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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

在Б大路上,在离它所经过的两个县城距离几乎相等的地方,不久以前曾经有个宽敞的客栈。无论是三套马车的车夫,赶大车的庄稼汉,还是商人的伙计,做买卖的小市民以及形形色色众多的旅客——凡是一年四季奔波在这条大路上的人们,对这个客栈都了如指掌。大家常常会顺路拐到这儿歇歇脚,喘口气。只有地主那些套着六匹马的轿式马车才会趾高气扬地从一旁驶过。不过车子尽管不停,马车夫和站在车后脚镫上的仆人却还是会忍不住怀着特殊的心情对这个过于熟悉的小门廊投以专注的目光。还有就是赶着破车,怀里只揣三个五戈比铜板的穷光蛋,到了这个生意兴隆的客栈跟前,不得不催着他那疲惫不堪的驽马继续往前走,赶到大路边上的小村庄里的农家去过夜,他在那儿除了干草和面包找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不过因此他也就不必花费额外的开销。我们这个故事所描述的这个客栈,除了占着地理上的优势外,还有许多诱人之处:两口深井里有顶呱呱的井水,井口装着吱嘎作响的轮子,还有链子吊着的水桶;一个宽敞的院子,粗大的廊柱支撑着的木板顶棚,地窖里储藏着大量上好的燕麦;还有一座温暖的小木屋,里面有一个硕大无朋的俄式火炉,火炉上装着像巨人肩膀似的长长的烟筒,此外还有两间相当整洁的房间,墙上糊着紫红色的墙纸,下面稍稍有一些磨损,屋里有一只上了漆的木头沙发,还配有几把上漆的椅子,窗台上摆着两盆天竺葵,不过窗户从来也不打开,多年的积灰使得窗户玻璃不大透明。这个客栈还有其他一些便利:铁匠铺离得很近,磨坊就在旁边;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客人可以在这里尽情地美餐一顿,这得归功于厨娘,她是个身体胖胖的、脸庞红扑扑的农妇,她做出来的菜肴花色繁多,美味可口,客栈里有什么吃的,总是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招待客人,毫不吝惜;离此仅仅半俄里,还有一家小酒馆;客栈老板还出售一种鼻烟,里面虽说掺着炉灰,可是冲劲儿却很大,能让鼻子惬意地受到刺激,越吸越想吸。总之,的确是有许多原因使得来这儿的客人络绎不绝。往来客人都喜欢这个地方,这是主要的原因,没有这一点,生意自然就不会兴隆;周围一带的人还说,大家喜欢这个客栈更主要的还因为店主本人非常幸运,诸事顺利,虽然他并不是理所当然应该这么走运;可是一个人一旦交上了好运,那就只好让他步步走运了。

店主是个小市民,名叫瑙姆·伊万诺夫。他中等个子,身体肥胖,肩膀宽阔,背有点驼;脑袋又大又圆,虽说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可头上的鬈发已经花白;他的脸丰满而红润,白皙的脑门低而平坦,蓝色的眼睛小而明亮;他往往皱着眉头,用这双眼睛怪模怪样、放肆无礼地打量别人——这副尊容实在是少见。他脑袋老是耷拉着,转动起来很费劲,这或许是因为他脖子短的缘故;他走起路来快步如飞,胳膊不摆动,而是握紧拳头,摊开两臂。他常常微笑,但从不笑出声来,好像是暗自发笑;他笑的时候两片厚厚的嘴唇张得老大,露出一排密实而耀眼的牙齿,十分令人生厌。他说起话来断断续续,阴阳怪气。他不留胡子,穿戴却不像德国人。他的装束包括一件破旧不堪的长褂子、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和光脚穿着的鞋子。他经常出门做生意,他的生意很多——贩卖马匹,租用土地,经营菜园,收购果园,还兼营各种交易——不过他出门的日子向来是不长的,他好像一只老鹰,常常飞回到自己的老窝,他的模样也活像老鹰,尤其是那副眼神。他善于把自己的窝弄得井井有条;他到处跑,什么都亲自过问,销货、发货和结账都是亲自干,无论是谁的账,他都不肯抹掉分文,不过他也决不多收别人一分一毫。

客人们一般不大跟他交谈,他自己也不愿意白费口舌。“我要的是你们的钱,你们要的是我的食物,”他常常这么说,每个字都好像是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咱们彼此毫不相干,客人吃饱了,牲口也喂了,那就用不着老坐着,要是累了,那就躺下睡一觉,没有必要闲聊。”他雇用的伙计个个身材魁梧,体格强壮,但他们性格温和,唯命是从,他们对他都非常害怕。他从来不碰醉人的酒,不过逢年过节他总会给仆人们十个戈比去买伏特加喝;平时他们是不敢喝酒的。像瑙姆这样的人成为暴发户是不足为怪的,不过他能达到如此富甲一方的地步——大家估计他的财产有四五万卢布——并不是走的正道……

离我们这个故事开头的时候大约二十年以前,在这条大路的同一地点就已经有一个客栈了。那时候的客栈诚然没有深红的木板屋顶,不像瑙姆·伊万诺夫的客栈那样看起来犹如贵族的庄园,那时的客栈较为简陋,院子里的板棚是草盖的顶,院子周围只有一道歪歪斜斜的篱笆,看不到结实的木头围墙;也没有希腊式三角形人字墙给它增色;尽管如此,它仍然不失为一个顶呱呱的客栈,又宽敞,又坚固,又暖和,过往的客人都乐于光顾这里。当时客栈的老板不是瑙姆·伊万诺夫,而是一个名叫阿基姆·谢苗诺夫的人,他是附近一个女地主的农民,这个女地主是个校官的寡妇,名叫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昆采。阿基姆这个庄稼汉机灵、精明,他年轻的时候离乡背井,靠两匹驽马拉脚,一年之后就带着三匹像样的马回到故乡,从此以后他差不多整个一生都消磨在大路上,他奔波于喀山、敖德萨、奥伦堡和华沙 之间,还出国赴莱比锡,到了最后他就常常驾着两辆大马车走南闯北,每辆车上都套着三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后来或许是因为他厌倦了颠沛流离的漂泊生活,或许是他想建立一个家庭(他的妻子在他某次外出期间死了,他的几个孩子也相继夭折),总之,他拿定主意放弃多年操持的行当,开办一个客栈。他取得了女东家的同意,在大路旁边定居下来,用她的名义买下半俄亩 土地,在上面盖了一所房子开客栈。这个生意就此兴旺发达起来了。他有足够的钱财用于置备用具,购买货物。他在外漂泊多年,走遍俄国各地,积累了不少经验,这使他获益匪浅。他懂得如何取悦客人,尤其是他从前的伙伴们,那些三套车的车夫。他和其中的许多人都有私人的交情。这些主顾,客栈老板们总是特别看重的,因为他们自己吃喝花费大,还要给那些强壮的牲口喂很多饲料。阿基姆的客栈在方圆几百俄里遐迩闻名……虽然阿基姆远不如瑙姆善于经营,但是比起后来接替他的瑙姆的客栈,人们更乐意到阿基姆那里投宿。当初阿基姆当老板的时候,一切都按老规矩办事,客栈里温暖舒适,但不是十分干净;喂牲口的燕麦往往分量不足或是浸了水的;伙食也做得马马虎虎,有时候端上桌子的食物简直糟糕透顶,这并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让客人吃饱吃好,而是因为厨娘不尽职。然而他收账总是愿意抹掉一点零头,人家要求赊账,他也从不拒绝,相信人家的诺言。总之,阿基姆是个好人,也是个和善的店主。他十分健谈,待客也很殷勤;有时候他挨着茶炊,海阔天空,滔滔不绝,说得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尤其是当他讲到彼得堡和乌克兰大草原,或者是国外的某个地方时,大家就听得更加入神;要是碰上志趣相投的人,他还喜欢跟人家一起喝几杯,不过从不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客人们常说,他喝酒多半是为了应酬。商人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凡是所谓老派的人都和他十分投缘,这些人出门之前总要紧一紧腰带,进屋之前也不会忘记画个十字,和别人谈话之前一定要先向人家问候。阿基姆的外貌本来就讨人喜欢:他个子高大,身材略瘦,即使上了年纪,仍有翩翩风度;他的脸长长的,五官端正、匀称,前额又高又宽,鼻梁又直又细,嘴唇又薄又小。他那双突出的褐色眼睛始终闪烁着和蔼可亲的光芒,柔软而稀疏的鬈发一圈圈地披散在脖子上;头顶上剩下的头发已经不多了。阿基姆的嗓音虽然微弱,却十分动听;他年轻的时候歌唱得很好,可是后来他每年冬天老在户外到处奔波,肺部就受到了损伤。但是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圆润而悦耳。他笑的时候眼睛四周就现出光芒四射般的皱纹,看起来格外可爱,这样的皱纹只有在心地善良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阿基姆的举止多半是慢条斯理的,略带几分自命不凡和不卑不亢,这种态度是一个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所固有的。

的确,阿基姆,或者像在他的女主人家里——他常到那儿去,礼拜天做完日祷以后更是非去不可——称呼的,阿基姆·谢苗内奇是个各方面都挺不错的人,要不是有一个弱点,他完全可以算作无可挑剔的好人,这个弱点毁了很多人的一生,阿基姆最终也是因为这个弱点而断送了自己——那就是好色的毛病。阿基姆对异性敏感至极,女人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会抵挡不住诱惑,就会被那些秋波撩得浑身酥软,如同秋天的初雪一见到阳光就会融化一样……他这么过于多情,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阿基姆在大路上开办了客栈以后,头一年里忙得不可开交,他要修建房子,置办货物,还有许多搬迁新居不得不操劳的事情要做,因此他根本没有工夫转女人的念头,即使他心里起了什么邪念,他也会立刻去读各种各样他所崇敬的圣书(他第一次离开老家的时候就学会了识字读书),低声吟唱赞美诗,或是干些其他敬奉上帝的事情,将邪念排除。况且当时他已经四十六岁,到了这种年纪,无论什么情欲都会明显地减弱、冷却下来,再说结婚的年龄也已经过去。照阿基姆自己的说法,他本人也以为不会再去动这种傻念头了,不过看来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

阿基姆原来的女主人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昆采是个德国血统的校官的妻子,后来成了寡妇;她本人出生在米塔瓦 ,并且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童年时代。她在那儿有许多穷亲戚,她对他们关心得很少,尤其是当她的一个在部队里当步兵军官的兄弟出乎意料地来看过她一次后,她就对他们更加冷淡了。他那个兄弟来的头一天晚上还用蹩脚的俄语尊称她为“姐姐和恩人”,到了第二天就大吵大闹,差一点没动手打女主人,还把她叫做“du,Lumpenmamsell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几乎一直住在自己的漂亮庄园里,这份家业是她那当过建筑师的丈夫辛辛苦苦挣来的;她亲自管理这份家业,而且还管理得相当不错。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不肯轻易放过一点蝇头小利,无论什么事情她都想占点便宜;她这种贪心,还有她那一套不同寻常的少花钱多办事的本领,完全是她那德国血统的天性的体现,此外她各方面都像俄国人。她家雇有大量家仆;丫头女仆尤其多;他们都不是白吃饭的,个个都从早干到晚,累得腰酸背痛。她喜欢乘马车外出,还要带上几个穿号衣的仆人,让他们站在马车后的脚镫上。她喜欢听流言蜚语,本人也是个搬弄是非的能手;她一时心血来潮,就对别人大献殷勤,一不高兴就把人家一脚踩扁。总之,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的举止是同她贵妇人的身份十分相称的。阿基姆很受她的宠爱,他每年都按时向女主人缴纳一笔相当可观的代役金,她跟阿基姆说话态度十分温和,甚至还装模作样邀请他来做客……可是阿基姆正是在他的女主人家里碰上了灾星。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众多的女仆当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孤女,名叫杜尼亚莎。她长得不难看,身材匀称,人也灵巧,虽然五官不怎么端正,但还算讨人喜欢:她那光润的皮肤,浓密的浅色头发,灵活的灰色小眼睛,圆圆的小鼻子,绯红的嘴唇,尤其是她那半似嘲笑,半似逗引的放肆的表情别有一番千娇百媚的神韵。况且,她虽然身世凄惨,举止却十分端庄,甚至带着几分傲慢。她出身于一个世代当仆人的家庭,她那已故的父亲阿列菲当过三十年管家;她的祖父斯捷潘给一个早已去世的老爷——近卫军军士和公爵——当过侍从。她穿戴整洁,对她那双手自鸣得意,说实在的,她那双手也确实长得格外漂亮。杜尼亚莎对那些爱慕她的人老是摆出一副非常鄙视的态度,听了他们的恭维话,就露出扬扬自得的微笑,即使答理他们,多半也只是大喊一声:“唉!真是的!以为我爱听这一套!亏你想得出!……”这类话几乎是常常挂在她的嘴上。杜尼亚莎曾经到莫斯科受过三年训练,她在那里学会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姿态和气派,凡是去过京城的女仆都有这个特点。人们都说她是个有自尊心的姑娘(这在仆人们嘴里是一种极高的赞赏),她虽然有一些阅历,却从没有做过丢人现眼的事。她的针线活也做得不赖,但是尽管她有这种种长处,女主人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对她却没有多大好感,这都是女管家基里洛夫娜暗中捣鬼的缘故。基里洛夫娜年纪已经不轻了,是个老奸巨滑、诡计多端的女人。她在她的女主人面前享有很高的威信,善于巧妙地把所有对手都一一排挤掉。

阿基姆爱上的正是这个杜尼亚莎,他疯狂地爱她,这种爱情是他从未有过的。他第一次见到杜尼亚莎是在教堂里,那时候她刚从莫斯科回来……后来他又在女主人家里看到过她几次;最后他是在女管家那儿和她一起整整过了一个夜晚,那次他是和另外几个颇受尊敬的人一同被邀请去吃茶点。他虽然和仆人不属于同一阶层,而且还留着大胡子,仆人们却并没有因此而讨厌他;他受过教育,会读书,也会写字,主要的是因为他有钱;此外,他的装束也和庄稼汉不同,身上穿着黑呢长衣,脚上套着小牛皮靴,脖子上系着羊毛围巾,不错,有几个仆人私下里常常议论说,谁都看得出,他不是咱们圈子里的人,可是当面却总是恭维他。那天晚上在女管家那儿,杜尼亚莎完全征服了阿基姆那颗痴情的心,他对姑娘说了许多讨好话,而她并没有答理他一句,只是偶尔向他投去一瞥,好像是表示惊讶,为什么这个庄稼汉也来了。这一切如同火上浇油,阿基姆回家后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主意要娶她做妻子……杜尼亚莎就是这样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但是五天之后,当基里洛夫娜亲热地把杜尼亚莎叫到她房间里,告诉她说,阿基姆要向她求婚(他显然是知道用什么手段来达到目的),这时候杜尼亚莎的愤怒和反感简直无法形容。这个留大胡子的庄稼汉阿基姆,就连坐在他身边她都觉得是受了侮辱。

杜尼亚莎先是满脸通红,然后勉强笑了笑,随即就哭了起来,可是基里洛夫娜非常巧妙地向她发起了进攻,让她明白她在主人家所处的地位,还十分圆滑地向她暗示阿基姆那体面的仪表,以及他的财富和盲目的钟情,最后又意味深长地提到女主人的意图,所以当杜尼亚莎心事重重地从这个房间里出来,迎面碰上阿基姆的时候,也就凝神望了望他的脸,而没有扭头走开。这个痴情的男人送给她好多礼物,简直是慷慨得无法形容,这就打消了她最后的疑虑……阿基姆欢欢喜喜地用一只大银盘子端着一百只桃子送给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作为聘礼,女主人一口答应了这桩婚事,于是婚礼就举行了。阿基姆花钱毫不吝惜,新娘在出嫁前和女伴的告别晚会上,呆呆地坐着,简直像个痛苦的化身,第二天基里洛夫娜为她进行婚礼打扮时,她还哭了整整一上午,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安下心来,不再难过……她的女主人把自己的披巾送给她,让她披着上教堂,阿基姆当天也送给她一条同样的披巾,似乎还更好一些。

阿基姆就这样结了婚,把他这个年轻的新娘接回了家……他们开始共同生活。没想到杜尼亚莎不是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帮不了丈夫什么忙。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除非有个过路的军官,坐在大茶炊旁边注视着她,向她献殷勤,才能使她露出一点笑容。她在家里常常待不住,一会儿进城买东西,一会儿到女主人家去串门,那儿离这个客栈只有四俄里光景。在女主人家里她感到舒心自在,身边尽是自己人,姑娘们都对她的华丽装束羡慕不已;基里洛夫娜端茶送水,盛情款待;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本人也主动和她交谈……但是就连到主人家去串门,也不免给杜尼亚莎带来一些伤感……比如说,她是个客栈老板的妻子,因此就不能戴帽子,只能在头上扎一条头巾……圆滑的基里洛夫娜对她说,这才像个老板娘,杜尼亚莎自己却觉得,这样的打扮活像个庸俗的小市民妻子。

阿基姆不止一次想起他唯一的亲人对他说的话。那是他的一个多年孤身一人生活的叔父,有一天在街上相遇,叔父对他说:

“阿基穆什卡 老弟,听说你要结婚了,是吗?”

“是啊,怎么了?”

“唉,阿基姆,阿基姆!现在你比咱们庄稼汉可高出一等了,这是没说的,可是你跟她却不大般配啊。”

“哪一点不般配?”

“比如说这个吧,”他的叔父指着阿基姆的大胡子说。阿基姆为了讨好他的新娘,已经把胡子剪短了,但是要他把胡子完全刮掉,他可不答应……阿基姆听了这些话后垂头丧气,那老头儿转过身去,把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袄掩了掩,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是的,阿基姆多次陷入沉思,唉声叹气……但是他对他那位漂亮妻子的爱并没有减退;他以拥有这个妻子而自豪,尤其是当他把妻子跟别人相比时,对她就更加满意,且不说那些农家妇女和他自己十六岁时娶的元配,即使跟其他仆人的闺女相比,杜尼亚莎也毫不逊色。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说:“瞧,我捕捉到了一只多么漂亮的小鸟!”她只要稍稍对他亲热一点,他就感到无比的快乐……他心里想,或许时间一久,她慢慢就会习惯,她会渐渐感到称心如意、自由自在的。况且她的行为举止是无可非议的,谁也不能说她半句坏话。

他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后来杜尼亚莎果真对这里的生活习以为常了。阿基姆年纪越大,对她的爱恋和信任就越是增长;她的女伴们有的并没有嫁给农民,却吃尽了苦,受够了罪,不是因为太穷,就是由于落到了坏人手里……而阿基姆的财富越来越多,他事事顺利,处处走运;只有一件事情不如意:上帝没有赐给他一男半女。杜尼亚莎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人人都尊称她为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 。不过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主妇,但是她渐渐喜欢上这个家,并且开始照看店里的货物,管理干活的女仆……她做这些事固然只是敷衍了事,对于清洁和整齐的要求也并不高;可是在房间的陈设上她倒是不大含糊的,客栈正房的墙上,阿基姆的肖像旁边并排挂着一幅她的油画像,这幅画是她特地请当地的一个土画家——教区助祭的儿子画的。在这张画像里,她穿着白衣服,披着黄披巾,脖子上挂着六串大颗的珍珠,耳垂上坠着长长的耳环,手指上戴满了戒指。尽管画家把她画得过于臃肿,肤色也过于红润,眼睛不是本来的灰色,而是画成了黑的,甚至还略微有点斜,但总算还能认得出来……阿基姆的肖像则画得糟糕透了,色彩非常暗淡——à la Rembrandt ,因此有的客人走到画像跟前看看,只是小声嘀咕几句就走开了。阿夫多季娅已经养成了不修边幅的习惯,她老是把一条大披巾随便往肩上一搭,披巾下面的衣服也穿得马马虎虎,她懒得出奇,这种懒惰是带着伤感、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懒惰,俄国人特别容易犯这个毛病,尤其是生活安定、不愁吃穿的时候。

尽管如此,阿基姆和他的妻子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他们相亲相爱,和睦相处,被公认为模范夫妻。不过正如猎人已经瞄准一只松鼠,准备扣动扳机时,松鼠却还悠闲自在地在梳洗打扮,人也往往不能预料自己的祸福——灾祸会忽然从天而降,就好像脚下的冰会突然崩裂一样。

一个秋天的晚上,阿基姆的客栈来了一个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投宿,他赶着两辆装满货物的带篷马车,穿村过镇,从莫斯科前往哈尔科夫;他是一个流动商贩,地主们都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他们这些人下乡来,地主的妻子和女儿们更是望眼欲穿。这个流动商贩是个中年汉子,带着两个同伴,说得准确一点,应该是两个伙计,其中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他们要了晚餐,然后又坐下来喝茶;这个商人邀请客栈老板和老板娘陪他们喝一杯,他们夫妇俩没有拒绝。两个老头儿(阿基姆已经五十六岁)很快就谈开了;商人详细打听附近一带地主的情况,在这方面,最能给他提供有用信息的当然莫过于阿基姆。驼背的伙计出去照看车子,忙活了一阵就倒头睡着了,阿夫多季娅只好跟另一个伙计聊天……她坐在他身边,很少说话,多半只是听着他说,但是她对他的谈话显然很感兴趣:她脸上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两颊出现了红晕,而且还不时开怀大笑。年轻的伙计几乎一动不动地坐着,面朝桌子垂下他那头发鬈曲的脑袋,他说话嗓门不大,细声细气,慢条斯理,他那双眼睛,虽说不大,却是蓝色的,老是用放肆的目光逼视着阿夫多季娅;起初她把头扭向一边,后来她开始主动注视他的脸了。这个年轻小伙子的脸鲜嫩而光洁,就像一只克里米亚的苹果;他不时微笑,还用白皙的手指玩弄那稀稀朗朗长着黑色茸毛的下巴。他说话的腔调像个商人,但是落落大方,还摆出一副满不在乎、自以为是的神气,一双眼睛始终是那么凝神专注、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忽然他向她挪近一点,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

“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人了,我似乎都愿意为您去死。”

阿夫多季娅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阿基姆问她。

“唉,他老爱说这种玩笑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怎么难为情。

那个老商人咧开嘴笑了。

“哈—哈,不错,我这个瑙姆就是这么个爱开玩笑的人。别理会他。”

“啊!真是的!我才不爱听他这一套呢,”她一面回答,一面摇摇头。

“哈—哈,当然不爱听喽,”老头儿说,接着他又拖长声调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该告辞了,我们十分满意,现在该去睡觉了……”说着他站了起来。

“我们也十分满意,”阿基姆低声说道,也站了起来,“我是说,多谢您的招待;现在我要给您道晚安了。阿夫多秋什卡 ,走吧。”

阿夫多季娅好像是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瑙姆也跟着站了起来……大家就分手了。

客栈老板夫妇俩回到卧室,阿基姆很快就打起鼾来了,阿夫多季娅却老是睡不着……起先她把脸转向墙壁,躺着不动,然后又在那床太热的鸭绒褥子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把被子踢开,一会儿又盖上……接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她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男人的歌声;那歌声拖腔拖调,但是并不凄凉,歌词听不清楚。阿夫多季娅睁开眼睛,支撑起身子,开始倾听……歌声一直没有停息,在秋夜的天空中久久回荡。

阿基姆也抬起了头。

“那是谁在唱歌?”他问。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

“唱得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唱得真好。嗓门多么洪亮啊。我年轻时也爱唱歌,”他继续说。“当初我也唱得不错,嗓子都给唱坏了。这个嗓音倒是很好听。八成是那个年轻小伙子在唱,他叫瑙姆,对不对?”于是他翻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又睡着了。

过了很久,歌声还没有停下来……阿夫多季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后来歌声似乎忽然中断了,随即又传来一声豪放的高歌,然后声音就渐渐低下去,最后终于停息了。阿夫多季娅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一头倒在枕上……过了半小时……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老婆,你上哪儿去?”阿基姆半睡不醒地问道。

她停住了。

“去弄一弄那盏小油灯,”她说,“不知为什么我老是睡不着……”

“你应该做做祷告,”阿基姆含糊不清地嘟哝,又呼呼睡着了。

阿夫多季娅走到那盏灯跟前,动手剪了剪灯芯,无意中却把灯弄灭了,她回到床上,又躺下睡觉。外面已经万籁俱寂。

第二天清晨,商人带着他那两个伙计启程上路了。阿夫多季娅还在睡觉,阿基姆陪着他们走了半俄里路:他要到磨坊去一趟。回到家里,他发现妻子已经穿好衣服,而且还不是独自一人:头天晚上在他们店里借宿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瑙姆和她在一起。他们站在窗户跟前的桌子旁边,正在谈话。看到阿基姆回来了,阿夫多季娅便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屋子,瑙姆解释说,他的主人把手套忘在板凳上了,他是特地来替他取手套的,说完他也走了。

现在我要告诉读者的话,也许不说大家也能猜着了,阿夫多季娅已经狂热地爱上了瑙姆。这件事情怎么会发生得这么迅速,实在是令人费解;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虽说阿夫多季娅多次受到诱惑,不止一次有过欺骗丈夫的企图,但在此之前她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现在却说变心就变心。后来她和瑙姆的关系公开了,左邻右舍都说,头天晚上瑙姆就在她的茶里下了迷魂药(这种药的魔力,我们这儿的人至今还深信不疑),大家都说这可以从阿夫多季娅的神色中清楚地看到,打那以后她好像就变得憔悴起来,整天闷闷不乐。

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从此以后瑙姆就成了阿基姆客栈的常客。起初他还是跟原先那个商人一起来,三个月之后,他就带着自己的货物独自来了;然后又有传闻,说他已经在附近的一个县城定居下来;后来每个礼拜他都自己驾着两匹肥壮的骏马,赶着他那坚固的、上了漆的大车,出现在大路上。阿基姆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两人之间也看不出有什么敌意,阿基姆对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把他看作一个精明小伙子,认为他不过是在社会上爬得比别人快罢了,他并没有怀疑阿夫多季娅真有什么非分之想,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这样又过了两年光景。

在这两年中,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尽管不断涂脂抹粉,什么化妆品都用上了,还是长了一脸的皱纹,成了黄脸婆。一个夏天的午后,一点多,她带着她的小狗,撑着一把精致的小阳伞到她的德国式小花园里散步。她沿着两旁种着大丽花的沙石小路,迈着小步走着,她那上了浆的裙子微微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时候我们那位老朋友基里洛夫娜忽然赶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她报告,一个Б城的商人有要事想跟她谈谈。基里洛夫娜还是像从前那样深受女主人的恩宠(实际上昆采夫人庄园的总管就是她),不久之前她已经获准戴上了一顶白帽子,这就使得她那黝黑的脸庞变得更加轮廓分明。

“一个商人?”女主人问,“他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基里洛夫娜讨好地回答说,“不过,看上去他是要找您买点东西吧。”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回到客厅里,在她平时坐的位子上坐下,那是一把有华盖的圈椅,华盖上面缠绕着一根常春藤,她吩咐把那个Б城的商人叫进来。

瑙姆走进来,鞠了一躬,在门口站着不动。

“我听说,您要向我买点东西?”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说,心里暗暗想道,“这个商人长得真漂亮呀。”

“不错。”

“要买什么呢?”

“您愿意把您那个客栈卖给我吗?”

“什么客栈?”

“就是离这儿不远的大路边上的那个客栈。”

“可这个客栈不是我的,那是阿基姆的。”

“怎么不是您的?那是在您的地皮上盖起来的呀。”

“就算——地皮是我的……那是用我的名义买下的;可客栈是他的。”

“这话不假。那么您愿不愿意把它卖给我呢?”

“我怎么能卖它呢?”

“这么着,我出个大价钱。”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沉默了片刻。

“您说话实在让人奇怪,”她又说道,“您打算出什么价钱呢?”她接着说,“我并不是替自己要价,这是替阿基姆要的。”

“买全部的房子和所有的附属物,当然也包括地皮,我出两千卢布。”

“两千卢布?这可不够,”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回答说。

“这个价钱可不低。”

“那么您跟阿基姆说过吗?”

“我干吗要跟他说?客栈是您的,所以现在我来找您商量。”

“我已经对您讲清楚了……您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真是奇怪。”

“怎么会不明白呢?我明白得很哪。”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望着瑙姆,瑙姆望着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他问。

“我打算……”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在椅子上动了动,“首先,我告诉您,两千太少,其次……”

“那么,我再加上一百……”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站起来。

“我看您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不能出卖这个客栈——也不打算出卖。我不能……我是说,我不打算卖。”

瑙姆笑了笑,没吭声。

“好吧,随您的便,”他耸了耸肩,低声说道,“我向您告辞了,”他鞠了一躬,伸手拉住门上的把手。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向他转过身来。

“可是,您先别忙着走,”她打了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停顿,说道。她按了按铃,基里洛夫娜就从书房里过来了。“基里洛夫娜,叫他们给商人先生端杯茶来。您回头再来见我吧。”

瑙姆又鞠了一躬,便和基里洛夫娜一起出去了。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然后又按了按铃。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童仆,女主人吩咐他去把基里洛夫娜找来。过了一会儿,基里洛夫娜进来了,她脚上那双崭新的羊皮皮鞋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

“你听见这个商人向我提出的要求了吗?”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真是个怪人。”

“没有,我没听见。他提了什么要求?”基里洛夫娜稍稍眯缝起她那双卡尔梅克人的小眼睛,说道。

“他要向我买阿基姆的客栈。”

“那还不好?”

“可是我怎么能卖……阿基姆怎么办?我已经给了阿基姆。”

“啊呀,太太,您怎么这么说呢?难道这客栈不是您的?我们不都是属于您的吗?我们所有的财产不都是您的,不都是太太您的吗?”

“天哪,基里洛夫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掏出一块细麻纱手帕,神经质地擤了擤鼻涕,“阿基姆是用他自己的钱买下这个客栈的。”

“他自己的钱?可是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靠您的恩惠?他一直都在使用您的地皮……这都是承蒙您的关照。太太,您以为他没有剩下钱吗?唉,他比您还富哪,千真万确。”

“当然,这话倒不假;可是我还是不能这么办……我怎么能把这个客栈卖掉呢?”

“既然买主找上门来了,干吗不卖掉它?”基里洛夫娜继续说。“请问,太太,他出了什么价钱?”

“两千多卢布,”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轻声说。

“太太,他既然一开口就答应给两千,那就一定肯再多给。阿基姆那里以后再说好了;把他每年交的代役金减掉一点,不就行了。他还会感激你呢。”

“当然,我应该免去他一部分代役金。可是不行,基里洛夫娜,我怎么能卖这个客栈呢?”于是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不行,不能这么做,这绝对不行,不行,你别再对我提这件事……要不我就生气了……”

但是尽管她的这位激动不安的女主人不让她说这件事,基里洛夫娜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说,半小时以后,她就回到餐厅去找瑙姆,她刚才把他留在那儿的茶炊旁边。

“您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最最可敬的大姐?”瑙姆一边说,一边得意扬扬地把喝完茶的空杯子翻过来,放在茶碟里。

“我要告诉您的消息就是让您去见太太,她叫您去谈谈。”

“知道了,”瑙姆说着就站了起来,跟着基里洛夫娜到客厅去了。

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后来门再打开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谈成,瑙姆一面鞠躬,一面倒退出来,阿基姆的客栈归他所有了。他花了两千八百卢布纸币,买下了这个客栈。他们商量好了,房契过户手续尽快办理,在手续没有办妥之前,不把这件事情向外公布。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收下了一百卢布的定金,基里洛夫娜拿到了二百卢布的酬金。“我花的代价并不大,”瑙姆爬上马车时,心里想道,“谢天谢地,事情总算成功了。”

上面所描述的那场交易在女主人家里进行的时候,阿基姆正独自一人坐在窗户旁的板凳上,摸着胡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前面已经说过,他并不认为妻子对瑙姆有什么爱慕之情,尽管好心的朋友多次向他暗示,该是清醒的时候了,他还是不以为然。有时候他自己固然也看出了他妻子近来有些不对劲,可是众所周知,女人都是任性的,变幻无常的。甚至当他真的发现自己家里的事情不大对头,他也不屑一顾,正如常言所说,他不喜欢家丑外扬。他的好脾气并不因为年龄大了而打折扣,而且他又养成了懒散的习惯,什么事都懒得过问。但是这天他心情格外不好,因为前一天他在街上偶尔听见了他家的女仆和一个邻居家的农妇的一段对话。

那个农妇问他家的女仆,为什么节日的晚上她没有上她家来。“我一直等着你哪,”她说。

“我本来是要上你那儿去的,”那个女仆回答说,“可是真倒霉,我碰上了太太……该死的东西。”

“碰上了太太,”农妇拖长声音重复她的话,并用一只手托住了脸。“你在什么地方碰上她的,大姐?”

“在牧师的大麻地那儿。她准是到大麻地去会她的情人瑙姆的,四周黑咕隆咚的,我没看清他们,或许是因为月光的缘故,天晓得,我简直跟他们撞了个满怀。”

“撞了个满怀,”农妇又重复她的话,“那么她跟他站在一起吗,大姐?”

“站在一起呀——那也没什么。他站在那儿,她也站在那儿。她看到我就说:‘你上哪儿去啊?’‘回家去。’于是我就回家了。”

“你回家了?”农妇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好吧,再见,费季纽什卡。”说完就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阿基姆听了这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对阿夫多季娅的爱情已经冷却,但是女仆说的那些话他还是不爱听。可她说的是实话,那天晚上阿夫多季娅确实是去会瑙姆了,他在一片浓密的阴影里等她,这片阴影是那些一动不动地矗立着的高高的大麻投在路上的;露水把每一株大麻都浸透了,四周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醉人的香气。一轮红红的圆月在一片微黑的、朦胧的雾霭中刚刚升起。瑙姆打老远就听见阿夫多季娅急促的脚步声,连忙迎上前去。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喂,带来了吗?”他问她。

“带是带来了,”她犹豫不决地回答说,“可是,瑙姆·伊万内奇……”“既然带来了,那就给我吧,”他打断了她的话,并伸出手去。

她从头巾底下拿出一个纸包,瑙姆立刻就把它接了过去,揣到怀里。

“瑙姆·伊万内奇,”阿夫多季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慢慢地说道,“啊,瑙姆·伊万内奇,我为了你把自己的灵魂都给毁了……”

这时候,女仆跑到了他们跟前。

阿基姆就这样郁郁不乐地坐在板凳上,抚摸着胡子,想他的心事。阿夫多季娅不时从这屋里进进出出,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最后,她又走了进来,从卧室里拿了一件坎肩,刚要跨出门槛,这时阿基姆再也忍不住了,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真弄不明白,”他说了起来,“女人为什么老是忙忙碌碌?想叫她们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简直白费力气。这可不称她们的心。可是白天晚上老往外跑,她们倒是乐此不疲。真是!”

阿夫多季娅一动不动地仔细听完了丈夫的话,只是当丈夫说到“晚上”这个词时,稍稍动了动脑袋,似乎是沉思起来。

“谢苗内奇,你这个人哪,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她终于恼火地说道。

于是,她就不再理他,径自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阿夫多季娅实在是不喜欢阿基姆这样唠叨个没完,一到晚上,当阿基姆开始和旅客们津津乐道地聊天或是讲起故事来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偷偷地打哈欠,或者干脆一走了事。现在阿基姆望着那扇关上了的门,小声重复着她的话,“‘话匣子一打开’,其实,我还真是对你说得太少了哪,……你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跟我一样,再说还是我……”他站起来,想了想,挥起拳头敲了敲后脑勺儿。

这以后好几天日子都过得不同寻常。阿基姆老是望着他的妻子,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也疑心重重地望着他;同时他们俩都保持着沉默,家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不过阿基姆往往会喋喋不休地说一通指责的话来打破这种沉默,说的无非是某某人家务上出了差错,或是对一般女人的贬责。阿夫多季娅多半是一声不吭,不予理睬。然而,尽管阿基姆的弱点是脾气太好,要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他本来是断然要跟阿夫多季娅摊牌的;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任何摊牌都无济于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阿基姆夫妇正在吃点心(夏季农忙时节客栈里没有旅客),忽然有一辆大车顺着大路喀哒喀哒地飞驰过来,在台阶跟前骤然停住。阿基姆朝窗户外面一看,便皱起了眉头,低下了脑袋:瑙姆正不慌不忙地从大车里钻出来。阿夫多季娅没有看到他,可是一听到门口有他的声音,手里的调羹就抖了一下。瑙姆吩咐伙计把马拴在院子里,最后他终于推开门,走进屋来。

“你好,”说着,他脱下了帽子。

“你好,”阿基姆不乐意地照样说了一声,“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就在附近,”瑙姆回答说,随即在板凳上坐下,“我从你的东家太太那儿来。”

“从东家太太那儿来,”阿基姆嘴上说着,身子没有挪动,“有事吗?”

“是的,有事要谈。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我向您问好。”

“您好,瑙姆·伊万内奇,”她回答说。

大家都不吭声了。

“你们这是在喝什么呀,大概是什么汤吧?”瑙姆先说了一句。

“是的,是在喝汤,”阿基姆回答说,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可是没有你的份。”

瑙姆吃了一惊,瞥了阿基姆一眼。

“怎么没有我的份?”

“就是没有你的份,”阿基姆两眼直冒火,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你的份,听见了吗?”

“哪里话,谢苗内奇,哪里话?你这是怎么啦?”

“我没什么,不过你这人让我讨厌,瑙姆·伊万内奇,就是这么回事。”老头儿站起身来,浑身发抖。“你老爱上这儿来,来得太频繁了,明白吗?”

瑙姆也站了起来。

“老兄,你八成是疯了,”他用嘲笑的口气说,“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他这是怎么啦?”

“我叫你滚出去,听见了吗……”阿基姆用颤抖的声音喊道,“阿夫多季娅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叫你滚开,听见吗?”

“你干吗对我这么说?”瑙姆话里有话地问道。

“从这里滚出去,我就这么对你说。让你给我滚蛋……明白吗?要不就对你不客气了!”

瑙姆向前走了一步。

“天哪,千万别打架,亲爱的,”阿夫多季娅结结巴巴地说,直到这一刻她始终在桌子边上坐着不动。

瑙姆瞧了她一眼。

“别担心,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我们干吗要打架!哎哟哟,老兄,你干吗大吵大闹!”他对着阿基姆继续说。“唉,真是的,你太性急了!有谁听说过把人从他自己家里撵出去的,尤其是一家之主?”瑙姆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叫从他自己家里,”阿基姆嘟哝着说,“什么叫一家之主?”

“比如说,我吧。”

瑙姆眯起眼睛,龇着他的白牙狞笑着。

“怎么是你?难道我不是店主人?”

“喂,老兄,你可得放明白点。告诉你吧——我就是店主人。”

阿基姆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是不是发疯了?”他终于说道,“真见鬼,你怎么成了这儿的店主人?”

“跟你说有什么用?”瑙姆不耐烦地大声嚷起来,“你看到这张玩意儿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盖了印的文件,继续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契约,明白吗?你卖地和房子的契约;我从东家太太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那儿买来的,昨天在Б城订好了契约,所以,现在店主人是我,而不是你。今天你就收拾东西吧,”他把那张文书放回口袋里,又加上一句,“明天就从这里滚出去,听见吗?”

阿基姆目瞪口呆。

“强盗,”他终于呻吟着说,“强盗……嘿,费季卡,米季卡,老婆,老婆,抓住他,抓住他——逮住他。”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当心,当心,”瑙姆威胁说,“老家伙,你可要当心,千万别胡来……”

“快揍他,揍他呀,老婆!”阿基姆哭哭啼啼地重复说着,他徒劳而无可奈何地猛然站起来,“凶手,强盗……你把她抢去还不够……你还要抢我的房子,什么都要抢……这可不行,别忙……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我自己去,我亲自去……怎么会……干吗要卖……等一等……等一等……”

于是他帽子也没戴就冲了出去。

“您上哪儿去,阿基姆·谢苗内奇,您往哪儿跑,老爷?”仆人费季卡在大门口碰见他,问道。

“去找东家太太!让我走,去找东家太太……”阿基姆拼命喊道。他一看瑙姆的大车还没有拉到院子里来,就跳上车去,拉住缰绳,使尽全力抽打了几下马,向女主人家飞奔而去。

“我的东家太太,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一路上他反复叨叨着,“我哪里得罪您了?我觉得我对您一直是忠心耿耿的!”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抽着那匹马。路上碰见他的人都让到一边,瞪着眼睛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一刻钟以后,阿基姆来到了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的庄园,他驾车驶到台阶跟前,从车上跳下来,直往屋里闯。

“你想干什么?”在躺柜上睡得正香的仆人被他吓了一跳,嘟哝着问道。

“见太太,我要见太太,”阿基姆大声嚷道。

仆人大吃一惊。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没出什么事,可是我要见太太。”

“怎么,怎么,”仆人说道,他越来越莫名其妙,慢慢地挺直了腰。

阿基姆清醒过来……他觉得好像被人泼了一身冷水。

“劳驾,彼得·叶夫格拉菲奇,”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请您去向太太禀告一声,就说阿基姆想见她……”

“好吧,……我这就去……去禀告……可是你准是喝醉了,等一会儿吧,”仆人嘀咕了一声便走了。

阿基姆低下了头,似乎有些困惑,他刚走进过道,刚才下的决心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一听说阿基姆来了,也手忙脚乱起来。她立刻吩咐让基里洛夫娜到她的书房来。

“我可不能见他,”基里洛夫娜一到,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就连忙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见他。我怎么跟他说呢?我早说过,他一定会来抱怨的,”她懊恼而激动地说,“我早就说过。”

“可是您干吗非要见他呢?”基里洛夫娜镇定地回答,“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您干吗要着急呢,没事的。”

“那究竟怎么办呢?”

“您要是允许的话,让我去跟他谈好了。”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抬起头来。

“那就劳驾你去吧,基里洛夫娜,去跟他谈谈。你告诉他……就说我迫不得已才卖的……可是我会补偿他的损失……你知道该怎么说。劳你驾,基里洛夫娜。”

“请您千万别着急,太太,”基里洛夫娜说,说完她就出去了,她那双皮鞋又嘎吱嘎吱响了起来。

一刻钟不到,又传来了这种嘎吱声,基里洛夫娜走进书房,脸上还是带着那副镇定自若的表情,眼睛里还是含着那股精明的神气。

“怎么样?”女主人问她,“阿基姆怎么样?”

“他没什么。他说一切都听凭您老人家决定,只要您多福多寿,他就有好日子过。”

“他没有抱怨吗?”

“一点也没有,他干吗要抱怨呢?”

“那他来干吗呢?”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来问问您老人家,能不能免去他明年该缴的代役金。等他得到补偿以后……”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连忙接口说。“我当然乐意这么办,你告诉他,真的,我会补偿他的损失。真是谢谢你了,基里洛夫娜。我看他是个好心肠的庄稼汉。等一下,以我的名义,把这个带去给他。”她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张三卢布的纸币,说:“去吧,把这个拿去给他。”

“知道了,太太,”基里洛夫娜回答说,她从容不迫地回到她的房间里,从容不迫地把那张钞票锁进了放在床头的一只小铁皮箱里,她的现款都装在这只箱子里,里面的钱已经相当可观了。

基里洛夫娜的回禀使她的女主人放下心来,但是她和阿基姆之间的谈话却和她所叙述的不大相同。事实上,她派人把阿基姆叫到她们女仆住的房间里,起初他不肯去,他说他想见的并不是基里洛夫娜,而是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本人,但是后来他终于服服帖帖地从后门进去见基里洛夫娜。他只见到基里洛夫娜一个人。他一进屋就站住了,靠在门旁的墙上;他很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

基里洛夫娜两眼紧盯着他。

“阿基姆·谢苗内奇,您想见太太?”

他只点了一下头。

“这不行,阿基姆·谢苗内奇。再说又有什么用呢?办好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您找太太,只能让她烦心。她现在不能见您,阿基姆·谢苗内奇。”

“不能见我,”他跟着说了一遍,停顿了一下,又慢慢说道,“那么,我的房子就这么完蛋了?”

“听我说,阿基姆·谢苗内奇。我知道您一向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既然这是太太的意思,那就没法子改变了。我们又何必在这儿多费口舌呢?您得明白这么做任何结果也不会有。对不对?”

阿基姆把手放到了背后。

“您最好仔细想想,”基里洛夫娜继续说道,“何不请求太太给您免掉一年的代役金,这样不好吗?”

“那么,我的房子就这么完蛋了?”阿基姆还是用同样的声调重复说道。

“阿基姆·谢苗内奇,我已经告诉过您,没法子。这您比我更清楚。”

“是的。可是至少得让我知道,这房子到底卖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阿基姆·谢苗内奇。我无法告诉您……”她又接着说,“可是您干吗老站着?坐下吧。”

“我还是站着吧,我不过是个庄稼汉嘛,多谢您了。”

“您怎么是个庄稼汉,阿基姆·谢苗内奇?您是个商人,连仆人也不能跟您比哪。您怎么这么说呢?别无缘无故自寻烦恼了。您要不要喝点茶?”

“不,谢谢,我不想喝,”他离开了墙壁,接着说,“那么,这房子就算是你们的了。这也得谢谢您。向您告辞了,大姐。”

于是他就转身出去了。基里洛夫娜整了整围裙,便到女主人那儿去了。

“原来我是个商人哪,”阿基姆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外,自言自语地说,“好一个商人!”他摆了摆手,苦笑了一声。“好吧,回家去!”

他完全忘记了来的时候乘的瑙姆的马车,拖着沉重的脚步顺着大路回客栈去。他还没走出一俄里路,忽然听到后边有一辆大车咕隆咕隆赶上来。

“阿基姆,阿基姆·谢苗内奇,”有人在喊他。

他抬起眼睛,看到一个熟人,那是教区执事叶夫列姆,外号鼹鼠,他是个驼背的小个子,鼻子尖削,长着一对视力模糊的眼睛。他乘着一辆蹩脚的大车,坐在一捆麦秸上,胸口靠着驭手的座位。

“你是回家吧?”他问阿基姆。

阿基姆站住了。

“回家。”

“我顺便带你去,好吗?”

“好吧,劳驾。”

叶夫列姆让到一边,阿基姆爬上了车。叶夫列姆似乎有几分醉意,他用缰绳的末端拼命抽打他那匹驽马,马就拖着疲惫的步伐向前小跑,不断地摇晃着它那没有套笼头的脑袋。

他们乘着车子走了一俄里光景,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基姆低头坐着,叶夫列姆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会儿催马快跑,一会儿又把马勒住。

“你帽子也没戴,去哪儿啦,谢苗内奇?”忽然他问了阿基姆这么一句。不等他回答,又接着低声说:“一定是丢在小酒店了吧,没错。你爱喝酒,我知道你,正因为你爱喝酒,我才喜欢你;你不是莽汉,不是无赖,不会惹是生非;你是个好掌柜,可就是贪杯,太贪杯了,你早就该为你这种嗜好受惩罚了,真的;这可是个坏习惯啊……乌拉!”他忽然提高嗓门大声嚷道。“乌拉!乌拉!”

“停一停!停一停!”附近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停一停!”

阿基姆回头一看,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女人正穿过田野向大车跑来,一开始他简直认不出她是谁。

“停一停!停一停!”她又哭哭啼啼地喊道,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挥动着两只胳膊。

阿基姆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妻子。

他赶紧抓住了缰绳。

“干吗要停车,”叶夫列姆嘟哝起来,“为了一个女人就要停车?快走吧!”

但是阿基姆猛然把马勒住。

这时候阿夫多季娅跑到大路上,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把脸埋进了尘土。

“老爷,阿基姆·谢苗内奇,”她号哭着说,“他把我也撵出来了!”

阿基姆朝她看了一眼,一动也不动,只是更紧地勒住了缰绳。

“乌拉!”叶夫列姆又大声喊道。

“他当真把你撵出来了?”阿基姆问。

“撵出来了,老爷,亲爱的,”阿夫多季娅哽咽地说,“他把我撵出来了,老爷。他说:‘房子现在是我的,你走吧。’”

“太棒了!这一手干得真漂亮……太棒了!”叶夫列姆说。

“你大概还打算待下去吧?”阿基姆仍然坐在大车上,痛心地问。

“哪里能待下去!老爷啊,”阿夫多季娅接口说,她双膝跪地,又磕起头来,“你不知道,我……打死我吧,阿基姆·谢苗内奇,就在这儿把我打死吧……”

“干吗要打你,阿列菲耶夫娜?”阿基姆沮丧地说,“既然你已经认错,那又何必再打你?”

“但是你可知道,阿基姆·谢苗内奇,你可知道那些钱……你的钱……你的钱都不在了。你可知道,是我,该死的,把它们从地板底下拿出来,全都交给了他,交给了那个恶棍瑙姆……你干吗要让我知道你藏钱的地方呢?我真该死……你可知道,他就是用你的钱买下了这所房子……这个恶棍……”

她的号哭声盖过了说话声。

阿基姆双手抱住头。

“怎么!”他终于喊道,“所有的钱也完了……连钱带房子,都是你干的……唉!你从地板底下拿走了,你拿的……我要打死你,你这条毒蛇!……”

于是他从大车上跳下来。

“谢苗内奇,谢苗内奇,别打她,别打人,”叶夫列姆嘟嘟囔囔地说,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情使他的醉意开始消失了。

“不,老爷,打死我吧,老爷,打死我吧,我真该死;打吧,别理他,”阿夫多季娅大声喊道,与此同时,她的身子在阿基姆脚下抽搐地打着滚。

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她,走开几步,然后在路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阿夫多季娅把头转向他这边。

“谢苗内奇,谢苗内奇,”叶夫列姆在大车上欠起身来说道,“算了吧,你得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反正也没法子补救了。”接着,他似乎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呸,真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可恶……”随后他身子伏在大车栏杆上,对阿夫多季娅说:“上他那儿去吧,你瞧,他都快疯了。”

阿夫多季娅爬起来,走到阿基姆身边,又跪倒在他脚下。

“老爷,”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阿基姆站起来,朝大车走去。她拉住了丈夫上衣的衣襟。

“滚开!”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一把推开了她。

“你上哪儿去?”叶夫列姆看到他又爬上了车,坐在他身边,便这么问他。

“你本想把我带回我家去,”阿基姆说,“现在请你带我上你家里去……你瞧,现在我无家可归了。他们把我的家买去了。”

“好吧,上我那儿去。她怎么办呢?”

阿基姆没有回答。

“那我呢?我怎么办呢?”阿夫多季娅泪眼汪汪地接口说,“你把我一个人丢给谁啊?……我上哪儿去呀?”

“你去找他嘛,”阿基姆头也不回地答道,“去找那个拿了我钱的人好了,走吧,叶夫列姆!”

叶夫列姆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马,大车就轰隆轰隆地向前驶去了。阿夫多季娅放声大哭。

叶夫列姆住在波波夫镇的一所小房子里,离阿基姆的客栈一俄里路,他家附近有一座孤零零的五圆顶教堂,那是一个富商的继承人遵照遗嘱不久前刚刚建造的。叶夫列姆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对阿基姆说,只是偶尔摇摇头,发出类似:“哎,你呀!”“唉,你呀!”的叹息。阿基姆稍稍避开叶夫列姆,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们终于到了。叶夫列姆先跳下车,迎面跑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衬衫,腰带系得很低,嘴里嚷道:

“爸爸!爸爸!”

“你妈在哪儿?”叶夫列姆问道。

“她在小屋里睡觉呢。”

“好吧,让她睡吧。阿基姆·谢苗内奇,您怎么啦?请进屋吧。”

(必须说明一下,叶夫列姆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跟他说话才用“你”,比叶夫列姆身份高贵的人对阿基姆也都尊称“您”。)

阿基姆走进这位教区执事的小屋。

“这儿,请坐在板凳上吧,”叶夫列姆说。“你们走开,小淘气们,”忽然,另外有三个孩子和两只满身是灰的瘦猫从屋子的各个角落跑过来,叶夫列姆就对他们喊道。“滚开!去!上这边来,阿基姆·谢苗内奇,上这边来!”他让客人坐下,继续说道,“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怎么跟你说呢,叶夫列姆,”阿基姆终于开口说,“能不能来点酒?”

叶夫列姆为之精神一振。

“来点酒?马上就来。我家里没有酒,不过,我马上到费奥多尔神父家去取。他一向有酒……我马上就去。”

于是他连忙拿起他那顶带护耳的帽子。

“多拿点来,我给钱,”阿基姆在他身后嚷道,“买酒的钱我还是有的。”

“马上就来!”叶夫列姆出门时又说了一遍。他果然夹着两瓶酒,很快就回来了,有一瓶已经打开,他把酒瓶放在桌上,又拿来两只绿色玻璃小酒杯,还有一大片面包和一点盐。

“我就喜欢这玩意儿,”他在阿基姆对面坐下,嘴里不停地说道,“干吗要难过?”他给阿基姆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于是就滔滔不绝地扯开了……阿夫多季娅的行为使他莫名其妙。“这事真蹊跷,真是,”他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八成是瑙姆那小子把她给迷住了……是吧?可见对老婆要严加看管,得把她管得紧紧的才行。不过尽管这样,您回家去一趟还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必您在那儿还有不少家当吧。”诸如此类的话叶夫列姆还说了很多;他喝酒的时候是不喜欢沉默的。

一个钟头以后叶夫列姆家里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阿基姆对于他这位饶舌的主人所提出的问题和发表的意见,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只是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酒,后来喝得满脸通红,就一头倒在炉炕 上,心情沉重而悲伤地睡着了;孩子们惊讶地望着他,叶夫列姆呢……唉!叶夫列姆也睡着了,不过他是睡在一间冰冷的小储藏室里,他那具有男子汉一般强壮体格的妻子把他锁在了里面。刚才他去小屋那儿找她,不知是威胁了她几句还是告诉了她什么事情,反正他的话说得莫名其妙,牛头不对马嘴,因此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他该去的地方。不过他在那个小储藏室里却睡得很香甜,很安稳。习惯了嘛!

基里洛夫娜并没有把她和阿基姆的谈话内容准确无误地转告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阿夫多季娅也没有把实情全说出来。她对阿基姆说,瑙姆把她撵出来了,其实并没有那回事;瑙姆没有权利把她撵出来……他得给两位旧主人收拾东西的时间。他和阿夫多季娅之间的谈话,与她刚才对阿基姆说的完全不同。

当阿基姆冲出屋子,大喊着要找东家太太的时候,阿夫多季娅转过身来面对瑙姆,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还惊讶地举起双手拍了一下。

“天哪!”她喊道,“瑙姆·伊万内奇,这是怎么回事呀?您把我们的客栈买去了?”

“那又怎么样?”他回答说。“我是买了。”

阿夫多季娅沉默了片刻,恍然大悟。

“当初您要钱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您说得一点也不错,”他听见车轮轰隆轰隆的响声,又接着说,“嘿,您丈夫好像是赶着我的马车走了。他倒是个聪明人!”

“是您先抢走了我们的客栈,”阿夫多季娅喊道,“那是我们的钱,我丈夫的钱,客栈是我们的呀……”

“不对,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瑙姆打断了她的话,“客栈不是你们的,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客栈在东家太太的地皮上,所以就归她所有,钱倒的确是你们的,可是承您的好意,把这笔钱送给了我;我对您十分感激,并且将来有机会的话,我甚至可以把钱还给你们;请您替我想想,我总不能成个穷光蛋吧。”

瑙姆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神态自若,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的天哪!”阿夫多季娅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往后我怎么还有脸见我的丈夫呢?你这个坏蛋,”她憎恨地望着瑙姆那张精神饱满、充满活力的脸,“你要知道,为了你我把自己的灵魂都毁了,为了你,我成了小偷,你让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你真是个坏蛋!现在我除了上吊,没有其他办法了。你这个坏蛋!你这个骗子!你把我给毁了!”

她号啕大哭起来。

“别激动嘛,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瑙姆说,“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自己的衬衣更贴身,河里有狗鱼,就是为了不让鲫鱼打瞌睡。

“我们现在上哪儿去?我们到哪里去安身呢?”阿夫多季娅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说。

“那我可没法说。”

“我要把你宰了,你这个坏蛋;宰了你,宰了你……”

“不,您不会这么做的,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呢,我看我最好还是暂时离开这儿,要不然您会更加激动的……向您告辞了,明天我一定回来……不过您得让我派帮工今天就到这儿来,”他又说了一句,这时候阿夫多季娅还在哭哭啼啼、嘟嘟囔囔地说,她要把他宰了,还要自杀。

“啊,正好他们来了,”他望着窗外说道。“要不然,没准会闯出祸来,那可就糟了……有人来就不会出事。请您费心,今天就把你们的家当全都收拾到一起,他们可以在这儿给你们看着,还能帮帮你们的忙。我告辞了。”

他鞠了一躬,就走出屋去,招手把帮工叫了过来……

阿夫多季娅无奈地跌坐在板凳上,后来又把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激动地搓起手来,随后她忽然跳起来,跑去追她的丈夫……他们会面的情景,前面已经描述过了。

阿基姆和叶夫列姆赶着大车离开了她,把她一个人丢在田野里,她在原地待了很久,不停地哭泣。她的眼睛都哭肿了,然后朝她的女主人家里走去。她走进那所房子时心里很难过,走进女仆住的房子就更加伤心。所有的女仆都满怀同情和关切地跑上来迎接她。阿夫多季娅一看见她们,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她的眼泪简直像泉水一样,从她那红肿的眼睛里不停地往外冒。她软弱无力地坐到就近的一把椅子上。有人跑去找基里洛夫娜。基里洛夫娜来了,她对阿夫多季娅十分亲热,可是却不让她见女主人,就像当初阻挡阿基姆一样。阿夫多季娅本人并不坚持要见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她到她的女主人家里来,只不过是因为她简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安身罢了。

基里洛夫娜叫人搬来了茶炊,阿夫多季娅很久都不肯喝茶,后来在所有的女仆的一再恳求和劝说下,才顺从地端起了茶杯,并且,喝了第一杯之后,又一连喝了四杯。后来基里洛夫娜发现她这位客人平静了一些,只是偶尔哆嗦一下,发出轻微的啜泣声,她就问她打算到什么地方去住,他们的东西打算怎么处置。阿夫多季娅一听她问起这个,又痛哭起来,她态度坚决地表示,她只想一死了之,别的什么打算也没有;可是基里洛夫娜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她立刻就阻止了她,劝她不要白白浪费时间,当天就动手把他们的东西搬到阿基姆从前在村子里住过的那个小屋子里去,现在他的叔叔(就是曾经劝阻他结婚的那个老头儿)在那儿住着。她告诉她说,女主人答应派人和马车去帮他们收拾东西搬家。“至于您呢,亲爱的,”基里洛夫娜接着说,她吧嗒着她那像猫一样的嘴唇,酸溜溜地一笑,装腔作势地说,“我们这儿随时都有您的位置,如果您要在我们这儿住上一阵的话,我们是非常高兴的,等到你们安顿下来,有了新家再说。最要紧的是不要泄气。上帝赐给的东西,又收回去了,他还会再给的;一切全凭上帝作主。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当然是有她自己的理由,非卖掉这个客栈不可,可是她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她会补偿你们的损失。她叫我把这些话转告阿基姆·谢苗内奇……他现在在哪儿呢?”

阿夫多季娅回答说,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对她十分冷酷,乘着大车到教区执事叶夫列姆家里去了。

“啊,上那个家伙家里去了!”基里洛夫娜意味深长地说。“当然,我也明白,他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我看你今天恐怕是找不到他了。那怎么办呢?事情总得安排呀。”她转过脸去,对一个女仆说:“马拉什卡,叫尼卡诺尔·伊里奇上这儿来,我们跟他商量一下。”

尼卡诺尔·伊里奇是个外表楚楚可怜的人,模样有点像管家。他立刻就来了,恭恭敬敬地听完了基里洛夫娜吩咐他的话之后,他答应说:“一定照办。”然后就出去张罗安排。他派了三辆大车和三个农民去帮阿夫多季娅;另外还有一个自称“比他们更能干”的农民自告奋勇地要跟他们同去;于是,她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客栈,在那儿她看到他们家以前的帮工们和女仆费季尼娅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瑙姆新雇的三个帮工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们一清早就来了,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瑙姆说了,他们会热心地照看客栈,事实上他们照看得也真够热心的——有一辆新大车的轮胎忽然失踪了……

可怜的阿夫多季娅收拾东西真是辛苦透顶,那位“能干的”人原来只会拿着一根棍子,走来走去,看着别人干活,还不时在边上吐一口唾沫。阿夫多季娅虽然有他“帮忙”,还是没法当天就把东西收拾停当,只好在客栈里过夜,并恳求费季尼娅在她房间里陪她;然而,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会儿盹,而且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眼泪也不停地顺着两颊往下淌。

这天早上叶夫列姆在他那间小储藏室里比平时早醒了一会儿,他开始敲门,请求放他出去。起初他的妻子不肯放他,从门缝里对他说,他应该再睡下去;可是他答应把阿基姆的离奇遭遇告诉她,这才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便把门打开了。叶夫列姆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她,最后问道:怎么,他醒了没有?

“天晓得,”他的妻子回答说,“你自己去看看吧,他还没从炉炕上爬下来呢,瞧你们两个昨天醉成什么样子;瞧瞧你这张脸,模样都变了,简直是个邋遢鬼,头发上满是干草。”

“没关系,”叶夫列姆回答说,他伸手摸了一下脑袋,走进屋里去。阿基姆已经起来,他垂下双脚坐在炉炕上。他的模样也很古怪,头发乱莲蓬的,脸上的醉相更加明显,因为他不习惯多喝酒。

“喂,阿基姆·谢苗内奇,您睡够了没有?”叶大列姆说。

阿基姆用暗淡的目光望着他。

“叶夫列姆大哥,”他声音嘶哑地说,“咱们再喝点好不好?”

叶夫列姆迅速瞥了一眼阿基姆……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有些激动,这激动只有猎人站在林边,忽然听到几声猎犬的吠叫,而所有的野兽大概都已经跑远,这时才会产生。

“怎么?再喝?”他终于问道。

“是呀,再喝。”

“要是叫我老婆发现了,”叶夫列姆心想,“她恐怕是不会让我出去的,好吧,没问题,”他大声说,“耐心等一下。”他出去了,幸亏他采取了巧妙的办法,终于把一大瓶酒藏在衣服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回来。

阿基姆接过这瓶酒……可是叶夫列姆没有像昨天那样和他一块儿喝,因为他害怕他的妻子。他对阿基姆说,他要去看看他的客栈里情况怎么样,他的家当收拾得怎么样,会不会被人偷去。说着,他就立刻骑上他那匹还没喂过饲料的瘦马,出发去客栈。不过从他那鼓起的胸部可以断定,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需要。

他走后没多久,阿基姆又躺在炉炕上,睡得像死人一样……大约四个钟头以后,叶夫列姆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睡醒,至少是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叶夫列姆开始摇晃他,想把他弄醒,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对他低声嘟哝着,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搬走,神像也取下来放在车上运走了,事情全都办完了,大家都在找他,可是他叶夫列姆却吩咐,不许他们来……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但是他并没有嘟哝多久。他的妻子又把他拖到那间小储藏室里去了。她对她丈夫和这位怂恿他喝酒的罪魁祸首十分恼火,气冲冲地在高板床上躺了下来……她习惯早起,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朝炉炕那儿一瞧,阿基姆已经不见了……阿基姆走出这位教区执事家的大门时,公鸡还没有叫第二遍,夜还很深,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地平线上还是灰暗一片。他的脸色固然苍白,但是他投向四周的目光是敏锐的,他的脚步也不像一个醉汉的脚步……他向他从前的住房——客栈走去,现在那所房子已经完全属于新主人瑙姆所有了。

阿基姆偷偷离开叶夫列姆家的时候,瑙姆也醒着。他没有睡着,他把羊皮袄垫在身下,和衣躺在板凳上。他并不是受到良心责备——远非如此!阿夫多季娅收拾阿基姆的所有家当,从这里运走的时候,他整天都在场,态度简直冷静得惊人,还屡次同阿夫多季娅攀谈,她十分沮丧,甚至没有责备他……他问心无愧,但是他有各种各样的打算和计划。他不知道新的行当能不能给他带来好运:他从来没有开过客栈,根本就不曾有过自己的家,因此他才睡不着觉。他心里想:“这件事开头倒是不错,往后会怎样呢?”天快黑的时候,他送走了最后一车阿基姆的家当(阿夫多季娅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把整个院子、牲口棚、地窖、板棚都巡视了一遍,还爬到顶楼上去看了一下,多次吩咐帮工们严加看守,晚饭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睡不着觉。碰巧那天没有客人来投宿,这让他颇感庆幸。“明天一定得向磨坊主买只狗才行,得挑一只凶一点的;他们的狗已经给带走了。”他翻来覆去,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他猛地抬起了头……他觉得有人在窗前走过……他仔细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只不过偶尔有一只螽斯在炉灶后面胆怯地叫几声,还有老鼠在什么地方抓挠,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空荡荡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带玻璃罩的小油灯发出暗淡的光线,那是他一进来就挂在神像面前点着的……他低下了头;这时他又听见,似乎大门嘎吱响了一声,随后从篱笆那儿又传来一个微弱的咯吱声……他忍不住跳起来,推开了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低声喊道:“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没人答应他,他走出门去,来到过道上,费奥多尔躺在地板上,差一点把他绊倒。这个帮工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句;瑙姆把他弄醒了。

“什么事啊,你要干吗?”费奥多尔开口说。

“嚷什么?住嘴!”瑙姆压低嗓音说道。“你们这些混蛋,睡得可真死呀!你什么都没听见吗?”

“没听见,”对方答道。“怎么啦?”

“其他人睡在哪儿?”

“您叫他们睡哪儿就在哪儿……难道出什么事了……”

“住嘴,跟我来。”

瑙姆悄悄地打开了前室通院子的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屋顶和支撑的柱子勉强可以分辨,那只是因为它们在那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更黑罢了。

“咱们是不是点个灯笼?”费奥多尔低声问道。

瑙姆没有理睬,他屏住了呼吸……起初他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只有那些凡是有居民的地方差不多都能听到的夜间的响声传到他的耳旁:马在嚼燕麦,猪在睡梦中发出微弱的哼哼声,有人在某处打鼾;可是他的耳朵忽然听出在院子的尽头,靠近篱笆的地方,传来一个可疑的声响。

似乎有个人在那儿动弹,而且还发出呼吸或是吹气的声音……瑙姆回头看了费奥多尔一眼,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有一两次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然后又悄悄地往前走……他突然一震……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在一片漆黑中,闪出了一点红色的火光。那是一块烧红的火炭,一刹那间炭火映出一张嘴唇突出的脸的前半部分……瑙姆像猫捉老鼠一样,迅速而不出声地向那团火光冲去……一个身材颀长的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迎面朝他扑了上来,差一点把他撞倒,几乎从他手中逃脱;可是瑙姆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抓住他不放……“费奥多尔,安德烈,彼得鲁什卡,”他扯开嗓门喊道,“快到这儿来,快来啊,我抓住了一个贼,他想放火烧房子哪……”被他抓住的那个人拼命挣扎,和他搏斗……但是瑙姆没有松手……费奥多尔立刻跑来帮忙。

“灯笼,快点儿,灯笼!快去拿灯笼来,把其他人也叫醒,快!”瑙姆向他嚷道。“我一个人还可以对付他一阵子——我坐在他身上哪……赶快!拿根皮带来捆住他的手。”

费奥多尔朝屋里跑去……瑙姆抓住的那个人忽然停止了搏斗……

“怎么,看来,连老婆带钱和家都给了你还嫌不够,还要把我毁了你才甘心哪,”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瑙姆听出是阿基姆的声音。

“原来是你呀,我的朋友,”他低声说,“好极了,你等着。”

“放了我吧,”阿基姆说,“你还不满足吗?”

“明天我把你送到法官那儿去,你就知道我是不是满足了。”瑙姆把阿基姆抱得更紧了。

帮工们拿着两盏灯笼和一些绳子跑来了。“把他捆住,”瑙姆厉声下令说,那几个人抓住阿基姆,拉起他,把他的双手反剪着捆绑起来……其中一个帮工刚要对他破口大骂,不过当他认出这是客栈过去的老板,马上就不吭声了,只是和其他几个人互相使了一下眼色。

“你们都看见了吧,你们都看见了吧!”瑙姆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提起灯笼照了照地上,“瞧,罐子里有烧红的火炭;你们看呀,这儿还有一大根木头烧得正旺呢,得弄弄清楚他这只罐子是打哪儿弄来的……还有这儿,他还弄来不少小树枝……”瑙姆小心地用脚把火踩灭了。随后他又说:“搜一搜他身上,费奥多尔,看他还带着别的东西没有。”

费奥多尔搜遍了阿基姆所有的口袋,把他周身摸了一遍,阿基姆一动不动地站着,脑袋垂在胸前,就像是死了一般。

“这儿有一把刀,”费奥多尔从阿基姆的怀里掏出一把旧菜刀,说道。

“嘿,老朋友,原来你是打算来干这个的,”瑙姆嚷道,“伙计们,你们都是见证人……他是想上这儿来谋杀我,还要放火烧房子……把他扔到地窖里关一夜吧,他逃不走的……我要亲自看守他一夜,明天天一亮,我们就把他送到警察局长那儿去……你们都是见证人,听到了吗?”

阿基姆被推进地窖,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瑙姆派了两个帮工看守,他自己也没有去睡觉。

这时候,叶夫列姆的妻子确信她那位不速之客已经离开,就开始动手做饭,其实那时候天还刚刚破晓……那天是个节日。她在炉灶前蹲下,想取一块烧红的火炭出来,可是她发现已经有人先把红炭火扒开了;随后她要用菜刀,又到处找不着;后来她还发现她家的四只罐子少了一只。叶夫列姆的妻子是个出名的聪明女人——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站着沉思了一下,然后就到储藏室去找丈夫。要把他叫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向他说明为什么叫醒他,那就更加费劲了……不论妻子说什么,叶夫列姆的回答都是一个样:

“他走了——好啊,上帝保佑他……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他把菜刀和罐子拿走了——好啊,上帝保佑他——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不过最后他总算爬起来了,他仔细听了妻子的话之后,断定这件事情不妙,不能不管一下。

“是啊,”他的妻子接口说,“这件事情是不妙;说不定他走投无路,会闯祸哩……昨天晚上我看见他并没有睡觉,只是在炉炕上躺着,叶夫列姆·亚历山德雷奇,你还是去打听一下情况吧……”

“您听我说,乌里扬娜·费奥多罗夫娜,”叶夫列姆开口说道,“我立刻就亲自到客栈去跑一趟,可是您,我的老伴,您就发发慈悲,给我一杯酒喝,让我的脑子清醒清醒吧。”

乌里扬娜寻思起来。

“好吧,”她终于拿定主意,“我给你酒喝,叶夫列姆·亚历山德雷奇,可是你得当心,不许胡闹。”

“您放心吧,乌里扬娜·费奥多罗夫娜。”

于是叶夫列姆喝了一杯酒,提了提神,就动身去客栈。

他骑着马赶到客栈的时候,天还刚刚亮,但是已经有一辆套好马的大车停在大门口,瑙姆的一个帮工坐在驭手的位子上,手里握着缰绳。

“上哪儿去?”叶夫列姆问他。

“进城,”那人不情愿地答道。

“干什么去?”

那人只是耸了耸肩膀,没有答话。叶夫列姆从马背上跳下来,走进屋去。在过道里他遇见了瑙姆,他穿得整整齐齐,还戴着帽子。

叶夫列姆认识他,一见面就说:“我祝贺新主人乔迁之喜,这么早出门,上哪儿去?”

“是啊,有件事情您倒可以祝贺祝贺我,”瑙姆冷酷地说,“头一天这所房子就差点儿让人烧掉了。”

叶夫列姆心里一怔。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一位好心人到客栈来,打算放一把火烧掉它。正当他要下手的时候,我当场一把逮住了他,现在我要把他送到城里去。”

“不会是阿基姆吧?……”叶夫列姆慢吞吞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正是阿基姆。他夜里拿着一只装有烧红的木炭的罐子到这儿来,溜进院子里,打算偷偷地放上一把火……我手下所有的伙计都可以作证。你想见他吗?顺便说一句,现在我们得送他上路了。”

“行行好吧,瑙姆·伊万内奇,”叶夫列姆开始说道,“您就放了他吧,别把这老头儿害得太惨了,您可不能做这种昧良心的缺德事,瑙姆·伊万内奇。您想想看——一个人一旦走投无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所以……”

“别瞎扯了!”瑙姆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要我放了他?那他明天又要来找我麻烦……”

“不会的,瑙姆·伊万内奇,相信我吧。相信我吧,您饶了他,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一点。您知道,法院一开庭,免不了要提出一些问题来——这个您自己也明白。”

“开庭又怎么样?我可不害怕。”

“行啦,瑙姆·伊万内奇,怎么会不怕法庭呢?”

“够了,我看你一清早就喝醉了吧,今天还是个节日哪!”

突然,叶夫列姆完全出人意料地哭了起来。

“我是喝醉了,可我说的全是实话,”他嘟哝着说,“看在复活节的份上,您也该原谅他。”

“好吧,跟我来,你这爱哭的窝囊废。”

于是瑙姆就朝台阶走去。

“看在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的份上,原谅他吧,”叶夫列姆一面说,一面跟着他走去。

瑙姆走到地窖门口,把门敞得大大的,叶夫列姆好奇而又胆怯地从瑙姆背后伸长了脖子,好容易才看清了在不深的地窖角落里待着的阿基姆。这位从前在周围一带受人尊敬、家境富裕的客栈老板,此刻正被反剪着双手坐在草堆上,活像一个囚犯。听到脚步声和开门声,他抬起头来……看来,他在最近这两天里,尤其是在前一天夜里,一下子瘦得不成样子。他那双凹陷的眼睛在他那高高的、蜡黄的前额底下,几乎看不出来,他那干瘪的嘴唇发黑了……他的整张脸都变了样,现出一副奇特的神情——既冷酷又畏惧。

“起来,跟我走,”瑙姆说。

阿基姆站起来,跨出了门槛。

“阿基姆·谢苗内奇,”叶夫列姆哭哭啼啼地喊道,“你把自己断送了,亲爱的朋友!”

阿基姆一声不吭地瞟了他一眼。

“我要是知道你干吗要酒喝,我就不会给你喝了,真的不会给。我相信我一个人能把它喝完!”他又拉住瑙姆的手,接着说:“唉,瑙姆·伊万内奇,你就开开恩,放了他吧!”

“亏你说得出!”瑙姆冷笑着回答说。“喂,跟我走吧,”他又对阿基姆说,“你还等什么?”

“瑙姆·伊万内奇……”阿基姆开口说。

“怎么啦?”

“瑙姆·伊万内奇,”阿基姆又喊了他一声,“你听我说:是我错了,我打算自己来跟你算账;可是咱们俩的事情应该由上帝来裁判才对。你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拿去了,你自己知道,我一无所有了。现在你尽可以把我毁了,不过我要告诉你:现在你要是放了我,那么这件事就此了断,一切都归你,我没有二话,祝你一切顺利。我当着上帝的面对你说:你要是放了我,决不会后悔的。上帝保佑你!”

阿基姆闭上眼睛,不再说下去了。

“怎么能,怎么能,”瑙姆反驳道,“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

“真的可以相信,”叶夫列姆说,“的确可以相信。我为他,为阿基姆·谢苗内奇,情愿拿性命担保——我敢保证。”

“废话,”瑙姆喊道,“走吧!”

阿基姆望着他。

“随你的便,瑙姆·伊万内奇。大权在你手里。可是你这样做只会给自己的灵魂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好吧,你既然这么性急,我们就动身吧……”

这么一来,瑙姆倒反而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阿基姆。“其实,”他暗自想道,“还不如把他放了,让他滚蛋得了!要不然人家会没完没了地骂我。这样阿夫多季娅也不会跟我纠缠不休。”瑙姆心里盘算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大车上那个帮工看到了大门里面发生的一切,他只是摇摇头,用缰绳轻轻地拍打着马。另外两个帮工在台阶上站着,也一声不吭。

“喂,老头儿,听我说,”瑙姆开口说道,“我要是把你放了,叫这些伙计别吱声,”(用头指了一下那几个帮工)“我们就算清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此清账,怎么样?”

“我不是对你说过嘛,一切都归你。”

“你会觉得我欠了你的债吗?”

“咱们谁也不欠谁。”

瑙姆沉默了片刻。

“发誓吧!”

“我对上帝发誓,”阿基姆说。

“我明知将来会后悔,”瑙姆说,“可是,算了吧,听天由命吧!把你的手伸给我。”

阿基姆朝他背过身去,瑙姆开始给他解绳子。

“你可得记住,老家伙,”他从阿基姆手上抽掉绳子,接着说,“记住,是我饶了你,可别忘了!”

“您真是我的好朋友,瑙姆·伊万内奇,”叶夫列姆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上帝会保佑您的!”

阿基姆舒展了一下冻僵和发肿的双手,向大门口走去。

瑙姆忽然又吝啬起来,也就是俗话说的“像犹太人那么小心眼儿”,他后悔不该把阿基姆就这么放了。

“记住,你可是发过誓的!”他在阿基姆身后嚷道。

阿基姆转过身来,向院子四周扫了一眼,伤心地说:

“一切都归你所有,永不反悔……再见。”

于是他由叶夫列姆陪着,慢慢地走出大门,来到外边。瑙姆摆了摆手,吩咐帮工给马卸套,然后就回屋里去了。

“你上哪儿去,阿基姆·谢苗内奇?不回我那儿去吗?”叶夫列姆一看阿基姆离开了大路往右边拐,就大声喊道。

“不,叶夫列穆什卡 ,谢谢你,”阿基姆回答,“我要去看看我老婆在干什么。”

“以后也可以看嘛……现在我们应该去庆祝庆祝这件喜事……”

“不,谢谢你,叶夫列姆……我受够了。再见。”于是阿基姆头也不回就朝前走了。

“嗬!我受够了!”这位教区执事感到莫名其妙,“我还为他作了担保!真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懊恼地继续说,“我为他作了担保,谁知结果会这样。呸!”

他想起刚才没有把菜刀和罐子带回来,便转身回客栈去……瑙姆吩咐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不过没有想到招待他喝杯酒。他头脑清醒,非常懊丧地走回家去。

“怎么样,”他的妻子问,“找到了吗?”

“找到什么?”叶夫列姆反问道,“当然找到了:你的煮饭家伙在这儿。”

“阿基姆呢?”他的妻子语气格外加重地问道。

叶夫列姆点了一下头。

“阿基姆也找到了。可是他这个家伙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给他作了担保,要不是我为他说情,他就要坐牢了,可是他连酒都不请我喝一杯。乌里扬娜·费奥多罗夫娜,至少您该满足一下我的要求,给我一杯酒喝吧。”

但是乌里扬娜·费奥多罗夫娜并没有满足他的要求,而且还把他赶走了。

与此同时阿基姆迈着缓慢的脚步顺着大路朝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家里走去。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浑身发抖,就像是一个劫后余生的人。他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他略带诧异地望着田野,望着天空,望着拍打着翅膀在温暖的空中飞翔的云雀。自从前一天中午他在叶夫列姆家里醒来以后,虽然在炉炕上躺着没动,但是一直就没有睡着,起初他想借酒浇愁,消除屈辱带来的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极度而无奈的怨恨……可是酒却不能使他完全麻木,他心头的怒火终于抑制不住,于是他就开始考虑如何报复那个害惨了他的人……他一心只想着瑙姆一个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到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至于阿夫多季娅,他心里有意避开不想。傍晚,他的报复的渴望就达到了疯狂的地步,于是这个和善而软弱的人就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然后双手捧着一罐火炭,像觅食的饿狼似的,急匆匆跑去毁灭他原先的家……但是他被捉住了……给关了起来……随后是漫长的黑夜。在这凄惨的一夜里,什么念头他没有转过啊!一个人在那种时候的心理活动,他所经受的种种折磨,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何况这些折磨是无言的,默默忍受的……天快亮的时候,在瑙姆和叶夫列姆来到之前,他似乎心里好受些了……他心里想:“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于是他把一切都弃之脑后……要是他天生就是个黑心肠的人,当时他可能就会成为一个罪犯,可是阿基姆生来就没有作恶的本领。他只是因为平白无故地遭到了意外的不幸,受了突然的刺激,气昏了头,走投无路,才横下心来去犯罪,犯罪使他内心深处受到了震动,失败之后,他心中万念俱灰,剩下的只是深深的困乏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有罪,便暗自摆脱了世俗的一切杂念,开始痛苦而虔诚地祈祷。起初他低声地祈祷,后来或许是情不自禁地大吼了一声“啊,上帝!”于是热泪就从他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哭了很久,后来终于平静下来……如果他为了昨夜的企图,不得不受惩罚,他的心情或许会起变化……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获得了自由……他正在赶去看他的妻子,垂头丧气,疲惫不堪,不过心里是平静的。

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的家离他的村子有一俄里半远,在阿基姆正在走的这条乡间小道的左侧。他走到通向他的东家太太家的小路拐弯处,本想停下脚步……却继续往前走。他决定到从前他住的那个小屋子去看看他的老叔父。

阿基姆的那座矮小而相当破旧的小屋几乎是在村子的尽头;阿基姆穿过整条街,没有遇见任何人。所有的人几乎都上教堂做祈祷去了。只有一个患病的老太婆推开一扇小窗户,从他背后望着他,还有一个小姑娘提着桶跑去打水,她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目送他往前走。他所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要寻找的叔父。老头儿从清早起就坐在窗前的土台上,吸着鼻烟,晒太阳。他身体不大舒服,所以才没上教堂去,现在他正打算去拜访一位邻居,那是一个也在患病的老人,不料忽然看到了阿基姆……他站住了,等他走到跟前来,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说道:

“你好,阿基穆什卡!”

“你好,”阿基姆回答说,他从老头儿身边经过,走进了自己家的大门。他的马、牛和大车都在院子里,他的鸡群也在那里来回走动……他默默地走进屋子。老头儿也跟着他进了屋。阿基姆在长凳上坐下,把两只拳头按在上面。老头儿站在门边,心疼地看着他。

“我老婆在哪里?”阿基姆问。

“在太太家里,”老头儿连忙回答,“她在那儿。他们把你的牲口放在这儿,还有你的箱子,而她一直在太太那儿。要不要去把她找来?”

阿基姆沉默了一会儿。

“去吧,”他终于说。

“哎,叔叔啊,叔叔,”老头儿从墙上的钉子上取帽子的时候,阿基姆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你还记得我结婚的前一天你说过的话吗?”

“这全都是上帝的旨意啊,阿基穆什卡。”

“你还记得吗,当初你说我比你们庄稼汉高出一等了,现在你看什么日子来到了……我自己也成了穷光蛋。”

“坏人是防不胜防的,”老头儿回答说,“要是有个东家老爷什么的,或是某个有权有势的人能把那个无耻的东西好好教训一顿的话,那就好了,要不然他会无法无天的。他是一只恶狼,只知道像狼一样咬人。”说完,老头儿就戴上帽子出去了。

阿夫多季娅刚从教堂回来,就听说她丈夫的叔父来找过她。以前她很少和他见面,他也不到客栈去看他们,是出名的怪人,他的烟瘾很大,通常不爱说话。

她出去见他。

“你有什么事,彼得罗维奇?出了什么事吗?”

“没出什么事,阿夫多季娅·阿列菲耶夫娜,你丈夫在找你。”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

“他在哪儿呢?”

“在村子里,在他的小屋子里坐着哪。”

阿夫多季娅吃了一惊。

“彼得罗维奇,”她正视着他问道,“他生气了吧?”

“看上去好像没生气。”

阿夫多季娅低下了头。

“好吧,咱们走吧,”她说,她披上一条大披巾,他们就一起出去了。两个人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走到村子里。快要走近那座小屋子的时候,阿夫多季娅害怕得膝盖直哆嗦。

“彼得罗维奇大叔,”她说,“你先进去吧……告诉他我来了。”

老头儿进了屋,发现阿基姆还是像他离开时那样坐在原处,想得出了神。

“怎么样?”阿基姆抬起头来问道,“她来了吗?”

“来了,”老头儿回答,“她在门外。”

“好吧,叫她进来。”

老头儿出去,向阿夫多季娅招招手,对她说了一声“进去吧”,他自己又在窗前的土台上坐下了。阿夫多季娅战战兢兢地推开门,跨过门槛,呆呆地站住了……

阿基姆望着她。

“喂,阿列菲耶夫娜,”他开口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呀?”

“我有罪,”她低声说道。

“哎,阿列菲耶夫娜,我们都是罪人。现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

“只怪那个坏蛋,把我们俩都给毁了,”阿夫多季娅用清脆的嗓音说道,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淌。“阿基姆·谢苗内奇,你决不能就此罢休,得把钱要回来才是。你别顾惜我。我准备发誓,说我只是把钱借给他。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可以自作主张,卖掉我们的客栈,可是他凭什么把我们洗劫一空……得找他把钱要回来。”

“现在没法问他要钱了,”阿基姆愁眉苦脸地回答,“我和他已经清账了。”

阿夫多季娅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你知道吗,”阿基姆继续说,他的眼睛里射出忧愁的目光,“你知道昨晚我是在哪里过的夜?你不知道吧?在瑙姆的地窖里,手脚都给绑起来了,像一只羊似的——我就是在那儿过的夜。我到他那儿去,打算放火烧房子,可是被他逮住了,被瑙姆逮住了,他太精明了!今天他本想把我押到城里去,可是后来放了我,所以我就不能问他要钱了。我怎么能开口要钱呢……他会说:‘我什么时候问你借过钱?’难道我能对他说,‘我老婆从地板底下把钱拿出来,交给你的’吗?他会说,‘你老婆撒谎。’阿列菲耶夫娜,难道你还嫌人家说你坏话说得不够吗?你最好别开口,告诉你,什么也别说。”

“我有罪,谢苗内奇,我有罪,”阿夫多季娅害怕得要命,又低声说道。

“要紧的不是这个,”阿基姆停了一会儿才说,“往后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家也没了……钱也没了……”

“我们总会有办法对付过去的,阿基姆·谢苗内奇;我们可以去求求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她会帮我们的忙,基里洛夫娜答应我的。”

“不,阿列菲耶夫娜,你和你那位基里洛夫娜一块去求她吧;你们反正是一路货色。我要告诉你:你就待在这儿,愿上帝保佑你;我可不在这儿待下去。幸亏我们没有孩子,我一个人总能对付过去,一个人好歹不用愁吃穿。”

“你打算怎么办呢,谢苗内奇,再去赶车吗?”

阿基姆苦笑了一下。

“还赶什么车,快闭嘴吧!你可真会出主意。不,阿列菲耶夫娜,那可不像结婚那么容易;干这种事老年人不行。我只是不愿意在这儿再待下去,不想让别人指指点点……明白吗?我要去做祷告赎罪,阿列菲耶夫娜,这就是我打算做的事情。”

“你有什么罪呢,谢苗内奇?”阿夫多季娅胆怯地说。

“这个我自己心里明白,老伴。”

“可是你把我一个人扔给谁呢,谢苗内奇?我没有丈夫可怎么活呀?”

“把你扔给谁?唉,阿列菲耶夫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真是!你还会稀罕我这么个丈夫,又老又破了产。当然不稀罕!从前你没有我也照样过日子,往后也不会过不下去的。我们家剩下的那点家当,你统统都拿去好了,拿去吧。”

“随你的便,谢苗内奇,”阿夫多季娅伤心地回答说,“你的主意当然更正确。”

“是呀,不过你不要以为我生你的气了,阿列菲耶夫娜。不,生气有什么用,只怪我从前……从前我应该聪明一点才对。我这是自作自受。(阿基姆叹了一口气。)不吃苦哪能有福享。我年纪老了,该为自己的灵魂安排安排了。上帝亲自给我启示,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我真是个老糊涂蛋,一心想娶年轻的老婆,过几天舒坦日子……不,老兄,你该做的首先是祷告、磕头、忍气吞声、修行持斋……现在你走吧,老伴。我累坏了,要睡一会儿。”

于是阿基姆一边哼哼一边伸开腿在板凳上躺下了。

阿夫多季娅本想说什么,可是她站了一会儿,望望他,转身出去了……她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就摆脱了他。

“怎么,他没有打你?”彼得罗维奇问她,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老头儿正躬着背坐在那个土台上。阿夫多季娅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嘿,他没有打她,”老头儿自言自语地说。他微微一笑,胡乱捋了几下胡子,又吸起鼻烟。

阿基姆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他匆匆忙忙把事情安排妥当,在我们上面所描写的那次谈话之后没过几天,就穿上一身出门的衣服去向他妻子告别,这时候她已经临时搬到东家太太的小棚屋里住了。他来告别,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基里洛夫娜碰巧在场,她劝阿基姆去见见太太,他照办了。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接见他的时候有点发窘,但是她和颜悦色地恩准他吻她的手,并且询问他打算去哪里。他回答说,他先去基辅,以后就听从上帝安排了。她称赞了他几句,便让他走了。从此以后他极少回家,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带点祝福的圣饼送给他的女主人……不过凡是俄罗斯信徒聚首朝拜的地方,总能看见他那张又老又瘦,却风貌依旧的端正面孔,有时候在圣谢尔吉 的灵榇旁,有时候在白海沿岸一带,有时候在奥普塔(圣母进堂)小修道院 ,有时候在遥远的巴兰,他的足迹遍布各地……

今年他置身于高举圣母像前往科列纳亚的宗教行列中,从你身边走过;明年你又看见他肩上背着一只行囊和其他信徒们盘坐在姆岑斯克的尼古拉圣灵教堂前的台阶上……他几乎每年春天都要上莫斯科去……

他迈着从容镇定而又永不停息的脚步到处漂泊,大家都说他连耶路撒冷都去过……他似乎心里极其平静和快乐,遇见并和他交谈过的人对他的虔诚和谦恭都赞不绝口。

与此同时瑙姆生意兴隆,财运亨通,他以充沛的精力和清醒的头脑努力经营,生意越做越红火,真所谓蒸蒸日上。附近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把这个客栈弄到手的,大家也知道阿夫多季娅把丈夫的钱给了他;瑙姆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因此没有人喜欢他……有一次阿基姆到他家的窗户底下乞讨,他说上帝会施舍给他,自己却什么也不肯给,大家谈起这件事情,都纷纷谴责他;可是人人都承认谁也没有他这么幸运;他的庄稼比别人收成好,蜜蜂繁殖得比别人多,就连他家的鸡生蛋都生得勤快些;他的牲口从来不害病,马也不瘸腿……阿夫多季娅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生气,过了很久才慢慢习惯(她采纳了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的建议,又回去给她干活,当了缝纫女工的总管);不过后来她对瑙姆的厌恶心理终于稍稍减轻了些,据说她迫于生计曾经跑去向他求情,他就给了她一百卢布……我们不该过分苛责阿夫多季娅:人穷志短,在所难免。她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急剧变化使她容颜大大衰老,性格日渐随和:她如此迅速地变丑,如此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读者不免要问,这个故事究竟是怎么个结局呢?

是这样的:瑙姆顺顺当当地把这个客栈经营了十五年之后,用好价钱把它卖给了一个城里人……要不是为了下面这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是永远也舍不得和这个客栈分手的:一连两天早晨,他的狗坐在窗下,拖长声音,凄惨地叫个不停;他第二次走到室外,仔细看了看那只嗥叫的狗之后,便摇摇头,离家进城去了,当天就和一个早就想买下这个客栈的人谈妥了价钱……过了一个礼拜,他就搬到很远的地方,搬到外省去了。新主人迁移进来,结果怎样呢?当天晚上这个客栈就被烧成了一片灰烬;连附属的小屋都没有剩下一间,接替瑙姆的新主人成了一个穷光蛋。这场火灾在附近一带所引起的谣言,读者是不难想象的……大家都说,显然是瑙姆把“好运”带走了……关于瑙姆的情况也有传闻,听说他做粮食生意去了,而且发了大财。但是他的财运能否持久呢?更牢固的栋梁也倒下了,罪恶的行为早晚总会受到报应。关于丽莎维塔·普罗霍罗夫娜没什么可多说的,她至今还活在世上,正如她这类人一样,外貌丝毫也没有变化,甚至不怎么见老,只是好像干瘪了一点,不过她比从前更加吝啬了,其实她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亲戚要依靠她,真不知她究竟是为谁精打细算。她在谈话中常常提到阿基姆,并且说,自从她了解了他的品质,她便开始对俄国的农民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基里洛夫娜花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赎回了自由,嫁给一个她所爱的浅头发的年轻侍者,可是她这个丈夫却让她受够了罪。阿夫多季娅仍然和女仆们一起在丽莎维塔家里过着往常的生活,但是地位却更低了;她的穿着十分寒酸,几乎是有点邋遢,她从前那副时髦女仆的京城派头和阔气的老板娘的架子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没有人注意她,她自己也甘愿默默无闻。彼得罗维奇老人死了,阿基姆依然四处漂泊,只有上帝知道他还要漂泊多久! PYZoUwTjEnzfCLAhvBVS2An2cOibagzMJbdjTI6hPNFvo345sudO8gjVr9z/xe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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