,他本来坐在一株横躺在一边的、被砍倒的树上,立刻站了起来,倒掉瓦罐里的水,懒洋洋地、摇摇晃晃地向树林边走去。

“荣誉得到了满足,决斗结束了!”封·里希特宣布说。

“Fuori!(让步了!)”潘塔莱昂纳照老习惯又高声叫道。

* * *

跟军官先生们互相鞠躬行礼后,萨宁便坐进了马车,经历了这场战役之后,的确,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即使不是满足,至少是有点儿轻松了;但另一种感觉,一种像是羞耻的感觉却在他心里活动起来……他觉得,他刚才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的这场决斗,是驻防军的普通军官或大学生的玩意儿,是一场假戏,老一套的官样文章。萨宁想起了那个精神萎靡的医生,想起了他怎样微微一笑——也就是当他看见萨宁跟登霍夫男爵几乎挽着胳膊走出树林时,他扮了个鬼脸。后来,当潘塔莱昂纳付给这个医生四个金币作为酬劳时……唉!总有点儿不妙!

是啊;萨宁感到有点儿内疚,也感到羞惭……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不能让那个青年军官的无礼行为不受惩罚,这不是让自己同克吕贝尔先生一样了吗?他为杰玛抱不平,他保护了她……事情就是这样;但他还是心乱如麻。他觉得问心有愧,甚至感到羞惭。

可是,潘塔莱昂纳简直扬扬得意!他心里忽然充满了自豪感。一位凯旋归来的常胜将军也不会那么踌躇满志地左顾右盼的!萨宁在决斗时的举动使他非常高兴。他称他做英雄——既不愿意听他的劝说,也不愿意听他的请求。他把萨宁比作一座大理石的或青铜的纪念像,比作《唐璜》 里的骑士的雕像!他承认自己曾经感到有点儿惊惶失措。“我是演员,”他说,“我是神经过敏的,可您呢,您却是雪和花岗岩的儿子!”

萨宁压根儿不知道怎样抚慰这个情绪激昂的演员。

* * *

埃米略几乎就在两小时前他们在路上遇到他的那个地方,又从一株树后面跳了出来,快乐地大声叫喊着,把他的便帽高举在头顶上挥动,跳跳蹦蹦地、径直地向马车疾奔过来,险些儿摔到车轮底下去;不等马止步,他就爬上马车,隔着关着的车门,向萨宁扑上去,抱住了他。

“您活着,您没有受伤!”他反复地说。“请原谅我没有听您的话,没有回法兰克福去……我不能!我在这里等着您……请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把他打死了吗?”

萨宁费力地安慰埃米略,让他坐下。

潘塔莱昂纳滔滔不绝、显然满高兴地把决斗的一切情况告诉了他,当然没有忘记,他又提到了青铜纪念像和骑士雕像!他甚至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叉开两腿以保持身体平衡,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偏着头鄙夷地斜睨着——惟妙惟肖地表演着骑士萨宁的样子!埃米略毕恭毕敬地倾听着,有时以赞叹的口吻打断他的话,或者霍地站起来,那么急速地亲吻一下他那英勇的朋友。

马车在法兰克福的马路上辘辘地驶过,终于在萨宁所住的旅馆门前停下了。

在两个同伴跟随下,他登上了二楼,忽然有个女人从暗沉沉的走廊里迈着急促的步子走了出来:她脸上蒙着面纱;她在萨宁面前站定了,微微晃了晃,抖抖嗦嗦地叹了口气,马上就跑下楼去,——不见了。一个茶役不觉大吃一惊,说:“这位女士等候外国先生归来,已经有一个多钟头了。”虽然她像昙花一现就不见了,可是萨宁已经认出来,她就是杰玛。他隔着那细密的褐色丝面纱,认出了她的眼睛。

“难道杰玛小姐知道啦……”他操着德语,声音里带着不满的情绪对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的埃米略和潘塔莱昂纳说。

埃米略满脸通红,发窘了。

“我不得已才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他嘟嘟囔囔地说。“她猜到了,我怎么也不能……可是现在这不要紧了,”他兴奋地补了一句,“结局是那么好,她又看到您身体健康,没有受伤!”

萨宁把脸扭开了。

“不过你们俩都挺喜欢多嘴!”他带着满不高兴的神情喃喃地说,走进自己房间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请您别生气,”埃米略恳求说。

“好吧,我不会生气。(萨宁确实没有生气,而且他未必真的希望杰玛什么也不知道!)好吧……跟我拥抱一下吧。现在,要请你们走了。我想独个儿待在房间里,我要睡觉,我觉得累了。”

“好主意!”潘塔莱昂纳扬声说。“您需要休息!您应该休息,可敬的先生!咱们走吧,埃米略!踮起脚!踮起脚!嘘——嘘!”

萨宁说他想睡觉,这只不过是想摆脱他的同伴;但是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昨天夜里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一倒在床上,立即就呼呼地睡熟了。

二十三

他一连睡了几个钟头没有醒过。接着他做起梦来了,梦见他又在决斗,这一回,作为对手站在他面前的是克吕贝尔先生。在一株枞树上停着一只鹦鹉,这只鹦鹉就是潘塔莱昂纳,它用嘴壳子笃笃地啄着,连声叫:一、二、三!一、二、三!

“一……二……三!!”他听得太清楚了;他睁开眼来,微微昂起了头……有人在敲他的房门。

“进来!”萨宁叫道。

进来的是茶役,他向萨宁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急于要见他。

“杰玛!”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可是这位女士原来是她的母亲——莱诺雷太太。

她一走进房间,马上就坐到椅子上哭起来。

“您怎么啦,我的好太太,可爱的罗泽利太太?”萨宁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说。“出了什么事啦?您要镇静,我请求您。”

“唉!Herr Dimitri ,我很……很不幸呐。”

“您不幸?”

“唉!很不幸!我怎么想得到啊?突然,像个晴天霹雳……”

她费力地喘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啊?您讲讲吧!要不要喝杯水?”

“不,谢谢。”莱诺雷太太用手帕揩眼睛,哭得更伤心了。“可我全都知道!全都知道!”

“怎么说全都知道?”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呀!原因……我也知道!您的行为是高尚的人的行为;可是情况却是多么不幸的凑合啊!我不赞成这次游索登不是没有道理的……不是没有道理的呀!(莱诺雷太太在去郊游的那一天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是现在她却似乎觉得那天她已经预感到“一切”了。)我所以来找您,是因为您是个高尚的人,是个朋友,虽然五天前,我才第一次见到您……可我是个寡妇呀,无依无靠的……我的女儿……”

莱诺雷太太泣不成声。萨宁却摸不着头脑。

“您的女儿?”他重问了一遍。

“我的女儿,杰玛,”莱诺雷太太拿一块给泪水湿透了的手帕掩着嘴几乎哽哽咽咽地说。“她今天对我说,她不愿嫁给克吕贝尔先生了,说我应该拒绝他!”

萨宁甚至把身子稍微挪开点儿:这是他意料不到的。

“且不说这是耻辱,”莱诺雷太太继续往下说,“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未婚妻不肯跟未婚夫结婚;对我们来说,这等于破产,Herr Dimitri!”莱诺雷太太用劲地把她的手帕卷成一个小小的球,好像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一古脑儿放在里面似的。“我们再也不能靠我们店铺的收入生活啦。Herr Dimitri!而克吕贝尔先生很有钱,将来还会更有钱。究竟为什么要跟他决裂呢?因为他没有保护他的未婚妻吗?从他的方面来说,就算做得不对,但他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呀,他没有上过大学,作为一个体面的商人,他对一个无名小军官的轻浮的行为应该不放在心上。这算什么侮辱啊,Herr Dimitri?”

“对不起,莱诺雷太太,您好像在责怪我……”

“我一点也不责怪您,一点也不!您,您完全是另一回事!您像所有俄国人一样,是个军人……”

“对不起,我根本不是军人……”

“您是个外国人,一个路过的人,我很感谢您……”莱诺雷太太不听萨宁的话,继续往下说。她喘不上气来了,把两手一摊,又解开手帕擤起鼻涕来。光从她那痛苦的神情就可以看出,她不是生长在北方天空下的。

“要是克吕贝尔先生去跟他的顾客决斗,往后他在店里怎么做生意呢?这太不像话啦!现在我应当拒绝他?可是我们今后怎样过日子呢?从前,只有我们一家做止咳糖和胡榛子果仁牛轧糖,顾客都到我们店里来买;可是现在大家都做止咳糖!!您要想想,城里对你们的决斗本来就会议论纷纷的……难道这件事情还隐瞒得了吗?忽然婚事又告吹了!要知道,这是一件丢脸的事,丢脸的事呀!杰玛是个漂亮的姑娘;她很爱我,可她是个固执的共和派,她不肯接受人家的意见。只有您才能说服她!”

萨宁比先前更惊讶。

“莱诺雷太太,我?”

“是啊,只有您……只有您。我上您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啦!您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您为人又那么好!您保护过她。她会相信您的话的!她应当相信您的话,因为您冒过生命危险!您去向她证明,可我再也没有办法了!您要向她证明,她会毁了她自己,也会毁了我们!您救过我的儿子,再救救我的女儿吧!您是上帝派来的……我情愿跪下来恳求您……”

莱诺雷太太从椅子上欠起半个身子,仿佛打算伏倒在萨宁脚下……他拦住了她。

“莱诺雷太太!看上帝份上吧!您这是于什么呀?”

她哆哆嗦嗦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您答应吗?”

“莱诺雷太太,您想想看,我用什么理由去……”

“您答应吗?您不愿意眼看我立刻死在这里,死在您的面前吧?”

萨宁惊惶失措了。这是他生平第一遭跟一个冒火了的意大利女人打交道。

“凡是您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的!”他扬声说。“我去跟杰玛小姐谈谈……”

莱诺雷太太高兴地叫了起来。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唉,您别推托啦,别推托啦!”莱诺雷太太用恳求的口吻说。“您已经答应了!一定会有很好的结果的。无论如何,我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不听我的话啦!”

“她已经很坚决地对您说过,她不愿意跟克吕贝尔先生结婚吗?”沉默了半晌后,萨宁问。

“她斩钉截铁地说过!她完全像她的父亲乔瓦尼·巴蒂斯塔!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萨宁声音拖长地问。

“是啊……是啊……可她也是天使。她会听您的。您去吗?马上就去吗?哦,我亲爱的俄国朋友!”莱诺雷太太感情冲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那么冲动地抱住了坐在她面前的萨宁的头。“请接受母亲的祝福,再请您给我些水喝。”

萨宁给罗泽利太太端来了一杯水,向她保证说,他马上就去。他送她下楼,一直送到街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后,他甚至双手一拍,眼睛睁得很大。

“嘿,”他心里想,“现在生活旋转起来了!它旋转得使我头晕了。他无意省察自己的内心,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变化:心乱如麻——行啦!“日子来到了!”他的嘴不由得嘟哝说。“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母亲说的……我应当去劝劝她,——劝劝她?!怎样劝呢?!”

萨宁当真晕头转向了。杰玛的形象所驾驭的各种各样感觉、印象和难以表达的思想的旋风在不停地飞驰,这个形象是在那热乎乎的、电光闪闪、大地震撼的夜里,在那黑洞洞的窗子里,在繁星的光辉下,如此不可磨灭地铭刻在他的脑际的!

二十四

萨宁挪着迟疑的步子走近了罗泽利太太家。他的心怦怦地直跳;他清楚地感觉到,甚至听见心脏在肋骨上撞击。他对杰玛说些什么呢?对她从何谈起呢?他不是从店铺而是从后门走进屋里去的。他在一个不大的前室里碰见了莱诺雷太太。她见到他很高兴,同时心里又慌乱不安。

“我等着,等着您哪,”她低声说,两手轮流地紧握他的手。“您到花园里去吧;她在那儿。可要当心,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啦!”

萨宁走到花园里去了。

杰玛坐在小径近旁的一条长凳上,她从一只盛满了樱桃的大篮里拣出熟透了的樱桃,丢在一个盘里。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斜阳广阔地斜照着罗泽利太太的整个小花园,在夕阳的余辉里深红色多于金黄色。有时,树叶轻微地、仿佛慢条斯理地在窃窃私语,迟归的蜜蜂发出断断续续的嗡嗡声,穿梭似的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上;不知什么地方,斑鸠单调而不知疲倦地咕咕叫着。

杰玛头上戴的仍是她游索登那天戴的圆帽子。她从帽子那突出的帽檐下面瞧了瞧萨宁,又埋头在篮子上了。

萨宁不由得放慢脚步走到她跟前,可是……可是他搜索枯肠,却找不出别的话儿,只问她为什么要拣樱桃?

杰玛不慌不忙地回答他:

“这些樱桃太熟了些,”她终于说,“用来做果酱,那些做大馅饼的馅。您知道吧,我们店里卖圆糖馅饼。”

说这些话时,杰玛把头俯得更低;她右手的指头拿着两颗樱桃,停在盘和篮之间不动了。

“可以坐在您身边吗?”萨宁问。

“可以。”杰玛在长凳上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萨宁便在她身边坐下了。“从何说起呢?”他心里寻思着。可是杰玛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了。

“今天您决斗过啦,”她带着热切的期待说,一边把她那漂亮的、羞得绯红的脸向他扭过来,——她眼神里闪烁着多么深切的感激之情啊!“您那么沉着?可见,在您看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

“别那么说!我可没有遭到一点儿危险。一切都很顺利,一根汗毛也没有受损伤。”

杰玛举起一个指头在眼睛前面忽右忽左地晃了晃……这也是一种意大利式的手势。

“不!不!您别这么说;您别骗我!潘塔莱昂纳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好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把我比作骑士的雕像了吧?”

“他的话可能是可笑的,但是,无论是他的感情,还是您今天所做的事,都不是可笑的。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为了我……这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请您相信我的话……杰玛小姐……”

“这我不会忘记的,”她从容自在地重说了一遍,又凝眸把他打量了一下,就把脸扭开了。

现在他能够看见她那俊秀的侧面,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美貌,也从来没有过类似此刻的感情。

“我许下的诺言呢!”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杰玛小姐……”他犹豫了一阵后,说。

“什么?”

她没有向他掉转脸来,继续拣樱桃,指尖小心翼翼地掐住樱桃的梗,稍微抬起叶子……可是,“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包含多么信任的深情厚谊啊!

“令堂一点儿也没有对您说过……关于……”

“关于什么?”

“关于叫我来劝您的事。”

杰玛忽然把拿起来的樱桃又丢到篮里了。

“她跟您谈过了?”她也问道。

“是啊。”

“她对您说了些什么?”

“她对我说,您……说您忽然决心改变……您原先的主意。”

杰玛又低下头去。她的脑袋完全给帽子盖住了;只看见她那柔软而娇嫩、像一朵大花的茎一般的颈脖。

“什么主意?”

“您的主意……关于……您的未来生活的安排。”

“也就是……您说的是……关于克吕贝尔先生?”

“对啊。”

“妈妈已经告诉了您;我不愿意做克吕贝尔先生的妻子?”

“是啊。”

杰玛在长凳上把身子稍微移动了一下。篮一倾斜,就掉下去了……几颗樱桃滚到了小径上。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她为什么对您提到这件事?”听到了她的声音。萨宁仍然只看见杰玛的颈脖。她的胸部比先前更快地起伏着。

“为什么吗?您妈认为,因为我跟您在短时间里可以说交了朋友,您有点儿信任我,所以我能够给您有益的劝告——您会听我的话。”

杰玛的两手慢慢地滑到了膝上……她揉弄起她的连衫裙的褶裥来了。

“您要给我什么劝告呢,monsieur Dimitri?”过了一会儿后,她问。

萨宁看到杰玛的指头在膝上直哆嗦……她揉弄连衫裙的褶裥,只是为了掩盖这阵哆嗦。他把手轻轻地按在她那白皙的、嗦嗦发抖的指头上。

“杰玛,”他低声说,“您为什么不看我?”

她立刻把帽子推到了肩后,照旧又把她那双闪烁着信任和感谢的目光的眼睛直瞅着他。她等待着他要说些什么……可是她脸上的神情却使萨宁感到惶窘不安,并且仿佛使他眼睛发花了。那暖融融的夕阳余辉照耀着她那少女的头部,整个头部比夕阳的余辉显得更光辉灿烂。

“我听您的话,monsieur Dimitri,”她说,脸上微露笑意,并且微微扬起了眉毛,“可您要给我什么劝告呢?”

“什么劝告吗?”萨宁重说了一遍。“您要知道,您妈认为您拒绝克吕贝尔先生,只是因为前天他竟然不敢……”

“只是因为这个缘故吗?”杰玛说,俯下身去,把篮子拾了起来,搁在长凳上自己身边。

“她认为……一般地说……拒绝他,从你们方面来说,这样做是不明智的;您妈认为应该慎重地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最后她认为,你们的营业情况也使府上的每个人都负有某些义务……”

“这一切都是妈妈的意思,”杰玛插嘴说,“这是她的话。这我知道;可是您的意见怎么样?”

“我的意见吗?”萨宁沉默了。他觉得有个东西涌到了他的喉咙,使他喘不过气来。“我也认为,”他用劲地说……

杰玛挺直了身子。

“也认为?……您也认为?”

“对……也就是说……”萨宁不能,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好吧,”杰玛说。“既然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劝我改变我的决定……也就是说,不要改变我以前的决定……那我可要考虑考虑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开始把盘子里的樱桃又放回到篮子里。“妈妈希望我听从您的劝告……好吧。嗯,我也许会完全听您的话……”

“可是对不起,杰玛小姐,我首先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我听从您的劝告,”杰玛又说了一遍,双眉紧蹙,脸色惨白;她咬住了下唇。“您为我出了那么多的力,您要我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满足您的愿望。我会告诉妈妈……我要考虑考虑。瞧,她正好往这儿来了。”

真的,莱诺雷太太已经来到通到花园的屋子门口。她等得不耐烦了,所以她不能坐着不动了。按照她的计算,萨宁向杰玛的劝说早该结束了,虽然他们的谈话才不过一刻钟。

“不,不,不,看在上帝份上!暂且不要跟她说什么,”萨宁慌忙地、几乎惊慌地说。“您等着吧……我会告诉您……我会给您写信……您先别作任何决定……您等着吧!”

他紧紧地握住了杰玛的手,从长凳上霍地站了起来,莱诺雷太太大为惊讶,他打她身边溜过,微微揭起帽子,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就不见了。

莱诺雷太太走到了女儿跟前。

“请告诉我,杰玛……”

杰玛忽然站了起来,把她搂住。

“亲爱的妈妈,您能不能稍微等待一下,稍微等待一下……等到明天?可以吗?不到明天可别问我……咳!……”

她忽然掉下了晶莹发亮的眼泪,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这尤其使莱诺雷太太纳闷,因为杰玛脸上的神情远不是悲伤,倒不如说是快乐。

“你怎么啦?”她问。“你是从来不哭的,忽然……”

“没有什么,妈妈,没有什么!不过请您等待一下!我们俩都得等待一下。不到明天,什么都不要问我,趁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我们拣樱桃吧。”

“那么你会讲道理了吧?”

“哦,我是很讲道理的,”杰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她开始把樱桃扎成一小束一小束,并把这小小的一束束樱桃高举在她那绯红的脸蛋前面。她没有擦掉眼泪:泪水自干了。

二十五

萨宁几乎奔跑着回自己的住处去了。他感觉到了,意识到了只有在那里,只有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搞清楚他怎么了,他发生了什么事。真的,他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刚在他的写字桌前面坐下,就把两臂支在桌上,拿两手掩住了脸——他伤心而低沉地叫道:“我爱她!我疯狂地爱她!”他内心整个儿燃烧得像炭火一般红了,覆盖在炭上面的那层愈来愈厚的死灰忽然被吹掉了。转眼间……他已经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坐到了她身旁……傍着她!跟她谈话,却没有感觉到他已经拜倒在她的裙下,就像年轻人所说的,他已经愿意“死在她的脚边”。刚才花园里的会面才决定了一切。现在,当他想念着她时,他想象中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在星光下鬈发披散的少女——他所看到的她是坐在一条长凳上,一下子就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那么信任地瞧着他……战栗和对爱情的渴望流过他全身的血管。他记起了已经在自己口袋里藏了三天的那朵玫瑰;他把那朵玫瑰拿了出来,使出那么狂热的力气把它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脸不由得痛苦得皱了起来。现在他不作推断,也不思考;不作打算,也不预料;他和过去的一切完全分离了,他向前一跃:从他那孤独的独身生活的忧郁烦闷的岸上跳到了愉快的、奔腾的、强大的洪流中——他不那么觉得痛苦了,他不想知道这股洪流会把他冲到哪里去,会不会把他在礁石上撞得粉碎!这已经不是乌兰德抒情诗里那平静的流水,前不久,他还陶醉于这些抒情诗……这是一股强有力的、不可阻挡的狂澜!这股狂澜向前汹涌奔腾,而他随波逐流地漂浮而去!

他拿了一张纸,没有涂改一个字,几乎一挥而就,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亲爱的杰玛!

您知道要我向您提出的是什么劝告;您知道令堂的愿望是什么,她要求我的是什么;但是您还不知道,而现在我必须告诉您的——这就是我爱您,我以一颗初恋的、充满炽烈的爱情的心爱着您!这股爱情的火焰突然在我心里燃烧起来了,可是燃烧得这么炽烈,我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当令堂来要求我找您谈话时,这股火还只在我心里阴燃。要不然,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大概会拒绝她的委托的……现在我向您倾吐的真情,是一个诚实的人对您的自白。您应该知道,您在跟谁交往。我们之间不应有误会存在。您要知道,我不能给您任何劝告……我爱您,爱您,爱您——不论在我的头脑里,或是在我的心坎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德米特里·萨宁

这封信折好并封好后,萨宁本想按铃叫茶役,差他送去……“不,这不妥当!托埃米略转交吧?……但是到他的店里去,在其他店员中间去找他,这也不方便。而且夜已经来临,他或许已经离开店回去了。”萨宁这么考虑着,可他还是戴上帽子,来到了街上;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真是喜出望外,他看见埃米略在前面走。埃米略腋下挟了个皮包,手里拿了一卷纸,这个年轻的热心人急匆匆地回家去。

“难怪人家说,每个恋人都有他的运气!”萨宁沉吟了一下,叫住了埃米略。

这孩子掉转身,立刻跑到他跟前来了。

他还来不及高兴,萨宁就把信交给了他,向他说明,把信交给谁,怎样转交……埃米略用心地听着。

“不让人看见这封信吗?”他问,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秘的神气,像是在说:“我们俩都明白问题的实质!”

“对了,我亲爱的朋友,”萨宁说,有点儿尴尬的样子,可是抚爱地拍拍埃米略的脸颊。“要是有回信……请您给我送来,好吗?我在住处等您。”

“这请您放心!”埃米略愉快地低声说着,跑掉了。他一边奔跑,一边又向萨宁点点头。

萨宁回到了住处,没有点燃蜡烛,就倒在沙发上,把两手垫在脑后,沉浸在刚意识到的爱情中,这种爱情用不着描写:有过体会的人都知道其中的苦乐;没有体会过的——对他们讲也没用。

门开了,埃米略探进头来。

“我把回信带来了,”他低声说。“这就是给您的回信!”

他拿出一张折好的小纸条,把它高举到头顶上。

萨宁从沙发上直跳起来,从埃米略手里夺过信。他的热情太高了:现在他顾不上保密,也顾不上礼貌了,甚至在这个孩子,她那亲兄弟面前,也是如此。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本该有所顾忌,本该克制自己,但是他顾不上了!

他走到了窗前,就着房子前面的街灯的光,念下面几行字:

我请求您,我恳求您,明儿整天不要上我们这儿来,不要露面。我需要您这样做,一定要这样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我知道您不会拒绝的,因为……

杰玛

萨宁把这张便条接连念了两遍,啊,他觉得她的字迹多么可爱,多么秀丽!他稍微沉吟了一下,就向埃米略转过身去,——埃米略想暗示一下,自己是个多么谦虚的年轻人,他面朝墙壁站着,用指甲在墙上抠着玩,——萨宁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埃米略立刻跑到萨宁跟前去。

“您有什么吩咐吗?”

“喂,我的小朋友——”

“Monsieur德米特里,”埃米略用嗔怪的口气打断他,说,“您为什么不用‘你’称呼我?”

萨宁不觉笑了起来。

“嗯,好吧。喂,我的小朋友(埃米略高兴得轻轻地蹦跳起来),你听着,‘那边’你懂不懂?你对‘那边’说,一切都会照办的(埃米略抿紧了嘴,俨然地点点头),——你呢……你明天干什么?”

“我!我做什么?您想叫我做什么?”

“要是你能够,你明天大清早就到我这儿来,我们一同到法兰克福郊外去游玩,到晚上回来……你去不去?”

埃米略又蹦跳起来。

“好啊,哪里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呢?跟您一块儿去游玩,这简直是个奇迹!我一定来。”

“要是他们不让你来呢?”

“他们会让我来的!”

“喂……千万别告诉‘那边’,说我叫你来玩一天。”

“为什么要说?我会溜出来的!没什么了不得!”

埃米略搂住萨宁用力地吻了一下,就跑掉了。

萨宁久久地在房间里踱步,很迟才睡觉。他心里又怕又快乐,面临新的生活,他的心愉快地揪紧了。萨宁很满意自己想出了请埃米略明天来玩一天的主意;他的脸酷肖他的姐姐。“埃米略会使我想起杰玛,”他思忖道。

但最使他惊讶的是,他昨天怎么会和今天不一样?他觉得他爱着杰玛,“海枯石烂永不变”——正像今天那样爱她。

二十六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埃米略用一条皮带牵着塔尔塔利阿来到了萨宁的住处。如果他是德国血统,他就不会极准时地践约的。他在家里撒了个谎,说他要跟萨宁去散步到早餐时间,然后到店里去。当萨宁还在穿衣服的时候,埃米略虽然相当迟疑地跟他谈到了杰玛,谈到了她跟克吕贝尔先生的一场小争执,但是萨宁以严肃的缄默作为回答;于是埃米略流露出这么一副神气:他明白,为什么连稍稍触及一下这件重要的事情也不应该,便再也不提它了;只是有时露出全神贯注甚至严肃的神情。

喝过咖啡后,两个朋友便出发——当然是步行——到哈泽去了,那是一个离法兰克福不远、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的小村。从那里眺望陶努斯山脉,了如指掌。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烂,很热,但并不灼人;凉爽的风在绿叶丛中沙沙作响;高空中一片片圆形的云彩投下的阴影,斑斑点点地在大地上平稳而迅速地移动。两个年轻人不久就出了城,精神勃勃、兴高采烈地在那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平坦的大路上行走。他们拐进了一座树林,在树林里迷了路,徘徊了很久;然后在一家乡村小饭馆里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餐;于是他们去爬山,欣赏风景,从山上丢石头,鼓着掌,望着这些石头像兔子一般奇怪而有趣地蹦跳着滚下山去,直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在山下经过的人用响亮有力的声音骂他们时才停止;然后在一块紫黄色的、短而干燥的苔藓上躺下,舒展着四肢;接着在另一家小饭馆里喝啤酒;继而互相追逐,互相打赌比谁跳得远。他们听到了回声,便和回声对话;他们唱歌,喂喂的呼喊,摔跤,攀折小树枝,用几片羊齿草插在帽上,甚至还跳起舞来。塔尔塔利阿尽它的力气,尽它的能力参加这一切活动。诚然,它不会投石头,可它却连滚带跑地去追逐石头;当这两个年轻人唱歌时,它就随声吠叫;它甚至也喝啤酒,虽然它显然不喜欢喝。这套本领是它从前的主人,一个大学生教它的。但它不大肯听埃米略的话——他到底不是它的主人潘塔莱昂纳;当埃米略叫它“讲话”或“打喷嚏”时,——它只摇摇尾巴,伸出那卷得像根管子的舌头。

两个年轻人也彼此交谈。开始游玩时,萨宁作为一个大哥,因此更是高谈阔论,他开始大谈什么叫宿命,或是说命运,人类的使命是什么,有什么意义;不过他们的谈话很快就转到较为轻松的问题上去了。埃米略向自己的朋友和保护人详细地问起俄国的情况来,他们那里是怎样进行决斗的,俄国女人美不美,能不能很快就学会俄语,当那个军官拿枪瞄准他时,他的心情怎样。萨宁也向埃米略问到他父母的情况,问到他家里的一般情况,但竭力不提杰玛的名字,——心里却只想着她。说实在的,他甚至不是想她——而是想着明天,想着那神秘的明天,将会给他带来空前的、不可思议的幸福的明天!在他心里仿佛挂起了一幅帷幕,一幅薄薄的、轻飘飘的帷幕;这幅帷幕微微晃动着,而在帷幕后面他觉得……觉得有一张凝然不动的、年轻而神秘的脸,嘴唇上浮出亲切的笑意,而睫毛却严肃地、故意装得严肃地下垂着。这张脸不是杰玛的脸,这是幸福本身的脸!现在,他的时间终于到来了,帷幕升起了,嘴唇张开了,睫毛抬起来,——神灵看见他了,这便是光明,像阳光一样的光明,便是欢乐和无限的喜悦!!他想到这个明天,他的心由于不断地重新燃起希望而在发愣的烦恼中又愉快地揪紧了。

这希望、这烦恼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他的每个行动都带来烦恼——但丝毫没有影响他。这烦恼并不影响他跟埃米略在第三个小饭馆里津津有味地用他们的午餐——只是偶尔有一个念头,像一道短促的闪电,在他的脑际一闪:要是世界上有人能知道??!!这烦恼也不影响他午饭后同埃米略做跳背游戏。这个游戏是在一片空旷的绿草如茵的小草地上做的……当萨宁在塔尔塔利阿的狂吠声中,灵活地叉开两腿,像鸟儿般飞也似的从埃米略弓着的身子上跳过时,他是多么惊奇,多么害羞啊!——因为他忽然看见有两个军官站在前面的一片绿草如茵的小草地的边上。他立刻就认出他们是他昨天的敌人及其决斗时的副手,即封·登霍夫先生和封·里希特先生。他们的眼里都嵌着单片眼镜,瞧着他微笑……萨宁两脚一落地,就掉转身去,赶忙穿上脱下的外套,断断续续地对埃米略说了几句话,那个少年也穿上了短上衣——两个人立刻就离去了。

他们回到法兰克福已经很晚了。

“我会挨骂的,”埃米略跟萨宁告别时,说。“可我不在乎!我今天玩得多么痛快,多么痛快啊!”

回到自己旅馆后,萨宁看到了杰玛写来的一张便条。她约他明天会面,早晨七点钟在法兰克福近郊的一个公园里。

他的心颤动得多么厉害!他多么乐于对她唯命是从!天哪,这预示了什么……这不可思议的、唯一的、不可能的、确实无疑的明天,还有什么没有预示呢!

他眼睛盯住了杰玛的便条,签在信尾的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G,拖着一条长长的秀丽的尾巴,这使他想起了杰玛那美丽的手指,她的手……他心里想,他还一次也没有吻过这只手呢……“意大利女人,”他思忖着,“与传说中的她们相反,都是羞怯而严肃的……杰玛更不用说了!她是女王……女神……一尊纯洁无瑕的大理石像……”

可是日子总会到来的……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那天夜里,在法兰克福有个幸福的人……他睡了;但他可以用诗人的诗句来描写自己:

我睡了……可我那敏感的心却醒着……

他的心跳得那么轻,宛如一只在夏天阳光下停憩在花儿上的小蝴蝶振动着翅膀。

二十七

早晨五点钟萨宁就醒了;六点钟他已经穿好衣服,六点半就在公园里踱步了,心里留意着杰玛在便条里提到的那个小亭子。

这天早晨是静悄悄的,天气暖和而阴沉。有时好像马上就要下雨;可是伸出手去却没有下雨的感觉,只是瞧瞧衣服的袖子,才发觉许多极小的水珠,像最微小的玻璃珠子一般;不过这些水珠很快就干了。没有风——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风似的。各种声音不是在空中飞扬,而是散布在四周;远处微微凝聚着一片白茫茫的雾霭,空气里洋溢着木犀和白洋槐花的芳香。

街上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可是已经有行人了。偶尔有一辆马车辘辘地驶过……公园里一个游人也没有。一个园丁拿把铁铲懒洋洋地刨着小径,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披了一件黑色呢斗篷,蹒跚地穿过林荫道。萨宁绝不会错把这个病病歪歪的老妇人当作杰玛的,然而他的心却揪紧了,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个渐渐走远的黑糊糊的身影。

七点钟!钟楼上的钟打了七下。

萨宁站定了。难道她不来啦?一阵寒颤突然通过他的四肢。过了片刻,又是一阵寒颤,不过这一回打颤是由于别的原因。萨宁听见他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女人衣服的窸窣声……他掉转头去,果真是她!

杰玛在他后面循着小径走来。她身上披了一件灰色的短斗篷,戴了一顶深色的小帽子。她打量了一下萨宁,把头扭向一边——赶上了他,很快地走过去了。

“杰玛!”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叫道。

她向他微微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他追上去。

他呼吸急促,两腿不听使唤了。

杰玛经过亭子,向右面走去,又经过有一只麻雀在忙碌地戏水的浅浅的小池,绕到栽植着高高的丁香的花坛后面,就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这个地方很舒适,避开了耳目。萨宁傍着她坐下来。

一分钟过去了,不论是他,或是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也不看她的脸,只看着她两手攥在一起握着一把小阳伞。谈话有什么意思呢?什么话具有相等于他们这么早、彼此挨得这么近在这儿相会这个事实的意义?

“您……不生我的气吧?”萨宁终于说话了。

萨宁难以说出比这更蠢的话来……他自己意识到这点……但至少沉默给打破了。

“我?”她回答说。“为什么?不……”

“您相信我吗?”他继续问。

“相信您信上所说的话吗?”

“是的。”

杰玛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小阳伞从她手里滑下了。她赶紧抓住,没有让它掉到地上。

“嗳,相信我吧,相信我在信上写给您的话吧,”萨宁扬声说。他的胆怯忽然消失了;他热情洋溢地说起话来。“假如世界上确有神圣的、半点不假的事,——那么这就是我对您的爱情,杰玛,这就是我对您狂热的爱情!”

杰玛向他斜眼投以短促的一瞥,小阳伞差点儿又从手里掉下了。

“相信我吧,相信我吧,”他反复地说。他恳求她,把双手向她伸了过去,但不敢碰她。“您要我做什么……才能使您相信我?”

她又瞧了他一眼。

“您说吧,monsieur Dimitri,”她说,“前天您来劝我时,——可见您还不知道……还没有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萨宁接嘴说,“可我并不知道。我头一次见到您时就爱上您了,不过我没有立刻理会到您会成为我的什么人!何况我听说您已经订了婚……至于您母亲的委托,——首先,我怎么能拒绝呢?其次,我似乎是这样向您转达她的委托的,让您也能够猜到……”

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身体相当结实的男子,肩上挂了一只旅行包,一望而知是个外国人,从花坛后面走了出来,以过路旅客的毫无礼貌的态度向坐在长凳上的这对男女投了一瞥,大声地咳了一下,走过去了。

“您妈对我说,”等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沉寂,萨宁就说,“您的拒绝会造成丑闻的(杰玛把眉头微微一皱);我自己也多少给了人家以说不体面的闲话的借口,因而……我在某种程度上有责任劝您不要拒绝您的未婚夫克吕贝尔先生……”

“Monsieur Dimitri,”杰玛喃喃地说,用手掠了一下朝萨宁一边的头发。“请不要把克吕贝尔先生称做我的未婚夫。我决不会做他的妻子。我已经拒绝他了。”

“您拒绝他了?什么时候?”

“昨天。”

“向他本人?”

“向他本人。在我们家里。他到我们家里来过。”

“杰玛!那么您爱我?”

她向他扭转脸来。

“要不然……难道我会到这儿来吗?”她悄声说。她的两手垂到了长凳上。

萨宁抓住这双无力的手掌朝上的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的眼睛上,接着贴在自己的嘴上……他昨天幻想过的帷幕升起了!这就是它,就是幸福;这就是它那光华四射的脸。

他微微抬起头来,瞧着杰玛——目不转睛地大胆地瞧着。她也瞧着他——略微向下瞧着。她那半开半闭的眼睛微微发亮,噙着幸福的泪花。可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不!脸上笑了,虽然无声地、但却幸福地笑了。

他想拥抱她,可是她让开了,一边依旧无声地笑着,一边否定地摇摇头。她那幸福的目光像是在说:“你等着吧。”

“啊,杰玛!”萨宁大声说,“我哪能想得到,你(当他第一次说出“你”时,他的心像琴弦般地颤动起来),你会爱我!”

“这我自己也想不到啊,”杰玛轻声说。

“我哪能想得到,”萨宁继续往下说,“我哪能想得到,我会在这里找到自己终身的幸福!我到法兰克福来时,本来打算只逗留几个钟头。”

“终身?真的吗?”杰玛问。

“终身,永远,一辈子!”萨宁又激动地高声说。

从离他们坐着的长凳两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园丁用铲子刨小径的声音。

“咱们回家吧,”杰玛低声说,“咱们一块儿回去,你去吗?”

此时此刻,假如她对他说:“你跳海吧,你跳吗?”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就会纵身跳人海里的。

他们一同走出公园,不打城里的街道走,而取道城郊回家去了。

二十八

萨宁一会儿跟杰玛并肩而行,一会儿稍微落在她后面,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而她仿佛在匆匆地赶路……又仿佛想站定似的。说实话,他脸色煞白,她激动得脸上泛红,他们俩都好像迷迷糊糊地往前走着。片刻之前,他们俩所做的一切——这是心灵的交流,——是多么强烈,多么新奇,多么惊心动魄,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骤然改变了,要重新安排了;他们俩都没能清醒过来,只感觉到他们已被一阵旋风给卷走了,就像那天夜里几乎使他们俩相互投入对方怀抱里的那阵旋风一样。萨宁一边走,一边感觉到他甚至用另外一种目光瞧着杰玛:刹那间,他注意到杰玛的步态和她动作上的几个特点,——天哪!这一切对他是无限珍贵和可爱的!她也感觉到他在这样地瞧着她。

萨宁和她都是第一次坠入情网;他们都尝到了初恋的一切妙趣。初恋——那是一场革命:单调、正规的生活方式刹那间被摧毁和破坏了;青春站在街垒上,它那辉煌的旗帜高高地飘扬——不论前面等待着它的是什么——死亡还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热烈的敬意。

“是什么啊?这好像是我们的老头儿?”萨宁低声说,用手指指着一个全身裹紧了衣服的人,他慢慢地打旁边挤过去,好像竭力避免让人看见似的。在极大的幸福中,他觉得需要和杰玛谈谈,不是谈爱情——这已经是决定了的、神圣的事情,——而是谈谈别的话儿。

“对,这是潘塔莱昂纳,”杰玛又快乐又幸福地回答道。“他大概是从家里出来跟踪我的;他昨天一整天已经留意着我的每个行动了……他在猜疑了!”

“他在猜疑啦!”萨宁用赞美的口吻跟着说了一遍。杰玛说的话他哪会不加赞美呢?

接着他请她详细地谈谈昨天所发生的事。

她立刻急切而杂乱地谈起来,脸上挂着微笑,嘴里发出急促的叹息声,跟萨宁互换着亲切而愉快的眼色。她告诉他,说自从前天谈过话后,妈妈满希望她杰玛会有肯定的表示;她怎样满足了莱诺雷太太的要求,而答应了她在二十四小时内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她怎样恳求到这个期限——这是多么费劲;又说克吕贝尔先生怎样忽然登门,他比往常更古板,领子浆得更硬挺;他怎样流露出对那个陌生的俄国人的不满,因为这个俄国人对他克吕贝尔做出了粗暴的侮辱行为(他正是这样说的),这种行为是幼稚的、不可原谅的。“他指的就是你的决斗,他怎样要求我们立即不要让你到我们家来。‘因为,’他补充说(这时杰玛稍微模仿了一下他的声音和举止),‘这败坏我的名誉;如果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或是有益的,那么好像是我不能保护我的未婚妻似的,明天全法兰克福都会知道有一个异国人为我的未婚妻而要跟一个军官决斗,这像什么话?这会玷辱我的名誉!’妈妈却跟他的意见一致——真想不到!——可我立刻就对他说,他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名誉和人格而担忧;大可不必怕人家议论自己的未婚妻而感到受辱——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了,而且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说真的,我本想在跟他彻底决裂之前先跟您……跟你谈谈;可是他来了……我也忍不住了。妈妈甚至慌得叫了起来,可我转身就走,到另一个房间里把他的戒指拿来还给了他——你没有注意到吧,两天前我已经把这个戒指脱下了。他非常生气;但是因为他自尊心很强,骄气十足,他没有说几句话就走了。当然罗,我不得不忍受妈妈多少斥责啊;看到她那么伤心,我心里很难过——我也认为我稍微急躁了些;可我已经收到了你的便条,没有这张便条,我也已经知道……”

“知道我爱你,”萨宁接嘴说。

“是啊……我知道你爱上了我。”

杰玛这么说着,话说得有些乱,脸上微露笑意;当有人迎面走来或打旁边经过时,她就放低了声音或默不作声。萨宁兴高采烈地听着,欣赏着她的嗓音,就像昨天欣赏她的手迹一样。

“妈妈异常伤心,”杰玛又说道,她一句接一句地说得很快,“她怎么也想不到克吕贝尔先生会惹我讨厌;想不到我许配给他不是由于爱情,而是由于她的强求……她怀疑……您……你;直截了当地说,也就是她相信我爱上了你,——这尤其使她伤心,因为前天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甚至还请你来劝我……这是个奇怪的委托,对不对?现在她把你……她把您称做狡猾的人,不老实的人;她说,您骗取了她的信任;她向我预言,说您也会欺骗我……”

“可是,杰玛,”他扬声说,“难道你没有告诉过她……”

“我可什么也没有说过!没有跟您交换过意见,我有什么权利?”

萨宁双手一拍。

“杰玛,我希望你现在至少要向她承认一切,带我到她那儿去……我要向你妈证明,我不是一个骗子!”

由于心里充溢着高尚的、火一样的感情,萨宁高高地挺起了胸膛。

杰玛睁大了眼睛瞧着他。

“您真的愿意现在就同我一块儿去见妈妈?去见我妈妈,她坚决相信……坚决相信……这在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决不可能实现的?”有一句话杰玛不敢说出来……这句话她觉得难以说出口;可是萨宁却更乐于说这句话。

“我要跟你结婚,杰玛,我要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不论是他的爱情、他的高尚精神,还是他的决心都没有任何极限了。

杰玛听到这些话后,不禁站定了一会儿,接着走得更快了……她好像要躲开这过于巨大的、意想不到的幸福!

可是她的两条腿忽然发软了。克吕贝尔先生戴着一顶簇新的帽子,穿着一件新的腰间打裥的长上衣,身子挺得笔直像支箭,头发鬈曲得像条狮子狗,从一条胡同的拐角后面走出来了,离她只有几步路,他看见了杰玛,也看见了萨宁——他好像暗暗地由鼻孔里嗤了一下,把他那柔软的身体朝后一弯,神气活现地迎着他们走来。萨宁心里感到了厌恶;可是瞥了一下克吕贝尔先生的脸后——这个人尽他的能耐,竭力表现出一副轻蔑的惊讶、甚至怜悯的神气,——瞥了一下这张红润、鄙俗的脸后,萨宁突然觉得心头怒火直冒,就向前迈了一步。

杰玛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又沉着而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胳臂伸给他,眼睛直瞅着她从前的未婚夫的脸……后者眯缝起眼睛,缩着身子,让到一边——一面从牙缝里嘟哝说:“歌曲总是这样结束的!(Das alte ende vom liede!)”又迈着那么神气活现的、略微有点儿颠呀颠的步子走了。

“他说什么,这个坏蛋?”萨宁问。他本想去追赶克吕贝尔;可是杰玛把他拦住,同他一起往前走了,没有把那条被他挽着的胳臂抽回去。

罗泽利糖果店在前面出现了。杰玛又站住了。

“Dimitri,monsieur Dimitri,”她说,“我们还没有进去,我们还没有见到妈妈……要是您还要考虑,要是……您还是自由的,德米特里。”

萨宁把杰玛的一只手紧贴在自己的胸上作为回答,拉着她往前走了。

“妈妈,”杰玛叫了一声,就和萨宁一块儿走进莱诺雷太太坐着的那个房间里去了。“我把真正的未婚夫带来了!”

二十九

要是杰玛说,她带来了霍乱或死神,应当认为,莱诺雷太太也不会以更大的失望来接受这个消息的。她立刻坐到一个角落里,脸向壁,——泪水扑簌簌地直淌,几乎号啕大哭起来,正如一个俄国农妇伏在她儿子或丈夫的棺材上失声痛哭一样。起初,杰玛窘得甚至不敢走到母亲跟前去!而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房间中央;萨宁也慌得手足无措——他自己也快哭出来!这场无法安慰的哭泣延续了一个钟头,整整一个钟头!潘塔莱昂纳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把糖果店的店门关上,免得外人进来——好在时间还早。这个老人也摸不着头脑,他无论如何不赞成萨宁和杰玛操之过急,然而他不忍责备他们。有必要时,他准备替他们说些好话。他很不喜欢克吕贝尔!埃米略自以为是他的朋友和姐姐的中介人,因为一切都非常顺利而几乎引为自豪!他怎样也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这么伤心。他心里立刻就断定,女人,甚至最好的女人,都没有灵敏的脑筋!萨宁最倒霉!只要他一走近莱诺雷太太,她就大声号啕,挥手叫他走开。他站得远远的,几次想要高声喊叫:“我向您的女儿求婚!”却不敢喊。莱诺雷太太特别自怨自艾:“她怎么糊涂得什么也察觉不出!”“要是我的乔瓦尼·巴蒂斯塔在世,”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反复地说,“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萨宁心里寻思着,“这到底是很愚蠢的!”他不敢向杰玛瞧一眼,她也不敢抬起眼来瞧他。她只是耐心地照料母亲,起初母亲也把她推开……

暴风雨终于渐渐平息了。莱诺雷太太不再哭了,听凭杰玛把她从她躲着的角落里扶出来,让她坐在窗前的圈椅里,给她喝了些香橙花露茶;她让萨宁——不是走近她身边……哦,不是!——但至少让他留在房间里了(起先她总是要他出去),他说话时,她不再打断他了。萨宁立即趁风波平息之际,发挥了一番令人惊叹的能说善辩的才能:即使对杰玛本人,他也未必会这么热情洋溢地、这么令人信服地表白自己的心愿和感情的。这些感情是最真挚的,这些心愿是最纯洁的,就像《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阿尔马维瓦的心愿和感情一样。他既不向莱诺雷太太,也不向自己隐瞒这些心愿的不利方面;可是这些不利方面仅仅是表面的!……诚然,他是异国人,他们不久前才跟他相识,无论是他的身份,或是他的财产情况,他们都一无所知;但他准备提出一切必要的证据,证明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不是穷人。他将提供他的同胞们最确凿无疑的证明!他希望杰玛跟他结合将会是幸福的,他能使她高高兴兴地与亲人离别!……一提到离别——仅仅“离别”这个词儿——差点儿坏了事……莱诺雷太太简直浑身发抖,着急起来……萨宁赶忙声明说,往后离别不过是暂时的,或许根本无须离别!

萨宁的能说善辩不是没用的。莱诺雷太太开始打量他起来,虽然还带伤心和责备的神情,但已不像起先那样讨厌和恼怒;接着她允许他走到她身边去,甚至还让他坐在她旁边(杰玛坐在另一边);之后,她责备起他来了——不仅用目光,而且用言语,这表示她已经有点儿回心转意了;她又埋怨起来,她的埋怨越来越温和,越来越婉转;她不再埋怨,但忽而向她女儿,忽而向萨宁轮流地提出各种问题;后来她允许他拉住她的手,没有立即把手缩回去……后来她又哭起来——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眼泪了……然后她凄然微笑了,为乔瓦尼·巴蒂斯塔已不在人世而惋惜,但与以前提到亡夫的意义是完全不同了……又过了片刻,两个罪人——萨宁和杰玛——已经跪在她脚边,她用双手轮流地抚摸他们的头;又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拥抱她,吻她了;埃米略高兴得脸上放出光彩,跑进房间里来了,也向这几个紧紧地抱成一团的人扑了过去。

潘塔莱昂纳朝房间里张望了一下,他既得意地微笑,同时又皱紧了眉头,他跑到店堂里,把店门打开了。

三十

莱诺雷太太从绝望到伤心,又从伤心到“平静地听天由命”的转变过程完成得相当快。但这种平静地听天由命很快就转变为暗暗的满意了,不过为了礼貌,这种满意的心情被千方百计地掩藏起来,被抑制着。萨宁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就称莱诺雷太太的心;她惯常这样想:他将是她的女婿。她已经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特别使人不快的地方,虽然她认为有必要在脸上保持几分埋怨的神色……不如说忧虑的神色。何况最近几天所发生的事是多么不寻常啊……一件接着一件!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作为一个母亲,莱诺雷太太认为自己有责任向萨宁提出各种问题。而萨宁呢,那天早晨去跟杰玛会面时,他并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思,——真的,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考虑过,只凭一股热情,——萨宁心甘情愿地,可以说,满腔热情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对一切问题回答得既认真,又详尽,又乐意。莱诺雷太太确信他无疑是名门的世袭贵族,她甚至有点儿诧异,他竟不是一个公爵。她露出一副严峻的神色,并且“预先向他声明”,她将会对他不客气地直言不讳,因为做母亲的神圣责任使她不得不如此!萨宁回答说,他希望她能够如此,并且恳切地要求她对他不必客气!

于是莱诺雷太太向他指出,克吕贝尔先生(说了这个名字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咬着嘴唇,踌躇了一阵)——克吕贝尔先生,杰玛的前未婚夫,现在已有八千金币的收入,这笔收入还会逐年很快地增加——可是他,萨宁先生,有多少收入?

“八千金币……”萨宁慢吞吞地重说了一遍……“这合俄币约值一万五千卢布的纸币……我的收入少得多。我在图拉省有个小田庄……如果管理得好,可以获得——甚至一定能获得五千或六千卢布……要是我进国家机关服务,就不难得到两千卢布左右的年俸。”

“在俄国服务?”莱诺雷太太高声叫道。“那么我跟杰玛必须分离了!”

“我可以进外交界,”萨宁接嘴说,“我有某种关系……也可以在国外找到工作。要不然还有个办法——这办法最好:把我的田庄卖掉,拿这笔资金投资于某个能获利的企业,例如,扩充您的糖果店。”萨宁觉得自己说的是荒唐话,可他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勇敢精神!他看看杰玛——杰玛自从谈起了这个“实际问题”以后,不时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又坐下,——他看看她——觉得不再有阻碍了,他打算立刻就用最好的办法,把一切都安排妥善——只要她放心就好了!

“克吕贝尔先生也有意思要给我一笔小款子来扩充这爿糖果店,”莱诺雷太太稍微犹豫一下后,喃喃说。

“妈妈,看在上帝份上,妈妈!”杰玛用意大利语扬声说。

“一定要把这些事情说在前头,我的女儿,”莱诺雷太太也用意大利语回答她说。

她又向萨宁转过脸来,开始详细地询问他,在俄国婚姻法是怎样的,跟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女子结婚——也像在普鲁士一样没有阻力吗?(当时,即在一八四〇年,全德国还记得普鲁士政府和科隆大主教关于宗教信仰不同的男女通婚的争论。)当莱诺雷太太听到女儿要嫁给一个俄国贵族,将成为贵族夫人时,——她流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神情。

“那您不是必须先回俄国去吗?”

“为什么?”

“可不是?……去征得您的皇上的同意?”

萨宁向她解释说,根本无须这样做……不过他也许当真要在结婚之前回俄国一次,即速归来(他说这些话时,他的心痛苦得揪紧了,杰玛看了他一眼,理会到他心里的痛苦——她脸红了,沉思起来);他将竭力设法在这次逗留在祖国期间卖掉他的田庄……无论如何,他将携带必需的钱回来。

“我要请您给我带一件阿斯特拉罕的上等羊羔皮来做一件短斗篷,”莱诺雷太太说。“据说,那里皮货好得出奇,而且便宜得惊人!”

“一定带来,我非常高兴给您带一件来,也给杰玛带一件来!”萨宁扬声说。

“给我带一顶用银丝绣的山羊皮帽,”埃米略从隔壁房间里探出头来插嘴说。

“好,我给您带……也给潘塔莱昂纳带一双便鞋。”

“这是为什么?说到哪里去了?”莱诺雷太太说。“我们现在是谈正经事。但还有一件,”这个讲究实际的太太补充说,“您说卖掉田庄。您怎么卖呢?那么您把您的农民也卖掉吗?”

萨宁仿佛在腰部挨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跟罗泽利太太和她的女儿谈到农奴制度时,他表示过,这个制度曾经引起了他极大的愤慨。他不止一次地使她们确信,他决不会卖掉他的农民,因为他认为这种买卖是不道德的。

“我要设法把我的田庄卖给一个我会知道他的德行的人,”他有点儿支支吾吾地说。“或者农民们自己会来赎身。”

“这最好罗,”莱诺雷太太表示了同感。“要不然,出卖活人……”

“Barbari! ”潘塔莱昂纳咕噜说。他跟着埃米略出现在门口,抖了抖他那凤头式的头发就不见了。

“可恶!”萨宁暗自想道,一边偷偷地打量一下杰玛。她似乎没有听见他最后的几句话。“嗯,没有关系!”他又想道。

有关实际问题的谈话就这样几乎持续到吃饭的时候。莱诺雷太太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了,她管萨宁叫德米特里,亲切地拿指头点点威胁他,说要对他的狡猾行为进行报复。她详细地反复询问关于他亲属的情况,因为“这也很重要”;她也要求他给她描述一下,按照俄国教堂的传统仪式,婚礼应该是怎样举行的。想到往后杰玛穿着白色礼服,头戴金冠,她预先就赞美不止。

“我的女儿美丽得像一位王后哪,”她带着母亲的自豪感低声说。“世间可没有那么美丽的王后!”

“世间也没有另一个杰玛!”萨宁接嘴说。

“对啊,因此她才是杰玛呀!”(大家都知道,意大利语gemma,是宝石的意思。)

杰玛扑过去吻她的母亲……看来,她现在才自由地舒了口气,使她感到压抑的重负从她心上落地了。

一想到不久以前,就在这些房间里陶醉过的幻想终于实现了,萨宁忽然觉得非常幸福,心里充满了一种孩子气的快乐。他这么兴奋,立刻就跑到糖果店里去了;他无论如何一定要站在柜台后面做些生意,就像几天前一样……他说:“我现在完全有这个权利了!因为我现在是他们一家人啦!”

他果真站到柜台后面了,并且果真做起生意来了,也就是卖给过路的两个姑娘一斤糖果,他竟给了她们两斤糖果,却只向她们收了一半价钱。

吃饭时,他正式作为一个未婚夫,坐在杰玛旁边。莱诺雷太太继续考虑着她的实际问题。埃米略不时笑嘻嘻地挨近萨宁,硬要后者带他到俄国去。已经决定了:萨宁两星期后就动身。只有潘塔莱昂纳神色有点儿抑郁不乐,莱诺雷太太甚至责怪他:“他还做过副手呢!”潘塔莱昂纳挤眉弄眼地瞥了她一眼。

杰玛几乎总是沉默不语,可是她的脸从来没有比现在更美丽,更容光焕发。饭后,她叫萨宁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她在前天拣樱桃的那条长凳跟前站定了,对他说:

“德米特里,你别生我的气;可我想再提醒你一下,你不应当认为自己受到了约束……”

他不让她把话说完……

杰玛扭开了脸。

“妈妈提到的那点你可记得?就是关于我们信仰的不同,就是这一点!……”

她抓住那个用一条很细的带子拴着的挂在颈脖上的石榴石十字架,用力扯断了带子,把十字架送给了他。

“既然我是你的,那么你的信仰也就是我的信仰!”

当萨宁和杰玛一同回到房子里去时,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到晚上,一切还是照老规矩。他们甚至还玩了tressette。

三十一

第二天萨宁很早就醒了。他处在人间幸福的顶点;但不是这影响了他的睡眠;他感到忧虑不安的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命运的问题:用什么办法尽快地、尽可能有利地出卖他的田庄。在他头脑里有各种截然不同的计划交织在一起,可是眼下还决定不下该采取哪个计划。他从房子里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振作一下精神。他一定要带一个妥善的方案去见杰玛。

这是个什么人啊?身体十分肥胖而又笨重,两腿粗壮,不过衣着很体面,在他前面有点儿摇摇晃晃地、蹒跚地行走着。他在哪里见过这个淡黄头发乱蓬蓬地直竖的后脑勺,这个简直像安在肩上似的脑袋,这个又柔软又肥厚的背,这双肥胖得松弛下垂的手?难道这就是波洛佐夫,他在寄宿中学里的老同学吗?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他了。萨宁赶上了在他前面行走的那个人,掉转头来……一张微微发黄的阔脸盘,细小的猪眼睛,淡色的睫毛和眉毛。鼻子又短又扁,两片肥厚的大嘴唇仿佛粘在一起似的,下巴颏儿圆圆的,没有胡子——整个脸庞的表情是萎靡不振的、懒洋洋的、疑虑重重的——对,一点不错:这就是他,这就是伊波利特·波洛佐夫!

“我是不是又福星高照了?”这个念头在萨宁的头脑里一闪。

“波洛佐夫!伊波利特·波洛佐夫!是你?”

这个人站住了,抬起他那双小眼睛,稍微等待了一下,终于张开了他的嘴,用微微沙哑的假嗓子说:

“是德米特里·萨宁吗?”

“嘿,正是他!”萨宁扬声说,握了握波洛佐夫的一只手;波洛佐夫手上戴了一副绷得很紧的、烟灰色的细软的羊皮手套,这双手如先前一样毫无生气地垂在他那圆鼓鼓的大腿的两边。“你到这儿很久了吗?你从哪儿来的?住在哪儿?”

“我昨天从威斯巴登来的,”波洛佐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替妻子买些东西,今天就要回威斯巴登去。”

“啊,对了!你已经结婚了——据说,讨了个美人儿!”

波洛佐夫朝一边扫了一眼。

“对,据说。”

萨宁笑起来了。

“我明白,你还是那么一个……萎靡不振的人,像在寄宿中学时一样。”

“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据说,”萨宁补充说,特别强调“据说”这个词儿,“你的妻子很有钱。”

“据说是这样。”

“伊波利特·西陀雷奇,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我,老兄,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对,巴甫洛维奇!我不过问妻子的事。”

“你不过问?什么事都不过问?”

波洛佐夫又朝一边扫了一眼。

“什么事都不过问,老兄。她自管自……我也自管自。”

“现在你到哪里去?”萨宁问。

“现在我不到哪里去;我在街上跟你谈谈;等我们谈完话,我就回旅馆去吃早饭。”

“你要我作陪吗?”

“这是说,你陪我吃早饭?”

“是呀。”

“请吧,两个人一起吃早饭要开心得多。你不是很健谈吗?”

“不见得。”

“那好吧。”

波洛佐夫往前走了,萨宁同他并排走着。萨宁心里寻思着——波洛佐夫的嘴又闭紧了,他呼哧着,摇摇晃晃地、默默地走着,——萨宁心里寻思着:这个笨蛋怎么能够讨得一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妻子?他本人又没有钱,又不是显贵,又没有学问;在寄宿中学里是个出名的精神萎靡的笨孩子,又贪睡又嘴馋——得了个“脓包”的绰号。真是咄咄怪事!

“既然他的妻子很有钱,——据说,她是个包税商的女儿,——她会不会买我的田庄呢?虽然他说,他不过问妻子的事,但这话是不可信的!那么我开一个便宜的价格,有利可图的价格!为什么不试试呢?这也许是我福星高照……就这样吧!试试看!”

波洛佐夫把萨宁带到了法兰克福的一家最好的旅馆,不用说,他租的是一个最好的房间。桌子和椅子上堆满了纸盒啦、箱子啦和一包包东西……“老兄,这一切东西都是我替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买的!”(伊波利特·西陀雷奇这样叫他的妻子。)波洛佐夫在一把圈椅里坐下来,哼哼着说:“好热呀!”他解开了领带。接着,按铃叫来了茶役头儿,详细地吩咐要一份最丰盛的早餐。“一点钟得预备好马车,听见没有?一点正。”

茶役头儿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就卑躬屈膝地退出去了。

波洛佐夫解开了背心的扣子。只要看看他那稍微抬起了眉毛、咻咻地喘气和皱起鼻子的样子,就可以知道,说话在他是一件很费力的事。他有点儿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萨宁会不会强迫他转动舌头,还是他自己会承担起谈话这件苦事。

萨宁了解他的朋友的心情,因此没有提很多问题去麻烦他,他只提了些最必要的问题。他知道波洛佐夫曾服役过两年,(在枪骑兵部队里!他穿短制服,大概很神气吧!)三年前结了婚——他和妻子一同侨居在国外,已经一年多了,“她现在在威斯巴登治病,”然后从这里往巴黎。萨宁也很少谈及自己过去的生活和自己的计划;他单刀直入地讲了最重要的事,也就是谈起了他要出卖田庄的事。

波洛佐夫默然听着,只有时瞧瞧那扇门,因为早餐得从这扇门里送进来。早餐终于送来了。茶役头儿后面跟随着两个仆人,端来几盘罩着银罩子的菜肴。

“是你在图拉省的田庄吗?”波洛佐夫低声说,一边在桌旁坐下了,把餐巾塞入了他的衬衫领子里。

“在图拉。”

“叶夫列莫夫县……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阿列克谢耶夫卡吗?”萨宁问,也在桌旁坐下了。

“我当然知道。”波洛佐夫把一块蘑菇炒蛋塞进了嘴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的妻子,在邻近也有一个田庄……茶役,开瓶!……土地相当好,——只是你的农民们把树林砍光了。你为什么要卖掉?”

“老兄,我要钱用嘛。我愿意卖得便宜些。你要不要买……顺便问问。”

波洛佐夫喝下了一玻璃杯酒,用餐巾抹了抹嘴,又慢慢地、声音很响地咀嚼起来。

“嗯,对了,”他终于说话了……“我不要买田庄,没有钱。请把奶油移过来点儿。说不定我的妻子要买。你跟她谈谈吧。如果你开价不贵——她不会不要的……唉,这些德国人都是蠢驴!他们连鱼也不会炖!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吧?可他们还高谈什么:‘Vaterland 应当统一。’茶役,快把这难吃的东西拿走!”

“难道你的妻子亲自管理……产业吗?”萨宁问。

“她亲自管理。这排骨倒不错。你尝尝。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凡是我妻子的事我一概不过问——现在我再向你说一遍。”

波洛佐夫继续咀嚼着。

“嗯……可我怎样才能跟她谈呢,伊波利特·西陀雷奇?”

“这很简单,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你到威斯巴登去走一遭。离这里又不远。茶役,你们有没有英国芥末?没有?畜生!只是别错失时机。我们后天就要走。请让我给你斟一杯:这酒味儿又香又美——不很酸。”

波洛佐夫脸上有了生气,发红了;他只是在吃饭……或喝酒的时候,脸上才有生气。

“说真的,……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办?”萨宁嘟哝说。

“可你忽然这么急煎煎干吗?”

“老兄,我正是在着急啊。”

“你需要一笔很大的款子吗?”

“很大的一笔。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想要……结婚。”

波洛佐夫把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到桌上。

“结婚!”他声音沙哑地(惊讶得连声音也沙哑了)说,并把自己那双肥胖的手交叉地按在肚子上。“那么急?”

“是呀……很急。”

“你的未婚妻当然在俄国罗?”

“不,不在俄国。”

“那么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法兰克福。”

“她是什么人?”

“是个德国女子;也可以说,不是——是个意大利女子。她是住在这里的。”

“有陪嫁吗?”

“没有陪嫁。”

“那么,是热恋?”

“你真会说笑话!对,是热恋。”

“因此你需要钱?”

“嗯,是啊……是啊,是啊。”

波洛佐夫喝了一口酒,漱漱口,洗洗手,一个劲儿地把两只手在餐巾上抹,取出一支雪茄,点上火抽起来。萨宁默默地瞧着他。

“只有一个办法,”波洛佐夫终于哼哼哈哈说,他把头向后一仰,吐出一缕细细的烟。“你去找我妻子吧。假如她要买,她会解决你的困难的。”

“我怎样去见她,去见你妻子呢?你说,你们后天就要走?”

波洛佐夫闭上了眼睛。

“我来告诉你,”他终于说,一边用嘴转着雪茄,喘着气。“你回去,快去整理一下行装,再到这儿来。一点钟我要走;我的马车很宽敞——我带你去。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我现在要睡觉了。老兄,我吃了饭一定要睡觉。习惯如此,我只好将就着。你别妨碍我。”

萨宁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他决定了!

“好吧,我同意这个办法,谢谢你。十二点半我到这里来,咱们一同去威斯巴登。我希望你妻子不会不高兴……”

可是波洛佐夫已经打起呼噜来了。他嘟嘟囔囔说:“别妨碍我!”摆动着两腿,像个婴儿般地睡熟了。

萨宁又向这个身体又胖又笨重的人,向他的脑袋、颈脖,他那抬得高高的、圆得像苹果的下巴颏儿投了一瞥,他走出旅馆,就迈开大步向罗泽利糖果店走去。他得预先通知杰玛。

三十二

他在糖果店店堂里刚巧碰见了杰玛和她的母亲。莱诺雷太太弓着背,正在用一把不大的折尺量窗间的距离。看见萨宁,她便挺直了腰,高兴地迎接他,但神色不无一点儿忸怩不安。

“自从昨天您对我们说了那些话后,”她说,“我的头脑里盘旋着各种想法,怎样改善我们的店铺。我认为这里可以放两个有玻璃隔板的小柜子,您知道吧,现在这是时兴的东西。以后还要……”

“好极了,好极了,”萨宁打断了她的话,“这一切以后都要考虑,不过请到这里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他挽着莱诺雷太太和杰玛的胳臂,把她们带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莱诺雷太太惊慌莫名,尺从手里掉落了。杰玛本来也很惊慌,但她定睛地看了看萨宁,就放心了。他脸上确实有心事的样子,同时也流露出心情愉快、精神振奋、充满决心的神情。

他请母女俩坐下,他自己却站在她们面前——他挥舞着两手,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告诉她们说:他碰到了波洛佐夫,打算到威斯巴登去走一趟,有可能卖掉田庄。

“请你们想一想,我的运气可好,”末了,他扬声说,“事情发生这样的变化,我甚至或许不必回俄国去!我们可以比我预定的日期提前得多举行婚礼!”

“您什么时候要走?”杰玛问。

“今天,过一小时就走;我的朋友租了一辆马车,他带我去。”

“您给我们写信吗?”

“很快就写!跟这位太太一谈过,我马上就写信来。”

“您说,这位太太很有钱?”讲究实际的莱诺雷太太问。

“非常有钱!她的父亲是百万富翁,全部财产都遗留给了她。”

“全部财产都遗留给了她一个人?嘿,这可是您的运气。不过要当心,别把您的田庄卖得太便宜!要多加考虑,也要坚决果断。可别上人家的当!我理解您想要尽快地做杰玛丈夫的心情……不过最要紧的是谨慎小心!别忘记:您越是把田庄卖得贵,你们夫妻俩和你们的孩子就会越有钱。”

杰玛扭转头去,萨宁又挥起手来。

“您可以放心,我会小心的,莱诺雷太太!可我不会做买卖。我实事求是地给她开一个价钱。她肯出,那很好;不肯出,上帝保佑她。”

“您跟她……跟这位太太相识吗?”杰玛问。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

“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不能成交,我后天就回来;如果成交,或许要多耽搁一两天。无论如何我是一分钟也不会多耽搁的。因为我的心是在这里!我只顾跟你们讲话了,可是动身前我还得回旅馆去……请把您的手给我,祝我成功。莱诺雷太太,在我们俄国总是这样做的。”

“右手还是左手?”

“左手,更靠近心脏呗。不管成功不成功,我后天准回来!有个什么东西向我预示:我一定会凯旋而归的!再见,我亲密的,我亲爱的……”

他搂住莱诺雷太太,并吻了一下,他请杰玛带他到她的房间里去一会儿,因为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他只是想单独跟她告别。莱诺雷太太懂得这个意思,她不想知道这件如此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萨宁还从来没有进过杰玛的房间。他一跨进那闺房的门限,爱情的全部魅力,它的全部热情,它的狂喜,它的甜蜜的惊恐,一齐在他身上勃发了,涌入了他的心灵……他以激动的目光朝四下投了一瞥,便伏倒在那可爱的少女的脚下,把脸贴在她身上……

“你是我的?”她低声说。“你很快就回来吗?”

“我是你的……我会回来的,”他喘着气,复述了一遍。

“我等你,我亲爱的!”

一会儿后,萨宁已经在街上奔跑着回自己的住处去。他没有发觉,头发蓬乱的潘塔莱昂纳从糖果店门里跑出来跟着他,向他叫喊着什么,一条手臂举得高高的,向他挥动,仿佛在威吓他似的。

* * *

十二点三刻,萨宁来到了波洛佐夫的住处。在他所住的旅馆大门口已经停着一辆套着四匹马的轿式马车。看见萨宁,波洛佐夫只说:“啊!你决定了?”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和高统胶靴,虽然是盛夏季节,还是用棉花塞住了耳朵,走到台阶上来了。茶役们按照他的吩咐,把他买来的很多东西都放到了马车里,在他的座位周围摆满了丝织的小坐垫、小袋、小包裹,在脚下放了一个装满食品的篮子,在车夫座上拴了一只手提箱。波洛佐夫慷慨地给了他们很多小费,一个殷勤周到的看门人虽在后面但却恭敬地扶住他,他终于呼哧呼哧地爬进了马车,坐下来,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堆得好好的,然后取出一支雪茄,点上火抽起来。这时,他才用一个指头向萨宁点点,意思是说:“你也上来吧!”萨宁在他身旁坐下来,波洛佐夫通过看门人吩咐马车夫要好好赶车,要是他想得到酒钱的话。踏脚板哗啦一声响,车门訇地关上了,马车滚动起来了。

三十三

现在,从法兰克福搭火车到威斯巴登不消一个钟头;从前特别邮车需要三个钟头。要换五次马。波洛佐夫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不知是在打盹,还是摇晃着身子,话很少,没有向窗外眺望过一次:对优美的风景,他是毫无兴趣的,甚至还说什么“自然景物——真要他的命!”萨宁也一言不发,也不欣赏风景:他哪有心思。他完全陷入了沉思和回忆之中。每到一站,波洛佐夫就付清车费,看看行驶了几个钟头,赏了车夫小费——给多少,要看他们是否卖力。在半途中,他从食品篮里取出了两个橙子,挑了一个最好的,而把另一个递给了萨宁。萨宁定睛瞧瞧他的旅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波洛佐夫问,一边用他那又白又短的指甲使劲地剥橙子皮。

“笑什么吗?”萨宁重说了一遍,“笑咱们一起作这次旅行。”

“那又怎样?”波洛佐夫追问道,把三分之一橙子放进嘴里。

“这次旅行倒是很奇怪。老实说,昨天我简直没有想到过你,就像没有想到过中国皇帝一样;可是今天,我和你同车去把我的田庄卖给你妻子;这我也一点儿没想到过。”

“生活里各种事情都会发生的,”波洛佐夫回答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还会见识许多别的事哩。譬如,你能想象我曾经当过传令兵吗?可我当过;米哈依尔·巴甫洛维奇大公下命令:‘快步跑,这个胖子骑兵少尉快步跑,加快跑!’”

萨宁在耳朵后边搔搔。

“请你告诉我,伊波利特·西陀雷奇,你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脾气怎样?这我必须知道。”

“他竟对我发命令:‘快步跑!’”波洛佐夫忽然忿怒地插嘴说,“可我……我怎么样呢?……我心里想:收起您的官衔和肩章吧——哼,去它们的!哦……你问我妻子吗?妻子怎么样吗?和所有女人一样的人嘛。她这个人可不是好惹的——她不喜欢人家惹她。重要的是,你要多谈谈……好让她嘲笑一番。谈谈你的恋爱经过吧,怎么样……我告诉你,要谈得有趣些。”

“怎么算是有趣些?”

“就这样说吧。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有个心上人,你想要结婚。你就这样说好啦。”

萨宁生气了。

“你发觉这里面有什么可笑的吗?”

波洛佐夫只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橙子汁从他的下颏上直淌下来。

“是你妻子叫你到法兰克福来买东西的吗?”过了一会儿,萨宁问。

“她自己叫我来买的。”

“这是些什么东西?”

“当然是些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难道你有孩子了吗?”

波洛佐夫甚至把身子从萨宁身边挪开点儿。

“是这样啊!我何必要有孩子?女人的装饰品嘛……身上的衣服,装束的一部分罢了。”

“对这种事情,难道你内行?”

“内行。”

“你怎么对我说,你不过问你妻子的事。”

“我不过问别的事。可是这……没有什么。因为无聊,可以过问。我的妻子相信我的鉴别力。而且我也会讲价钱。”

波洛佐夫的说话开始断断续续的了;他已经累了。

“你妻子很有钱吗?”

“有钱倒是很有钱。不过多半给她自己花。”

“可你似乎不能抱怨吧?”

“我到底是她的丈夫。我不应该利用这种关系吗?我对她是个有用的人!她嫁给我,是交上了好运!我配得上她!”

波洛佐夫用一块绸手帕擦了一下脸,沉重地唉声叹气,像是在说:“饶恕饶恕吧,别再叫我说话了。要知道,说话对我是多么费劲啊。”

萨宁不再惊动他,又陷入了沉思。

* * *

马车在威斯巴登的一家旅馆门前停下了,这家旅馆很豪华,简直像一座宫殿。旅馆里的铃立刻一齐响了起来,仆役们顿时奔忙起来。几个穿黑色燕尾服、仪表堂堂的人在大门口跳了起来,那个制服上绣了金线的看门人用力一拉,打开了车门。

波洛佐夫像个胜利者走下马车,便慢悠悠地循着那铺着地毯、清香四溢的楼梯上楼去了。一个衣服穿得也很体面、面貌却像俄国人——他的听差,急忙走上前去。波洛佐夫对他说,今后要常常跟随他,因为在法兰克福昨天夜里没有人给他波洛佐夫端热水!听差脸上现出一副惊惧的神色,赶紧弯下腰给他的老爷脱去高统胶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家吗?”波洛佐夫问。

“在家。太太正在换衣服。太太要到拉松斯卡亚伯爵夫人那儿去吃饭。”

“啊!到这个!……等一等!马车里有些东西,你去拿出来,把它们搬到这儿来。你,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波洛佐夫补了一句,“去租个房间,三刻钟后再来……咱们一块儿吃饭。”

波洛佐夫慢腾腾地往前走了;萨宁去租了一个较为普通的房间,盥洗完毕后,稍事休息,便向封·波洛佐夫公爵殿下(durchlaucht)所住的那一套又大又豪华的房间走去。

他看见这位“公爵”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中间的一把最华丽的天鹅绒圈椅里。萨宁的这个萎靡不振的朋友已经洗过澡,穿上了一件最华丽的绸长褂,头上戴了一顶深红色的土耳其帽。萨宁走到他跟前,把他打量了一会儿。波洛佐夫一动不动地坐着,俨然像一尊神像;连脸也不向他扭过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默不作声。真是个壮丽的奇观!对这个奇观欣赏了约莫两分钟后,萨宁想要说话来打破这神圣的沉默,可是隔壁房间的门忽然开了,在门限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穿着一件镶着黑花边的白绸连衫裙,手上和颈脖上都戴着钻石——这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波洛佐娃。她那浓密的淡褐色头发垂在她脑袋的两边,编成了一条条辫子,但没有挽起来。

三十四

“啊,对不起!”她脸上浮出半含羞半嘲讽的微笑说,同时用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一条辫子的末梢,她那晶莹发亮的灰色大眼睛凝视着萨宁。“想不到您已经来了。”

“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的童年时代的朋友,”波洛佐夫低声说,仍然没有向萨宁转过脸来,也没有站起来,而用一个指头点点他。

“是的……我知道……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很高兴认识他。我本想请你,伊波利特·西陀雷奇……今天,我的女仆多糊涂啊……”

“给你梳头?”

“是呀,是呀,费心。请原谅,”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带着和先前一样的微笑又说道,一边向萨宁点点头,并倏地掉转身去,在门后面消失不见了。她那迷人的颈脖、非常美丽的肩膀和那出奇地轻盈的体态给人以短暂的、但却挺秀匀称的印象。

波洛佐夫站起来了,吃力地迈着摇晃的步子向那扇门走去。

萨宁毫不怀疑,这位女主人完全知道他在“波洛佐夫公爵”的客厅里。她所以露一下脸,目的在于让人家瞧瞧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的确很美。萨宁心里甚至很高兴波洛佐娃做出这种狂妄的行为:既然想让我吃一惊,在我面前炫耀一番——说不定她在田庄的价格上肯让步?因为他心里只有杰玛,在他看来,其他女人都不足道:他几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这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对我说的倒是实话:这位太太的确非常漂亮!”

如果他不是在这样特殊的心情中,他的看法大概会不同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波洛佐娃娘家姓加雷什金,是个惹人注目的女人,不是说她是个公认的美人儿:她那平民出身的烙印在她身上甚至表现得十分显著。她前额低,鼻子肥大而且有点儿翘起;她也不能夸耀自己皮肤细腻,手足纤丽——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不是普希金所说的“美的瑰宝”使遇见她的人停步不前,而是正当青春的女人——不知是俄罗斯女人,还是茨冈女人——那健美的肉体的魅力……使他情不自禁地停步不前!

可是杰玛的形象如诗人所吟唱的三重铠甲保护着萨宁。

十分钟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在她丈夫陪同下出来了。她走到了萨宁跟前……她那翩翩风度,仅仅是这种风度就使那个时代,——唉!那个距今已经很遥远的时代里的一些怪人,都为之神魂颠倒。“当这个女人向您走来时,仿佛给您送来一生的幸福,”他们当中有一个就会这样说。她走到萨宁跟前来了,一边向他伸过手来,一边声音温柔而仿佛矜持地用俄语说:“您会等我,是不是?我很快就会回来。”

萨宁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已经在她出去的那扇门的门帘后面不见了。走出门外时,她又掉转头来,又微微一笑,又给人以先前的那匀称挺秀的印象。

当她微笑时,每边脸颊上显露出不是一个酒窝,也不是两个酒窝,而是三个酒窝。而且她的眼睛比她的嘴更有笑意,她的嘴唇鲜红、阔大,颇有风韵,左边嘴角上还有两颗微小的美人痣。

波洛佐夫趔趔趄趄地闯进房间里去了,又坐在圈椅里。他仍然默不作声;可是一种奇怪的冷笑不时使他那没有色泽的、已经打皱的脸颊鼓了起来。

他已经现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虽然他比萨宁只大三岁。

他招待客人的晚餐,不用说,连最讲究饮食的人也会感到满意的;可是萨宁却觉得吃这顿饭的时间长得简直令人难受!波洛佐夫吃得很慢,“富于感情地、细细品味地、有节奏地”吃着,聚精会神地埋头在盘子上,几乎每道菜都要嗅一嗅。他先用酒在口里漱了一会儿,然后咽下,嘴巴叭哒一声……吃了烤肉后,他忽然兴致勃勃地谈起来;可他说的是什么啊?他说的是细毛绵羊,这是他打算整群地采购的,——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温柔,使用着一切表示亲热的小名。他喝了一杯烫得像开水的咖啡(他几次用气愤得要哭出来的声音提醒茶役说,昨天端给他的咖啡是冷的,冷得像冰),然后用他那发黄而不整齐的牙齿轻轻地咬住一支哈瓦那雪茄,他就照他的老习惯打起盹来了。这使萨宁十分高兴,他就在那柔软的地毯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地来回踱起步来,同时幻想着他将来同杰玛怎样共同生活,给她带回去怎样的消息。可是波洛佐夫醒来了,照他本人的说法,醒得较平日早了些,——他睡了才一个半钟头呢。他喝了一玻璃杯冰冻碳酸矿泉水,又吞下八匙子果酱,俄罗斯果酱,是听差给他端来的,盛在深绿色的真正的“基辅”玻璃罐里,用他的话说,他没有这东西就活不下去。他那双有点儿浮肿的眼睛盯着萨宁,问他是否愿意同他玩“耍傻瓜”。萨宁欣然同意;他怕波洛佐夫又会谈起小绵羊、未产过羔的母羊和肥尾巴来。主人与客人俩一同到客厅里去了,茶役拿来了一副纸牌,他们开始玩牌,当然不赌钱。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从拉松斯卡亚伯爵夫人家里回来了,看见他们正在作这种无害的消遣。

她一走进房间,看见了纸牌和摆开的呢面牌桌,便高声地大笑起来。萨宁霍地站了起来,可是她扬声说:

“您坐下玩牌吧。我立刻去换衣服,就回来。”她衣服窸窣作响,又消失不见了,边走边脱去手套。

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她那漂亮的连衫裙换成了一件淡紫色的、宽舒的绸短上衣,大袖口下垂着;腰间紧紧地束着一根编成的粗线带。她在丈夫旁边坐了下来,等到他输了,便对他说:“嗯,肉团团,玩得够了!”(萨宁听到“肉团团”这个词儿,不禁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她愉快地微微一笑,回看他一眼,脸颊上所有的酒窝都显露出来了。)“够了;我知道你要睡觉了,吻一下手就去吧;我要跟萨宁先生一块儿谈谈。”

“我不想睡,”波洛佐夫说,沉重地从圈椅里站起来。“叫我走,我吻一下手就走。”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给他,脸上还是笑吟吟的,眼睛瞧着萨宁。

波洛佐夫也瞥了萨宁一眼,没有告别就走了。

“嗯,请说吧,请说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热切地说,一边把裸露着的两肘往桌上一搁,就急不可耐地用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指甲。“据说,您要结婚,这是真的吗?”

问了这些话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甚至把头微微一偏,用更专注而锐利的目光朝萨宁的眼睛瞥了一下。

三十五

虽然萨宁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而是在社交界混过一阵子的,但波洛佐夫太太那过分随便的态度,开头会使他发窘的,如果他仍然没有把这种亲昵的态度看作是他的计划能够实现的一个好兆头的话。“迁就迁就这位有钱太太的任性吧,”他暗自拿定了主意,就以波洛佐夫太太问他时同样的随便态度回答她说:

“是呀,我要结婚。”

“跟谁?跟一个外国女子吗?”

“是啊。”

“您认识她不多久吗?在法兰克福认识的吗?”

“一点不错。”

“她是个什么人?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她是糖果点心师傅的女儿。”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眼睛睁得很大,扬起了眉毛。

“这太好啦!”她慢条斯理地说,“这真是个奇迹!我认为在世界上再也碰不到像您这样的年轻人!糖果点心师傅的女儿!”

“我知道,这会使您感到惊奇的,”萨宁不失尊严地说,“不过,首先我根本没有那些偏见……”

“首先,这一点儿也没有使我感到惊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偏见。我自己就是农夫的女儿。啊?您对这有什么看法?见到一个不怕用情的男子,这才是我觉得又惊奇又高兴的。您爱她,是吗?”

“是的。”

“她长得很俊?”

最后这个问题倒使得萨宁有点儿感到厌恶了……但已经不能回避了。

“您知道,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谈起来,“在每个人看来,他的恋人的脸蛋总是比别的女人漂亮的,不过我的未婚妻的确是个美人儿。”

“真的吗?她是哪种类型的人?意大利的?古典型的?”

“不错;她的面貌很端正。”

“您有没有她的肖像?”

“没有。”(那时候摄影连提都还没有人提,银板照相 刚开始流行。)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杰玛。”

“您呢?”

“德米特里。”

“父称呢?”

“巴甫洛维奇。”

“您听我说,”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依旧用慢条斯理的语调说:“我很喜欢您,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一定是个好人。把您的手给我。我们交朋友吧。”

她那美丽、白皙而又有力的指头紧紧地握住了萨宁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稍微小些,可是温暖、丰满、柔软、灵活得多。

“不过您可知道,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什么?”

“您不会生气吧?不会吧?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难道这一定需要吗?”

萨宁拧紧了眉头。

“我不懂您的意思,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轻轻地笑了起来,头一摆,那掉落到两边脸颊上的头发都被甩到后面去了。

“他显然是非常可爱的,”她不知是沉思地还是心不在焉地说。“一个骑士!既然如此,那您就相信那些人吧,他们认为理想主义者已经绝迹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总是说一口非常纯正的俄语,真正莫斯科话——民间的语言,而不是贵族式的语言。

“您大概是在一个旧式的敬神的家庭里教养长大的吧?”她问。“您是哪省的人?”

“图拉省的。”

“啊,那么我们是同乡。我的父亲……您可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是的,我知道。”

“他是在图拉省出生的……他是图拉人。嗯,好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故意把这个“好”字完全按照小市民的发音念——念成了:赫尔绍[xepщo]。)那么现在让我们开始办事吧。”

“就是说……开始办事,这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要这样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微微眯缝起眼睛。

“您为什么到这儿来?(当她眯缝起眼睛的时候,眼神变得很温柔,并且带点儿嘲讽的意味;当她把眼睛睁得很大的时候,在它那明亮的、几乎是寒光闪闪的光芒中却显露出一种像是恶意的、威胁性的神气……她那对浓密的、微蹙的、有真正的貂皮的光泽的眉毛使她的眼睛显得特别美。)您希望我买您的田庄吗?您需要钱办婚事?是不是这样?”

“是的,需要钱。”

“您需要很大的一笔钱?”

“我首先需要几千法郎。您丈夫知道我的田庄的情况,您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我呢,开个公道的价钱。”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头摇来摆去。

“首先,”她从容自在地说,几个指尖在萨宁的常礼服的翻袖上碰了碰。“我没有跟我丈夫商量的习惯,除非是关于我的服装的事——他在这方面是内行;其次,您为什么说,您开的价钱公道?我可不愿利用您现在正在热恋中而准备作一切牺牲这个机会……我不会接受您的任何牺牲的。怎么样?我不鼓励您……唔,这怎么说好呢?……不鼓励您高尚的感情,反而像剥菩提树皮那样来剥削您吗?我从来不干这样的事。除非我碰到我不肯饶恕的人——不过我也不采取这样的手段。”

萨宁怎么也猜不透她是在嘲笑他呢,还是在说正经话?他只是暗自想:“啊,得小心提防!”

一个仆人走进来,他用大盘子端来了一个俄国式的茶炊、一套茶具、奶油、面包干等等,一齐摆在萨宁与波洛佐夫太太之间的桌上,就走了。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您不嫌脏吧?”她问,一边用手指拿一块糖放在他的茶杯里……可是糖夹子就在桌上。

“别那么说!……用这样漂亮的手……”

他没有把话说完,几乎被一口茶给呛住了,而她却用专注而泰然自若的目光瞧着他。

“我所以提到我的田庄卖价公道,”他继续往下说,“是因为现在您在国外,我不能设想您有很多钱闲放着;最后,我自己觉得,出售田庄……或者买进田庄,在类似的情况下也是件不正常的事,我应当考虑到这点。”

萨宁说得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轻轻地仰靠在圈椅的背上,抄着两手,依旧用专注而泰然的目光瞧着他。他终于不说话了。

“不要紧,您说吧,您说吧,”她说,仿佛在帮助他。“我听着,我很高兴听您说,您说吧。”

萨宁又开始描述自己的田庄,它的面积有多少俄亩,坐落在哪里,有多少亩可耕种的土地,可以获得多少收入……甚至还提到庄园里的风景优美的地势;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凝眸瞧着他,她的目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专注;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但没有一丝笑意:她咬住了嘴唇。萨宁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又沉默不语。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开腔了,思索起来……“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又叫了一声……“您听我说:我确信购买您的田庄对我是一笔很有利的交易,我们会成交的;可是您必须给我……两天……对,两天期限。您能和您的未婚妻分开两天吗?我不会让您耽搁更多时间的,如果您不愿意耽搁的话——我向您保证。但如果现在您需要五、六千法郎,我很高兴借给您——我们以后再算。”

萨宁站起来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您表示愿意帮助一个对您差不多是陌生的人,我应当感谢您这种亲切而热忱的好意……但是,如果您一定要这样,那我宁愿等待您对购买我的田庄作出决定,我将在这里逗留两天。”

“对,我要您等待两天,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会觉得难受吗?很难受吗?您说吧。”

“我爱我的未婚妻,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跟她分离我心里觉得很不好过。”

“嘿,您真是个好人!”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叹了口气说。“我一定不让您太苦恼。您要回去吗?”

“时间已经晚了,”萨宁说。

“路上很辛苦,又跟我丈夫玩了‘耍傻瓜’,您该休息一下啦。请您告诉我,您跟我的丈夫伊波利特·西陀雷奇是好朋友吗?”

“我们是一个寄宿中学里的同学。”

“当时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吗?”

“‘这个样子’是什么样的?”萨宁问。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忽然笑起来,笑得满脸绯红;她把手帕按在嘴上,从圈椅里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像很累的样子,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过手来。

萨宁告别,向门外走去。

“明天请早些来,听见吗?”她在后面向他叫道。从房间里出去时,他掉转头来瞧了一眼,看见她又坐到圈椅里,两手放在脑后。她那件短上衣的宽大袖子几乎滑到了肩头,不能不承认这两条胳臂的姿势,这整个体态,美得迷人。

三十六

半夜已经过了很久,萨宁房间里还点着灯。他坐在桌子旁,在给“他的杰玛”写信。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给她描写了波洛佐夫一家——丈夫和妻子,不过写得更详细的是他自己的感情,信是这样结尾的:他跟她约定“三天后再见!!!”(加上了三个惊叹号!)第二天大清早,他就到邮局去寄信,并在库尔海察公园溜达了一阵子,那里音乐已经开始演奏。游人还不多;他在乐队的亭子前面站定了,听了歌剧《魔王罗伯达》中的一支集成曲,喝了咖啡,然后向一条幽僻的小径走去,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沉思起来。

一把伞柄在他肩上急速地敲了几下,敲得相当重。他不觉一怔……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他面前,她穿了一件轻飘飘的灰底绿花透明薄纱连衫裙,戴了一顶白纱帽,手上戴了一副瑞典手套,脸色鲜艳红润,宛如夏天的早晨,可是在动作上和眼神里却流露出还未消失的昨夜酣睡沉沉的快乐。

“您好,”她说。“今天我差人去找过您了,可您已经出来了。我刚喝了第二玻璃杯……您知道,人家硬叫我喝这里的水,天晓得为什么……我身体不是很好吗?现在我应当散步一小时。您愿意做我的游伴吗?过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喝咖啡。”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边站起来边说。“可我很高兴同您一块儿散步。”

“那么,请把您的胳臂给我……别害怕: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不会瞧见您的。”

萨宁勉强地笑了笑。每逢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提到杰玛,他就感到不愉快。可他连忙顺从地鞠了个躬……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胳臂慢慢地、轻轻地放到他的胳臂上一滑,仿佛跟他的胳臂粘在一起了。

“我们打这里走吧,”她对他说,一边把撑开的阳伞往肩上一搁。“这个公园像是我的家,我带您去游玩一下它的几处好景色。您听我说(她常常说这句话):咱们现在不谈买田庄的事;我们在早餐后好好地谈一谈;您现在应当向我介绍一下您自己……让我知道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然后,如果您愿意,我也向您谈谈我自己。您同意吗?”

“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什么才是您感兴趣的……”

“等一等,等一等。您还没有十分领会我的意思。我不会向您卖俏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耸了耸肩。“他有个未婚妻,像一尊古代的雕像,我会向他卖俏吗?!您有商品,而我是买主。我要知道您有的是什么货色。喂,拿来瞧瞧,它是什么货色?我不仅仅要知道我要买的货色,而且也要知道是从谁的手里买的。这是我父亲的规矩。嗯,您开始谈吧……不从童年时代谈起也好——就这样谈吧,您在外国逗留很久了吗?您在什么地方一直住到现在?只是,走得慢点儿,咱们不忙呀。”

“我是从意大利来的,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

“看来,凡是意大利的东西您都特别爱好吧?您在那里没有找到爱好的东西,这很奇怪。您爱好艺术吗?爱好绘画?还是更爱好音乐?”

“我爱好艺术……凡是美的东西我都爱好。”

“那么音乐呢?”

“音乐也爱好。”

“可我一点儿也不爱好音乐。我只爱好俄罗斯歌曲——农村歌曲,春天大家跳舞时唱的歌曲。您要知道……大红布啦,珠串啦,牧场上的嫩草啦,淡淡的烟味儿啦……这真美啊!可是不谈我的。您谈吧,您谈谈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面走,一面不时瞟萨宁一眼。她身材很高,她的脸几乎跟他的脸齐平。

他开始谈起来,开头谈得勉勉强强,讲得不好,后来却渐渐谈得兴致勃勃,甚至喋喋不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十分善于听别人说话;何况她自己是那么坦率,不由得也引起别人的坦率。她具有罗马红衣主教雷兹所说的“对人亲密的”伟大的天赋——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萨宁谈到了他的旅行,他在彼得堡的生活,他的青年时代……要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举止娴雅,那么他就决不会这么随便了;可她不拘任何礼节,自称为“好小子”——她正是这样对萨宁作自我介绍的。同时这个“好小子”以娇媚的步态跟他并肩走着,微微偎倚在他身上,朝他脸上看了又看,这个“好小子”以一个年轻少妇的形象跟萨宁并肩走着,施展着那么令人沉醉而苦恼的、隐约而强烈的魅力,只有斯拉夫性格——不是只有几分的斯拉夫性格,也不是纯粹的斯拉夫性格,而是和适宜的其他血统混合的斯拉夫性格——才能施展这样的魅力来扰乱我们——有罪的、意志薄弱的男子——的心。

萨宁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散步,萨宁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钟头。他们一次也没有停顿过——一直在那个公园里没有尽头的小径上走啊走啊,有时登山,边走边欣赏风景;有时下山来到一个谷地,躲进浓密的树荫里,一直手挽着手。萨宁有时甚至苦恼地站住了:他跟杰玛,跟他亲爱的杰玛还从来没有这么久地散步过……而这位太太竟然把他独占了,够了!

“您不累吗?”他不止一次地问她。

“我从来不觉得累,”她回答说。

他们有时碰到几个游人;差不多个个都向她点头致意,有的表示尊敬,有的甚至做出一副谄媚的样子。其中有一个长得很漂亮、衣着很讲究的黑发男子,她老远就用最纯正的巴黎口音向他叫喊:“Com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 —— ni aujourd' hui,ni demain.” 那个人默然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个躬。

“这个人是谁?”由于“好奇”这个不良的习惯,萨宁问;俄国人都有这种不良的习惯。

“这个吗?一个法国人,这儿有很多这样的人逛来逛去……他也向我献殷勤。是该喝咖啡的时候了。咱们回家吧;您大概已经饿了。我的好人现在大概已经睡醒了。”

“好人!睡醒了!!”萨宁暗自重复了一遍……“她说一口那么好的法语……真是个奇女子!”

* * *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没有猜错。当她和萨宁一同回到旅馆时,“好人”或“肉团团”已经坐在摆开的桌子前面,头上老是戴着那顶土耳其帽。

“我已经等你好些时候了!”他扬声说,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你不来,我已经想独个儿喝咖啡了。”

“不要紧,不要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高兴地说。“你生气了吗?这对你的健康是有益的:要不然的话,你会完全僵化的。瞧,我把客人带来了。快些按铃吧!我们喝咖啡吧,咖啡,最好的咖啡,盛在萨克森瓷杯里,摆在洁白的台布上!”

她摘下帽子,脱掉手套,鼓起掌来。波洛佐夫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

“今天您为什么跑得这么起劲,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低声说。

“跟您不相干,伊波利特·西陀雷奇!按铃吧!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请坐,您再喝杯咖啡!啊,发命令是多么愉快啊!人世间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当人家听您的话的时候,”丈夫又嘀咕说。

“正是这样,当人家听您的话的时候!我就是由于这个原故而高兴。尤其是和你在一起,肉团团,对不对?啊,咖啡端来了。”

一个茶役端来了一个大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一张剧院的海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立刻拿起海报。

“戏剧!”她不满地说,“德国戏剧。反正比德国喜剧好。去给我定一个包厢——楼下的包厢,或者不……最好定fremden-loge !”她对茶役说。“听见吗:一定要fremden-loge!”

“如果fremden-loge已被本市市长大人(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定去了呢?”茶役斗胆问。

“给大人十个三马克银币,但包厢必须让给我,听见没有!”

茶役恭敬而愁闷地点了一下头。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同我一起去看戏吗?德国演员都非常糟糕,您去……吗?啊!您多么好啊!肉团团,你不去吧?”

“听你的吩咐,”波洛佐夫把杯子端到了嘴边,回答说。

“你听我说:你别去啦。你在戏院里老是睡大觉;而且你也不大懂德语。你还是办一下这件事吧:给我的管事写一封回信,你可记得,关于我们的磨坊……关于农民磨粉的事。告诉他,说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这就是你整个晚上的事务……”

“知道了,”波洛佐夫说。

“嗯,那很好。你真是我的乖孩子!现在,先生们,好在我们已经谈到了管事,那就谈谈我们那件重要的事吧。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等茶役收拾了桌子,您就给我们谈谈您田庄里的一切——情况怎样,有些什么东西,您要卖什么价钱,您希望预付多少钱,总之,一切都要谈一谈!(“到底等到了,”萨宁心里寻思着,“谢天谢地!”)您已经向我谈过一些了,好像出色地给我描绘了您的花园,可是‘肉团团’当时没有在座……让他也听听,发表些意见!想到我可以成就您的婚事,我就觉得很高兴——我答应过您,早餐后就讨论您的事;我一贯信守诺言;对不对,伊波利特·西陀雷奇?”

波洛佐夫用手掌擦了一下脸。

“真的就是真的,你不欺骗人。”

“从来不!我从来不欺骗人。嗯,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把情况谈一谈,就像我们在枢密院里发言一样。”

三十七

萨宁开始“介绍情况”,也就是再次,第二次描绘他的田庄;可是这一回,不再谈大自然之美——有时他引波洛佐夫的话来证实所引用的“事实和数字”。可是波洛佐夫只是哼哈着,频频摇头,他表示赞成呢还是不赞成,这似乎连鬼也不知道。不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不着他参加意见;她显示了那样的商业和管理才能,简直令人惊叹!她十分熟悉田庄管理上的一切奥秘;她对一切都问得很详细,无一遗漏;而且她每句话都问到点子上,非凡准确。萨宁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场考试:他没有准备。这场考试持续了整整一个半钟头。萨宁体会到了一个被告坐在狭长的板凳上面对着严厉的、明察秋毫的法官时的心情。他暗自苦恼地低声说:“这是审问!”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直在笑,好像在开玩笑;可是萨宁因此觉得很尴尬,在“审问”中,他似乎不十分理解“再分配”和“耕作深度”这些名词的意义,他额上甚至冒汗了……

“嗯,好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末了说。“现在我了解您的田庄的情况……不比您差。每个魂灵您索价多少?”(在那个时代,众所周知,田庄的价格是根据魂灵多少来决定的。)

“对了……我认为……不能少于五百卢布,”萨宁费力地说。(啊,潘塔莱昂纳!潘塔莱昂纳!你在哪儿啊?现在你又会大声叫喊:Barbari!)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抬起眼瞧着天花板,好像在考虑。

“好吧,”末了她说。“这个价钱我觉得是公道的。可我约定了两天期限,您必须等到明天。我认为我们会成交的——到那时,您告诉我,您要求预付多少。可是现在basta cosi! ”她发觉萨宁有异议,她便接下去说:“咱们为阿堵物……忙得够了……á demain les affaires! 您听我说,现在我让您回去(她看了一下塞在腰带里的一只珐琅面的小型表)……在三点钟以前……该让您休息一下。您去玩一下轮盘赌吧。”

“我从来不赌博,”萨宁说。

“真的吗?您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不过我也不赌博。把钱白白丢掉,那确实很傻。不过您可到赌场里去看看那些面孔。在那里会看到许多十分滑稽可笑的事。那儿有一个老妇人,她头上扎了一条额饰,蓄了一撮小胡子……真怪啊!那里还有我们的一个公爵……也不错。他身材魁梧,鼻子像鹰嘴,当他下了三马克银币的赌注的时候,他便在背心里偷偷地画十字。您看看杂志啦,散散步啦,总而言之,悉听尊便……到三点钟,我等着您……de pied ferme 。我们得早点吃饭。这些可笑的德国人的戏院六点半就开演了。”她伸过一只手来。“Sans rancune,n'est-ce pas?”

“别那么想,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怨您什么?”

“因为我使您苦恼。等着吧,我还会让您有更大的苦恼呢,”她补了一句,眯缝起眼睛。她所有的酒窝在那渐渐泛红的脸颊上都一下子显露出来了。“再见!”

萨宁鞠了个躬,便出去了。一阵快乐的笑声在他身后哄然而起。这当儿,他恰好打镜子前面经过,镜子里映出了如下的一幕情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丈夫头上那顶土耳其帽拉了下来盖没了他的眼睛,他无力地挥动着双手挣扎起来。

三十八

啊,萨宁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多么深长而愉快地叹了口气!对啊: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得一点不错——他应该休息一下了,暂时忘掉所有这些新相识的人,忘掉这些争论、这些谈话;忘掉侵入他头脑里和心灵里那令人迷糊的东西——忘掉跟一个与他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出乎意外的、偶然的接近!这一切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差不多就在他知道杰玛爱上他,他成为她的未婚夫之后的第二天。要知道这是一种罪过!他心里千百遍向自己那纯洁无瑕的少女恳求饶恕,虽然,说实话,他没有什么可责怪自己;他千百遍亲吻她赠给他的那个十字架。要不是他希望迅速而成功地结束他所以来到威斯巴登的那件事,他就会急忙逃回去,逃到可爱的法兰克福去,逃到现在已经成为他的亲戚的那个可爱的家里去,逃到她那儿去,伏在他心爱的人的脚下……可是没有办法!得喝干这杯苦酒,得穿上衣服去吃晚饭,然后从那儿上戏院去……但愿明天她会早些放他走!

还有一件事也使他很窘,惹他恼火:他心里充满了爱情、感动和感激的喜悦,惦念着杰玛,想到他们俩的生活,等待着他的未来的幸福,然而这个奇怪的女人,这个波洛佐夫太太却纠缠不休地在眼前飘荡……不!不是在飘荡,而是矗立着……正是如此,照萨宁特别幸灾乐祸的说法——矗立在他眼前——他无法摆脱她的形象,不能不听她的声音,不能不想起她的话——甚至不能不闻到她衣服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幽雅的、使人神爽的、沁人心脾的、特别的香气,像黄百合花的香气。这位太太显然在捉弄他,这样那样讨他喜欢……这有什么目的吗?她要达到什么目的呢?难道这是娇纵惯的、有钱的——几乎放荡不羁的女人的一种怪脾气吗?这位丈夫呢?!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与她的关系是怎样的呢?他萨宁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上去呢?其实他无论是跟波洛佐夫太太或是跟她丈夫都没有丝毫关系。甚至当他整个心灵倾向着另一个像白天一般光辉灿烂的形象的时候,为什么他也不能把这个令人讨厌的形象驱走呢?这个女人的面影怎么敢通过几乎是神的面影显现出来呢?这个面影不仅显现了出来,而且还嘲弄地、得意洋洋地微笑着。这双贪得无厌的灰眼睛,两边脸颊上的这些酒窝,这些像蛇一般的辫子——难道这一切好像都粘在他身上了,他无力并且也不能摆脱这一切,甩掉这一切吗?

胡说!胡说!明天这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可是她明天会放他走吗?

啊……他向自己提出这一切问题时,快到三点钟了。于是他穿上了一件玄色燕尾服,在公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就到波洛佐夫那儿去了。

* * *

在他们的客厅里,他碰见了一个德国大使馆的秘书,这个人身材颀长,马脸,淡黄头发在脑后对分梳开(这在当时还是新奇的)……啊,奇怪!这另一个人是谁?封·登霍夫,就是前几天和他决斗过的那个军官!他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不由得露出一副尴尬相,但还是向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们是认识的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萨宁那副窘态逃不过她的眼睛。

“是呀……我已经荣幸地……”登霍夫低声说,身子略微倾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并含笑低声地补了一句:“那个就是……您的同胞……俄国人……”

“不可能!”她也低声说,用指头威胁地点点登霍夫,立刻就跟他,也跟那个身材颀长的秘书告别,从整个神情看来,这个秘书热恋着她,因为他每次瞧她时,甚至把嘴张得很大。登霍夫好像是个知交,他从一言半语中就能领会对他的要求,带着殷勤而俯首听命的样子立即离去了;秘书还赖着不肯走,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毫不客气地把他撵走了。

“到您的贵人那儿去吧!”她对他说(当时在威斯巴登有个摩纳哥国的公主,活像一个下流的卖笑女人),“您为什么尽呆在像我这样一个平民女子的家里?”

“别那么说,太太,”这个倒霉的秘书坚决地说,“所有世间的公主……”

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不讲情面,梳分头的秘书走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这一天打扮得正如我们老奶奶们所说的:“称身合体。”她穿了一件玫瑰色的闪光绸连衫裙,袖子上à la fontanges ,两只耳朵上都戴了一颗大钻石。她的眼睛像她的钻石一般晶莹发亮:她显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

她让萨宁坐在身边,跟他谈起巴黎来了,这是她几天后要去的地方;也跟他谈到德国人使她很讨厌,说当他们卖弄聪明的时候,他们都是愚蠢的;当他们糊涂的时候,却又不恰当地聪明起来;忽然,正如常言所说,她开门见山地——à brule pourpoint——问他,他最近为了一位女士而跟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军官决斗过,这是真的吗?

“这您怎么知道的?”萨宁惊讶不置地嘟哝着。

“大家都在传说,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不过我知道您是做得对的,做得非常非常对。您的举动像一个骑士。请您告诉我,这位女士就是您的未婚妻吗?”

萨宁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我再也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赶忙说。“这使您不愉快,请原谅我,我再也不说了!您可别生气!”波洛佐夫手里拿了一张报纸,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你怎么啦?饭准备好了吗?”

“马上就开饭,你瞧,我在《北方蜜蜂报》上看到……格罗莫鲍依公爵去世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猛地抬起头来。

“啊!愿他进天堂!”她对萨宁说,“每年二月里,到我生日那一天,他就在我每个房间里摆上茶花。虽然如此,还是不能留住我在彼得堡过冬。他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吧。”她问丈夫。

“有了!报上登载了他的葬仪。全宫廷的人都去参加了。这里还有科甫里日金公爵所作的悼念诗。”

“好极了。”

“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公爵称他为贤达。”

“不,我不想听。他是个什么贤达!他不过是塔季雅娜·尤里亚夫娜的丈夫!咱们吃饭吧。活人应该想到活人的事。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把您的胳臂给我。”

* * *

和昨天一样,晚餐是极丰盛的,席间很活跃。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能说会道……她的天禀是妇女中罕见的,尤其在俄国妇女中!她煞费苦心地找人家的碴儿,她的女同胞尤其遭到她的奚落。那生动而恰到好处的话语不止一次引起萨宁纵声大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最讨厌假仁假义、空洞的漂亮话和谎言……她几乎到处都发现假话。她仿佛以自己出身卑贱为荣,还以此自夸;她讲述了她童年时代自己父母的一些很奇怪的故事;自称为穿过树皮鞋的人,不比娜塔利亚·基里洛夫娜·娜雷什金娜 差。萨宁开始明白了,她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难要比许多同龄的妇女深重得多。

可是波洛佐夫从容自在地吃着,聚精会神地喝着,只是有时抬起他那微带淡白的眼珠子,看起来像是瞎子,实际上视力很好,时而瞧瞧妻子,时而瞧瞧萨宁。

“你真是我的乖孩子!”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向他转过脸去,扬声说。“你在法兰克福把我委托你的事办得多好啊!我真想亲一亲你的前额——可你却毫不在乎。”

“我不在乎,”波洛佐夫边回答说,边用一把小银刀切菠萝。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边打量他,边用指头在桌上敲打。

“那么我们的打赌算不算数?”她意味深长地说。

“算数。”

“好吧,你会输的。”

波洛佐夫把下颏向前一伸。

“嗯,这一回,不管你怎样相信自己,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认为你要输的。”

“打什么赌啊?可以让我知道吗?”萨宁问。

“不能……现在不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说,不觉笑起来了。

钟打了七下。茶役来报告,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波洛佐夫送他的妻子出去,立刻就慢悠悠地走回到他的圈椅跟前去了。

“当心!别忘记给管事写信!”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从前室里向他叫道。

“我会写的,你放心好了。我是个认真负责的人。”

三十九

一八四〇年,威斯巴登的戏院就外观来说是很糟的,而它的剧团,就其废话连篇和演技平庸,以及力求庸俗地墨守成规来说,与迄今可以认为是所有德国戏院的普遍水平相差无几,近来在德弗雷恩特先生“出色”经营下的卡尔斯鲁威剧团,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最好的例子。为封·波洛佐夫夫人所定的包厢后面(天晓得,茶役竟能弄到这个包厢,他确实没有贿赂过市长!)——在这个包厢后面有个小房间,周围都摆了小沙发;在进去之前,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请萨宁把屏风竖起来,使包厢跟剧场隔开。

“我不愿让人看见我,”她说,“不然的话,他们都会立刻跑来的。”

她叫他坐在自己身边,背向着剧场,使包厢看起来像是空的。

乐队奏《费加罗的婚礼》 的序曲……幕升起了:戏开演了。

那是许多不大高明的作品之一,某些博学、但无才华的作家,用无可挑剔的、然而毫无生气的语言在这些作品里拙劣地刻意表达一种“深刻的”或者“极其重要的”思想,表现所谓悲剧性的冲突,引起了苦闷……亚细亚式的苦闷,好像经常流行的亚细亚霍乱。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耐着性子听了半幕,可是当第一个男情人知道了他心上人背叛他时(他穿了一件有“鼓起的褶子”的深褐色的常礼服,波里斯绒领子,一件有珠母钮扣的条纹背心,绿色长裤和漆皮套带,一副白麂皮手套),当这个男情人把两个拳头抵住胸部,臂肘朝前作成了锐角时,简直像条狗似的狂吠起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再也不想听了。

“在外省最蹩脚的小城镇里末流法国演员也演得比德国第一流名演员自然些、精彩些,”她愤怒地扬声说,坐到包厢后间去了。“您到这里来,”她对萨宁说,一只手拍拍她身旁的沙发。“咱们聊聊。”

萨宁唯命是从。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瞥了他一眼。

“我知道,您非常听话!往后您的妻子会跟您相处得很好的。这个小丑,”她继续往下说,用扇柄指指那个在大叫大嚷的演员(他扮演家庭教师),“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也爱过一个教师。这是我的初恋……不,我的第二个情人。第一次,我爱上了一个在顿河修道院里的差役。我已经十二岁了。我只有星期日才看到他。他穿了一件黑天鹅绒内长衣,身上洒了薰衣草香水,当他端着香炉穿过人群时,用法语向女士们说:‘Pardon excusez’ ,他从不抬起眼来,他的睫毛——有那么长!”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大拇指指甲掐了半截小指比着给萨宁看。“我的教师叫monsieur Gaston !应该告诉您,这是一个非常博学而又极其严厉的瑞士人——他有一张多么刚毅的脸!连鬓胡子乌黑如漆,希腊人的面型,嘴唇像是铁铸的!我很怕他!我生平唯一害怕过的就是这个人。他是我的兄弟的家庭教师,我兄弟后来死了……淹死的!一个茨冈女人曾对我作过预言,说我会横死的——可是这都是胡说。我才不信这一套。您想想看,伊波利特·西陀雷奇会带匕首吗?!……”

“可能不是死于匕首,”萨宁说。

“这都是胡说,您也迷信?我可一点儿也不迷信。不过劫数难逃。Monsieur Gaston住在我们家里,我的楼上。有时我夜里醒来,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迟——由于敬仰……或者由于另一种感情,我的心要停止跳动了。我的父亲只识得几个字,可他让我们受到优良的教育。您可知道我懂拉丁文!”

“您?懂拉丁文?”

“是啊——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我的。我跟他一同念过《伊尼特》 ,一部很沉闷的作品——但其中有许多美丽的片段。您可记得当迪东和伊尼斯 一同走进森林的时候……”

“对,对,我记得,”萨宁慌忙说。拉丁文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关于《伊尼特》的印象也淡薄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瞥了他一眼,按照她的习惯,眼睛微斜地从下面瞟了他一眼。

“不过您别以为我是很有学问的。哎呀,天哪,不,我没有学问,也没有才华。我勉强会写写……真的;我不会朗诵;既不会弹钢琴,又不会画画儿,更不会缝纫——一无所长!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这样!”

她张开了两臂。

“我向您谈到这一切,”她继续往下说,“首先是为了不要听这些傻子的话(她指指舞台,这当儿不是那个男演员,而是一个女演员在嗥叫,也把两个臂肘向前伸着),其次,是为了我跟您有约在先:昨天您已经向我介绍过您自己了。”

“您要问我,就问吧,”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转身向他。

“说实在的,您不想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吧?不过,我倒不觉得奇怪,”她补了一句,又靠在沙发的背垫上。“一个人打算结婚,而且是由于爱情,还经过一场决斗……他哪里还会去想别的事呢?”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沉思起来,用她那阔大而又整齐的乳白色的牙齿咬起扇柄来。

萨宁觉得他的脑海里又有一团烟雾升腾起来,他已经有两天摆脱不开它。

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之间的谈话是悄声地进行的,几乎像窃窃私语——这更刺激他,使他更焦急不安……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了结?

性格懦弱的人从来不会自己了结的,总是听其自然。

舞台上有个人在打喷嚏;这是作者作为“滑稽的因素”或“成分”安排在戏里的,在戏里其他的滑稽成分不消说是没有的,这种“因素”逗得观众们都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这一阵笑声也引起了萨宁的笑。

有过这样的时刻,他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发怒还是快乐,苦闷还是开心?啊,要是杰玛看见了他!

* * *

“真的,这很奇怪,”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忽然说。“有个人那么平心静气地对您说:‘我想要结婚,’可是没有人会对您平心静气地说:‘我想要投河自尽。’这之间有什么区别?真的,很奇怪。”

萨宁不耐烦了。

“区别可大哩,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有时人根本不怕投河:他会游泳;此外……至于说到婚姻方面的奇怪事情……既然说到那个……”

他忽然不作声了,咬住了舌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拿扇柄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请您说下去,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请您说下去——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您想说:‘既然说到那个,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波洛佐娃太太,我想象不出还有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事……因为我熟识您的丈夫,从小就知道他!’这就是您想要说的,您啊,这个会游泳的人!”

“对不起,”萨宁开腔了……

“难道这不对吗?难道不对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坚持地说。“请看我的脸,告诉我,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萨宁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往哪里看。

“嗯,好吧,是实话,既然您一定要我说,”他终于说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点点头。

“那么……那么……嗯,您这个会游泳的人,您可问过自己:从这个女人方面来说,做出这么奇怪……行为的原因可能是什么?……这个女人既不穷……又不傻……也不丑。也许,您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可是反正一样。现在我不把原因告诉您,等幕间休息时间结束,我就告诉您。我总是怕有人会闯进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还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外面的门当真打开了一半,一个脑袋探进包厢里来了。这个人脸红红的,满面淌汗,油光光的,还很年轻,但牙齿已经脱落了,头发长而平直,鼻子搭拉着,两只大耳朵,像是蝙蝠的耳朵,在那双目光好奇而又呆滞的小眼睛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上有个pince-nez 。这个脑袋朝四下望了望,看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点点头……那青筋毕露的颈脖跟着伸了进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手帕向那个脑袋瓜扬了扬。

“我不是在家里!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 ...!Ich bin nicht zu hause ... 去吧,去吧!”

那个脑袋觉得很惊讶,勉强地笑起来,模仿李斯特(从前他趴在李斯特脚下乞怜过的),仿佛啜泣似的说:“Sehr gut!Sehr gut!” 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人?”萨宁问。

“这个吗?他是威斯巴登的批评家。文学家或本地的奴才,随您怎么叫都可以。他受本地的包税商的雇佣,因此,他只好对一切都称赞,都赞美;可他连一肚子腌臜的怨气也不敢出。我怕的是:他是个造谣生非的家伙,马上就会跑去说我在戏院里看戏。哼,我可不在乎。”

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幕又升起了……舞台上装腔作势和哽咽啜泣又开始了。

“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重又坐到沙发上。“因为您被留住,必须陪我坐着而不能享受和您的未婚妻相叙之乐……别把眼睛溜来溜去,也别生气——我了解您的心情,我已经答应过让您回去,恢复您的自由,可是现在您要听听我的自白。要不要告诉您,我最爱的是什么?”

“自由,”萨宁提醒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对,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低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特别,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矜持。“自由是最重要的,也是首要的。您别以为我在自夸,这没有什么可吹的——只不过就是要这样,对我来说,过去常常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直到我死去。我在童年时代,应当说看够了,也饱尝了受奴役的痛苦。嗯,monsieur Gaston,我的老师,给我擦亮了眼睛。现在您也许明白,我为什么嫁给了伊波利特·西陀雷奇;跟他共同生活,我是自由的,十分自由的,就像空气,就像风一样……结婚前,我就知道这点;我已经知道了,跟他共同生活,我是个自由的哥萨克!”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不作声了,把扇子丢在一边。

“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我不反对思考……思考是快乐的,正是为了思考才赋予我们以智慧;可是关于我自己所造成的后果,我却从来不想,一定要想的时候,我也不爱惜自己——一点儿也不爱惜。因为不值得。我有一句口头禅:‘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 ——我不知道这句话俄语是怎么说的。而且确实:tire á conséquence?要知道,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人家不会要我作解释的,而在那里(她举起一个指头指指上面),嗯,在那里,让他们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吧。等到以后在那儿审判我时,那么,我已经不是我了!您听着我的话吗?您不觉得无聊吗?”

萨宁低下了头坐着。他猛地抬起头来。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带着好奇心听着您的话。不过,我……说真的……我在问自己,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身子在沙发上稍微移动一下。

“您在问自己……难道您那么不机灵?还是您这么谦虚?”

萨宁把头抬得更高了。

“我对您说这些话,”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语调平静地继续往下说,不过这种语调跟她脸上的表情是毫不相称的。“因为我很喜欢您;的确,您别觉得奇怪,我不是开玩笑;因为遇见您后,一想到您对我会有不好的印象……或者甚至不是不好,——这我倒无所谓,而是不正确的印象,我心里就不快。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您带到这儿来,和您单独待在一起,这么坦率地跟您谈话的缘故……对啦,坦率地谈话。我不撒谎。您要记住,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爱着另一个女人,您打算跟她结婚……对我不为私利的心,您可要说句公道话!不过,现在该轮到您说话了: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

她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声突然中断了——她木然不动了,仿佛被自己的话语感动了,然而,在她那平时那么快乐、那么放肆的眼睛里,这时却闪现出一种像是胆怯,甚至像是忧伤的神情。

“一条蛇!唉呀,她是一条蛇!”萨宁同时在心里寻思着。“不过是一条多么美丽的蛇啊!”

“请把我的长柄眼镜给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忽然说。“我想看戏:难道这个jeune première果真是那么丑吗?不错,可以认为政府挑选她,是出于道德的目的:使青年们不致过于迷恋她。”

萨宁把长柄眼镜递给了她,可她从他手中接过长柄眼镜时,用双手迅速而略微有力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一本正经,”她含笑地悄声说。“我告诉您:可不能用铁链把我锁住,我也不会用铁链去锁住别人。我爱自由,不承认责任只在我这方面。现在请您稍微让开点儿。咱们看戏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长柄眼镜对准了舞台——萨宁也朝舞台看起来,在半暗不明的包厢里挨近她坐着,吸着,不由得吸着从她那妖娆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暖乎乎的气息和香气,这个女人在这个晚上——特别是在最后几分钟——对他所说的一切话,不由地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四十

戏又演了一个多钟头,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萨宁不久就再也不看舞台了。他们又谈起话来,话题还是和先前一样;不过这会儿萨宁不像刚才那样沉默了。他心里很生自己的气,也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气;他竭力向她证明,她的一套“理论”是没有根据的,仿佛她对理论真感兴趣似的!他开始跟她争论起来,她心里暗暗地觉得很高兴:既然争论了,那就意味着他在让步或将会让步。喂熟了,驯服了,再也不怕生了!她反驳,发笑,同意,思索,进攻……同时他的脸和她的脸挨近了,他的目光再也不离开她的眼睛……波洛佐夫太太的这双眼睛好像在他脸上徘徊,兜圈子,他向她报以微笑——有礼貌地,但是他在微笑。这正合她的心意:他已经进入了抽象的讨论,讨论男女关系的忠实问题,责任问题,爱情与婚姻的神圣问题……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讨论这些抽象问题作为开端……作为起点……是非常非常适宜的。

熟悉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人都认为,当她这个精力旺盛、壮健有力的人的性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温柔的谦逊的东西,出现了几乎像是处女般的羞涩时,——虽然,你要想一想,这种东西是怎么产生的?于是……是的,于是事情就发生了危险的转变。

对萨宁来说,显然也发生了这个转变……要是他能够哪怕只有片刻工夫集中思想,他就会鄙视自己;可他既没有能够集中思想,也没有鄙视自己。

但她却没有错失时机。这一切的发生全是由于他长得很不难看!只好说:“所得安知非所失也。”

戏闭幕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请萨宁替她围上披巾,当他把那块柔软的织物围在她那真正罕见的、美丽的肩上时,她一动也不动。接着她挽住了他的胳臂走到走廊里去了,几乎叫喊起来:登霍夫却像一个幽灵似的站在包厢门口,有一副卑鄙下流相的威斯巴登的批评家也在他背后出现了。这个“文学家”那油光光的脸上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太太,要不要我去给您找到您的马车?”那个年轻的军官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声音里带点儿勉强抑制着的狂怒的战栗。

“不,谢谢,”她回答说,“我的听差会去找的,请留步吧!”她用命令的口吻低声补了一句,就拉着萨宁快步走了。

“滚开!您干吗跟着我?”登霍夫忽然向这个“文学家”厉声呵斥。他得找个人发泄怒气!

“Sehr gut!Sehr gut!”“文学家”嘟哝说,悄悄地溜走了。

在过道里等候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听差一会儿就把马车找到了,她倏地坐进马车,萨宁紧随着她,一跃而跳上了马车。车门訇地关上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呀?”萨宁好奇地问。

“哎,请原谅我……可我想到,假如登霍夫要再次跟您决斗……为了我……这不是很妙吗?”

“您跟他很熟吗?”萨宁问。

“跟他?跟这个孩子?他是我的跑腿。您不要不放心!”

“我根本没有不放心。”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叹了口气。

“哎哟,我知道,您不是不放心。可是您听着,您听我说:您是那么可爱,您不应当拒绝我的最后一次的请求。您不要忘记:三天后,我就要去巴黎,而您要回到法兰克福去……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这算什么请求?”

“您当然会骑马?”

“我会。”

“好,就这样。明天早晨我带您去,咱们一同骑马到郊外去。我们有几匹好马。我们回来,就把事情结束——阿门。您不要觉得奇怪,别对我说,这是任性的行为,说我是个疯婆娘——也许是这样,可是请您只说一声:我同意!”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向他转过脸去。马车里暗沉沉的,可是在这片昏暗中,她那双眼睛却炯炯发光。

“好,我同意,”萨宁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

“哎呀!您叹气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学着他的腔调,说。“这阵叹气意味着:一不作,二不休。可是不,不……您是非常可爱的,您是个好人,可我是信守诺言的。我把手给您,没有戴手套,是右手,签字的手哪。您握住它,相信它的这一握。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我是个正直诚实的人,跟我是可以打交道的。”

萨宁,连他自己也不大知道在干什么,拿住这只手吻起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缓慢地把手缩了回来,忽然不说话了,直到马车停下,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站起来下了马车……这是怎么回事啊!萨宁好像觉得呢,还是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有又快又灼人的一触。

“明天见!”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楼梯上对他悄声说,一个制服上镶金边的看门人持了一个点燃了四支蜡烛的烛台迎候她,把她全身照亮了。她没有抬起眼来,说了一声:“明天见!”

回到自己的住处,萨宁在桌上看见杰玛写来的一封信。他刹那间……心里一怔,但他立刻就高兴起来,为的是快些把这阵惊吓掩饰过去,来哄骗自己。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她很高兴“事情一开始”就这么顺利,劝他耐性进行,并补了一句:全家都好,知道他将要回来,大家都很高兴。萨宁觉得这封信写得很枯燥,他拿起笔,取了一张纸……可是丢下了。“写什么呢?!明天我就要回去……该回去啦,该回去啦!”

他立刻在床上躺下了,想尽快地睡去。要是他仍然站着不睡,他一定会想到杰玛,而他不知为什么……却羞于想到她。他感到良心不安。可他却这样自慰:明天一切都会永远结束的,他将跟这个任性的太太永别——将把这一切胡说统统忘掉!

意志薄弱的人对自己说话时,爱用坚决的言辞。

“Et puis ... 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

四十一

这就是萨宁睡觉时所想的;可是第二天,当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拿马鞭子的珊瑚柄,急不可耐地敲他的门,他看见她站在自己房间的门限上——胳臂上搭了一件有拽地长后襟的、深蓝色女式骑马服,一顶男式小帽戴在她那编成粗大辫子的鬈发上,肩上披了一块纱,嘴上、眼里和整个脸蛋都流露出挑衅的微笑——这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这里暂且不提。

“啊?准备好啦?”响起一阵快乐的声音。

萨宁扣上了常礼服的钮扣,默默地拿了帽子。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目光亮闪闪地向他投了一瞥,点点头,就快步跑下楼去。他尾随着她,也跑下楼去了。

马已经站在街上台阶前面。共有三匹:一匹是金栗色的纯种牝马,马的嘴脸干瘦,龇露着牙,一双黑眼睛突出,鹿腿,身躯稍细而筋肉强壮,可是漂亮而又烈性如火——这一匹是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骑的;第二匹强壮、宽阔,是一匹稍微笨重的马,全身纯黑,无斑点——这匹是给萨宁骑的;第三匹是给跟丁骑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灵活地跨上了牝马……它在原地跺脚,打转起来,翘起尾巴,缩紧屁股,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个好骑手!)把它在原地勒住了:得跟波洛佐夫告别一下,他老是戴一顶红色土耳其帽,穿着长褂,没扣扣子,在阳台上出现了,挥动着一块麻纱手帕,不过没露一丝笑容,不如说拧紧了眉头。萨宁也跨上了马;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扬了扬马鞭,向波洛佐夫先生敬礼,接着便用力地在马儿那扁平的拱起的颈脖上抽了一鞭:马儿用后脚站起来,往前一跃,迈着调驯过的又细又密的步子走起来,浑身的筋抖动着,使劲地拉扯马嚼子,张口吸着空气,不住地打响鼻。萨宁尾随着,一边端详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那苗条而柔软的躯体充满自信地、灵活而谐调地摆动着,紧身束得既紧而又自由。她扭转头来,用眼色示意,叫他赶上去。他们并辔驰骋。

“您瞧,多好呀,”她说。“我在分别之前,最后一次对您说:您是非常可爱的,往后您不会后悔的。”

说完这最后几句话,她把头点了几下,好像要强调这些话,让他领会这些话的含义似的。

她显得那么幸福,萨宁简直感到惊奇;她脸上甚至流露出孩子们感到心满意足时才有的那种庄重的神气。

他们骑着马缓步来到了不远的城关口,然后在大路上让马放开又大又快的步子奔跑起来。这天天气晴朗,是个真正的夏天;风缓缓地迎面吹拂,在他们耳边愉快地喧闹,呼呼作响。他们都很快乐:他们俩都意识到年轻而健康的生命力,意识到他们在自由而迅速地前进,这种感觉每时每刻都增长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马一勒,又让它缓步走起来。萨宁也学她的样。

“瞧,”她深长而怡然自得地叹了口气,说。“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意义。你想要做的,原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你做到了——亲爱的,那就享受吧!让心灵得到充分的满足吧!”她用手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做人是多么幸福啊!我现在……是多么幸福啊!我似乎想拥抱全世界。就是说,不是整个世界……这个人我就不愿拥抱。”她用马鞭子指指打路边走过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可我愿意使他幸福。给您,拿去吧,”她操着德语大声叫道,把一个钱袋丢在他脚边。一个沉甸甸的小袋(那时还不知道用小钱包)“噗”的一声落在路上。那个过路人不觉一怔,站住了。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哈哈大笑,又策马疾驰而去。

“您那么喜欢骑马?”萨宁追上了她,问。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一下子扣住了马:她没有别的办法扣住马。

“我只不过想避免人家的道谢。谁谢我,就是破坏我的兴致。要知道,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才这样做的。他怎么敢来向我道谢呢?我没有听清楚您刚才问我的话。”

“我问您……我想要知道,今天您为什么这么高兴。”

“您听我说,”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她或是又没听清楚萨宁所提的问题,或是认为不必回答他的问题。“我非常讨厌这个跟丁,他跟随在我们后面,心里大概只想着:太太什么时候回家?怎样打发他走开呢?”她动作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日记本。“叫他到城里去送信?不……不恰当,啊!对了!前面是什么?是一家小饭馆吗?”

萨宁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对,好像是一家小饭馆。”

“那好极了。我叫他在这个小饭馆里等,喝喝啤酒,等我们回来。”

“他会怎样想呢?”

“我们才不管!他也不会想的:他会只顾喝啤酒。喂,萨宁(她头一次直呼他的姓),前进,快步跑!”

到了小饭馆前面,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就叫来跟丁,向他吩咐了一番,说她要他做什么。这个跟丁是个英国人,有英国人的脾气,他默默地把手举到制帽的硬帽檐上敬了个礼,跳下马来,握住马笼头,把马带走了。

“嘿,现在咱们是自由的鸟儿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扬声说。“咱们上哪儿去啊——往北,往南,往东,还是往西?您瞧,我像个行加冕礼的匈牙利国王(她用马鞭子指指四方),一切都是我们的啦!不,您听我说:您看,那边的山多么可爱!一座多好的树林!咱们到那边去,登山!登山!”

In die Berge,wo die Freiheit thront!

她从大路上折回来,沿一条狭窄的不平坦的小路策马疾驰而去,这条小路似乎确是通到山上的。萨宁尾随着她,也策马疾驰而去。

四十二

不多一会儿,这条小路变成一条窄径,被一条土沟切断,终于完全消失了。萨宁主张折回去,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说:“不!我要登山!咱们笔直地前进,像鸟儿飞翔一般,”她让自己的马跳过土沟。萨宁也跳了过去。沟那边展开了一片草地,开头是干的,随后是潮湿的,再远些完全是一片沼泽:到处渗透了水,成为一片片水洼。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故意让马涉过这些水洼,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反复地说:“让我们像小学生一样淘气吧!”

“您可知道,”她问萨宁,“在飞沫四溅中打猎,多么有意思啊?”

“我知道,”萨宁回答说。

“我有一个叔叔,他是带猎狗的猎人,”她继续往下说。“春天我常常跟随他一起去打猎。有趣极了!现在咱们也在飞沫四溅中。不过我知道:您是俄国人,却想跟一个意大利女子结婚。这是您的悲哀。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马跳过去了,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头上的帽子掉下了,她的鬈发纷披在肩上。萨宁要下马去拾帽子,她却向他叫道:“不要拾,我自己来拾,”她从马鞍上低低地弯下腰,用鞭柄钩住了面纱,真的把帽子拾了起来,戴在头上,但没有理一下头发,又催马疾驰而去,甚至还大声吆喝。萨宁跟她并辔驰骋,一同跳过沟啊,篱笆啊,小溪啊,下去了,又爬上来,飞也似的下山,登山;可是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那双贪婪的、发亮的、邪魔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和鼻孔也张开着,贪婪地吸着气;她直望着前面,似乎想要把所有见到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以至空气都占为己有。她只有一点感到惋惜:她要克服的危险不多——再多她也能克服!“萨宁!”她叫道,“要知道,这像是比尔格的《列诺拉》 里所描写的!只不过您没有死,啊?没有死?……我是活着的!”她简直发狂得不顾一切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女骑手在催马飞驰,这是一个年轻的半神半马——半兽半神——的女子在驰骋,连在她纵马疾驰下被践踏着的那庄严而整齐有致的山区,也惊讶不止。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终于勒住了她那匹浑身热汗涔涔、溅满了泥巴的马:它在她的胯下摇摇晃晃,萨宁的那匹壮实而沉重的壮马却喘不过气来了。

“怎么样?快乐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一种奇妙而低沉的声调问。

“快乐!”萨宁兴高采烈地回答说。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了。

“等一等,还没有完!”她伸过一只手去。手上的手套扯破了。

“我说过,我要带您到树林里去,到山上去……瞧,就是这些山!”真的,离这两个勇敢的骑马人飞驰而至的地方两百来步,重重叠叠的峰峦展现在前面,山上古木参天。“您瞧,这条路是通到那儿的。我们稍微歇一下,再前进。不过要缓步走。该让马歇歇气啦。”

他们又出发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力地一挥手,把自己的头发抛到脑后去。然后瞧瞧自己的手套——把它们脱下了。

“我的手会有皮革气味的,”她说。“这您不在乎吧?啊?……”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脸上笑吟吟的,萨宁也微笑着。这次疯狂地策马飞驰似乎使他们完全接近了,产生了友谊。

“您有多大啦?”她忽然问。

“二十二岁。”

“不可能吧?我也是二十二岁。这是很好的年纪。我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到老年还远着哩。但是天气酷热。怎么,我满脸通红了吗?”

“红得像罂粟花!”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手帕擦了一下脸。

“只要一到树林里,就会凉快。一座这么古老的树林——好像是个老朋友。您有朋友吗?”

萨宁稍微沉吟了一下。

“有……不过不多。真正的朋友却没有。”

“可我倒有,我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但都不是老朋友。这匹马也是我的朋友。它多么小心地让您骑坐,哎呀,这里多好!难道后天我非去巴黎不成?”

“是呀……难道?”萨宁接嘴说。

“您到法兰克福去?”

“我必须到法兰克福去。”

“嗯,好吧,上帝保佑!但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 * *

两匹马跑到了林边,走进树林里去了。树荫宽广地、轻柔地从四面八方笼罩住他们。

“啊,这里真是天堂!”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扬声说。“再往里边走,到这片树荫的深处去,萨宁!”

马儿缓步向“树荫深处”走去,微微摇着头,喷着鼻息。他们在小径上从容自在地走着,这条小径忽然折向一边,进入一个颇窄的狭谷。树林里充满了帚石楠、蕨、松脂和腐烂了的、去年的树叶的气味——浓郁而令人昏昏欲睡。从那些棕色的巨岩的裂罅里散发出一股强烈而凉爽的气息。小径两边这里那里都隆起了一个个长满绿苔的圆形土丘。

“站住!”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扬声说。“我要在这块天鹅绒上坐一下,歇歇气。扶我下马吧。”

萨宁跳下马,跑到她跟前去了。她在他两肩上一搭,转眼间就跳到了地上,坐在一个长满绿苔的土丘上。萨宁站在她面前,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

她又抬起眼来瞧他……

“萨宁,您会忘记吗?”

萨宁记起来昨天……在马车里的情景。

“这是什么意思——是提问题呢,还是责备?”

“我有生以来没有责备过人,您相信媚术吗?”

“什么?”

“相信媚术——您可知道,在我们歌曲里唱的。在俄罗斯民歌里唱的?”

“啊!原来您说这个……”萨宁声音拖长地说。

“对,是这个。我相信……您也会相信的。”

“媚术……魔法……”萨宁又说了一遍。“在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从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我会认不出自己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沉吟了一下,朝四下望望。

“我觉得这个地方我好像很熟悉。您瞧瞧,萨宁,在那株阔大的橡树后面可有一个红色的木头十字架竖立着?有没有?”

萨宁往一边走了几步。

“有。”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微微一笑。

“啊,很好!我知道,咱们到了什么地方。咱们还没有迷过路哩。这是什么声音?有人在砍柴?”

萨宁往密林里望了望。

“对……那里有个人在砍枯树枝。”

“我得把头发理一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要不然,他看见,会说闲话的。”她摘下帽子,把长辫子重新编起来,一言不发,神态一本正经的。萨宁站在她面前……她那匀称的肢体在那些深色的呢衣的皱褶下面清楚地显现了出来。衣服上不知从哪里粘上了一丝丝苔藓。

其中一匹马忽然在萨宁背后抖动了一下:他自己不由得也从头到脚哆嗦起来。他心绪烦乱——神经紧张得像绷紧的琴弦。无怪乎他说,我连自己也认不出了……他真的被迷住了。他心里充满了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愿望。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那锐利的目光向他投了一瞥。

“嗯,现在一切都很好,”她戴上了帽子,低声说。“您不坐一下吗?坐在这里!不,等一等……您别坐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阵低沉的震荡声在树梢上,在树林的上空滚过。

“难道这是雷声吗?”

“好像是雷声,”萨宁回答说。

“啊,这是一件喜事!简直是一件喜事!只缺这个!”一阵闷雷又响起来,轰隆声起而复落。“好啊!Bis!您可记得,昨天我跟您谈起过《伊尼特》?要知道,他们也在树林里遇到了雷雨。不过得找个地方避雨。”她霍地站了起来。“把我的马带过来……您把手给我。就是这样。我身体不重。”

她像鸟儿般地跨上了马鞍。萨宁也上了马。

“您回家吗?”他用异样的声音问。

“回家!!”她从容不迫地回答,勒紧了缰绳。“随我来,”她几乎粗声粗气地命令说。

她骑着马来到了大路上,打那个红十字架前面经过,往一片谷地走下去,到了十字路口,向右拐弯,又登山……她显然知道这条道路通往何处——这条路直通到一个深处,树林的深处。她一言不发,也不掉转头来;她紧急地前进着——他乖乖地尾随着她,他那揪紧了的心里没有一星意志的火花。天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她催她的马加快步子,他没有掉在她后面。他们终于穿过枞树丛的幽暗的绿荫,在那灰沉沉的悬崖下面立着一间简陋的更房,这间小屋门很低,围了一堵柳条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让马穿过了树丛,就跳下马来,在更房门口,忽然向萨宁掉转头来,悄声说:“伊尼斯!”

* * *

四小时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萨宁回到了威斯巴登旅馆里,他们后面跟随着坐在马鞍上打盹儿的跟丁。波洛佐夫先生手里拿着一封写给管事的信来迎接他的妻子。他更专注地向她投了一瞥,但是脸上现出了有点儿不满的神色,甚至嘟哝着说:

“难道这场打赌我输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只耸了耸肩。

当天,两小时后,萨宁在自己的房间里站在她面前,好像惘然若失,失魂落魄似的……

“你上哪儿去?”她问他。“到巴黎,还是到法兰克福去?”

“我到你要去的地方去,等到你赶我走,我才离开你,”他绝望地回答,亲吻已经把他掌握在手掌之中的那个女人的两手。她把两手抽回去,按在他的头上,用十个指头抓住了他的头发。她缓慢地抚摸和捻弄他那默然顺从的头发,全身挺直,嘴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微笑;那双亮得几乎变白了的大眼睛现出冷酷的迟钝和胜利的满足的神色。只有鹞鹰用利爪撕裂一只落在它爪子中的鸟儿时,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四十三

德米特里·萨宁在寂静的书斋里翻阅着旧信札,在信札堆里发现了一个石榴石十字架,上面就是他的回忆。我们所讲述的那些事件,都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了……但是一想到他向波洛佐夫太太这么屈辱地恳求,拜倒在她脚下,开始他的奴隶生活时,他便撇开那些在他心里所唤起的形象,再也不愿回想了。这不是他的记忆力不管用——哦,不,他知道,他知道得太清楚了,在那个不幸的时刻以后,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但是那羞惭的心情甚至过了那么多年以后,到现在还使他感到痛苦;他害怕那不可克制地鄙薄自己的情感;他对这点是毫无怀疑的:只要他不压制他的记忆,这种情感准会在心头涌现出来,像浪潮般地淹没一切别的情感;可是不论怎样回避已经开了头的回忆,他还是不能完全不想起那些往事。他想起了他写给杰玛的那封恶劣的、哀哀哭诉的、充满谎言的、使人同情的信,那封尚未得到回答的信……到她那儿去,回到她那儿去——在这样的欺骗,这样的背信弃义之后——不行!不行!他到底还有良心,还是正直的。况且他已经对自己丧失了任何信任,任何尊敬:他无论如何再也不敢保证了。萨宁也想起来,后来他怎样——啊,可耻!——叫波洛佐夫的听差到法兰克福去取回自己的行李,他多么胆怯啊,他怎样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快些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他怎样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指点,一心讨好伊波利特·西陀雷奇,拍他的马屁,跟登霍夫客客气气,他看见登霍夫的指头上也戴着一只铁戒指,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送给他的一只一模一样!!!接着他想起了更糟糕的和更可耻的事……茶役递进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潘塔莱昂纳·契巴托拉,摩德纳公爵殿下府邸的歌手的名字!他避而不见这个老头儿,可是在走廊上没法躲开他了,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灰白的额发朝上鬈曲,两眼发红,像燃烧着的煤,他听到威胁性的叫喊和痛恨的咒骂:“Maledizione!” 甚至还听到了可怕的话:“Codardo!Infame,traditore!” 萨宁眯缝起眼睛,频频摇头,再三避而不想,但还是看见自己坐在一辆在旅途中的轿式马车里那窄狭的前座上……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伊波利特·西陀雷奇都坐在舒适的后座上,四匹马在威斯巴登的马路上飞也似的齐步奔驰——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伊波利特·西陀雷奇吃着梨子,梨皮是萨宁给他削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瞧着他——向他,向那个受她役奴的人微笑——这种微笑是已经熟识的微笑,是主人或领主的微笑……

可是天哪!瞧,那边,离城关不远的街角上,潘塔莱昂纳不是又站在那儿吗?谁跟他在一起?难道是埃米略吗?对,就是他,那个热情而又忠实的孩子!他那少年的心崇拜他,很久以来,不是一直把他当作英雄,当作理想吗?现在他那苍白的、那么俊秀的脸——那么俊秀,连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对他注意起来,甚至还从马车的小窗里探出头去——这张气度高贵的脸却现出愤怒和轻蔑的神情;眼睛,跟那双眼睛那么相似的眼睛,盯着萨宁,两片嘴唇闭得严严的……忽然张开来要斥责他……

可是潘塔莱昂纳伸出一只手来指指萨宁,指给谁看啊?指给身旁的塔尔塔利阿看的,塔尔塔利阿向萨宁狂吠起来,这条最忠心的公狗的狂吠听起来像是不可忍受的侮辱……岂有此理!

后来——在巴黎的生活——是一切屈辱,一切奴隶的、可耻的痛苦,这个奴隶连妒忌一下,怨叹一声也不许,最后人家把他弃如敝屣……

再后是回到了祖国,过着悲苦而空虚的生活,微小的麻烦,一些无聊的繁忙,痛苦的和徒劳无益的追悔——同样无益的和痛苦的出神——一种不显明的、但却是经常不断的长期的惩罚,像是一种并不严重、但却不可救药的疾病,像是一戈比一戈比地还债,永远还不清的债……

痛苦之杯已经满溢了——够啦!

* * *

杰玛送给萨宁的十字架是怎样保存下来的?他为什么没有把它退还?这是多么偶然啊,因为在那天以前,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这个十字架。他久久地坐着,沉浸在深思中——纵然已经有了那么多年的经验教训,过了那么多年,却还是不能理解:为了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他怎么会抛弃了杰玛,他那么温存体贴地热爱着的杰玛?……第二天,他对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说,他要出国去,他们都大吃一惊。

同他有来往的人们都摸不着头脑。在隆冬季节,萨宁刚租下一套带家具的顶好的房间,甚至还订购了意大利歌剧团演出的戏票,这次巴蒂夫人亲自参加演出,巴蒂夫人亲自参加,亲自参加,亲自参加,而他却离开了彼得堡!他的朋友和熟人们都莫名其妙;可是人们总是不会长久地关心别人的事情的。当萨宁出国时,只有一个法国裁缝到火车站去给他送行,那个法国裁缝满希望他付清欠账——“pour un saute-en-barque en velours noir,tout a fait chic.”

四十四

萨宁告诉他的朋友们,说他要出国,可是没有说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读者不难猜到,他所坐的火车是直达法兰克福的。由于铁路四通八达,他从彼得堡出发后,第四天就到达那儿。自从一八四〇年以来,他没有去过法兰克福。“白天鹅”饭店仍开设在原址,生意兴隆,虽然已经算不上头等饭店。蔡尔大街,法兰克福的一条主要街道很少变化,但不仅罗泽利太太的房子,而且她的糖果店所在的那条街都不留丝毫痕迹了。萨宁失神似的在从前那么熟悉的地方徘徊,可是什么也没有认出来:从前的建筑物都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新的街道,盖起了连绵不绝的高大的房屋和雅致的别墅;甚至在他跟杰玛作最后一次解释的那个公园里,树木已经长得郁郁葱葱,面貌焕然一新,萨宁不禁暗暗自问:这是不是那个公园?他该怎么办?怎样去打听?到哪里去打听?迄今已经三十年过去了……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不论他向谁打听,连罗泽利的名字都没有人听说过;旅馆老板劝他到公共图书馆去查询,说他在那里会找到旧报纸的,可是从这些旧报纸上能查到什么呢,老板本人也说不上来。萨宁束手无策了,便打听起克吕贝尔先生的情况来。这个名字老板倒很熟悉,但也没有结果。这个温文尔雅的店员头儿大名鼎鼎,后来做了资本家,因为经商失败而破产,死在狱中……不过这个消息丝毫没有引起萨宁的惋惜。他开始觉得这次旅行未免有点儿轻率……有一次,他翻阅着法兰克福的通讯录,偶然看到了一位退休少校封·登霍夫(Major a. D.)的名字。他立刻雇了一辆轿式马车去拜访他,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登霍夫一定就是那个登霍夫,甚至为什么那个登霍夫能告诉他关于罗泽利一家的消息。反正一个落水的人会抓住一根稻草不放的。

萨宁恰巧碰到那个退休少校封·登霍夫在家里,他立即认出了接待他的那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就是他以前的对头。这个人也认出了他,甚至很高兴他登门求见。因为这使他回忆起年轻时代——年轻人的狂悖行为。萨宁从他口中知道了,罗泽利一家早已迁居美国纽约,杰玛嫁给了一个批发商人;不过,他登霍夫有一个熟人,也是个批发商人,大概他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为他跟美国有很多商业往来。萨宁请求登霍夫去看望这个熟人——啊,很高兴!——登霍夫给他带来了杰玛丈夫杰列明·斯洛克姆先生的地址——Mr. J. Slocum,New-York,Broadway,No501 ,——只不过这个地址还是一八六三年的。

“但愿,”登霍夫扬声说,“我们法兰克福的前美人儿还活着,没有离开纽约!顺便问问,”他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那个俄国太太,您可记得当时侨居在威斯巴登的封·波……封·波佐洛夫 太太,还活着吗?”

“不,”萨宁回答说,“她早已死了。”

登霍夫抬起了眼,可是发觉萨宁扭开了脸,皱紧了眉头,再也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 * *

当天,萨宁就给在纽约的杰玛·斯洛克姆太太写了一封信,他在这封信里告诉她,说他是在法兰克福给她写信的,他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毫无权利期望得到她的回信;他完全不应该得到她的饶恕,他只希望,她在幸福的环境中,早已忘了世界上有他这个人。他还补充说,由于偶然的机会,他决意要使她想到他。这种偶然的机会在他的心中极强烈地唤起了对过去的形象的回忆;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孤独生活,没有家室,没有欢乐;恳求她能了解他给她写信的原因,不要让他把对自己的错误——早已受尽了痛苦、但却不可饶恕的错误——的痛苦的认识带到坟墓里去,即使写上几句,告诉他,在她所去的那个新世界里,她生活得怎么样,也会使他感到高兴的。“哪怕只给我写上一句,”萨宁这样结束自己的信,“您就是做了好事,值得您那美丽的灵魂去做的好事,我将会感谢您,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住在这里的 白天鹅 饭店里(他在这三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我将等待您的回信,直到明春。”

他寄出了这封信,便等候着。他在旅馆里几乎足不出户,整整住了六个星期,也不见任何人。不论从俄国,或是从别的地方都没有人能给他写信;这正合他的心意。有写给他的信送进来时,他就知道,这是他等候着的那封信来了。他从早晨起看书到晚上,不是阅读杂志,而是阅读正经的书籍,一些历史著作。这长时间的阅读,这种沉默寡言,这种蜗牛式的隐居生活——都是和他的精神状态相符合的:单是由于这点,他就应该感谢杰玛了!可她还活着吗?她会回信吗?

他终于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贴的是美国邮票,这封信是从纽约寄给他的。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都是用英文写的……他认不出这是谁的笔迹,他的心揪紧了。他拆信时迟疑了一阵子。他瞥了一下署名:杰玛!泪水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仅仅签个名,没有写上姓,在他看来,这已经是言归于好和饶恕的保证!他展开那张薄薄的蓝色信纸……一张相片从信纸里掉了下来。他赶忙把这张相片拾了起来,不觉愣住了:杰玛,杰玛还活着,还是和他三十年前认识她时一样年轻!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两片嘴唇,还是那个脸型!在相片的背面写着:“我的女儿玛丽安娜。”整封信写得很亲切而又简洁。杰玛感谢萨宁毫不怀疑地写信给她,信任她;她不向他隐瞒:他跑掉后,当时她的确很痛苦;但她马上就补充说,她还是认为——始终认为——她和他的相逢是幸运的事,因为这次相逢才使她没有嫁给克吕贝尔先生,这样一来,虽然是间接的,但促成了她跟现在的丈夫的结婚,她跟这个丈夫已经做了二十八年十分幸福的伴侣,生活富裕美满:他们的商行在全纽约是闻名的。杰玛告诉萨宁,说她有了五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女儿已经订了婚,她寄给他的就是她的相片,因为大家都认为,她活脱儿像她的母亲。杰玛把令人伤心的消息写在信的结尾。莱诺雷太太随女儿、女婿一同来到纽约,后来在那儿去世了;不过她生前能够为她的孩子们的幸福而高兴过,照顾过外孙和外孙女儿;潘塔莱昂纳本来也打算跟他们一起去美国,可是他从法兰克福动身前便去世了。“埃米略,我们亲爱的、无与伦比的埃米略,为了祖国的自由而在西西里光荣牺牲了。他参加了伟大的加里波第所率领的‘千人团’ 而开赴那儿去的;我们都为我们的好兄弟的牺牲而痛哭;但在挥泪痛哭时,我们也为他而自豪——将永远为他而自豪,并虔诚而尊敬地纪念他!他那高尚的、无私的心配得上享有烈士的荣誉!”接着,杰玛对萨宁显然缺乏妥善安排的生活深表惋惜;希望他首先要安心,要心境平静,并且说,如果有机会跟他见面,她会觉得很高兴的——虽然她认为这样的见面机会大概是很少的……

我们不必描写萨宁念这封信时的心情。这种心情是无法表达的:这种感情比任何语言都更深沉,更强烈,非笔墨所能形容。只有音乐才能表达出来。

萨宁立即写了回信,他把那个石榴石小十字架镶上了一串华丽的珍珠项链,刻上“一个不相识的朋友赠给玛丽安娜·斯克洛姆”字样,作为一件礼物送给那订了婚的少女。这件礼物虽很昂贵,但并没有使他倾家荡产:自从他第一次到法兰克福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他积蓄了一份相当可观的财产。他五月初回到了彼得堡,但未必会久住的。据说,他将卖掉田庄,打算到美国去。

一八七一年 PpeEeys/WvscVTgRILF+VrJP3jtQ09bTexa/m69e1F9FfC/UsUcKsg/64R7VTh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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