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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表
——一个老人的叙述

我给你们讲讲我和怀表的故事……

这是一个新奇有趣的故事!

事情发生于本世纪初,一八〇一年。那年我还不到十六岁。我与父亲、姑母和堂兄住在梁赞城离奥卡河不远的一座木屋里。我不记得母亲了:她出嫁后三年便去世了。除了我之外,我父亲没有别的孩子。我父亲的名字叫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外表平平常常,病恹恹的。他干的是替人打官司之类的事。从前管他这类的人叫书吏、讼吏及芝麻绿豆官。他本人戏称自己是辩护士。我们的家务由父亲的姐姐掌管,而我的这个姑母是个五十岁的老处女。我的父亲也年过四十了。姑母是个极其虔诚的敬神者,直说吧,她就是个假善人,是个多嘴多舌、到处管闲事的人。她的心地不像我父亲那样善良。我们的日子过得并不穷困,但也只是勉强过得去。我父亲有一个哥哥,名字叫叶戈尔,他好像犯了“过激行为和雅各宾派思想罪”(敕命上正是这么写的),早在一七九七年就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

叶戈尔的儿子、我的堂兄达维德由我父亲抚养长大,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只比我大一岁,可是我敬佩他,对他服服帖帖,把他当成一个大人。他是个小精灵鬼,很有性格,肩膀宽阔,身材敦实,脸庞四四方方,长满雀斑。他的头发是火红色的,一双小眼睛是灰色的,嘴唇阔大,鼻子短小,手指也很粗短——真可谓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力气大得与年龄不相称!姑母极不喜欢他,父亲甚至有点怕他……或者,他也许对他感到内疚。据传,要是我父亲不多嘴,不出卖自己的兄长,那么,达维德的父亲就不会被流放西伯利亚!我们俩在一个中学、一个班上念书,而且学习成绩都很优秀,我甚至比他稍稍好一些……我的记忆力比较强。男孩子们自然不看重这种优势,也不因此而感到自傲,于是达维德仍然是我的领头人。

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叫阿列克谢。我出生于三月七日,而我的命名日是三月十七日。按旧习俗,给我起了一个圣徒的名字,而我出生后的第十天正是圣徒们的节日。我的教父是一个名叫阿纳斯塔西·阿纳斯塔西耶维奇·普奇科夫的人,或者就叫他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大家对他都不用尊称。他是个非常厉害的讼棍,爱造谣诽谤、贪污受贿——一个十足的卑鄙小人。他被撵出了省行政办公厅,不止一次地受到法庭审判。但父亲用得着他……他们常在一起搞不正当的勾当。他身子肥胖、滚圆,有一张狐狸似的脸,鼻子长得像只锥子;一双眼睛长得也像狐狸,褐色的,熠熠闪亮。他总是转动着眼珠子,不时左右打量着,而且鼻子也在抽动——好像在嗅空气。他穿着一双没有后跟的皮鞋,天天往脸上敷粉,当时在外省这种情形是极为少见的。他对别人说,他不能不敷粉,因为他时常不得不去同将军和将军夫人们打交道。

瞧,我的命名日又来到了!那天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到我们家来,说:

“我亲爱的教子,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送给你什么礼物。但是你瞧,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玩意儿!”

说着,他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凸形银壳子怀表,表盘上画着一朵玫瑰花,还系着一根铜表链!我高兴得简直愣住了,而姑母佩拉格娅·彼得罗夫娜扯开大嗓门喊道:

“快吻他的手呀,快吻他的手呀,讨厌鬼!”

于是,我就吻教父的手,姑母却叨叨个没完:

“哎呀,老爷子,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您干吗要如此宠他!他哪能揣怀表?他准会把它弄丢了,或者不是摔坏了,就是弄坏了!”

这时父亲走进屋,瞧了瞧怀表,对纳斯塔谢伊奇表示了谢意——很不经意,随后便请他到自己的书房去了。我听见父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老兄,假如你是想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但是我已经沉不住气了,揣上怀表,飞速跑去找达维德,给他看看我收到的礼物。

达维德接过怀表,打开表盖,仔细地察看起来。他摆弄机械的能力很强。他喜欢玩弄铁、铜,玩弄各种金属。他备有各种各样的工具,修个什么东西,或者甚至重新做个螺丝、配把钥匙之类的事,在他是毫不费力的。

达维德拿着怀表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牙缝里嘟囔道(他通常不爱说话):

“是旧的……坏的……”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哪来的?”

我告诉他,这块怀表是我的教父送给我的。

达维德抬起他那双灰色的小眼睛瞥了我一眼。

“是纳斯塔谢伊送的?”

“是的,是纳斯塔谢伊送的。”

达维德把怀表放到桌上,默默无言地走开了。

“这只怀表你不喜欢吗?”我问道。

“不,不是不喜欢……但要是我换了你,我就不会要纳斯塔谢伊的任何礼物。”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卑鄙小人。这样的坏家伙不应当欠他的情。而且还要向他道谢。想必,你吻他的手了吧?”

“是的,是姑母硬要我做的。”

达维德一声冷笑,这笑声听起来很特别,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他有这样的习惯。他从来也不高声大笑,认为放声大笑是内心怯懦的标志。

达维德的一番话以及他不出声儿的笑——不由得使我十分扫兴。我心里想,他肯定在内心指摘我!这么一来,我在他眼中肯定也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他本人倒从来不会低三下四地这么做,也不会接受纳斯塔谢伊的小恩小惠的!可是我眼下该怎么办呢?

把怀表还给他去吗?不行!

我试图跟达维德聊聊,问他有什么好主意。他回答我说,他不会给任何人主意,让我自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记得那天整个一宿我都没有睡着——我把怀表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怀表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如此悦耳动听,如此令人喜欢……但是想起达维德鄙视我(是的,不必自欺欺人!他鄙视我!)……这似乎使我无法忍受!拂晓时分,我心中打定了主意……说真的,我为此还哭了一阵子呢,但随后就沉沉入睡了。我刚一醒来,就迅速穿好衣服,朝街上跑去。我拿定主意把这块怀表送给我遇到的第一个穷苦人!

我离家还没来得及跑远,就遇上了我要找的人。我碰见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光着脚,衣服破破烂烂,经常在我们家窗外转悠。我马上冲到他跟前,没让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让自己好好想想,便把我的怀表给了他。

男孩瞪大眼睛,生怕烫着似的,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拿着,拿着,”我嘟哝着说,“这块怀表是我的,我把它送给你。你可以把它卖了,给自己买点……买点必需的东西……再见!”

我把怀表往他手里一塞,一溜烟儿跑回家去了。跑到家,我在我和达维德俩的卧室门外站了一会儿,缓口气,然后便向刚洗漱完毕、正在梳头的达维德跟前走去。

“你是否知道,达维德?”我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开口说。“我把纳斯塔谢伊的怀表送给别人了。”

达维德瞅了我一眼,又梳理起鬓发来。

“真的,”我依然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补充说,“我把它送给别人了。我正巧遇见一个男孩,他很穷,是个叫花子,我就给了他。”

达维德把梳子搁在盥洗台上。

“他可以把怀表卖了,得到些钱,”我继续说下去,“再给自己添样用得着的东西。反正他用钱就可以换到点东西。”

我不作声了。

“好呀!好事一桩嘛!”达维德终于开腔了,接着便朝书房走去。我紧随其后。

“如果别人问你:你把怀表搁哪儿了,你怎么说?”他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就说,我把它丢了,”我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那天我们俩再也没有谈到那块怀表的事。但我还是觉得达维德不仅赞同我,而且……某种程度上……甚至对我表示惊异。真的!

又过了两天。我们家里谁也没有发觉那块怀表不见了。父亲与他的一个委托人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因而他顾不上我,更顾不上我的怀表了。可是我老是在想这块怀表!甚至达维德的赞许……那种虚假的赞许也不能使我觉得宽慰。他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总共说了一次,而且是顺便说起,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大胆。毫无疑问,这种捐赠毕竟使我遭受了损失,它抵不上虚荣心给予我的那种满足。

这时候好像故意这么安排似的,我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中学同学,他是城镇上医生的儿子。见到我,他就吹嘘起他祖母送给他的那块新表——不是银壳的,而是铜壳的表……

我终于忍不住了,有一天悄悄地溜出了家,开始寻找我给过怀表的那个要饭的男孩。

我很快找到了他:他正跟一些男孩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玩打拐子。我把他叫到一边,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对他说,我家里人发现我把怀表送给了别人,正冲我大光其火呢。接着我说,假如他答应把怀表还给我,那我甘愿给他些钱……为备不时之需,我身上揣着一块伊丽莎白时代的古卢布,这也是我的全部个人财产。

“您的怀表不在我这儿了,”男孩用气冲冲的哭腔说,“我爸看见我这块怀表,就夺走了,还要用鞭子抽我一顿呢。他还说,这块怀表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偷来的,否则哪个傻瓜会把怀表送给你呢?”

“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他叫特罗菲梅奇。”

“嗯,他是个什么人?什么职业?”

“他是个打过仗的退伍士兵。他任何职业也没有,只是修修旧皮鞋,钉钉鞋掌。这就是他的职业。他就靠干这过日子。”

“你们家住在哪儿?你带我去找你父亲。”

“好吧,我带您去。您见到我爸,就说这怀表是您送给我的。要不然,他会责骂我个没完,老是叫我小偷、小偷的!母亲也会那样数落我:说我长得什么样子,贼头贼脑的?”

我跟这男孩朝他家走去。他的家是一座没有烟囱的小茅屋,坐落在一个早已毁于大火、后又未重建的工厂的后院里。我们碰见特罗菲梅奇及其妻子都在家。退伍“士兵”是身材高大的老头儿,身子干瘦、腰背笔挺,蓄着斑白的络腮胡子,下巴颏儿没刮过,脸颊和前额布满皱纹。他的妻子似乎显得比他老一点儿:一双红红的小眼睛眍在病态、浮肿的脸当中,神情忧郁地眨巴着。他们俩都用污黑的破布片当衣服披挂在身上。

我对特罗菲梅奇说明此事的原委,以及我的来意。他默默无言地听我说,那双呆滞的、神色紧张得简直就像士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真不像话!”他终于低声说,因为一口牙齿掉光了,声音显得嘶哑而低沉。“难道品行高尚的先生会这么干吗?要是佩季卡确实没有偷过怀表,那我也要为此揍他一顿!让他知道不能耍弄少爷!要是他真偷了,那我就要狠狠地揍他!揍一顿!再揍一顿!再揍一顿!像近卫重骑兵团用军刀平着拍马匹一样,用军刀狠狠打他的背!有什么犹豫的!这算什么怪事?就怎么着?!要用短矛狠狠揍他们!瞧,竟干这样的事?!呸!”

特罗菲梅奇这最后一声“呸”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显然,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有点摸不着头脑。

“如果您愿意把怀表还给我,”我向他解释……我不敢贸然地用“你”称呼他,尽管他过去是个普通士兵……“那么我情愿给您……瞧,这枚卢布。依我看,这块怀表再多只值这些钱。”

“嘿!”特罗菲梅奇低声说,依然摸不着头脑,可是仍按老习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他什么长官似的。“哎哟,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喂,你把这事讲讲清楚!……乌里扬娜,你住嘴!”他发现妻子正要开口插话,对她喊道。“瞧,这就是那块怀表,”他拉开桌子的抽屉,一边补了一句,“如果这块怀表确实是您的,那就请拿回去。干吗还要什么卢布?是不是?”

“拿着卢布,特罗菲梅奇,你这老糊涂,”妻子喊叫起来。“你这老家伙,真没脑子!我们手头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你这会儿却死要面子!只是白白给你把辫子绞了,要不然,你真像个婆娘!怎么这么干——你什么也不懂……既然你想把怀表还给人家,那就把钱收下!”

“乌里扬娜,你住嘴,臭娘们!”特罗菲梅奇重复了一遍。“哪见过这情形——人家在谈话,老婆子却哇哇乱叫?嗯?丈夫是一家之主,她哪能多嘴多舌?佩季卡,你别动,不然我会打死你的!……拿去,怀表!”

特罗菲梅奇伸手向我递来怀表,但捏在手里不放。

他陷入了沉思,垂下脑袋,接着又用那凝视呆滞的眼神盯着我——突然扯开嗓门,大声喊叫起来:

“它在哪儿?那枚卢布在哪儿?”

“瞧,卢布在这儿。就是这枚,”我急忙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

但是他没接,一直瞅着我。我把卢布放在桌上。这时他冷不丁把那枚卢布划拉到抽屉里,把怀表扔给我,随后向左转个圈,使劲跺了一下脚,对妻子和儿子吼道:

“滚,混蛋!”

乌里扬娜嘟囔着什么,可我已经跳到院子里,来到街上。我把怀表塞到衣袋的最下面,用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奔回家去了。

怀表重又回到我手里,但是它没给我带来丝毫欢乐。我不敢把它带在身上:最要紧的是,得把我干的这事瞒住达维德。否则他心里对我会怎么认为?对我这种没有骨气的行为会怎么想呢?我要把这块遭到厄运的怀表锁在抽屉里也不行:我们的所有抽屉都是两人合用的。不得已有时把它藏在立柜顶上,有时放在褥子底下。有时却塞在炉子后面……但最后还是没能瞒过达维德!

有一天,我从我们房间里的一块地板下面取出怀表,想用麂皮旧手套擦擦怀表的银表壳。达维德到城里去了。可我怎么也料不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蓦地,他跨进门来!

我顿时惊恐万状,差点儿把怀表掉在地上。大惊失色的我满脸通红,把怀表在西装背心的口袋边蹭来蹭去,但怎么也塞不到衣袋里。

达维德瞧了瞧我,跟往常一样,沉默不语,莞尔一笑。

“你在干吗?”他终于低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怀表又回到你手里了吗?你拿回来的当天我就看见了。”

“我向你担保,”我开口说,几乎要掉眼泪了……

达维德耸耸肩。

“怀表是你的,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说了这句冷酷无情的话,便走出屋去了。

我的心绝望了。这一次已经毫无疑义:达维德确实鄙视我!

我不能就此作罢!

“我要以实际行动让他看看,”我思忖着,接着咬紧牙关,迈开坚定的脚步,马上朝前厅走去。我找到我们家的侍童尤什卡,把怀表送给了他!

尤什卡起先不肯拿,但我向他解释,如果他不收下这块怀表,我就立时把它砸了,用脚踩了,把它弄得粉碎,扔到污水坑里去!他想了想,吃吃笑了起来,然后收下了怀表。我回到我们的房里,看见达维德正在看书,便把我刚才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

达维德两眼依然盯着书本,耸耸肩,暗自笑笑,又说:“这怀表是你的,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但是我似乎觉得,他已经不大鄙视我了。

我确信,我以后再也不会遭到别人指责,说我是个没有骨气的人了,因为这块怀表,我那可恶的教父送给我的这可恶的礼物,骤然使我对其厌恶到这种程度,以致我甚至怎么也弄不懂,当初我怎么会怜惜这块怀表,后来又怎么从一个完全有理由认为对我是慷慨大度的、名叫特罗菲梅奇的人手里死乞白赖地要回来!

又过了几天……记得其间有一个重大新闻传到我们的城镇上:保罗一世皇上晏驾了,他的儿子亚历山大登基,关于他宽大仁慈的美名一直在流传。这个消息使达维德激动万分,他立即想象到,他可能在近期内就要与父亲见面。我父亲也为此感到欣喜。

“现在所有流放者都将从西伯利亚放回来了,大哥叶戈尔想必也不会被忘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一边搓着手,同时好像有点胆怯似的不断地咳嗽。

我和达维德就此不再去干活,也不再去上学了。我们甚至都不外出溜达,老是坐在一个屋角里,推算着、猜想着:再过多少个月,多少个星期,多少天“大哥叶戈尔”一定回来了?给他写信应当寄到哪儿?回来时怎么迎接他?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大哥叶戈尔”曾经是个建筑师。我和达维德断定,他应当迁往莫斯科,在那里为穷人建造一大批学校,我们俩就当他的助手。不消说,我们把怀表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再说达维德又有了新的操心事儿……关于这些事,以后会讲到。但是这块怀表却命中注定让我记住了它。

一天早上,我们刚吃完早饭,——我独个儿坐在窗口下边,在寻思大伯要回来了,因为已到了四月的解冻时节,外面一片明媚春光——突然普利赫里娅·彼得罗夫娜跑进屋来。她平时总是风风火火、坐立不安,说话尖嗓门,还老是摆着双手,这时候,她简直是冲着我跑来。

“快去!快去见你的父亲吧,少爷!”她爆豆子般地说。

“你在这儿还耍什么滑头,不害臊!瞧,这下有你们俩好看的!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把你们的恶作剧全抖搂出来了!……快去!你父亲叫你呢……立刻就去!”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跟着姑母走去。我跨讲客厅的门坎,就看见父亲在大步地踱来踱去,头上一绺头发蓬起着。尤什卡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而在屋角的椅子上坐着我的教父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鼻翼鼓起,两眼在冒火,乜斜着。

我刚进屋,父亲就向我冲过来。

“你把那块怀表送给尤什卡了吗?说呀!”

我瞥了尤什卡一眼……

“说呀!”父亲跺着脚又说了一遍。

“是的,”我回答,话音刚落,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一记耳光打得我姑母心花怒放。我听见她发出咯咯声,仿佛喝了一口热茶。父亲又从我身边朝尤什卡跟前跑去。

“你这个下流坯,竟敢把人家的怀表当礼物收下,”他揪住他的头发,说,“你还把它卖了,你这个坏小子!”

正如后来我所了解到的那样,尤什卡由于天真无知,果真把我的那块怀表贱卖给隔壁的修表匠。修表匠把它挂在窗前。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从那儿路过,看见这块怀表,把它赎了回来,带到我们家来了。

不过,对我和尤什卡的质问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父亲气喘吁吁,咳个不停,再说他天生不是个动辄发怒的人。

“小弟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姑母一看见(她当然有点遗憾)我父亲的火气已经消散,便低声对他说,“您别再生气了,不值得揍他们弄脏您的手。我倒提个建议:由于您的儿子竟如此拿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如果尊敬的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同意,那我就把这块怀表先收起来。因为您的儿子的实际行动证明,他不配带这块怀表,甚至都不懂它的价值,所以我要以您的名义把它赠送给另一个人,他对您的好意将会感激不尽。”

“送给谁?”父亲问道。

“送给赫里桑夫·卢基奇,”姑母支支吾吾地说。

“给赫里桑夫?”父亲重又问了一遍,接着摆了一下手,补充道:“我反正无所谓。随便,哪怕扔炉子里也行。”

他扣上敞开着的背心的扣子,走出去了,一边咳嗽得身子直抽搐。

“而您,亲爱的,同意吗?”姑母问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

“我完全同意,”他回答。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是鼻子不时地发出轻轻的呼哧声,两手的手指尖发出轻轻的搓揉声,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轮番不停地瞅瞅我,瞅瞅父亲,瞅瞅尤什卡。我们的尴尬局面着实使他高兴!

姑母的建议使我从内心深处感到愤慨。我并不怜惜这块怀表,但是我已经非常憎恨她打算把怀表赠送给他的那个人。他就是赫里桑夫·卢基奇,姓特兰奎利塔京,是个身材颀长、健康壮实的宗教学校的学生。他常常到我们家来——鬼知道来干什么!姑母说他是来“帮孩子们复习功课的”,但是他无法帮我们复习功课,因为他什么课程都不懂,蠢得像匹马。他确实有点儿像马:老是跺脚,好像马踩蹄子一样;笑起来不像笑,而像马在嘶鸣,张开一张大嘴,简直能看见喉咙;脸拉得长长的,鹰钩鼻,颧骨扁平而又阔大。他常常穿件面绒粗毛呢长外套,散发出一股生肉味儿。姑母非常喜欢他,夸他仪表堂堂,像个骑士,甚至称赞他像个近卫军军官。他有个习惯,老是用坚硬得如石头的手指甲弹小孩的额角(我小时候,他也弹过我),而且边弹边哈哈大笑,故作惊异地说:“你的脑袋发出的声音怎么这么响呀!看来是空的吧!”现在就是这个小子将要把我的怀表占为己有!怎么也不能让他拿去!我奔出客厅,爬上床,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会儿我的一边脸颊由于挨了一记耳光而发烫、发红,而我的心里同样燃烧着不甘屈辱和复仇的欲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拿去!我不能让这个该死的家伙嘲弄我……他带上怀表,把表链悬在肚子上,会得意地大叫起来……决不能让他拿去!

“那么该怎么做呢?怎样才能不让他拿去呢?……”

我打定主意把怀表从姑母身边偷出来!

幸好,这时候特兰奎利塔京离城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最早过了明天才能上我们家来。必须趁黑夜干!姑母是不锁自己房门的,况且我们整幢住宅门上的锁钥匙都打不开了。可是她会把怀表藏在什么地方呢?天黑之前,她一直把怀表揣在衣袋里,并且不时地掏出来瞧瞧。可是到了夜里,她会把它搁到哪儿呢?哼,我一定要找到它,我挥动着拳头思忖。

我面对行将实施的、所期盼的犯罪行为,全身充满了勇敢、害怕和兴奋的激情。我不时地晃动着脑袋,皱眉蹙额,并低声地说:“等着瞧!”我在威吓某个人,我显得凶狠,我成了危险人物……而且我要背着达维德!我打算干的事,不应该让任何人,甚至包括他,产生丝毫怀疑……

我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天白天过得很慢……好不容易到了入暮时分……终于夜晚来临了。我什么也不干,甚至竭力一动不动:这一念头像枚钉子牢牢扎在了我脑子里。吃午饭时,一贯不记恨的父亲(正如我说的),觉得自己当时发这么大的火有点过分——对十六岁的孩子是不能打耳光的,——试图对我表示亲热。但是我没理会他这种亲热的姿态,正如父亲当时所想象的,这倒不是我出于记仇,而只是生怕因此而心肠软下来:我必须充分保持复仇的劲头,既然拿定了主意,就要一往无前!于是我早早地躺下了,可是不消说睡不着,甚至眼睛都没合上。相反,我瞪着两眼——虽说我拉过被子蒙住头。我没有事先考虑好该怎么行动。我也没有任何计划。我只等候着家里的一切什么时候能终于沉寂下来。我只采取了一项措施:不脱长袜子。我姑母的房间在二楼。去那儿,得穿过餐室、前厅,再登上楼梯,走过一条小走廊——到那儿……右边就是她的房门!……进屋不需要拿蜡烛,或者拿着盏灯:在姑母的屋角里,神龛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这我知道。也就是说,这样能看得见!我继续躺着,两眼瞪得大大的,张着发干的嘴唇。血在我两边的太阳穴里,在耳朵里,在喉咙里,在背上以及在我全身奔涌!我等候着……可是好像魔鬼在与我开玩笑似的:时间在慢慢过去……慢慢过去……而屋内还没沉寂下来。

这一天我似乎觉得达维德从来没有这么晚躺下睡觉……达维德,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达维德,甚至同我聊起天来!再说,家里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老是笃笃笃响个不停,老是听到脚步声、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他们在闲扯些什么呀?”我寻思道,“好像从早到晚扯不完似的!”外面的嘈杂声也久久不绝于耳:时而一只狗刺耳地狺狺狂吠,时而一个醉汉在什么地方大发酒疯,喧闹个不停;时而不知哪扇门老是嘎吱嘎吱地响,时而一辆破旧的大车的轱轳辘辘地滚过,轱轳转动得很慢,仿佛不愿滚动似的!不过这些嘈杂声并不使我恼怒:恰恰相反,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声音,我还真高兴哩!这些声音似乎分散了我过分集中的注意力。瞧,终于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只有我家餐室里的那只旧钟的钟摆单调而又神气地滴答滴答响着,还听到好像熟睡的人发出的匀称而又拖长的、粗重的呼吸声。我正打算欠起身来……可是又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蓦地又传来一声哎呀声……一样软乎乎的东西掉了下来——然后又听见一阵低语声,这低语声沿着墙壁传开去……

抑或这一切声音都不存在,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想象在耍弄我?

末了,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家中一片黑暗,深沉的黑夜来临了。到时候了!我先觉得浑身发凉,掀开被子,两脚放到地板上,站起身来……一步,两步……我蹑手蹑脚地走去。我两条腿很沉,觉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迈的步子软弱无力而又不稳。慢着!这是什么声音?有人在什么地方锯东西,或是在擦拭什么东西……或是在叹气?我侧耳谛听着……我的脸颊发麻,眼眶里噙满了冰凉的泪水……无所谓!……我又悄没声儿地走去。漆黑一片,但我认识路。冷不防我撞在一把椅子上……撞得有多响,撞得有多疼啊!椅子径直撞在我的小腿上……我停顿下来……是否把他们弄醒了?啊!管它呢!我突然变得大胆起来,甚至变得恶狠狠的。向前!向前!瞧,已经穿过餐室,已经摸到门了,接着门一下子推开了……该死的门上铰链吱吜响了起来……不去管它了!瞧,我已经登上楼梯……一步!两步!一步,两步!台阶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我忿恨地瞪着它——好像我能看清它似的。不一会儿,我伸手抓住了另一扇门的把手……这扇门可别发出响声啦!果然,一推,它悄没声儿地打开了,好像说:请进……于是我来到了走廊里。

在走廊上方,天花板下面,有一扇不大的窗户。一缕淡淡的光透过黑漆漆的窗玻璃照射进来。就凭着这蒙眬的亮光,我也能看见我们家的那个小使女睡在铺着毡子的地板上,两手垫在头发散乱的脑袋下面。她睡得死死的,呼吸急促,那扇性命攸关的门就在她头后边。我跨过毡子,又跨过使女……此后谁给我开的那扇门……我就不知道了。瞧,这下我到了姑母的房间。长明灯点在屋子的一角,床放在另一角,姑母戴着包发帽,和衣睡在床上,脸朝着我。她睡着了,一动也不动,甚至呼吸声都听不见。一阵轻风吹来,长明灯的火苗就微微摇曳。在整个房间,在姑母那纹丝不动的、蜡黄的脸上,阴影在晃动……

瞧,那就是怀表!它挂在床后边的墙上,紧挨着绣花枕头。多幸运啊!真好笑……一点儿也不能耽搁!但是这当口我背后响起轻盈而又急速的脚步声,这是谁呢?哦,没有人!是我的心在突突直跳!……我又朝前移动脚步……天哪!一只圆滚滚的颇大的家伙撞在我的膝盖下方……一下!又一下!我几乎要喊叫起来,害怕得险些跌倒。原来是我们家的那只大花猫,它弓着背,竖着尾巴,站在我面前。它倏地一下跳上了床——沉沉地、柔软地——然后转过身,蹲了下来,也不喵喵叫,模样像个法官似的。它一直蹲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珠盯着我。“喵!喵!”我几乎听不见地低声唤它。我拱着腰,从姑母上方探过身去,我已经抓着怀表了……她冷不丁欠起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造物主哇!会出什么事呢?……但是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又合上了,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脑袋又落在枕头上了。

一分钟后,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两手捧着怀表……

我轻如绒毛般地疾步跑回来了!我是个好汉,我是窃贼,我是英雄,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身子发热,我感到喜悦——我真想立刻叫醒达维德,把一切讲给他听。可是,难以置信的是,我却沉沉睡着了,睡得死去一般!我终于睁开眼睛……屋里亮堂堂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幸好,还没人醒来。我好像被开水烫着似的,一骨碌跃起身来,唤醒达维德,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听完后,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末了,他对我说。“我们把这块讨人嫌的怀表埋入地里,让它的影子再也见不着!”我认为他的这个想法真是妙极了。不一会儿,我们俩便穿好衣服,往我们屋子后面的果园跑去——在一棵老苹果树下,用达维德的那把大刀,在春天松软的泥土上急急忙忙挖了一个深坑,把教父送给我的那件永远让人憎恨的礼物埋在坑里,叫它永远不落到令人厌恶的特兰奎利塔京手里!我们把土踩实,并在上面撒了一些碎石子,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神气地、得意地回到家,躺到床上,又睡了一两个小时——睡得有多么酣畅和甜美啊!

你们可以想象,第二天早上姑母一醒来,发现怀表不见了,吵闹得有多厉害。至今她那刺耳的喊叫声还在我耳边作响。“来人呀!有人抢东西啦!有人抢东西啦!”当时她如此尖声尖气地大叫,把全家人都惊动了。她简直像发疯,我和达维德只是暗暗发笑,露出了十分会心的笑意。“得让他们每个人都挨一顿鞭子!”姑母大声嚷嚷,“竟从我的头底下,竟从我的枕头下面把怀表偷走了!”我们作好一切准备,我们等待着灾难降临……可是出乎意料,任何灾难也没落到我们头上。最初,父亲确实大发雷霆,他甚至想去警察局报案。后来,大概昨天惩罚我的那件事使他厌烦了,他突然不再责骂我们,而是斥责起姑母来——这使她大为惊异!“普利赫里娅·彼得罗夫娜,您以及您那块怀表让我厌烦透了!”他大声喊道,“现在我再也不愿听到怀表的事了!您说,它不会是被魔鬼施了魔法才失踪的。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就算是它被魔鬼施了魔法失踪的吧!是从您身边被偷走的吧?哼,活该如此!纳斯塔谢伊·纳斯塔谢伊奇会怎么说?让您的那位纳斯塔谢伊奇见鬼去吧!除了干些卑鄙下流的勾当和令人厌恶的把戏之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能耐。不许您再惹我心烦!听到了吗?”说罢,父亲砰的一声关上门,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了。我和达维德起先不懂父亲最后几句话里所含的意思。后来我们才得知,正是那个时候我的教父搅了我父亲一件有利可图的案子,我父亲恨死了他。就这样,姑母的诡计泡了汤。她恼火透了,但又毫无办法。她只得用这种方式来出气:打我身边走过时,撇撇嘴,用尖厉刺耳的嗓音低声说:“贼,贼,坏小子,骗子!”姑母的詈骂使我感到由衷的高兴。以后每当我经过屋后的那个果园,假装用若无其事的目光向埋着那块怀表的苹果树下扫去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是这般快活。要是达维德也在旁边,那我们就会有意扮个鬼脸,挤挤眼……

姑母想挑唆特兰奎利塔京来对付我,可是我向达维德求助。达维德直截了当地对这个强壮的中学生言明,如果他要找我麻烦,那他就用刀捅破他的肚子……特兰奎利塔京吓坏了。按姑母的说法,他像近卫兵和骑士,但他是个胆小鬼。这样,又过了五个星期……您是否以为,怀表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呢?不,故事没完。为了继续述说下去,在这里我必须引出一个新人物。为使大家了解这个新人物,我应当回过去稍稍说几句。

十一

我父亲长期一直与一个姓拉特金的退休公务员交往甚深,关系密切。拉特金是个瘸子,一个胆怯、举止古怪、穷困潦倒的人,正如俗话所说,是个傻呵呵的人。他像我父亲和纳斯塔谢伊一样,也干诉讼案子之类的事,所以也是私人“诉讼代理人”。但是他既没有堂堂的外貌,又不善辞令,而且缺乏自信,因而他不敢独自办案,往往和我父亲合伙干。他写得一手好字,熟谙各项法律条文,精通诉讼文体及官场文体的各种花哨说法。他和我父亲一起经办过各种案子,盈利同享,亏损共担,似乎什么也不能动摇他们的友谊。然而,这种友好关系竟然在一天之内永远破裂了。父亲与他的共事人彻底闹翻了。如果说拉特金用后来替代他的纳斯塔谢伊的方式抢走父亲一件有利可图的案子的话,那父亲对他的愤慨不会比对纳斯塔谢伊的愤慨更厉害——大概甚至还会轻点。可是拉特金出于一种无法解释、不可理解的心情——嫉妒和贪得无厌,也许一时出于诚实的本能,“坑了”我父亲,把我父亲出卖给了他们共同的当事人,一个年轻的富商。这么一来,这个大大咧咧的年轻商人有了察觉,看出案子个中鬼把戏,使我父亲丧失了本来肯定会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好处。主要倒不在于金钱的损失,尽管这笔数目很大。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这种背叛行为伤害了父亲的感情,使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父亲不能原谅他这种两面三刀的行为!

“瞧,他倒成了个圣人!”他说,气愤得浑身索索发抖,牙齿打战,就像发疟疾似的。那时我正好在场,在屋里,目睹了这场不光彩的闹剧。“好吧!从今天起——阿门!当然,这只是我们俩之间的事。现在你给我滚吧!以后我不会上你那儿去,你也别来找我!你比起我们来太正派了,我们哪敢与你合伙做事!你终究会不得好死!”拉特金向我父亲深深地鞠躬,恳求原谅,但是白费。他竭力解释他心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结果也枉然。“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要知道我自己并没得到任何好处,”他嘟嘟囔囔地说,“要知道,我把自己本人也坑了!”父亲依然心肠铁石……从此,拉特金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看来,命运有意证明我父亲最后一句冷酷无情的诅咒是正确的。他们俩散伙后不久(这事发生在我的故事开始前的两年),拉特金久病的妻子真的死了。他的小女儿、三岁的孩子由于受惊吓,一天内便失聪了:一窝蜜蜂叮住她的头。拉特金本人患了中风,陷入一贫如洗的境地。甚至难以想象,他是怎样勉强过日子的,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他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座半已倒塌的破屋子里。他的大女儿拉伊萨跟他住在一起,尽可能为他做些家务。这个拉伊萨正是我下面故事中一位应当引出的新人物。

十二

在她父亲与我父亲交情甚笃的时候,我们时常见到她。她有时整天待在我们家里,用她那双纤细、灵巧、利索的手或者缝衣服,或者纺线。她是一个身材匀称、但稍显瘦削的姑娘,一张苍白的瓜子脸上有一一双聪慧的褐色眼睛。她言语不多,但说起来很有见地,嗓音细柔而又清亮,嘴唇几乎不张开,牙齿不外露。她笑的时候——这是少有的,而且笑的时间从来不会很长——才会蓦然露出两排扁桃仁似的洁白的大牙齿。现在我还记得她那轻盈而又矫健的步态,走一步都会轻轻跳跃一下。她走在平地上,我也会觉得她在下楼梯。她总是身腰挺得笔直,两手交叠在胸前。她无论干什么活儿,也无论要着手干什么活儿——哪怕是穿个针眼,或者用熨斗烫裙子——她的姿势总显得那么优美,总有点那么……您简直不会相信……那么动人心魄。她的教名叫拉伊萨,但我们都管她叫黑嘴唇:在她的上唇有一颗天生的黑痣,犹如她刚吃了黑莓果。但这无损于她的美丽,恰恰相反,更使她的脸楚楚动人。她比达维德正好大一岁。我对她怀有一种敬意,可是她同我少有交往。然而达维德与她之间产生了友情——不是孩子之间那种友好,而是奇特的、诚挚的友谊。他们似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他们俩在一起,有时竟一连几小时不说一句话,但各人都感到内心十分愉悦,因为正是他们俩能待在一起才感到身心十分愉快。说真的,我没遇见过像她这样出色的姑娘。她既有执著专注、刚毅果断的性格,又有真挚、忧伤的可爱之处。我没有听到她说过聪慧过人的话,然而我也没有听到她说过庸俗无聊的话,但她那双聪明的眼睛却是绝无仅有的。我们两家的关系破裂之后,我就难得见到她了。我父亲严格禁止我去拉特金家串门,她也不到我们家来了。但是我经常在大街上、在教堂里碰见黑嘴唇,她依然使我对她怀有崇敬之情,甚至使我对她产生了与其说是怜悯,倒不如说是惊异。她极为坚强地经受住了这种不幸。“刚强的姑娘,”一天特兰奎利塔京自己冒冒失失地这么说她。可是说真的,应当可怜她:她的脸色显得那么心事重重、疲惫不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力不胜任的重负落到她年轻的肩膀上。达维德见到她的次数比我要多得多。他常到他们家去。父亲不再管他了,知道达维德终究不会听从他。拉伊萨也时常来到朝着胡同的我们家花园的篱笆跟前,在那里跟达维德相会:她来见他,不是来跟他倾谈,而是告诉他家里又出现什么新的困难,或是新的灾难,请他出出主意。拉特金中风后手脚瘫痪,他的症状相当奇特。他手和脚虽然瘫痪了,但是还管用,甚至他的大脑思维也很正常。就是说话舌头打滚,颠三倒四:得费心猜测他要说什么。

“…… —— —— ,”他费劲地讷讷不出于口。他要说话,开口就是 —— —— 。“拿把剪子给我,剪子……”他说是要剪子,其实要的却是面包。他现在竭尽全力地痛恨我的父亲,他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我父亲的诅咒,他有时管我父亲叫卖肉的,有时叫钻石匠。“ ,你千万别去找卖肉的,瓦西利耶夫娜!”他用这个教名称呼女儿,而他的名字叫马丁尼扬。他一天天变得挑剔,他的需要在不断增长……怎么样满足他的需求呢?到哪儿去弄钱呢?悲愁使人加速衰老。但是听到从十七岁的姑娘口中说出那些话,确实让人揪心。

十三

记得,就是拉伊萨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跟达维德在我家院子的篱笆跟前谈话,我正好在场。

“今天一清早我母亲去世了,”她首先用那双乌黑的、富有表情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愣愣地瞧着地上,说,“厨娘要去买一口价钱便宜的棺材。可是她这个人靠不住,也许她会把买棺材的钱喝酒喝光的。你最好能来看看,达维杜什科 :她怕你。”

“我就去,”达维德说,“去看看……你父亲怎么了?”

“老是哭。他说:‘你们把我也一起埋葬了吧。’这会儿他睡着了。”拉伊萨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呀,达维杜什科,达维杜什科!”她一只手半握成拳头捶自己的脑门子和眉宇间,这动作显示出她内心十分痛苦……但又十分真诚,十分优美,就像她的其他各种动作一样。

“但是你得怜惜自己,”达维德说。“看样子,夜晚你压根儿没睡。光哭有什么用?哭解不了愁啊。”

“我可没工夫哭,”拉伊萨回答说。

“哭,这是有钱人家娇惯养成的,”达维德说。

拉伊萨要走了,但又掉转身来。

“你要知道,有人上我们家来,要买那块黄披肩,那原是母亲的陪嫁。只肯出十二卢布。我嫌少。”

“嗯,是少点。”

“我们本来不愿卖的,”拉伊萨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可是丧葬需要花钱呀。”

“嗯,是需要花钱。可是也不能浪费钱哪。那些牧师简直糟透了!就这样,等会儿我就去。你要走吗?我很快就去。再见,亲爱的!”

“再见,好兄弟,亲爱的!”

“你可别再哭了!”

“哪还能哭呢?回到家,要么做饭,要么哭。两者只能选择一样。”

“怎么,她还要做饭?”拉伊萨刚离去,我就问达维德,“难道是她自己做饭吗?”

“你刚才没听她说:厨娘去买棺材了。”

“她做饭,”我心里想,“她的一双手总是那么干净,衣服也那么整洁……我想去瞧瞧,她在那儿,在厨房里是怎么……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

我还记得“在篱笆边”的另一次交谈。这一次拉伊萨把她的聋哑妹妹带来了。她是一个非常秀丽的小姑娘,长着一双露出惊异神色的大眼睛,脑袋不大,却长了一头无光泽的黑发(拉伊萨的头发也很黑,但也无光泽)。那时拉特金已经瘫痪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拉伊萨开口说。“医生开出药方,得去药房配药,可是我们家的雇工(拉特金还有一个农奴)从乡下给我们送来些劈柴和一只鹅。而看院子的来夺走了。他说:‘你们还欠我的钱呢。’”

“鹅夺走了吗?”达维德问。

“没有,鹅没夺走。他说:‘这只鹅已经老了,没有多大用处了。所以那个乡巴佬才送给你们。’他把劈柴都拿走了。”

“他没有权利这么做!”达维德大声喊道。

“他是没有权利,可是拿走了……刚才我到我们家的阁楼上去,那里放着一只十分陈旧的大箱子。我在箱子里翻了翻……你瞧:我发现了什么!”

说着,她从三角头巾里拿出一架很大的望远镜,望远镜的镜筒是铜制的,上面贴着一层发黄的山羊皮。达维德作为一个收藏爱好者,熟识各种收藏品,他立刻抓起了望远镜。

“英国货,”他时而把望远镜搁到一只眼睛前面往里瞧瞧,时而又移到另一只眼睛前面往里望望,一边说。“航海用的!”

“望远镜的镜片也完好无损,”拉伊萨接下去说。“我拿给父亲看。他说:‘拿到钻石商人那里去抵押吧!你认为怎么样?用它抵押,会给我们多少钱?要不,这个望远镜对我们有什么用处?难道我们还要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什么样的美人儿?真可惜,我们连镜子也没有。’”

说到这儿,拉伊萨突然纵声笑了起来。她的小妹妹自然听不见她说的话,但想必感觉到姐姐的身子在颤动:她挽着拉伊萨的胳膊。这时她抬起一双大眼睛盯着姐姐,小脸儿令人害怕地抽动着,两眼泪水盈盈。

“她总是这样,”拉伊萨说,“她不喜欢人家笑。”

“好吧,我不笑了,柳博奇卡,我不笑了,”拉伊萨补了一句,然后急忙在小妹妹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你看见了吗?”

拉伊萨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嘴角特别可爱地向上翘起的嘴唇又闭上不动了。小妹妹安静下来了。拉伊萨站起身来。

“达维杜什科,望远镜抵押的事……就请你帮一下忙了。要不,那些劈柴可惜了——那只鹅也可惜了,不管它有多老!”

“一定能换十卢布,”达维德说,一边把望远镜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我把它买下了……这不更好吗?我有十五戈比,你先拿着去药房配药……够吗?”

“这钱算是我向你借的,”拉伊萨从他手里接过十五戈比,低声说。

“你还当真!你还想归还利息?瞧,抵押品在我手里了。一件极贵重的东西!……头等的民族——英国人。”

“据说,我们将与他们打仗?”

“不,”达维德回答,“我们现在正与法国人交战。”

“嗯,你知道得很清楚。那就请你帮忙了。再见,先生!”

十四

没多久,在那个院子的篱笆跟前他们又进行了一次交谈。看起来,拉伊萨显得比平时更忧心忡忡。

“一棵圆白菜要五个戈比,而且还是‘小不点儿的’……”她一只手托着下巴颏儿,说。“瞧,多贵啊!可是给人家缝缝补补的工钱还没拿到。”

“谁欠你的?”达维德问。

“还是那个住在土围子外面的、做买卖的女人呗。”

“就是那个常穿绿外套的胖女人吗?”

“是的,是她。”

“哦,这个胖女人!她肥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去教堂,身上发出的汗臭简直把人熏得够呛。欠人家的钱却不给。”

“她会给的……但不知什么时候给。达维杜什科,我还有新的麻烦事。父亲忽而想把他的梦讲给我听。你知道,他本来说话就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平时他说的关于吃的或生活用品之类的话,我们听惯了,能听懂。现在他要讲梦,思维正常的人的梦都无法理解,他要说梦,那简直是灾难!他说:‘我很高兴,今天我一直在一群白鸟中间转悠。上帝送给我一束花,而花束中有拿着小刀的安德留莎。’他管我妹妹一直叫安德留莎。他还说:‘现在我们两人的身体都会健康起来。但是得用小刀这么划拉一下!就这么着!’说着,他用小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听不懂他的话,就说:‘好吧,亲爱的,好吧。’他很生气,想给我解释他的意思。他甚至气得流泪了。”

“你可以随便应付几句,”我插言道,“胡扯几句也行。”

“我不会扯谎,”拉伊萨两手一摊,说。

确实,她不会扯谎。

“不需要扯谎,”达维德说,“也不应当折磨自己。要知道,你这么做,没人会向你道谢的。”

拉伊萨凝视着他。

“达维杜什科,我想问你:штоп 这个词怎么写?”

“哪个штоп?”

“比如说: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那你就这么写:ш—т—о—б—ы!”

“不对,”我插言道,“头一个字母不是ш,而是ч!”

“反正一样,那就写Ч吧!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活下去!”

“我只想把这个词写正确,”拉伊萨说,脸微微泛红了。

她脸一红,面容顿时变得异常的美。

“写好字会有用的……我父亲当年字写得有多……好!他也教我写字。唉,现在他甚至连字母也认不得了。”

“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达维德压低嗓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又说了一遍。拉伊萨匆匆瞥了他一眼,脸更红了。“你要好好活着……而写字嘛……随你怎么写都无所谓……见鬼,巫婆来了!(他管我的姑母叫巫婆。)什么风又把她吹到这儿来了?……你快走吧,亲爱的!”

拉伊萨又瞧了达维德一眼,就跑开了。

达维德极少而且不大乐意跟我谈拉伊萨及其家庭的事,尤其是从他盼望父亲快回来的那时候起。眼下他只想念父亲,只考虑我们以后怎么生活。他对父亲记忆犹新,对我描述起他来尤为高兴。

“他身材魁梧,强壮有力,一只手能举起十普特 的东西……他喊一声:‘嗨,小伙子!’——整幢屋子都能听见。他是一个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的人……而且是条好汉!他见谁都不胆怯。我们还没遭受劫难的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富足!据说,现在他的头发全白了,以前跟我一样,是一头火红色头发。他是个大——力——士!”

达维德怎么也不能设想,他跟我们今后仍留在梁赞。

“你们当然可以走,”我说,“我嘛,只能留下了。”

“胡扯!我们带你一起走。”

“那我父亲怎么办?”

“把你父亲撇下。你不撇下他,你会毁了的。”

“这怎么会呢?”

达维德没有回答我,只是皱起他那淡淡的眉毛。

“瞧,我跟父亲一定会走的,”他又开口说,“他一定会给自己找到一份好差使,我很快要结婚……”

“哦,这还不会那么快吧,”我说。

“不,为什么不会快呢?我很快就要结婚。”

“你?”

“是的,是我。那又怎么?”

“那你有没有对象呢?”

“当然有啰。”

“那她是谁呀?”

达维德莞尔一笑。

“你怎么这么没脑子!不消说,是拉伊萨呗。”

“是拉伊萨!”我惊异地重复道。“你在开玩笑!”

“兄弟,我不会开玩笑,也不喜欢开玩笑。”

“要知道,她比你大一岁呢!”

“这有什么?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让我再问一句,”我低声说,“她知道你打算娶她吗?”

“想必知道。”

“你一点儿也没向她坦露过?”

“眼下怎么坦露?到时候,就对她说。好吧,现在不谈了!”

达维德站起来,走出屋去。剩下我独自一人,我心里想啊……想啊……终于得出结论,达维德的所作所为很有头脑,很讲实际。我甚至为有这么一个务实的朋友而感到荣幸。

而一直穿着黑色羊毛连衣裙的拉伊萨,在我看来突然变得妩媚起来,她理应得到忠诚的爱情!

十五

达维德的父亲一直没回来,连信都没有来。六月将尽,夏季早已来到。我们等得极为厌倦了。

这时候听说拉特金的病情突然大大地加重了,他的一家眼看就要饿死,不然,他家的屋子倒塌了,一家人也会被压在屋顶下面。达维德听到这个消息连脸色都变了,他变得恶狠狠的,愁眉不展,让人都不敢接近他。他更频繁地往外跑。我压根儿碰不到拉伊萨了。她偶尔打远处闪现,倏地穿过街道,步态轻盈优美,身腰像箭一样笔直,缩紧着两条胳臂,长长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双乌黑、聪慧的眸子,苍白、可爱的脸上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就是我所见到她的一切。姑母以她的那位特兰奎利塔京做靠山,又像从前那样老是训斥我,老是在我耳边嘀嘀咕咕指责我说:“家贼,一个大少爷,家贼!”但是我不理睬她。父亲忙得不可开交,一头扎进了事务堆,东奔西跑,抄抄写写,家里的事一点儿也不管了。

有一天,我打那棵熟悉的苹果树跟前走过,习以为常地又朝那个老地方睨视了一眼,蓦地,我似乎觉得覆盖着我们那个宝物的泥土表层好像有点异样……好像原先凹陷的地方出现了一堆土,上面撒的碎石子也已经变了样!“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想。“难道有人探听到我们的秘密,把怀表挖走了?”

得亲眼去查实一下这件事。对这块埋在土里早已生锈的怀表,我自然不会有丝毫眷念之情,但我也不允许别人占有它!于是第二天拂晓时分,我就起身了,拿了把小刀,朝花园走去。找到苹果树下作有记号的地方,我便动手挖起来。挖了几乎有一俄尺深的坑,也不见怀表的影子,我敢肯定怀表失踪了,一定有人拿去了,偷走了!

然而,谁干的呢……除了达维德,还有谁?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块怀表埋在这儿呢?

我填好坑,回家了。我感到深受屈辱。

“想必,”我思忖,“达维德需要这块怀表,用它去换钱,来解救他的未婚妻或她的父亲免于饿死……不管怎么说,这块怀表还值点钱……那为什么不来找我直说:‘兄弟!(换了我是达维德,一定会这么说)兄弟!我需要一笔钱,但是我知道你也没有,你就让我把咱俩一起埋在老苹果树下面的那块怀表取走吧。这块怀表埋在那里对谁也不会带来好处,让我拿去,我将会对你感激不尽的,兄弟!’他这么说,我会欣然同意的!但是他偷偷地、背信弃义地干,太不信任朋友了……不!不管情况多么紧急,不管当时多么需要钱,对这种行为决不原谅!”

现在我再说一遍,我受了极大的屈辱。我开始显露出冷淡、气冲冲的模样……

可是达维德并不是那种感觉敏锐、一有事就忐忑不安的人!

我也向他暗示……

但是达维德似乎丝毫不懂我的暗示!

我当着他的面说,一个人与人交朋友,甚至懂得友谊这种神圣感情的全部含义,但不具备豁达大度的品性,做事老是施展诡计,这号人在我眼里简直是卑鄙小人;好像什么事都能瞒得住似的!

说最后一句话时,我发出了鄙夷的嘲笑。

然而达维德把这些话都当作耳边风,一句也没听进去!

末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们那块怀表埋入泥土里之后,它会继续走一阵子呢还是马上会停下来,对此他是怎么认为的?

他回答我说:

“鬼知道它会怎么样!去想它干吗?!”

对他的话,我不知该怎么认为。显而易见,达维德有心事……但不是偷走怀表的事。后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证明他是无辜的。

十六

有一天我走一条小巷回家,通常我避开走这条巷子,因为我的敌手特兰奎利塔京居住的那间厢房就坐落在那里。但这一回命运却把我带到了那里。走过一家小饭馆关着的窗户底下,我突然听到我们家的仆人瓦西里的嗓音。他是一个放肆的年轻人,照我父亲的说法,是个十足的“懒汉和二流子”,但是他在女人面前能说俏皮话,能翩然起舞,会弹托尔班琴 ,因而能征服她们的心,在这方面他也算是个老手。

“你想想,他们干了些什么!”瓦西里说,虽说我看不见他,却能十分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这会儿他大概坐在窗口,跟伙伴在喝茶——有些人喜欢关在屋里高谈阔论,却没想到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过路人都听得真真切切,这是常有的事。“他们干了些什么?把一块怀表埋在了土里!”

“胡说!”另一个嗓音嘟囔着。

“我对你说,我们家的两个小少爷可不同寻常!特别是那个达维德卡……真是个狡诈的人。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走到窗口……往外一瞧:竟有这种奇怪的事!……我们家那两个小少爷拿着那块怀表朝花园里走去,走到一棵苹果树下,挖了一个坑,就把怀表扔在里面,像扔一个死婴似的!随后又把土坑填平了。真的,这是两个郎当公子干的!”

“啊,活见鬼了!”瓦西里的交谈者说。“这么说,他们富得流油了。那后来又怎么样?你去把它挖出来了吗?”

“当然,挖出来了。它现在在我手里呢。不过只是眼下还不能拿出来。由于这块怀表,家里闹腾得够厉害的。这块怀表是达维德那天夜晚从我们家那个老太太的脊骨底下拿走的。”

“噢——噢!”

“我对你说,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所以眼下还不能拿出来。等军官们来了,我就把怀表卖给他们,要不,拿它去作赌注。”

至此,我不再听下去了,拔腿飞快地跑回家,径直跑到达维德跟前。

“哥哥!”我开口说,“哥哥!请原谅我!我对不起你!我曾经怀疑过你!我错怪了你!你瞧,我现在有多后悔!请原谅我!”

“你怎么啦?”达维德问道。“说说明白!”

“我曾经怀疑你,认为是你把那块怀表从苹果树下面挖走的!”

“又提起那块怀表了!难道它不在那里了吗?”

“不在那里了。我以为你拿走了,去接济你的熟人了。可这事儿是瓦西里干的!”

于是我把在小饭馆窗户下听到的一切全告诉了达维德。

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当时的惊愕!我自然认为,达维德听了会气愤。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忿怒!我话音刚落,他就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过去达维德对所有这类事一直不屑一顾,照他的话说,玩表是“小儿科”,而且他本人不止一次地说,这块怀表不值一只鸡蛋。现在他听到这话,霍地跳了起来,两眼冒出了火光,牙齿咬得格格响,握紧了双拳。“不能就此作罢!”末了,他说。“他怎么敢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等着,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我不会饶了这小偷!”说实话,至今我也不明白达维德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是否他本来对瓦西里就有气,这一次瓦西里的所作所为只不过使他火上加油,还是我对他的怀疑损害了他的名誉?——我说不上来。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激愤。我张口结舌,木然站在他面前,看到他这么沉重地喘着粗气,只觉得惊讶不置。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终于问。

“等午饭后父亲躺下,那时你等着瞧。我一定会找到这个好嘲笑人的家伙!我要教训他一顿!”

“嗯,”我心里想,“我可不愿处在那个‘爱嘲笑人的家伙’的地位上。会出什么事情呢?我的老天爷啊!”

十七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刚吃过午饭,家里就出现一片昏沉沉的、闷热的寂静,这种寂静宛如暖乎乎的绒毛褥子,至今笼罩在俄罗斯家庭和在晌午吃过美味佳肴的俄罗斯人身上。这时候达维德(我揪紧着心跟着他)来到仆人的屋子,把瓦西里叫出来。那小子起先不肯走,但最后还是服从了,跟着我们朝花园走去。

达维德紧靠他的胸站着。瓦西里比他足足高出一头。

“瓦西里·捷连季耶夫!”我的伙伴用坚定的声音开腔道,“六个星期前,你就是从这棵苹果树下挖走了我们埋藏在这儿的一块怀表。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这怀表又不属于你的。马上把怀表交出来!”

瓦西里发窘了,但马上恢复了平静。“什么表?您说什么?上帝保佑!我那里什么表也没有!”

“我能证实我说的话,你可别撒谎。怀表在你那里。快交出来!”

“我那里没有您的怀表。”

“可你在小饭馆里是怎么……”我刚开口,达维德就阻止我说下去。

“瓦西里·捷连季耶夫!”他低沉地厉声说。“我们确切知道怀表在你那里。现在老实对你说:快把怀表交出来。如果你不交……”

瓦西里厚颜无耻地冷笑了一下。

“那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嗯?”

“怎么样?我们俩要跟你干一仗,不是你赢就是我们赢。”

瓦西里讥笑起来。

“干仗?这可不是少爷们干的事!能跟一个奴仆干仗吗?”

达维德猛地抓住瓦西里的背心。

“我们不用拳头与你较量,”他说,牙齿咬得格格响,“你听明白了!我给你一把刀,我自己拿一把……我们不妨瞧瞧:谁能赢得了谁?阿历克谢!”他吩咐我,“快跑去把我的那把大刀子拿来,你知道刀柄是骨制的那把——搁在桌子上,另一把在我衣袋里。”

瓦西里一下子呆住了。达维德仍抓住他的背心。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达维德·叶戈雷奇,”他嘟嘟哝哝说,甚至泪水夺眶而出,“您这要干什么?您要干什么?放了我吧!”

“我不会放了你,也不会饶了你!你逃得了今天,却逃不了明天。阿廖什卡!刀子在哪儿?”

“达维德·叶戈雷奇!”瓦西里号哭起来,“别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块怀表……我确实是……我是闹着玩的。我马上把怀表拿给您。何必要这样呢?一会儿捅破赫里桑夫·卢基奇的肚皮,一会儿又对着我来了!放了我吧,达维德·叶戈雷奇……让我去把怀表拿来给您。但不要告诉您父亲。”

达维德松了手。我瞥了一眼他的脸:的确,瓦西里是要吓坏了。这张脸是那样阴沉、冷漠、凶狠。

瓦西里急急地跑进屋去,不一会儿一手握着怀表跑回来。他一声不吭地把怀表交给了达维德,便转身跑回屋去,刚进门,就大声喊道:“呸,真想不到!”

他面无人色,十分狼狈。达维德摇了摇头,走进我们的屋子。我又跟他走去。“苏沃洛夫!地地道道的苏沃洛夫!”我暗自思忖。那时候,一八〇一年,苏沃洛夫是我们的头号民族英雄。

十八

达维德随手关上门,把怀表放在桌上,两手交叠在胸前——嗬,怪了!——他笑了起来。我瞅着他,不禁也笑出声来。

“这玩意儿多么令人奇怪!”他开腔道。“我们怎么也摆脱不了这块表。真的,它好像施了魔法似的。可是我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气呢?”

“是的,为什么呢?”我重复道。“你本来可以让怀表留在瓦西里手中……”

“不,”达维德打断我的话。“这不行!但是我们现在怎么处置这块怀表呢?”

“是呀!怎么处置呢?”

我们俩怔怔地瞧着怀表——又陷入了沉思。这块饰有天蓝色串珠(这串珠是倒霉的瓦西里的,他匆忙中没来得及解下拿走)的怀表仍安然地嘀嗒嘀嗒走着——说真的,这嘀嗒声与寂静的气氛有点不协调,——慢慢地移动着它那根铜制的分针。

“要不我们把它重新埋藏起来?或者扔进炉子里烧了?”末了,我建议说。“或者还是这样:把它送给拉特金得了?”

“不,”达维德说。“都不行。就这么办:省办公厅属下成立了一个委员会,专事募捐赈济卡西莫夫城遭受火灾的人们。据说,卡西莫夫城烧了个精光,所有教堂都成了废墟。传说,那里什么东西都接收:不只是接收粮食和钱,各种实物都接收。我们就把这块怀表送到那里去!好吗?”

“行!行!”我附和道。“绝妙的主意!但是我看,你朋友家里十分穷困……”

“不,不,还是送到赈灾委员会去!拉特金家没这块表也能过得去。还是送到赈灾委员会去!”

“好吧,一定要送到赈灾委员会去,那就送去吧。不过我认为,得给省长写点什么附上。”

达维德瞅了瞅我。

“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当然不必写很多。写几句就行。”

“比如写什么?”

“比如……开头可以这么写:‘由于’……或者还是这样:‘出于同情之心’……”

“‘出于同情之心,’……很好。”

“接下去得写上:‘尽我们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也很好嘛。好吧,去拿笔,快写吧!”

“我要先拟个草稿,”我说。

“好吧,拟个草稿。只要动手写,写……这会儿我用白粉擦一擦怀表。”

我拿了一张纸,修好羽笔。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在纸的上端写下:“公爵大人阁下”(那时我们的省长是X.公爵),突然我们家里掀起一阵不寻常的吵闹声,使我大吃一惊,于是我搁下笔。达维德也听到这阵喧闹声,左手举着怀表,右手拿着蘸着白粉的破布,停了下来。我们俩互使了一下眼色。多么刺耳的喊叫声!这是姑母在尖叫……可是另一个声音呢?那是父亲由于发怒而嘶哑的嗓音。“怀表!怀表!”有人在吼叫,听来很像是特兰奎利塔京的声音。随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地板咯吱咯吱的响声,一大群人跑来……径直朝我们这里飞奔而来。我吓得要命,达维德也吓得面如土色,但沉住气,静观事态的发展。“瓦西里这个卑鄙小人把我们出卖了,”他从牙缝里低声说……门一下子推开了……父亲穿着长袍,没系领带,姑母还披敷粉时用的披巾,还有特兰奎利塔京、瓦西里、尤什卡,另有一个男孩以及厨子阿加皮特——一下子全冲进屋来。

“两个坏蛋!”父亲喊叫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们终于逮着你们了!……”他看见达维德手里拿着怀表,便吼叫道:“把表拿来给我,快给我!”

然而,达维德一句话也不说,倏地窜到窗口,然后从敞开的窗户跳到院子里,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街上!

我已习惯于处处仿效达维德,这时我也跳了出去,跟着他跑去……

“逮住他们!逮住他们!”我们身后响起一片粗野、混乱的喊声。

我们俩都没戴帽子,在街上飞奔,达维德跑在前面,我离他几步远,紧随其后,而我们后面则是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和追赶的喧哗声!

十九

从此事发生到现在,已过去许多年。其间,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它,至今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父亲大发雷霆,而不久前他还不许当他的面提起那块令他生厌的怀表。我也弄不懂,为什么达维德听到怀表被瓦西里偷走竟如此怒火中烧!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块怀表必定蕴藏着某种神秘力量。其实瓦西里没有出卖我们,并不像达维德认为的那样,当时他也顾不了这些:他害怕得不得了。只不过是我们家的一个使女正好看见他手里拿着块怀表,便马上报告了姑母。于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我们就这样在街上,在街中心飞跑。一路上遇到的行人都驻足看着我们,或者纷纷退让到一边,对我们觉得莫名其妙。记得,当时有一位退役的准少校,赫赫有名的猎手,出人意料地从他住宅的窗户里探出身来——他脸膛紫红色,身子肥胖沉重,乌溜溜乌溜溜地拼命叫着,嗾使猎狗追赶我们!“站住!抓住他们!”这喊声一直在我们身后炸响。达维德一边跑,一边把怀表举在头顶上挥动着,偶尔还纵身跳跃一下。我也跳跃着奔跑,他跳一下,我也跳一下。

“去哪儿?”我看见达维德从街上拐入小巷,就对他喊道,一边紧跟着他也拐进小巷。

“去奥卡河边!”他大声嚷道。“把怀表扔到水里去,扔到河里去,让它见鬼去吧!”

“站住,站住!”我们身后传来一片吼叫声……

我们沿着小巷飞奔。一阵凉风迎面吹来——突然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河岸肮脏的陡坡、桥上蜿蜒行驶着货运大车的木桥,以及道口栏杆旁手持长矛的卫戍部队士兵。那时候士兵都是握长矛的……达维德倏地从那士兵身边经过,跑到桥上——士兵本想用长矛戳他的脚,不料,却一枪戳到了一只走过的小牛身上。达维德转瞬间跳到桥栏杆前——他发出一阵欢呼……随之一样白色的、淡蓝色的东西在空中明晃晃地一闪——那块银怀表连同瓦西里的那根串珠一起扔进了波涛中……但是这时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把怀表扔出去的时候,达维德两脚向后腾起——他头朝下,两手向前伸去,上衣的下摆随风飘起,整个身子就像在空中画了个圆弧,犹如大热天受惊吓的青蛙从高高的池塘边跳入水池里一般——一刹那便消失在桥栏杆外面……只听见扑通一声,下方传来很响的落水声……

接着我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压根儿描绘不出来了。在达维德翻出桥栏杆时,我离他只有几步路……可是我现在甚至不记得我当时是否大声喊叫了,我也不认为我当时吓坏了:我呆住了,木然站在那里。四肢麻木。人们在我身边推推搡搡,东奔西跑。其中有些人我似乎觉得而熟:特罗菲梅奇倏地一闪,持长矛的士兵向一边跑去,拉大车的马匹仰起拴着缰绳的嘴脸,匆匆从我身边驶过……随后眼前一片绿莹莹的,有人在我后脑勺和背脊上使劲推了一把……我顿时昏倒在地。

我记得,后来我站起身来,发现没有人来理会我,便朝桥栏杆跟前走去,不是朝达维德往下跳的这边栏杆,朝这边桥栏杆跟前走去我觉得害怕,于是我朝另一边栏杆走去,并朝汹涌的、猛涨的、蓝蓝的河水望去。记得在离桥不远的岸边,我发现停着一条小船,船上有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浑身透湿,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他探身于船舷之外,从水里拖起一样东西,一样不很大、椭圆形的、黑糊糊的东西。起初我以为那是一只手提箱或一只篮子。可是细细一瞧,竟是达维德!这时我浑身战栗,拼命地喊叫起来,向小船跑去。跑到那里,我挤过人群,朝小船跟前跑去,我胆怯起来,朝四下打量一番。在小船周围的人群中,我认出了特兰奎利塔京、一只手拿着一只靴子的厨子阿加皮特,还有尤什卡和瓦西里……那个浑身湿漉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人,抓住达维德的腋下,把他从小船上拖了下来——达维德的两条胳膊被抬到脸的上方,似乎他想挡住别人的视线——把他仰面平放在岸边的污泥里。达维德身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两脚分开,肚子鼓鼓的。他脸色发青,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水从头上直往下淌。把他拖上岸的那个身穿工作服、浑身透湿的人,述说起打捞的经过,一边冻得索索发抖,不停地把头发往后甩,好像他以前一直这么做似的。他说得十分仔细、有声有色。

“诸位,我现在还没弄懂:发生这事是什么原故?只见这个小伙子哎呀一声,便从桥上栽了下来……嗯!……于是我马上往下游跑,因为我知道他掉入了湍流之中,急流一定会把他从桥下冲走,唉,到那时……就再也找不到他了!这时我看见像帽子似的毛蓬蓬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哦,这是他的脑袋。我立即纵身跃入水中,一把抓住了它……嗯,接下去没什么好说的了!”

人群中传来两三句赞许声。

“现在你得赶快暖暖身子,走,咱们去喝几杯,”有个人说。

但在这当口,有个人急急忙忙地硬往前挤……他就是瓦西里。

“你们这些东正教徒在干什么呀?”他两眼满含着泪水喊叫道,“得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救救他。他是我们家的少爷!”

“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在不断涌来的人群中传来这样的喊声。

“把他的脚倒提起来!这是最好的法子!”

“把他肚子朝下俯卧在大圆桶上,然后来回滚动,直到他……伙计们,来,把他抬起来!”

“不要管他!”持长矛的士兵插言道。“得把他拖到拘留所去。”

“坏蛋!”不知从哪儿传来特罗菲梅奇的男低音。

“他还活着!”我骤然扯开嗓门,几乎惊骇地叫嚷起来。

我把脸凑近他的脸……“瞧瞧,溺水的人竟成了这种模样,”我心里想,心儿都揪紧了……蓦然,我发现达维德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接着稍稍吐出一些水……

这时大家马上把我推开,拉到一边。大伙儿纷纷跑到他跟前。

“晃晃他,再晃晃他!”人们七嘴八舌闹哄哄地说。

“不,不,慢着!”瓦西里大声喊叫起来。“快送他回家……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特兰奎利塔京也随声附和道。

“我们要飞快地把他送回家,到家后,他的状况就会好得多,”瓦西里继续往下说……(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了瓦西里。)“弟兄们!蒲席有没有?要不,一人抬着脑袋,一人抬着脚……”

“等等!瞧,有张蒲席!把他放上去!抓住蒲席的边缘!走!要紧的是:走得要平稳,让他像坐大马车似的。”

过了不多会儿,躺在蒲席上的达维德凯旋般地被抬进了我们家。

二十

大家给他脱下湿衣服,把他放在床上。在路上,他已经渐渐苏醒,嘴里直哼哼,两手摆动着……进了屋,他就完全恢复了知觉。为他生命担心的心情刚刚消失,大家已经不再为他奔忙了,对他的怨恨又冒了上来:大家都避开他,就像躲避麻风病人似的。

“愿上帝惩罚他!愿上帝惩罚他!”姑母尖叫着,叫声响彻整个屋子。“把他打发到一个地方去吧,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要不然,他还会干出这种恶作剧,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唉,他真是个心狠手辣,而且有点神经兮兮的人,”特兰奎利塔京随声附和道。

“真是心狠手辣,心狠手辣,”姑母喋喋不休地说,为了让达维德听见,她故意朝我们的房门口走来。“他开头偷了怀表,后来又把它扔进水里……还说让谁也得不到……这下叫你去拿!”

大家全都对他们忿恨不已。

“达维德!”当只剩我们俩的时候,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你也出去,”他用仍然还有点虚弱的嗓音说。他嘴唇发紫,全身好像有点浮肿。“我干什么来着?”

“你干吗往水里跳?”

“怎么是跳!是我没抓住栏杆,一下子栽到河里去了。我会游水的话,那当时就是有意往下跳。以后我一定要学会游泳。现在这块怀表总算再也见不着了!……”

这时我父亲得意洋洋地跨进我们的房间。

“我亲爱的,”他对我说,“你放心,我会鞭打你一顿,虽说你个儿也长得不小了。”接着他向达维德躺着的床跟前走去。“在西伯利亚,”他以威严、庄重的语调开腔道,“在西伯利亚,我的小少爷,有一批过错比你小得多、罪行比你轻得多的犯人在服苦役,在地窖子里生活,随时都可能死亡!你是个自杀者,或者说,简直是个贼,或者说是个十足的傻瓜,是不是?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自杀者,也不是贼,”达维德回答。“实话实说吧: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都是些好人,比您我都要好……假如您不清楚这一点,那还有谁清楚呢?”

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凝视着达维德,接着啐了一口,缓慢地画了个十字,就走出去了。

“不喜欢听吗?”达维德对着他的背影说,吐出了舌头。然后他试着欠起身来,但是起不来。“大概我撞伤了,”他低声说,一边疼得直哼哼,紧皱眉头。“记得,我被河水卷走,撞上了一根原木。”

“你看见拉伊萨了吗?”他突然补了一句。

“没有,没看见……慢着!慢着!慢着!现在我记起来了:当时站在桥边河岸上的不是她吗?对……穿着黑连衣裙,头上裹着黄头巾……肯定是她!”

“嗯,那么后来……你又看见她了?”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我顾不了这些了。这当儿你跳河了……”

达维德顿时惶惶不安起来。

“阿廖沙,亲爱的好朋友,请你立刻去找她,告诉她我身体健康,我什么事也没发生。明天我一定到他们家去。快去吧,兄弟,劳驾啦!”

达维德向我伸出双手……他那已经干了的火红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令人发笑地向上翘着……他脸上那令人感动的表情因此显得更加真诚了。我拿起帽子,走出了家门,竭力不让父亲碰见,不让他想起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二十一

“果真如此吗?”我走去找拉伊萨时寻思道,“我怎么没发现拉伊萨呢?她躲到哪里去了呢?那她一定看见……”

我猛然想起来了:就在达维德落水的那一瞬间,我耳畔响起一阵骇人的、刺耳的尖叫声……莫非这是她的声音?可是我后来怎么没见着她呢?

在拉特金居住的小屋前,呈现一片荒芜景象,长满了荨麻,围着的篱笆也快要倒塌。我刚穿过这道篱笆(篱笆上既没有大门,也没有小门),我眼前出现如下一种情形:拉伊萨坐在屋子前面最下面一级的台阶上。她的两个胳膊肘支在膝上,用手指交叉握着的双手托着下巴颏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边。她的聋哑妹妹站在她身旁,安然地挥动着一根小皮鞭。拉特金老头儿穿着破破烂烂的背心和长衬裤,脚蹬一双毡靴,在台阶前背朝着我,晃动着胳膊肘,装腔作势地在原地跺脚、蹦跶。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突然转过身来,蹲下身,接着倏地跳到我跟前,用断断续续的嗓音异常急促地、不停地说:“ —— —— !”我愕然呆住了。我很久没见着他了,自然,要是在别的地方遇见他,我是认不出他来的。他脸上布满皱纹,满口的牙齿都掉光了,脸色红扑扑的,一双目光呆滞的小眼睛圆圆的,白发蓬乱,身子不时地抽搐、蹦跶,说的话毫无意义、含糊不清……他怎么会这样的呢?是残酷的遭遇把这个不幸的人折磨到这个地步?这算是“死神在蹦跶”?

—— ,”他嘟囔着,身子不住地抽搐,“瞧,她瓦西里耶夫娜马上…… —— ,进来了……听!她像洗衣……盆扣在屋顶上一样(他用手拍了一下脑袋),像把铲子那样稳稳坐着;她像安德烈尤什卡那样,是个斜眼。斜眼瓦西里耶夫娜!(他大概想说:聋哑的小女儿。) !我的斜眼瓦西里耶夫娜!瞧,她们俩现在一个模样了……来看哪,东正教徒们!现在我也只有这两条小船了!啊?”

拉特金显然意识到他说的话颠三倒四,牛头不对马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给我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拉伊萨似乎压根儿没在听父亲说什么,她妹妹仍然在甩小皮鞭。

“再见吧,钻石匠,再见吧,再见吧!”拉特金拉长声调一连说了好几遍,一边向我深深地鞠躬,仿佛喜不自禁,他终于找到了别人明白易懂的话。

我的脑袋晕晕乎乎。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一个从小屋的窗户里探出头的老太婆。

“是这么回事,少爷,”老太婆拖长声调回答,“据说,有一个人——天晓得他是谁——掉水里沉没了,这姑娘恰好看见这一幕情景。哦,她大概吓坏了。回来后……还没什么事。但是她在台阶上一坐下——从那时起就一直这么呆坐着,像尊泥塑木雕似的。你跟她说话也罢,不说话也罢,她都不吭声……好像她也变成哑巴了。哎哟——哟!”

“再见,再见,”拉特金一遍又一遍地说,一边依然不停地鞠躬。

我走到拉伊萨跟前,站在她面前。

“拉伊索奇卡 ,”我大声叫道,“你怎么啦?”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仿佛没看见我似的。她的脸色没变,也不显得苍白,可是像尊石雕,表情是这样呆滞……似乎她马上就要沉沉睡着了。

“她也是斜眼,也是斜眼,”拉特金凑到我耳畔低声说。

我抓住拉伊萨的两手。

“达维德活着,”我大声喊道,嗓门比刚才更大,“他活着,安然无恙。达维德活着,你听懂没有?别人把他从水里拖上来了,他现在在家里,吩咐我来告诉你,他明天来找你……他活着!”

拉伊萨好像很费劲地把目光转向我,两眼眨了眨,接着睁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她把头歪到一侧,满脸通红,嘴唇张开了……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由于疼痛皱紧了眉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达……达维……还活……活着,”说着,她霍地从台阶上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去哪儿?”我惊叫道。

但是她莞尔一笑,磕磕绊绊地穿过荒芜的空地跑开了……

不消说,我紧跟着她跑去,这时我身后响起拉特金和聋哑女一老一少齐声的号叫……拉伊萨飞也似地径直朝我们家奔去。

“瞧,遇上了这样的一天!”我想,一边竭力跟上在我前面闪现的黑连衣裙……“唉!”

二十二

拉伊萨从瓦西里、姑母以及特兰奎利塔京身边跑过,跑进达维德躺着的屋子,径直扑到他的怀里。

“哎呀……哎呀……达……维杜什科,”她那清脆的嗓音从她披散的鬈发下边响起,“哎呀!”

达维德使劲张开双臂搂住了她,把头紧靠着她。

“原谅我,我的心肝,”也传来他的嗓音。

他们俩仿佛高兴得都呆住了。

“拉伊萨,为什么你那时候回家了?为什么你不留在那儿?”我问她……她仍然没抬起头来。“如果当时你留在那儿的话,那你一定会看见,他被别人救起来了……”

“哎哟,我不知道!哎哟,我不知道!别问啦!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家的。我只记得:看见你身子悬在空中……好像什么东西猛击了我一下……而以后的事……”

“猛击了一下。”达维德重复道。我们三人忽然一齐笑出声来。我们感到十分愉快。

“这样闹下去像什么样子!”我们身后响起严厉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他站在门口。“这种胡闹有完没完?我们现在生活在哪里?生活在俄国,还是生活在法兰西共和国?”

他走进屋来。

“谁想造反,谁想过放荡不羁的生活,那谁就到法兰西去!你怎么胆敢到这地方来?”他转向拉伊萨说,拉伊萨慢慢欠起身来,把脸转过来朝着他,显然胆怯起来,但依然面带温柔、幸福的微笑。“我誓不两立的敌手的女儿!你怎么这样厚颜无耻!还搂搂抱抱起来!马上给我滚!要不然……”

“叔叔,”达维德说,从床上坐起来。“不要侮辱拉伊萨。她会走的……您不要侮辱她。”

“你竟然教训起我来了?我没有侮辱她,没有侮……辱……她!我只不过撵她走。我还要跟你本人算账。你把别人的财物糟蹋了,还要把自己一条命搭上,给我造成损失。”

“造成什么损失?”达维德打断他的话头。

“什么损失?衣服糟蹋了——你认为这没什么,是不是?嗯,人家把你抬回来,我总得给他们些酒钱吧!另外,你让全家担惊受怕,而且还蛮不讲理,是不是?如果这个姑娘不知羞耻,不顾名誉……”

达维德猛地从床上挺起身来。

“您不能侮辱她,告诉您!”

“住嘴!”

“不许您……”

“住嘴!”

“不许您侮辱我未婚妻,”达维德扯开嗓门大声嚷道,“不许您破坏我未婚妻的名誉!”

“未婚妻!”父亲重复了一遍,瞪大了眼睛。“未婚妻!——妻子!嘿——嘿——嘿!……(姑母在门后面也应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你有多少岁数?在世上还没活多少年,乳臭未干,还是个黄口小儿哩!现在也想结婚!但是我……你就……”

“让我走,让我走,”拉伊萨低声说,朝门口走去。她的脸色一片死灰。

“我不必非要征得您的同意,”达维德用两只拳头支在床沿上,仍然大声喊叫,“我的生父一两天一定会回来!他会管我,轮不到您来管。至于说到我们俩的年龄,我和拉伊萨还不急于……我们会等待的,随您怎么说……”

“喂,达维德卡,你要清醒点儿!”父亲打断他的话,“瞧瞧你自己:弄得自己不成个样子……连体面也不顾了!”

达维德一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衬衫。

“随您怎么说,”他重复了一遍。

“堵住他的嘴,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堵住他的嘴,”姑母在门后面尖声尖气地喊叫,“而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这个贱货……这个……”

就在这时候,一个不同寻常的情形截断了我姑母喋喋不休的责骂:她的声音冷不丁被一个老人的、嘶哑而虚弱的声音所打断……

“老弟,”那个虚弱的嗓音说。“看在基督份上,行行好吧!”

二十三

我们大家都转过身来……消瘦、可怜而又粗野的拉特金像幽灵似的站在我们面前,他仍穿着我不久前看见他穿着的那件上衣。

“啊,上帝!”他有点孩子气地说,一边举起那只发颤的弯曲变形的手指,并用目光无能为力地打量着我父亲。“上帝惩罚了我!我是来接瓦……来接拉……对,对,来接拉伊索奇卡的!这对我算是…… !对我算是什么?我是个快要入土的人了——这怎么说来着?一根竖木棍,再加一根……横木棍——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你呀,老弟,钻石匠,小心……要知道我也是个人!”

拉伊萨默不作声地穿过房间,搀扶住拉特金的手,给他扣上上衣的钮扣。

“我们走吧,瓦西里耶夫娜,”拉特金说,“这儿的人都是圣徒,不要去找他们。瞧,躺在套子里的那个人,”他指着达维德说,“也是个圣徒。老弟,我们俩都是有罪的人。嗯, ……诸位,请原谅我这个火爆性子的老头!我们一起干了偷窃的事!”他突然大声叫嚷起来,“一起干了偷窃的事!一起干了偷窃的事!”他显然带着得意的神色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舌头终于听他使唤了。

在屋里我们大伙儿都默不作声。

“你们这儿……神像供奉在哪儿?”他一边问,一边仰起头,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我们的灵魂应当得到净化。”

于是他朝着屋子的一角做起祈祷来,虔诚地接连画了几次十字,用手指时而碰一下这个肩头,时而碰一下那个肩头,急匆匆地重复道:“上帝呀,饶恕我吧,上帝呀……饶恕我吧,上帝呀……饶恕我吧!上帝呀!……”这时候我父亲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拉特金,一言不发。突然他浑身猛地一震,站到他身边,也画起十字来。然后他向拉特金转过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了地板,说:“请你也宽恕我,马丁尼扬·加夫里雷奇。”说罢,他在拉特金的肩头上吻了一下。拉特金吧嗒一下嘴,做个飞吻作为回报,接着就眨起眼睛:他大概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随后我父亲向所有在屋里的人转过身来,对达维德、拉伊萨和我说:

“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用忧郁、低沉的嗓音说。说罢,就离去了。

姑母正想朝他跟前走去,但他却疾言厉色地向她大声呵斥。他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上帝宽恕……我吧,上帝宽恕……我吧!”拉特金一遍一遍地说。“我也是一个人呀!”

“再见,达维杜什科,”拉伊萨说,跟着老头儿一起走出了屋。

“明天我一定到你们那儿去,”达维德对着她的背影喊道,然后转身对着墙壁,低声说:“我很疲累,现在该睡一会儿了,”说罢,便沉沉入睡了。

我好长时间没离开我们的房间。我躲了起来。我无法忘记,父亲是怎么威吓我的。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后来他碰见我,连一句责骂的话也没说过。他自己似乎也感到挺尴尬。再说这时夜晚很快来临——屋里一切都平静下来。

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达维德若无其事地起床了。过了一星期,有一天同时发生了两件重大事情:早上拉特金老头儿死了,傍晚叶戈尔大伯,即达维德的父亲回到了梁赞。他事先没写封信来告诉任何人,就如雪花飘落到头上似的突然光临了。我父亲顿时慌了神,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款待贵客,把他安顿在哪儿才好。他像个疯子似的东奔西跑,又像个愧疚的人似的无谓地瞎忙。但是大伯似乎并不因弟弟这种热心的忙碌而受感动。他不时地重复道:“这是干什么呀?”或者说:“我什么也不需要。”他对姑母的态度更加冷淡,其实她也不大看得起他。在她眼中,大伯是个不信神的人、异端者、伏尔泰 的信徒……(他为了能读伏尔泰的原著,确实学会了法文)。我发现叶戈尔大伯长得就跟以前达维德给我描述的一样。他是个身材魁梧、壮实的男子汉,有一张布满雀斑的宽脸盘,神情庄重、严肃。他经常戴一顶有羽饰的帽子,戴着套袖,高高地竖着衬衫硬领,穿件烟灰色的背心,胯上斜佩着一把钢剑。达维德见到父亲,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简直是精神焕发,脸色变得好看多了,眼神也迥然不同,变得欢快、敏锐和熠熠闪亮了。但是他竭力克制自己的喜悦之情,尽量不用言语表述出来:他害怕会引起伤感。叶戈尔大伯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他们俩——父与子——在给大伯腾出来的房间里关起门来,压低嗓音地交谈了很长时间。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大伯特别深情地、信任地瞧了瞧儿子:他似乎对儿子十分满意。达维德带他去拉特金家追荐亡灵。我也去了。父亲没阻拦我,可是他自己留在家里没有去。见到拉伊萨,她那安然的模样使我惊异:她脸色苍白,身子瘦了许多,但她没有流泪,言语举止都很平常。说来令人奇怪,她的一言一行总带有几分庄严:一种自己会忘记自己的痛苦的、不由自主的庄严!大伯叶戈尔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就跟她相认了,从他对她的态度上看,显而易见,达维德已经对他说过她的情况。大伯喜欢她不亚于喜欢自己的儿子:这我可以从叶戈尔瞧着他们俩时的眼神中看出来。我记得,他父亲当着他面说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将来一定是个贤慧的主妇”时,他的一双眼睛顿时闪亮起来。在拉特金家,我得知老头儿最后像支燃尽的蜡烛那样悄然熄灭了,当他神志和心力尚未完全消失之时,他一直抚摩女儿的头发,说着含糊不清、但并不忧伤的话,而且总是面带笑容。我父亲去教堂参加他的葬礼,去墓地参加他的送葬仪式,都很虔诚地做祈祷。就连特兰奎利塔京也在唱诗班唱赞美诗。在墓前,拉伊萨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脸贴在地上。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她的聋哑妹妹瞪着一双大大的、明亮而又带点野性的眼睛打量着大家和周围的一切。她不时地偎依在拉伊萨的身上,不过看不出她有什么惊恐不安。送葬后的第二天,叶戈尔大伯突然向我父亲宣布,他不打算留在梁赞,要带儿子一起去莫斯科。从当时种种情况来看,叶戈尔大伯不是空着两手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拉特金的葬礼都是他出的钱,他还慷慨地奖赏了达维德的救命恩人),但是关于他在那里的生活情况他一点儿也不说,对将来的打算也闭口不谈。我父亲出于礼貌,对此表示遗憾,甚至还劝大伯改变主意——说实话,也很勉强。然而照我看,他内心深处巴不得他们这么做才高兴呢。

大伯与我父亲很少有共同之处,兄长既不指责他,也不鄙视他,只是讨厌他——因而大伯的回来使我父亲倍感压抑……再说同达维德分别他也不会觉得难过。这次分别不消说使我十分痛苦。最初一段时间,我好像成了一个孤儿,失去了生活的支柱和对生活的一切愿望。

就这样,大伯走了,他不仅带走了达维德,而且把拉伊萨和她的妹妹也带走了。这不禁使我们整个街坊的人们十分吃惊,甚至感到愤懑……姑母得知大伯这样做,立时就管他叫土耳其人,直至去世都这么叫他。

这样,我便孤零零一个人了……但这件事讲的不是我。

二十五

我要讲的怀表的故事结束了。我还要给你们讲些什么呢?五年后达维德同黑唇姑娘结婚了。一八一二年,已是炮兵中尉的达维德在博罗季诺战役中,为保卫舍瓦尔季诺多面堡而光荣地牺牲了。

从那时起,多少岁月似水流逝,我有过许多表,甚至十分有幸曾经弄到过一块真正的布雷盖怀表 ,它带有秒针,能指示日期和报时……但在我写字桌的一只放秘密东西的抽屉里还保存着一块表盘上镌刻着一朵玫瑰的老式银怀表。这是我从一个犹太小商贩那里买来的,使我惊讶的是它竟同以前我的教父给我的那块怀表十分相像。每当我一人独处,而且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我的时候,我就会从抽屉里拿出这块怀表,瞧着它,便回想起我的年轻时代,回想起一去不复返的那个时代的伙伴……

1850年 1idP3SXTbDpFEppuu0aGGu91Eodv/bahnsdlO0lcEfp8/+jvg8LVo0yJ0799WW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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