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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尔古诺夫中尉的故事

那天晚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叶尔古诺夫又一次给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每个月照例都要重复一遍这个故事,每次我们都会听得津津有味,尽管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我们差不多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可是听起来总是那么新鲜。如果可以打个比方的话,故事本身好比树干,它的细枝末节就在那上面越长越多,好比菌子在树墩上不断繁殖一样。我们十分了解我们这位伙伴的性格,所以听故事时从不插嘴,不去补充那些他吞吞吐吐不愿多讲的细节和遗漏之处。可是自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死后,再没有人会讲他的故事,所以我才下决心把它写出来让大家知道。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正当青春年少。据他自己回忆说,他当时是个衣冠楚楚的翩翩少年,面色白里透红,嘴唇红润,头发鬈曲,眼睛像鹰一般敏锐。尽管我们在他身上丝毫也找不到他说的那些特征,但还是相信了他的话。在我们眼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是个外表极其平常、面孔质朴并带有倦容、身体粗重的普通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多么漂亮的外表,都会被岁月老人无情的手弄得很丑陋!不过爱好打扮的特征倒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他上了年纪还爱穿小裤脚管踏脚裤,臃肿的身子用皮带紧紧勒住,后脑勺上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额头上挂着一绺绺鬈发,胡须用波斯染料染过,不过这样一染,胡子并没有变黑,而是带了几分深红,甚至微微发绿。尽管如此,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依然不愧为令人尊敬的贵族,不过打朴烈费兰斯牌时他总喜欢偷偷瞧一眼旁边的人,也就是偷看人家手里的牌;不过他这么做与其说是由于贪婪,不如说是出于节约,因为他不喜欢白白浪费钱财。这些题外话我们就到此打住,还是言归正传吧。

事情发生在春天,地点在尼古拉耶夫 ,当时这还是个新城市,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奉命到那儿执行任务(他是海军中尉)。他是个办事牢靠、作风严谨的军官,上级委派他前去监督一项海军建筑工程,并且时常交给他相当可观的一笔笔款项,为了保险起见,他常常把这些钱藏在皮腰带里,随身带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不愧是以谨慎闻名的人,尽管他年纪轻轻,举止却堪称楷模;他谨慎地避开各种轻狂之举,既不赌牌,也不酗酒,甚至对社交活动也敬而远之,以致同伴们纷纷给他起外号,规矩一些的人把他称作害羞的大姑娘,放肆一些的人干脆就叫他窝囊废、温吞水。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非常爱慕女人,是颗多情的种子。不过即使在这方面他也善于自制,从不放纵自己作出任何“轻率的举动”。他每天早起早睡,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唯一的消遣便是黄昏时分到尼古拉耶夫郊外去散步,每次都走得很远。他不爱看书,因为害怕那会使血液往头上冲;每年春天他照例要服用一种特制的汤药,免得血太旺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总是穿上军装,用心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然后迈着庄重的步子绕着果园篱笆溜达。他时常停下脚步,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摘一朵小花留作纪念,从中享受到些许乐趣;然而只有当他遇上“小天使”,也就是肩上披着坎肩,裸露的纤手上拿着小包袱,头上裹着花头巾,匆匆赶回家的小市民阶层的标致少女,他才感到格外快乐。虽然他春心萌动,情意绸缪,但言谈举止却非常持重得体,从不主动和“小天使”打招呼,而是彬彬有礼地朝对方微微一笑,然后就久久地目送着她远去……接下来便是深深地叹息一下,又迈着庄重的步子走回家去。回到家里便坐在窗前胡思乱想,一坐就是半个小时,手里拿着一只海泡石大烟斗,小心翼翼地抽着劲儿很大的烟叶,这只烟斗是他的教父——一个德国籍的警察局长送给他的。他就这么一天天过日子,谈不上快乐,也算不得苦闷。

有一天傍晚,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顺着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回家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抽噎的说话声。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的脸蛋格外可爱,然而却满面愁容,还带着泪痕。看来,她遭到了突如其来的极大的不幸。她往前奔跑着,不时磕绊着,嘴里自言自语,唉声叹气,两只手不停地挥动;她那浅色的头发披散开来,三角头巾从肩上滑下去,靠着一只别针才没掉在地上(那时候还没有披肩和斗篷)。姑娘的装束像个大家闺秀,不像是小市民出身的淑女。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让到一旁;怜悯之心战胜了重重顾虑,当姑娘与他并排而行时,他彬彬有礼地伸手碰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军帽的帽檐,向她打招呼,并询问她为什么哭。

“因为,”他补充说,一只手放在佩剑上,“我是一个军人,或许我能帮帮您。”

姑娘停住脚步,最初她大概没有完全弄明白对方的用意,但随即好像是因为有机会可以倾诉而显得很高兴,用不太纯正的俄语诉说了起来。

“哎呀,军官先生,”她开始讲述,泪珠像雨点一样落在她那可爱的面颊上。“这算什么呀!真是太恐怖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们被洗劫一空了!厨娘把什么都拿走了,全拿走了,整套的餐具、首饰盒、衣服……还有……甚至连衣服也拿走了,还有袜子、内衣,还有……还有姑姑的手提包,那里面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还有两把嵌花调羹……还有大衣,什么都拿走了……我把事情告诉了警官,可是他却说:‘走开,我不信,我不信,这种事我根本不想听,你们自己才是这种货色!’我说:‘可是那件大衣……’他说:‘我根本不想听。’军官先生,这真是太气人了!他叫我‘走开……走开!’可我能到哪里去呢?”

姑娘惘然失措,倚在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胳膊上,不住地痛哭,弄得中尉也不知所措,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偶尔重复说着:“别哭了!别哭了!”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悲伤的姑娘那不住颤抖的小小的后脑勺。

“让我来送送您吧,”最后他用食指稍稍碰了一下姑娘的肩膀,说道,“要不然,您可明白,这样在街上可不大好。您可以把您的不幸统统告诉我,作为一个军官,我当然会竭尽全力……”

姑娘抬起头,似乎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可以说把她搂在怀里的年轻人,她害羞了,转过身子,啜泣着让到一边去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把刚才的提议又重复了一遍,姑娘透过披在她脸上、被泪水濡湿的头发瞥了他一眼(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每次说到这儿,总是反复强调,这种目光“像锥子一样”刺穿了他的心,有一次他甚至试图给我们示范这个令人惊奇的目光),随后,她伸出一只手,挽起殷勤的中尉递过来的手臂,和他一起朝她自己家的住宅走去。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一向很少和妇女交往,所以感到十分为难,简直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这个女伴却口若悬河,一个劲儿往下说,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擦拭着不停地掉在脸上的泪珠。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很快就了解到,姑娘名叫埃米利娅·卡尔洛夫娜,老家在里加,她是来尼古拉耶夫姑姑家做客的,她姑姑也是从里加搬来的,姑姑的父亲也在军队服过役,但是害肺病死了;她的姑姑有个俄罗斯厨娘,这个厨娘十分能干,工钱也拿得不多,只不过没有护照,那天正是这个厨娘把她们洗劫一空,然后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她不得不上警察局去——in die Polizei ……可是说到这里,她心头又涌现出了那个警察局长对她的侮辱,重新号啕大哭起来。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束手无策,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但是这位姑娘的感触似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突然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平静地低声说道: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这是一所简陋破旧的小房子,看上去好像陷入了地下,朝街的一面有四扇很小的窗户,屋子里面摆满了深绿色的天竺葵,把这些窗户给遮住了,有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蜡烛光:夜已经降临了。这所房子的前面有一排几乎和它一般高的木栅栏,栅栏上有一扇不大容易分辨的门。姑娘走到门前,见门已经上了锁,便不耐烦地敲打着生锈的挂锁的铁环。他们听到栅栏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趿拉着鞋,漫不经心地蹭着地走过来,随即就有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用德语问了一句什么,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听不懂,因为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海军,除了俄语什么话也不懂。姑娘也用德语回答了一声,栅栏门便稍稍打开了一道缝,姑娘进去后门立刻就在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跟前啪地一声关上了。不过那一瞬间在夏日黄昏的幽暗中,中尉还是看清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的外貌,她穿着一身红衣服,手里拿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灯笼。大惑不解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在街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而一想到她们对他这样一个军官竟然如此无礼,不由得怒气冲冲(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对自己的军衔十分珍视),他猛然向左转过身子,往家里走去。还没等他走出十步,栅栏门又打开了,姑娘已经和胖老太婆窃窃私语了一阵,又出现在门槛上,大声喊道:

“军官先生,您上哪儿去?请到我们家里来吧!”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回来了。

他的新相识,也就是我们现在可以称其为埃米利娅的姑娘,带着他穿过阴暗、潮湿的小储藏室,来到一个相当宽敞却非常低矮的房间。屋子里的陈设杂乱无章,对着门的那堵墙边摆着一个高大的柜子,还有一只漆布面沙发,门上方和窗户之间挂着几幅颜色剥落的油画,其中两幅画的是戴帽子的主教,另一幅画着一个缠头巾的土耳其人,房间四角还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硬纸盒,另有几把式样各异的椅子和一张歪腿的牌桌,桌子上放着一顶男式制帽,旁边还有一杯没有喝完的克瓦斯 。在栅栏门旁看到过的那个穿红衣服的老太婆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这是一个相貌极其丑陋的犹太女人,脸上长着一对阴沉的猪眼睛,厚厚的嘴唇上有一些花白的小胡子。埃米利娅指着她对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介绍说:

“这就是我的姑姑,弗里茨太太。”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略感惊奇,但是他觉得还是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弗里茨太太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一下,一句话也没有答理,只用俄语问她的侄女:要不要喝茶?

“啊,对了,喝茶!”埃米利娅接腔说,“军官先生,您要不要喝点茶呢?好吧,姑姑,给我们端茶来吧!……您干吗老站着呀,军官先生?请坐吧!瞧您真是太拘礼了!我要把头巾解开了。”

埃米利娅说话时,脑袋不住地来回转动,还不时耸耸肩膀;鸟儿停在高高的光秃秃的树枝上沐浴着阳光时就是这副模样。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显示身份的傲慢姿态,也就是手拄着佩剑,眼睛注视着地上,把话题转到失窃这件事上。可是埃米利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您别操心,现在没事了;姑姑刚才告诉我,主要东西已经找到。(弗里茨太太自言自语小声嘀咕着什么,走了出去。)完全没有必要去Polizei;可是我偏偏沉不住气,因为我太……您不懂德语吧?……性子太急了,immer so rasch! 我现在已经不想这件事了……aber auch gar nicht!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望着埃米利娅。的确,现在姑娘脸上的表情是无忧无虑的。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堆满了微笑:近乎白色的睫毛覆盖着的眼睛,嘴唇和面颊,下巴和下巴上的小肉窝,甚至她那小翘鼻子的鼻尖,全都是笑吟吟的。她走到柜子边上的小镜子跟前,小声哼着歌,眯缝着眼睛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凝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她实在是太迷人了。

“您一定要原谅我,”姑娘在镜子跟前转动着身子,又开始说道,“我不该把您这么……带到我家里来。也许,您不高兴了吧?”

“噢,不会的!”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性子太急,总是先做事,后动脑筋,有时候甚至过后也不动脑筋。您叫什么名字,军官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她两手交叉着走到他跟前,补充了一句。

“我叫叶尔古诺夫,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

“叶尔古……啊,这个名字可不大好!……我是说,我觉得很难记。我就叫您弗洛莱斯坦先生吧。在我们里加有一个先生就叫这个名字,他开了一家出售那不勒斯上等丝绸的商店,是个美男子,跟您一般漂亮。不过瞧您的肩膀有多宽啊!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棒小伙子!我喜欢俄罗斯人……我自己也是个俄罗斯人……我爸爸是个军官。可我的手比您的白!”她把两只手举到头上,在空中挥动了几下,让手上的血液回流,然后又立刻放下了手。“您看到没有?我用希腊出的香皂洗手……香喷喷的……您闻闻……啊!不过可不能吻……我可没让您……您在哪儿服役?”

“海军,我在黑海舰队第十九分队服役。”

“啊!您是个海军!怎么样,您的薪水很高吧?”

“不……不太高。”

“您一定非常勇敢吧。从您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您的眉毛长得多浓啊!据说,夜里用腌猪油抹一下,眉毛就长得快。不过您怎么没留胡子呢?”

“舰队里不准留胡子。”

“啊,这可不近情理!您这是什么,匕首吗?”

“这是佩剑;佩剑,可以说,是海军必备的武器。”

“啊,佩剑!它锋利吗?可以给我看看吗?”她咬紧嘴唇,眯起眼睛,用力从剑鞘里抽出剑来,凑到鼻子跟前,说,“唉,太钝了!不过我马上就可以用它把您杀死。”

她对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挥舞起剑来,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并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也笑了起来。

“Ihr habt pardon, 恕您无罪,”她摆出威风凛凛的姿态,小声说道。“给,把您的武器拿去吧!您多大年纪?”她忽然问道。

“二十五岁。”

“我十九岁!这太可笑了!哈!”

埃米利娅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得身子直往后仰。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且比先前更专注地望着姑娘那笑得发颤的红扑扑的脸蛋,他觉得她越来越招人喜爱了。

忽然,埃米利娅不笑了,习惯地哼着歌,走到镜子跟前。

“弗洛莱斯坦先生,您会唱歌吗?”

“一点也不会。没人教过我。”

“您会弹吉他吗?也不会吧?可我会弹。我有一把镶珠母的吉他,不过弦断了,得买新的。军官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啊?我可以为您唱非常动听的德国情歌。”她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啊,多么动听的歌啊!您会跳舞吗?怎么,这也不会?Unmöglich! 我来教您。拉科西兹舞和哥萨克华尔兹。一二三,一二三……”埃米利娅踮起脚跳了两下。“瞧我这双鞋!是从华沙买来的。噢,我们跳舞吧,军官先生!可是您打算怎么称呼我呢?”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咧开嘴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通红。

“我要叫您绝顶迷人的埃米利娅。”

“不!不!您应该叫我Mein Schätzchen, mein Zuckerpüppchen! 跟着我说。”

“我十分愿意这么称呼您,只怕说起来太费劲了……”

“没关系,没关系,说吧:Mein……”

“Mэ……ИН……”

“Zucker……”

“Цук……kep……”

“Püppchen! Püppchen! Püppchen!”

“Пю……Пю…… 这个我不会,这个单词不好听。”

“不!您一定得说……您一定得说!您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德语中称呼姑娘的最动听的字眼。待会儿我再给您解释。现在姑姑给我们端茶炊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姑姑,我要喝加炼乳的茶……有没有炼乳?”

“So schweige doch! ”姑姑答道。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在弗里茨太太家里一直待到半夜才回家。自从他来到尼古拉耶夫以后,还从未有过这么愉快的夜晚。当然,他不止一次想到,对于军官和贵族来说,同一个来自里加的姑娘及她的“姑姑”这样的人交往,未免有失体面。可是埃米利娅长得实在是可爱,说话又是那么风趣,目光又是那么温柔,以致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和门第,下决心这一次要“随心所欲”地生活几天。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感到不安,给他留下了不太愉快的印象。在他、埃米利娅和弗里茨太太三人谈得最起劲的时候,通往外间的门稍稍开了一道缝,一只男人的手偷偷伸了进来,悄悄地把一只相当大的包袱放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那只手的袖口是黑色的,上面有三颗银色小扣子。这两个女人立刻就朝那把椅子跑去,开始查看拿来的东西。“这可不是我们的那些调羹!”埃米利娅大声喊道,但她姑姑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系也没系住就把包袱拿走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似乎觉得包袱的一个角上沾上了什么红颜色的东西,好像是鲜血……

“这是什么?”他问埃米利娅,“又是一些被盗的东西给你们送回来吗?”

“是的,又送回一些,”埃米利娅好像不大乐意似地答道。

“这是你们的仆人找回来的吗?”

埃米利娅皱起眉头。

“什么仆人呀?我们家什么仆人也没有。”

“那么是其他什么男人吧?”

“没有男人到我们家来。”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看到男人的礼服或是士兵的制服的袖口,还有这顶男人的帽子……”

“我们这儿从来都没有男人来过……”埃米利娅一再重申。“您看见什么?……您什么也没看见!那顶帽子是我的。”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我参加化装舞会时偶尔戴它……真的,是我的,und punctum!

“那么究竟是谁给你们送包袱来的呢?”

埃米利娅什么也没回答,她噘起嘴,跟着弗里茨太太走出了房间。十分钟以后她一个人回来了,她姑姑没有再来。当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一次盘问她时,她就望着他的前额,说,一个绅士好奇心这么重是有失体面的(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有点变了,似乎变得阴沉了),随后,她从牌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副旧纸牌,要他为她的幸福和红桃K 算算命。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笑了起来,他接过牌,所有不祥的念头立刻就置之脑后。

可是就在这一天,这些念头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事情是这样:他已走出大门,来到街上,和埃米利娅告了别,并且最后一次对她喊着:“Adieu,Zuckerpü ppchen! ”突然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还转过脸来朝他这里望望(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但是月亮还相当皎洁),露出一张瘦瘦的茨冈人的脸,眉毛和胡子又黑又浓,眼睛乌黑,鼻子如鹰钩一般。,那人立刻飞奔着拐过墙角,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猛然觉得,他认出了他,当然他认出的不是他的脸,因为这张脸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而是那人的袖口:三颗银扣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位谨慎的中尉心里不由得感到惊慌、疑惑起来;回家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海泡石烟斗抽烟。不过同可爱的埃米利娅的偶然相识以及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足以让他激动不已了。

尽管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事重重,坐立不安,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开始常常去拜访里加来的那两个女人。不久,这位多情的中尉就和埃米利娅亲近起来。起初他还为这种亲近感到不好意思,他去找她也总是生怕别人知道,后来就慢慢消除了害羞心理,去找她也不再避开众人;到末了,他心甘情愿地同两位新相识一起消磨时光,任何其他人对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他自己家的萧然四壁就更加留不住他了。就连弗里茨太太现在也不再让他感到讨厌,尽管她照旧对中尉态度冷漠,脸色阴沉。像弗里茨太太这种家境不好的人大多希望客人花钱慷慨大方,可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却是个守财奴,送的礼物多半是一些葡萄干、胡桃、蜜糖饼干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次,据他自己说,“破费了一次”,给埃米利娅送来一条粉红色的正宗法国料子的三角薄头巾;可是埃米利娅当天就把他送的礼物在蜡烛上烧出一个洞。他责备她,她把头巾系在猫尾巴上,他生气了,她却冲着他哈哈大笑。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最终想必不得不暗自承认,他不仅没有受到来自里加的两个女人的尊敬,而且连她们的信任都没有得到:他每次去她们家总要受到一番仔细打量以后才让进屋,有时候她们过很长时间才让他进门,有时候毫无礼貌地把他打发走,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他,她们就用德语交谈。埃米利娅做了什么事,根本就不让他知道,回答他的问题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没听清楚他的话似的;最令人费解的是:弗里茨太太的这所房子里有好几个房间始终不让他进去;她这所住宅从街上看像个简陋的小房子,其实里面相当宽敞。即便如此,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也没有中止去她们家,相反去得更加频繁,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见到了活生生的人。再说,埃米利娅依然叫他弗洛莱斯坦,认为他是个不同寻常的美男子,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眼睛像极乐鸟的眼睛一般美丽,“wie die Augen eines Paradies vogels! ”这一点也使他的自尊心得以满足。

十一

盛夏某一天正午,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在烈日底下同承包商和工人们打交道,忙活了一上午以后,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踉踉跄跄地来到他非常熟悉的那所房子的门口。他敲了敲门,主人让他进了屋。他走进那间所谓的客厅,一下子就倒在沙发上起不来。埃米利娅走到他跟前,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汗淋淋的额头。

“瞧他都累成什么样了,可怜的小宝贝!他热成啥样子了啊!”姑娘深表同情地说。“我的天哪!至少把领子解开嘛。天哪,连颈窝都在跳动。”

“亲爱的,我累坏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呻吟道,“一清早就忙起,顶着烈日整整站了一上午,真让人受不了!我本想回家去,可是那些毒蛇——承包商,还是会找上门来纠缠不休。您这儿凉快……我大概可以躺下打个盹吧。”

“嘿,干吗不呢?快睡吧,我的小乖乖;这儿没人打搅你……”

“可我实在是感到难为情……”

“瞧你说的!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你乖乖地睡吧。我给你……按你们的说法怎么说呢?……唱个歌哄哄你。Schlaf, mein Kindchen schlafe! ”她唱了起来。

“先给我喝点水吧……”

“这杯水就给你喝吧。像水晶那么纯净!等一下,我给你头底下垫个枕头……这个给你挡挡苍蝇。”

她把一条手帕蒙在他脸上。

“谢谢你,我的小天使……我只要打个盹就行了……稍稍睡一会儿……”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Schlaf, mein Kindchen, schlafe!”埃米利娅一面唱,一面摇晃着身子,还暗自笑她自己唱的歌和做的动作。

“我这个大宝宝多乖啊!”她心里想道,“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

十二

一个半钟头以后中尉睡醒了,他在睡梦中蒙蒙眬眬觉得有人碰了他一下,还俯下身子对着他呼吸,他摸了摸,把那条手帕扯掉了。埃米利娅紧挨在他身边跪着;他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她一下子跳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一样东西放进了口袋。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伸了个懒腰。

“没想到我这个盹打得这么久!”他打着哈欠说,“过来吧,Мэǔне зюссе фреǔлеǔн!

埃米利娅走到他跟前,他一骨碌坐起来,把手伸到她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来。

“Ach, Herr Je! ”埃米利娅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这是……这是一把剪刀吧?”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低声含糊地说。

“是啊,当然是剪刀。你以为是什么……手枪吗?瞧你这副模样多么可笑!你看看,浑身皱巴巴的,活像一只枕头,后脑勺上的头发全都往上翘呢……脸上也没有笑容……啊……眼睛还肿着呢……啊!”

埃米利娅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笑够了吧,”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嘟哝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莫名其妙这么咧开嘴大笑,笑一会儿也该笑够了吧。要是你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趣的事情,那我就回家去了……”他看见她仍然在笑,又说了一遍:“我回家去了。”

埃米利娅停下来不笑了。

“喂,得啦,留下吧;我不笑了……不过,你的头发总该梳理一下吧……”

“用不着,没关系……随它去吧!我还是回家吧,”说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拿起帽子。

埃米利娅噘起了嘴。

“哟,脾气还真不小哪,不折不扣的俄国佬!俄国人全都脾气大!说走就要走,呸!昨天还答应给我五个卢布的,可今天一个子儿也不给就要走了。”

“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走到门口又嘟囔了一句,“再见吧。”

埃米利娅望着他的背影,伸出一个手指威胁道:

“没有钱!你们听,听他说些什么!啊,这些俄国佬多会骗人哪!不过,等着瞧吧,你这条哈巴狗……姑姑,您过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您。”

那天晚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脱衣服睡觉的时候,发现他的皮腰带边上有一俄寸 半长的地方开了线。他是个爱整洁的人,立刻就找来针线,把线打上蜡,自己动手缝上了那个口子。不过他对于这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十三

第二天,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从早到晚一心都扑在公事上;晚饭后也没有出门,直到深更半夜还忙个不停,不辞辛苦地在誊写一份给上级的报告,可是他常常出差错,把ять和e弄混淆,在“但是”后面总爱打上一个感叹号,在“然而”这个词后面老是会写上分号。第二天早上,一个光着脚丫、穿着破褂的犹太男孩受埃米利娅之托,给他送来一封信,这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从埃米利娅那儿收到的第一封信:“Mein allerliebster Florestan ,”她在信里写道,“难到你真的对你的Zuckerpüppchen生这么大的气,所以昨天就不来了吗?要是你不想让你的快活的埃米利娅哭得太伤心的话,那就请你别再生气了,今天晚上五点钟请你一定要来。”(“五”字外面还圈上了两个圈。)“我一定非常非常高兴。你可爱的埃米利娅。”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对他这个“可爱的小天使”的文化水平暗自感到惊讶。他给了犹太孩子一个铜板,说:“你告诉她,我一定来。”

十四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没有食言,五点钟还没到他就站在弗里茨太太家的门前了。可是出人意外的是,他在她们家里没有见到埃米利娅;出来迎接他的是这家的女主人,更令人奇怪的是老太婆先是向他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告诉他,埃米利娅临时有事不得不出去一趟,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请他等一会儿。弗里茨太太头戴干净的白色包发帽,面带微笑,说话用的也是讨好的口气,显然是竭力想让她那张阴森森的脸带上几分和善的表情,可是她的脸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和蔼可亲,相反倒更加凶相毕露。

“先生,您请坐,请坐吧,”她挪过一把圈椅,说道,“要是您肯赏脸的话,我们就请您吃点东西。”

弗里茨太太又行了个礼,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用一个铁制的小托盘端来一杯巧克力饮料。这是一杯质量不大好的巧克力饮料,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还是有滋有味地把它喝完了,不过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弗里茨太太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殷勤起来,所有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尽管中尉受到了殷勤的招待,可埃米利娅却老是等不来,他渐渐失去耐心,感到无聊,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吉他的声音。开始是一个和弦,随后又传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有力。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大惑不解:埃米利娅固然是有一把吉他,可是只剩下三根弦了,他还没有把断掉的弦给她配好;再说埃米利娅又不在家。那么这会是谁呢?又传来一声和弦,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这个房间里弹奏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转身一看,几乎吓得惊叫起来。他的面前有一扇低矮的门,在这之前他一点也没发现,因为那扇门原先被一个很沉的柜子挡着,此刻门口正站着一个陌生人:既不像孩子,又不是成年的大姑娘。她身穿五彩花纹的白衣服,脚登高跟红皮鞋,头上戴着金发箍,一头浓密的黑发从她那小小的脑袋披散到她那苗条的身上,活像一件斗篷。在这堆松软的头发下面有两只大眼睛闪烁出阴沉的目光;她那裸露的黝黑的手臂上挂着好几个手镯,手指上戴满了戒指,手里一动不动地拿着一把吉他。她那张脸几乎看不见,显得那样的小巧和黝黑,只有那鲜红的嘴唇和狭窄而笔挺的鼻子分明可见。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纹丝不动地站了许久,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怪模怪样的人;对方也在注视他,眼睛一眨不眨,身体一动不动。末了他终于清醒过来,踏着小碎步朝她走去。

那张黝黑的脸开始露出一些微笑,忽然一排洁白的牙齿闪出一道光,那小小的脑袋稍稍抬了起来,轻轻地甩了一下浓密的鬈发,露出惊人的美貌。“这是个什么小精灵?”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里想,然后他身子又朝前凑了凑,小声说道:

“小天仙,喂,小天仙!您究竟是谁啊?”

“过来,过来,”那个“小天仙”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小声说道。她说的不是俄罗斯口音,速度很慢,重音也不准,说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紧随着她跨过门槛,进入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子,屋里四面的墙壁和地上全都覆着厚厚的驼毛毯子。一阵刺鼻的麝香味朝他袭来,熏得他喘不过气来。在一张土耳其矮沙发跟前的一个小茶几上点着两支黄蜡烛。屋角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一顶扎着绸带子的圆顶帐,床头挂着一串琥珀念珠,念珠下面还缀着红色穗子。

“可是对不起,您究竟是谁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问了一遍。

“妹妹……埃米利娅的妹妹。”

“您是她妹妹?您也住在这儿吗?”

“是的……是的……”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想要摸一下这个“小天仙”,可她却往后退去。

“她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起过您呢?”

“不能……不能……”

“那么您是一直躲着……不露面的吧?”

“是的……”

“有什么原因吗?”

“又……又。”

“哼!”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打算摸一下姑娘,她又往后退去。“怪不得我从来也没见过您,老实说,我根本没想到有您这么个人。这么说,弗里茨太太,那位老太太,也是您的姑姑吧?”

“是的,姑姑。”

“哼!您好像不大懂俄国话,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科里布利 。”

“什么?”

“科里布利。”

“科里布利?这个名字真怪!我好像记得非洲有一种昆虫就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十五

科里布利发出一阵短促而奇特的笑声……就像她的喉咙里有玻璃碎片在碰撞。她摇摇头,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将吉他朝桌子上一放,随即快步走到门口,一下把门关上了。

她活泼而麻利地移动着身子,只发出一点急促的,几乎听不见的响声,活像一条壁虎;她背后披着的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下面。

“您干吗把门关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问道。科里布利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说:

“埃米利娅……不要,不要她。”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冷笑了一声。

“您不是吃醋吧?”

科里布利稍稍扬起了眉毛。

“希么 ?”

“您吃醋了……生气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解释说。

“噢,是的!”

“原来如此!不胜荣幸!……喂,您多大了?”

“十七。”

“您是说,十七岁吗?”

“是的。”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神秘而古怪的姑娘。

“您真是个绝代美人,”他含情脉脉地说,“真稀罕!简直举世无双!头发多么美!眼睛多迷人!还有您的眉毛,眉毛!……啊!”

科里布利又笑了起来,并且用她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

“是的,我是个美人儿!请坐吧,我也坐下来……挨着您。”

“好吧,好吧……听您的,不过您哪里是埃米利娅的妹妹啊?

您跟她一点儿也不像。”

“是的……我是她妹妹……糖妹 。瞧这个……给您……一枝花。一枝很不错的花。好香啊。”她从腰带里取出一枝白丁香花,闻了闻,咬下一个花瓣,然后把整枝花递给了他。“您要吃果酱吗?很不错的果酱……君士坦丁堡出产的……还有果子露。”科里布利从小抽屉柜里取出一个裹着红绸子的金色小罐,那块绸子上还缀有闪光金属片,此外她还拿出一把银调羹、一只盛着水的刻花玻璃瓶和一只配套的玻璃杯。“喝点果子露吧,先生;味道好极了。我为您唱支歌……想听吗?”她拿起了吉他。

“您会唱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一面问,一面舀了一调羹地道的优质果子露送进嘴里。

“啊,是的!”她把头发往后一甩,歪着脑袋,弹了几个和弦,一面弹一面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和吉他的指板……接着她唱了起来,歌声出奇的铿锵、悦耳,然而喉音却很重,而且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听起来觉得带有几分粗犷。“啊,你这个淘气的小东西!”他心里想。她唱了一支凄凉的歌,根本不是俄罗斯曲调,歌词用的语言也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所陌生的。照他的说法,那支歌里常常可以听到“卡、嘎”两个音,唱到末了她用拖长的调子重复唱出了“新塔玛”或是“新奇玛”,也可能是与这相近的词,然后头靠在手上,叹了一口气,将吉他搁在膝盖上,问道:“唱得好吗?还想听吗?”

“我非常愿意听,”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答道,“不过,您干吗这副模样,好像很悲伤似的?您还是喝点果子露吧。”

“不……您自己喝吧。我还要唱……这支歌要欢快一点。”她又唱了一支歌,像是舞曲,仍然是用那种陌生的语言唱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听到了和刚才同样的喉音,她那些黝黑的手指在琴弦上飞速地移动着,就像蜘蛛在爬一样。这一次她在歌曲末尾欢快地高声唱出了类似“刚达!”或“嘎萨!”的词。同时她两眼炯炯发光,用拳头叩击着桌子。

十六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木然地坐着,如同在梦幻中一般。他的脑袋晕乎乎的。这一切全都出乎意料……是啊,还有那股香气,那阵歌声……大白天点着的蜡烛……有香草味的果子露……这时候科里布利越来越向他靠近,她的头发闪闪发亮,沙沙作响,身上散发出一股热气,还有那悲伤的面容……“真是条美人鱼!”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里想道。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的小美人,请告诉我,”他小声说道,“您今天怎么会想到要请我上您这儿来呢?”

“您年轻,漂亮……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可是埃米利娅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给我写了信,她一定会马上就回来的。”

“您别告诉她……什么也不要对她说!要闯祸的!她会杀人!”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笑了起来。

“她真有那么凶吗?”

科里布利神情庄重地一连点了几次头。

“对弗里茨太太也什么都别。别!别!别!”她轻轻地拍着自己的额头。“你明白吗,军官?”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皱了皱眉头。

“那么,这是个秘密喽?”

“是的……是的。”

“好吧……我一个字也不说出去。不过为此你得赏给我一个吻吧。”

“不行,以后吧……等你要走的时候。”

“亏你想得出!”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刚要向她俯下身去,她却慢慢地躲到一旁,随后又挺直了身子,活像草丛里一条受惊的蛇。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竟是这样!”最后他小声说道,“你这个可恶的东西!好吧,那就随你的便吧!”

科里布利沉思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对中尉……忽然,这所房子里的某个地方接连传出三声敲击声,响声低沉而均匀。科里布利笑了,几乎发出扑哧的笑声。

“今天——不行,明天——行。明天来吧。”

“几点钟?”

“晚上……七点。”

“埃米利娅怎么办呢?”

“埃米利娅……不;她不会在家。”

“你这么认为吗?太好了。不过明天你可要告诉我……”

“希么?”(科里布利每次发问,脸上都会露出一副孩子气的表情。)

“你为什么藏了这么久,不让我看见?”

“好吧……好吧;明天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别骗我!我要给你带一样礼物来。”

“不……不必了。”

“为什么?我看你爱打扮。”

“不必。这个……这个……这个……”她指着身上的衣服、戒指、手镯以及周围所有东西说,“这些全是我自己的,不是人家送的礼物。我不接受礼物。”

“随你的便。现在我该走了吧?”

“噢,对了。”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科里布利也站了起来。

“再见,漂亮的小东西!你什么时候跟我接吻呢?”

科里布利忽然轻轻一跳,随即伸出两臂搂住年轻中尉的脖子,不能算是亲吻,只是碰了一下他的嘴唇。他想趁机吻她一下,可是她立刻往回跳,躲到沙发后面。

“那么,明天晚上七点再见?”他有点发窘地说。

她朝他点点头,伸出两只手指夹住自己的一绺头发,并且用锐利的牙齿咬着它。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向她挥了挥手就走了出去,并且带上了门。他听见科里布利立刻朝那扇门跑过来……只听见钥匙在锁跟里咔嚓响了一声。

十七

弗里茨太太的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立刻就往外间走去。他不想遇上埃米利娅,弗里茨太太是在台阶上见到他的。

“啊,您走了吗,中尉先生……”她依然装腔作势地摆出一副讨好的却带着几分凶相的笑容,“您不等埃米利娅了吗?”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戴上了帽子。

“太太,我没时间再等了。明天我也可能不来。请您转告她一声。”

“好吧,我会告诉她的。不过您刚才没觉得太寂寞吧,中尉先生?”

“没有,我没觉得寂寞。”

“我猜也不会。再见吧。”

“再见。”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回到家里,挺直身子,躺到床上,陷入了沉思。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乱麻。“这可真成了大家谈笑的话柄了!”他不止一次地喊着。埃米利娅为什么要给他写信呢?约好了见面,她自己倒不来。他取出埃米利娅那封信,在手上摆弄着,还用鼻子闻了闻,那封信有一股烟草味,他还发现一处修改过的地方——原先的“плакал”改成了“плакала” 。可是从这里又能推测出什么来呢?难道弗里茨太太对这件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吗?还有她……她是谁?是啊,她是谁呢?那个迷人的科里布利,那个“漂亮的小东西”,那个“小天仙”,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尽管他对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和“小天仙”暗自有些害怕,但还是急切地期待着第二天晚上的到来。

十八

第二天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午饭前出去买东西,他一再同店家讨价还价,最后买了一个配有天鹅绒饰带的精致的金质十字架。他心里想:“尽管她一再说从来不要礼物,可我们很清楚这种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要是她真是这么满不在乎的话,埃米利娅也不会那么避讳她了。”这位尼古拉耶夫的唐璜这么反复琢磨着,也许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去考虑那位真正的唐璜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又给人们留下了什么印象。晚上五点钟,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仔细地刮过脸,又打发人把他认识的一个理发师请来,要他给他头顶上那一绺头发仔细抹上油,烫一下,这位理发师特别卖力地照他的吩咐做了,毫不吝惜地用了许多公文纸做卷发纸;随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穿上,一套崭新的制服,右手拿着一副麂皮手套,又在身上洒了一些香水,出门去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这一回在打扮上多费了些心思,比他去看“Zuckerpüppchen”更用心,这并不是因为他对科里布利比对埃米利娅更喜欢,只不过“漂亮的小东西”身上有一股神秘莫测的魔力,连这位想象力迟钝的年轻中尉也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起来了。

十九

弗里茨太太依然像昨天那样迎接他,她似乎跟他串通好了,合谋了一个骗局,她又对中尉说,埃米利娅暂时走开一会儿,让他稍等片刻。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低下头表示同意,并在椅子上坐下。弗里茨太太又微笑了一下,也就是露出了她那些焦黄的虎牙;这一回她没有拿巧克力饮料给他喝就走了出去。

她一走,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马上就注视着那扇神秘的门。门仍然关着。他大声咳嗽了两下,表示他已经来到……那扇门还是一动不动。他屏住气,聚精会神地侧耳细听……丝毫也没有动静,哪怕是一点点沙沙声他也没听见,周围好像一片死寂……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踮着脚走到门旁,伸手徒然摸索了几下,又用膝盖顶了顶门……但是毫无结果。于是,他弯下腰,压低声音喊了两声“科里布利,科里布利……漂亮的小东西!”可是仍然没有人答应。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挺直身子,整了整身上的制服,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迈着比较坚定的步子走到窗前,用手指敲打窗上的玻璃。渐渐地,他产生了懊丧和恼怒的感觉,他那军官的自尊心开始冒了出来。“这算什么玩笑?”末了他终于想道,“她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可要用拳头捶门了。非逼着她开门不可!那个老太婆会听见……那又怎么样?那可不能怪我。”他猛地来了个原地转身……这时那扇门已开了一半。

二十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踮起脚尖,立刻走进那个神秘的房间。沙发上躺着科里布利,她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一根宽宽的红腰带,脸的下半部遮着一块手帕,正微微地笑着,这种笑虽然不出声,但却是发自内心的。这一回她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编成了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还把红丝带编了进去;她那交叉的小脚上穿着的昨天那双鞋十分招眼;不过那两条腿却赤裸着,要是朝腿上望一眼,还会以为她穿着深色的长统丝袜呢。沙发挪了位置,比前一天更靠近墙;桌子上的中国瓷盘里摆着一把色彩鲜艳的大肚子咖啡壶。边上还有一只刻花玻璃的糖缸和两个蓝色的瓷杯。吉他也放在那儿,一支浓香顶上升腾着一缕蓝灰色的轻烟。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走到沙发跟前,向科里布利弯下身子,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科里布利就伸出手来,一面继续用手帕掩着脸笑,一面把她那些纤细而有力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他那一头精心梳理的漂亮鬈发立刻就给弄得乱七八糟。

“这又是干吗?”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大喊一声,他对她这种无礼的举动不大高兴。“嘿,你这个淘气鬼!”

科里布利把脸上的手帕揭下。

“那样不好看;现在才漂亮呢。”她挪到沙发的另一头,蜷起了双腿。“坐下吧……那儿。”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坐到她指点的地方。

“干吗要躲开我?”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难道你怕我?”

科里布利身子蜷成一团,从侧面望着他。

“我不怕……不。”

“你在我面前千万别害羞,”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用劝导的口气说,“你还记得昨天答应过的赏给我一个吻吗?”

科里布利伸手抱住膝盖,把头靠在上面,又望了望他。

“我记得。”

“我想也是。你可要言而有信啊。”

“是的……我得守信。”

“既然这样……”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说着便欠起身子,打算凑近她。

这时候,科里布利松开了刚才用膝盖夹住的两条辫子,拿起其中的一条,轻轻地拍打了一下他的手。

“别急嘛,先生!”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有点发窘。

“她这双眼睛多么有魅力啊,这个小淘气鬼,”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他提高了嗓音,“既然这样,你干吗要把我叫来……”

忽然,科里布利像小鸟那样伸长脖子……她仔细听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大惊失色。

“是埃米利娅吗?”他问道。

“不是。”

“是别人?”

科里布利耸了耸肩膀。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没什么。”科里布利又做了一个小鸟缩头的动作,缩回了她那椭圆形的小脑袋,仍然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她那后脑勺上分明的头路和辫子起头处一片又细又短的鬈发都十分漂亮。“没什么。”

“没什么!那么我现在就……”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探过身子,向科里布利靠过去,但是他马上就把手缩了回来。他的手指上出现了一滴血。“真是太胡闹了!”他晃动着手指,大声喊道。“你这些别针老是碍事,真是太可恶了!”科里布利慢慢地把别针插进腰带。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望着那枚金质的长别针继续说:“这简直就是一把匕首,是一根刺……是呀,是呀,这就是你的刺,你就是一只马蜂,一点也不错,是只蜇人的马蜂,明白吗?”

科里布利大概对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这个比喻非常喜欢,她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接连重复了几遍:

“是呀,我会蜇人……我会蜇人。”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望着她,心里想道:“她虽然在笑,脸上却满是愁容。”

“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大声说。

“希么?”

“你干吗说‘希么’?难道你是波兰人?”

“扑是 。”

“现在你又说‘扑是’!不过那也没关系。”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取出他的礼物,在空中挥动着,瞧这个……这个小玩意儿好看吗?”

科里布利满不在乎地翻起眼睛向上瞧。

“啊!十字架!我们不戴。”

“怎么?你们不戴十字架?难道你是犹太人吗?”

“我们不戴,”科里布利重复了一遍,忽然她身子一哆嗦,瞧了瞧身后,并急匆匆地问道:“你想听我唱歌吗?……”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把十字架塞进制服口袋,打量了一下四周。他感到墙后面喀嚓响了一声。

“那是什么?”他小声问道。

“老鼠……老鼠,”科里布利急忙说,忽然,完全出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意料之外,她伸出那双光溜溜、软绵绵的胳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一个迅速的亲吻使他脸上烧了起来……就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在他脸上烙了一下似的。

他把科里布利紧紧搂在怀里,可她却像一条蛇似的一下子从他怀里溜掉了——她的腰比蛇的身子粗不了多少——然后就霍地站了起来。

“等一下,”她低声说,“先得喝点咖啡才行。”

“得了!喝什么咖啡呢!待会儿再喝吧。”

“不,现在就喝。现在是热的,待会儿就凉了。”她抓住咖啡壶的把手,高高举起,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咖啡就像一股细细的水流往下淌;科里布利把头歪在肩膀上,仔细看着它淌下来。“喂,搁一点糖……喝吧……我也喝!”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往杯子里放了一块方糖,一口就把它喝完了。他觉得这咖啡味道很浓也很苦。科里布利望着他微笑,她的鼻孔从她的杯子上边露出来,微微翕动着。她把杯子慢慢地放到桌上。

“你怎么不喝?”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问。

“我……喝了一点点……”她答道。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兴奋起来了。

“请你还是在我身边坐下吧。”

“马上就坐,”她低下头,仍然注视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她伸手拿起吉他,说:“不过我先唱个歌。”

“行啊,行啊,可你坐下唱吧。”

“我还要跳舞。好不好?”

“你要跳舞?这我倒愿意看看。不过待会儿跳不成吗?”

“不,现在就跳……我非常爱你。”

“你爱我?好哇……跳吧,你这古怪的小东西!”

二十一

科里布利站在桌子对面,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感到奇怪的是,科里布利并没有唱他所希望听的轻快的歌曲,而是出人意外地拖长声调唱起了一首缓慢而单调的曲子,伴随着一字一顿的歌词,她有节奏地左右扭动着身子,好像是勉强把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似的。她脸上没有笑容,而且还紧皱着眉头,那两条清秀的、高高的弓形眉毛之间有一个蓝色的疤痕清晰可见,如同一个东方文字的字母,大概是用火药烧成的。她的眼睛几乎闭着,但是她的眼珠仍然像刚才那样逼视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从那低垂的眼帘下面发出呆滞的目光。中尉的视线也离不开她那双神奇而可怕的眼睛,离不开那张黝黑的、渐渐泛红的脸蛋,离不开那半张开的、一动不动的嘴唇,离不开她那秀美的小脑袋旁边有节奏地晃动着的两条黑蛇。科里布利继续摇晃着,没有离开原地,只有两只脚在动:一会儿踮起脚跟,一会儿翘起脚尖。有一次她迅速地旋转了一圈,高高举起吉他,在空中挥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喊叫……然后又开始刚才那种单调的动作,唱起同样单调的歌曲。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十分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直望着科里布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反常的感觉: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悠闲自在,甚至是过于轻飘;他仿佛身不由己地在空中飘荡,同时浑身上下一阵阵打颤,一种软弱无力的快感迅速传遍他的双腿,眼皮和嘴唇都懒洋洋地耷拉下来。此刻他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事也不想,他只觉得心旷神怡,好像有人在给他唱催眠曲,正如埃米利娅说的,“唱个歌哄哄你”,于是他自言自语地叹道:“漂亮的小东西!”有时候“漂亮的小东西”的脸蛋变得模糊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暗自问道。“是因为那股烟,”他自我宽慰着,“这儿有一股青烟。”又有人给他唱催眠曲,甚至就在他耳旁唱着非常动听的歌……只是不知为什么歌老是唱到一半就中断了。后来,那个“漂亮的小东西”脸上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睁得好大好大,大得不可思议,就像拱桥的桥洞似的……吉他掉在地上,碰到了地板,在遥远的某处哐啷响了一声……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从后面伸过手来温柔地紧紧搂住他,还帮他整了整领带。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就在自己跟前看到了那个袖口上有三颗扣子的陌生人的那只鹰钩鼻子,还有他那浓密的胡子和锐利的眼睛……虽然那人的眼睛长在胡子的位置,胡子长在眼睛的位置,而鼻子好像是长倒了,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本该是这样的;他差点儿就要对那个鼻子说:“喂,格里戈里大哥,你好。”但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最愿意……最愿意的是立刻和科里布利一起去君士坦丁堡举行婚礼,因为她是个土耳其人,而沙皇已经恩准他做一个真正的土耳其人了。

二十二

恰好他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船,他抬起脚想跨上船去,虽然由于动作不灵巧,摔了一跤,伤得相当厉害,以至有一段时间他简直晕头转向,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上了船,在大河上漂流着,前往君士坦丁堡。这条河同尼古拉耶夫中学墙上挂着的地图上面那条“时间之河”十分相似。他如愿以偿,顺流而下,一路上不断碰到大量的红色潜鸟,他定睛观察它们;然而这些水乡居民不等他靠近,就潜入水中,变成一个个淡红色的圆点。科里布利也和他同行,不过她为了躲避外面的炎热,藏在船底下边,有时还敲敲船底……最后终于来到了君士坦丁堡。这儿的房子别具一格,像蒂罗人戴的帽子一般;土耳其人个个都长着大脸庞,神情端庄,不过对它们不能看得太久,看久了它们就会痉挛起来,露出一副怪相,然后就像融化的雪,纷纷塌落。眼前有一座宫殿,他和科里布利将要住在这里面……宫殿里一切陈设安排得多好啊!墙上挂着将军服上的那种刺绣,到处都是带穗的肩章,还有许多人在角落里吹号,人坐在船上就可以直接漂进客厅里去。当然,这儿也少不了一张穆罕默德的肖像……只是科里布利老是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她那两条辫子拖在身后,扫着地板,她无论如何也不回头,身子变得越来越小……这不是科里布利,而是一个穿着短上衣的男孩,他自己成了这个男孩的家庭教师,不得不跟着这个孩子钻进一个望远镜里去,这个望远镜越来越窄,最后他终于动弹不得了……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不行,也无法透气,忽然有一样东西掉在他背上……他嘴里给塞进了泥土。

二十三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睁开了双眼。天已经亮了,四周静悄悄的……他闻到一股醋和薄荷的气味。他身体上方和身边有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床上挂着的帐子。他想抬起头来……可是抬不起;想抬手……也动不得。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垂下眼睛——眼前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长长的身子,上面盖着一条棕色镶边的黄色毛毯。原来这个身子正是他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自己。他试图大声喊叫……但是喊不出声音。他又试了一下,使出全身的力气……结果在他鼻子底下只发出一阵微弱的、颤动的呻吟。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随即有一只青筋突起的手一把撩开了帐子。一个身穿打补丁的军大衣、头发花白的残废军人站在床前凝神望着他……他也望着这个残废军人。一只锡制的杯子凑到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嘴边,他贪婪地喝了一些凉水。于是他的舌头就活动起来了。

“我在哪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问。那个残废军人又望了他一眼,随即就走开,过后带了一个穿深色军服的人进来。“我在哪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问了一遍。“好了,现在他脱险了,”那个穿深色军服的人说。“您在军医院里,”他继续大声说道,“但是您必须安静地躺着才行,说话对您没有好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感到纳闷,但是立刻又晕晕乎乎,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大夫来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苏醒过来,大夫祝贺他获得新生,并吩咐护士把他头上裹着的纱布换一下。

“怎么?我的头?难道我……”

“您千万别说话。您千万不能激动,”大夫打断了他的话。“安安静静地躺着,感谢上帝吧。敷布在哪儿,波普廖夫金?”

“可是钱在哪儿……公家的钱……”

“哎呀!他又开始说胡话了。再加点儿冰吧,波普廖夫金。”

二十四

又过了一个星期,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已经基本康复,大夫们认为可以把他所遭遇的事情告诉他。下面就是他听到的事情经过。

六月十六日晚上七点钟,他最后一次去弗里茨太太的家,六月十七日吃晚饭的时候,也就是一昼夜之后,有一个牧羊人在距离尼古拉耶夫两俄里的赫尔松大路旁边的一个峡谷里发现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他脑袋被砍伤,脖子上有深红色的伤痕,已经不省人事。他身上制服和背心的钮扣都被解开了,所有的口袋全都翻了过来,他的帽子和佩剑不见了,装钱的皮腰带也不知去向。从被践踏的草地,从沙土中的一条宽宽的印迹可以断定,这位不幸的中尉是被人拖到峡谷里的,到了这儿以后,才被人砍伤了脑袋,不是用斧头砍的,而是用马刀砍的,或许用的就是他的那把佩剑。从大路到这里的印迹上丝毫也没有血迹,可他的脑袋周围却有一大摊血。毫无疑问,凶手一定是先给他下了药,让他昏昏沉沉,随后又企图把他掐死,他们趁着黑夜把他弄出城来,拖到这个峡谷里,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凭着铁一般强健的体格才活了下来。七月二十二日,他终于苏醒过来,那已经是五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二十五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立刻把他遭遇到的不幸向上级长官作了汇报,他把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作了口头和书面的陈述,还说了弗里茨太太家的地址。警察搜查了这个地方,可是在那儿什么人也没有找到,罪犯已经逃之夭夭。警察只抓到了房东,但那只是个年老耳背的小市民,从他嘴里没问出什么名堂。这个老头住在另外一个街区,他只知道四个月以前他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有护照的犹太女人,那女人名叫施穆利或是施穆利克;这件事他当时就到警察局去登记过了。据他说,后来又有一个女人来和她同住,这个女人也有护照,但是她们两人的职业却不得而知;是否还有其他人跟她们住在一起,他没听说过,也无从知晓。他雇来打扫院子和看门的小伙子不知是到敖德萨去了还是去了彼得堡,后来新雇的一个看门人是将近七月一日才来的。随后又在警察和周围一带的居民中间进行了调查,结果只了解到这个施穆利克太太和她的同伴(真名是弗里德里希·本格尔)大约在六月二十日就离开了尼古拉耶夫,但是她们的去向却没人知道。那个袖口上有三颗扣子,长着茨冈人面孔的神秘男人和那个头发浓密、皮肤黝黑的外国姑娘,没有人见过。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一出院就直奔给他带来不幸的那所房子,来到他和科里布利交谈的那个小房间。那里依然散发着一股麝香气味,还发现了另外一扇神秘的门;他第二次去找科里布利的时候,这扇门旁边正好摆着那张沙发,不用说,凶手就是从这扇门里进来,从背后把他掐住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提出了正式控告;法院也着手审理这件案子。几份编了号的公函和指令发往各处;随即就来了合乎手续的回复,证明这些文件都已寄到,并且作了必要的答复……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了。那几个嫌疑犯始终查不出下落,被盗公款一千九百十七卢布以及几个戈比的纸币和金币也无影无踪,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数目啊!为此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不得不分期赔款,整整赔了十年,直到沙皇下达了恩惠谕旨 才把这笔孽债一笔勾销。

二十六

起初他坚信那个阴险狡猾的“Zuckerpüppchen”埃米利娅是他一切不幸的祸根,认定那个阴谋就是她一手策划的。他回想起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他粗心大意地在沙发上打起盹来,醒来的时候发现埃米利娅跪在他身边,回想起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还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发现皮腰带上开了线的情况——那显然是她用剪刀弄开的。“她看到我身上的钱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里想,“她告诉了那个老妖婆和那两个恶棍,又给我写了那封信,使我落入他们设下的圈套……就这样把我洗劫一空。可是谁能料到她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他追忆起埃米利娅那张漂亮而和善的脸以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女人哪!女人哪!”他咬牙切齿地反复说着,“全是假仁假义的狐狸精!”但是他最终出院回到家里以后却听说了一件事,弄得他莫名其妙,困惑不解。就在他半死不活地被抬回城里那一天,有一个外貌和埃米利娅极其相似的姑娘满面泪痕、披头散发地跑到他的住所来,向他的勤务兵打听他的消息,然后发疯似地奔往医院。到了医院,她听说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必死无疑,便搓着手,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悄悄走掉了。可见她事先显然是不知情的,没有料到会发生这场凶杀案。有可能她本人也是受骗者,没有分到人家答应给她的那一份报酬吧?她是不是忽然懊悔了呢?不过她最终还是和那个可恶的老太婆一起离开了尼古拉耶夫,而那个老东西对这件事当然是全都知道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想到这里顿生疑窦,揣摩不透个中缘由,于是他老是叫他的勤务兵一遍又一遍地描述那个姑娘的外貌,重复她说过的话,简直把勤务兵弄得厌烦透顶。

二十七

一年半以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接到埃米利娅——alias 弗里德里希·本格尔——用德文写来的一封信,他立刻找人帮他翻译出来,后来他多次把这封信拿给我们看。信里通篇都是错别字和感叹号,信封上的邮戳是布勒斯劳 。下面就是这封尽可能翻译得准确的信:

我亲爱的、难忘的、无与伦比的弗洛列斯坦,叶尔根霍夫中尉先生: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给您写信!可是遗憾的是,一想到您大概会认为我也是那个恐怖的罪行的同谋,我就不寒而栗,所以才一拖再拖,一直没有动笔!啊,亲爱的中尉先生!请相信我,当我得知您还活着,身体已经康复时,我心里有多高兴,那一天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不过我并不打算完全推卸责任!我决不说一句谎话!是我第一个发现您把钱藏在腰间的!(其实我们那儿所有的买卖人都是这么做的!)只怪我太疏忽,说漏了嘴!我甚至还开玩笑地说过,把您的钱搞一点到手倒是不错!可是那个老妖婆(弗洛列斯坦先生!她 不是 我的姑姑)和那个丧尽天良的恶棍路易吉及其女帮凶策划了这个阴谋!我用我母亲的灵魂起誓,至今我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一伙什么人!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路易吉,他们两人是从布加勒斯特来的,肯定都是要犯,随身带着很多钱和宝物!路易吉是个可怕的家伙(ein schröckliches Subject ),杀掉一个同伴(elnen Mitmenschen )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他会说各种语言——那次厨娘偷去的东西就是他替我们追回来的!别问是怎么追回来的吧!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他向老太婆保证,只给您下一点点药,让您昏昏沉沉,然后就把您弄到城外,一丢了事,以后就说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您自己不好——说您在什么地方喝多了酒!可是这个坏蛋当时就没安好心,他考虑还是把您杀死保险,免得有人发现秘密!他以我的名义给您写了那封信,那个老太婆又耍了个花招把我支开!我没有起疑,只是对路易吉怕得要命!他常常对我说:“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像宰小鸡一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是摸他的胡子,那模样可怕极了!他们还是把我拖下了水……我心里非常惭愧,中尉先生!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就泪流不止!……我觉得……啊!我生来就不是干那种坏事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当初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后来我害怕得要命,不得不躲开,因为要是被警察发现了,那我会遭多少罪啊!那个该死的路易吉一听说您还活着,立刻就逃跑了。不过我很快就离开了他们那伙人,虽然我现在常常饿肚子,可我心里很踏实!您或许要问,我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的吧?可是我不能回答您!我已经发过誓了!最后我对您有一个请求,一个对于我非常非常重要的请求:当您想起您的朋友小埃米利娅的时候,别把她看成是个黑心肠的罪犯!永恒的上帝可以为我的心作证。我的德行不好(Ich habe eine schlechte Moralität ),又很轻浮,但我不是坏蛋。我会永远爱您,惦记您,我的无与伦比的弗洛列斯坦,我要永远祝福您在这个世界上(auf diesem Erdenrund )万事如意!我不知道我的这封信能不能到达您的手里,不过您要是收到了,就请您给我写几句回信吧,好让我知道您收到了我的信。您这样做,将使永远对您忠贞不二的埃米利娅非常高兴。

再者,来信请寄西里西亚,布勒斯劳,姓名之下请写poste restante

另外,我给您的信是用德文写的;我无法用其他文字表达我的心情;不过您用俄文给我写信好了。

二十八

“那么,您给她回信了没有?”我们问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

“我是打算写的,好几次想动笔。可是我怎么写呢?写德文信我不会,要是用俄文写,那又有谁来给她翻译呢?所以我就一直没给她回信。”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每次讲完这个故事,总要叹一口气,摇摇头,说:“这就是青春啊!”如果听众当中有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有名的故事,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就会拉住他的手,把它按在他的头顶上,让他摸一摸那道刀疤……那道刀疤实在是可怕,从一只耳朵一直延伸到另一只耳朵。 SpwNCgXpD10BeOsAP1eavTN8HDh8FaP9e5yLV23/5MmKbmEFtiyj55A4sj+miF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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