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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静的庄园

在T省某县萨索沃村一个相当大的、不久前刚粉刷过的屋子里,在一张桌面已经翘起的旧桌子前一把窄小的木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轻人,他穿着大衣,正在审查账目。他面前点着两支插在旅行用的银烛台上的硬脂蜡烛。一个屋角,一条长凳上放着一只打开着的旅行用的食品箱。另一个屋角,仆人正在支一张铁床。在矮矮的间壁后面,茶炊在咕嘟咕嘟地沸腾,咝咝地冒蒸汽。狗在刚抱来的干草上不住地打滚。门口站着一个庄稼汉,他身穿一件新的厚呢上衣,系着一根红色的宽腰带,蓄着大胡子,有一张聪慧的脸。从种种迹象看,他是个村长。他关切地瞧着坐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一边墙跟前放着一架很破旧的小型钢琴,旁边是一只也是这么破旧的五斗橱,五斗橱上锁都没了,只留下几个窟窿。在两扇窗户之间,看得见一面黑乎乎的镜子;间壁上挂着一帧油彩几乎脱落的旧肖像,画的是一个穿着筒式连衣裙、细脖颈上缠着黑丝带、脸上敷过粉的女子。从明显高低不平的天花板和明显已见倾斜的、到处都是缝隙的地板来看,我们给读者介绍的这幢住宅已经十分古老了。那里经常没有人住,只是庄园的主人来视察时才临时住一下。坐在桌子前面的那个人就是萨索沃庄园的主人。他是前天刚从一百俄里外他的一座大庄园来到这儿的,他打算视察一下庄园的经营状况,听一听农民的要求,并且审查一下全部账目,第二天就离开此地。

“嗯,这就够了,”他稍稍抬起头,低声说,“我累了。你现在可以走了,”他又对村长补了一句,“明天早点儿来,一早就去把农民都召集来,听见没有?”

“是。”

“再吩咐总管把最近一个月的报表给我送来。哦,你把墙都刷了一遍,这倒做得很好,”老爷打量了一下四周,继续说,“刷了墙,一切好像都干净些。”

村长默默地也打量了一下墙。

“好吧,现在你去吧。”

村长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老爷伸了个懒腰。

“喂!”他大声喊道。“端茶来……该睡觉了。”

仆人朝间壁后面走去,不一会儿用铁盘子托着一杯茶、一串镇上小铺做的小甜面包和一小罐凝乳回来了。老爷喝起茶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啜两口,只听见隔壁房间响起来人敲门声,一个尖细的嗓音问道: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阿斯塔霍夫在家吗?可以见见他吗?”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家正是这样叫那个穿大衣的年轻人的)困惑不解地瞧了瞧仆人,急促地低声说:

“去看看谁来了。”

仆人走出去了,随手砰的一声关上平时关不严的门。

“请去通报一下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又响起那个尖细的嗓音,“说他的邻人伊帕托夫想见见他,如果他认为不打搅的话。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邻人伊万·伊里奇·博德里亚科夫,他也想对他表示自己一份敬意。”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厌烦的动作。可是仆人进屋之后,他却对他说:

“请他们进来吧。”

说罢,他站起来等候客人。

门开了,客人们进来了。两位客人中一个是身材矮墩墩、头发灰白的老头儿,长着一个滚圆的小脑袋和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他走在前面。另一个是身量高大、身子瘦削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岁光景,有一张黝黑的马脸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跟在后面。小老头穿着一件整洁的灰色常礼服,上面钉着硕大的珠母钮扣。一条粉红色的领带宽松地绕在他的脖子上,被白衬衫的翻领遮住了一半。他脚蹬一双半高靿皮鞋,十分引人注目,那条苏格兰呢裤子的花格子呈现出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总的说来,他整个儿外貌给人以一种愉快的印象。他的同伴恰恰相反,一眼望去,视觉上让人不太舒服:他身着一件旧的黑燕尾服,钮扣扣得紧紧的,他那条用冬季厚花呢做的裤子的颜色倒与他的燕尾服的颜色很般配。脖颈上和手腕上没露出衬衫的领子和袖子。小老头首先走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仍然用尖细的嗓音开口说:

“我有幸向您作自我介绍:我是一个靠您最近的邻居,甚至还是您的亲戚呢,我叫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伊帕托夫。我早就希望能荣幸地与您相识。我希望不会打搅您吧。”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回答说,他很高兴,而且本人也很愿意……说他们来丝毫不打扰他,而且还问他们是否愿意坐下来……喝杯茶。

“这位贵族,”小老头带着亲热的笑容听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没说完的话,指着穿燕尾服的那位先生,继续说,“也是您的邻居……是我的知交,名字叫伊万·伊里奇·博德里亚科夫,他热切希望同您相识。”

这时穿燕尾服的那位先生十分尴尬地、萎靡不振地鞠了一躬。从他的表情来看,谁也不会认为他在一生之中会有什么热切的愿望——这张脸的表情显得十足的心不在焉,同时又显得十分委顿。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向他鞠躬作答,并且再次请两位客人坐下。

客人们坐下了。

“我很高兴,”小老头姿势优美地张开两臂,开腔道,这时他的伙伴微微张开嘴,开始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我很高兴终于有幸见到您本人。虽说您常居住在县里,距离此地相当遥远,但我们还是认为,可以这么说,您也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这话说得太夸张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不管夸张不夸张,事实就是如此。请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原谅,我们这个县的人个个心直口快,安守本分:我们怎么想,就怎么说,不会拐弯抹角。我可以告诉您,我们这儿即便参加庆祝命名日的酒宴,也准是穿常礼服的。真的!这就是我们这儿的习俗。邻近各县的人为此管我们叫‘常礼服’,甚至还指责我们好像举止粗野,可是我们对此不予理睬!得了吧,生活在乡村——还要那么一套规矩干吗?”

“当然,这种人与人以诚相待的风气……在乡下……也许更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不过,”小老头继续说,“我们县里的人,可以这么说,都是极为明白事理的人,受过欧洲的教育,虽然他们不穿常礼服。举例来说吧,我们的历史学家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叶夫休科夫就是这样的人。他研究最古老的俄国历史,在彼得堡遐迩闻名,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在我们这个城镇上,有一颗古代瑞典制造的炮弹,您知道……它就在广场中央陈列着……要知道这是他发现的。是真的!还有安东·卡尔雷奇·岑捷列尔……他研究的是博物学,不过,据说所有德国人都学这门科学。十年前,我们这儿有一只逃走的鬣狗被打死了,要知道当时安东·卡尔雷奇就发现,这的确是一只鬣狗,因为它的尾巴长得很特别。另外还有卡布尔金,他是我们这儿的一位地主,他写了很多短小轻松的文章,他笔头很利索,《伽兰忒亚》 上常刊登他的短文。博德里亚科夫……不是那个伊万·伊里奇,不是的,伊万·伊里奇对此可不屑一顾。我说的是另一位博德里亚科夫,谢尔盖……他的父称叫什么来着?伊万·伊里奇……到底叫什么来着?”

“谢尔盖伊奇,”伊万·伊里奇提醒道。

“对,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他研究诗。嗯,当然他不是普希金,可是有时候他作的诗哪怕与京都的诗人的诗相比也毫不逊色。您知道他那首讽刺阿盖·福米奇的短诗吗?”

“讽刺哪个阿盖·福米奇?”

“哎呀,请原谅,我老是忘了您毕竟不是本地居民。他是我们县的警察局长。这首讽刺短诗写得令人捧腹大笑。伊万·伊里奇,你似乎还记得这首诗吧?”

“阿盖·福米奇,”博德里亚科夫声调平淡地背诵起来:

……无怪乎这位贵族选出来的人

极其受人尊敬……

“应当对您说明,”伊帕托夫打断他的话头说,“他是大家几乎一致通过选出来的,因为他是最可尊敬的人。”

“阿盖·福米奇,”博德里亚科夫重复一遍:

……无怪乎这位贵族选出来的人

极其受人尊敬:

他吃吃喝喝应付自如……

当个警察局长还有什么不行?

小老头纵声大笑起来。

“嘿——嘿——嘿!写得不错,是不是?您是否相信,从那时起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比如向阿盖·福米奇问好的时候,一定会补上一句:‘您当个警察局长还有什么不行?’您以为阿盖·福米奇听了会生气吗?一点不会。是的——生气这不是我们的习惯。不信,您问问伊万·伊里奇就知道了。”

伊万·伊里奇只是眨了眨眼睛。

“开开玩笑就生气,这怎么行!就说伊万·伊里奇吧,我们这儿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好人,因为他对什么事都很轻率地表示同意。那又怎么样?难道伊万·伊里奇对此会见怪吗?从来不会!”

这时伊万·伊里奇慢悠悠地眨着眼睛,先瞧了瞧小老头,然后又望望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

“老好人”这个绰号对伊万·伊里奇来说是很合适的。在他身上连所谓的意志或性格的影子都没有。任何人都可以想把他带到哪儿去,就带到哪儿去。你只要对他说:“伊万·伊里奇,跟我走吧。”他拿起帽子,就跟你走了。如果这时碰上另一个人,对他说:“伊万·伊里奇,留下吧。”他又会放下帽子,停下脚步。他性格平和、温顺,一辈子打光棍。他不打牌,可是喜欢坐在打牌的人身边,挨个儿瞧着打牌的人的脸。少了一伙人作伴,他就活不下去,他忍受不了孤独。一人独处时,他就会闷闷不乐。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他还有一个特殊爱好:每天清早起来,他就压低嗓音吟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从前有一位男爵

过着简朴的乡村生活……

由于伊万·伊里奇这种不同寻常的爱好,大家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松雀。众所周知,鸟笼里的松雀一天只欢唱一次,而且是在大清早。伊万·伊里奇·博德里亚科夫就是这样的人。

伊帕托夫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交谈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可以这么说,不再光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此时小老头询问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他庄园的情况,询问起他的林业及其他产业的状况,询问他在自己的经营管理中已经采取或者打算采取的改进措施。接着小老头对他说了一些自己个人的看法,顺便给他出点主意,说是要消灭草地上的草墩子,先在草墩子周围撒些燕麦,引诱猪来用嘴把它们拱掉,等等。但是这时他终于发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两眼困得都睁不开了,而且说话显得有点迟钝,前言不搭后语,于是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声称他不打算再坐下去难为主人了,同时希望明天能高兴地邀请到贵客上他家去吃午饭。

“至于去我那个村子的路,”他补充说,“不要说年幼的孩子,我敢大胆地说,只要您打听伊帕托夫住哪儿,即便是遇见的第一只母鸡或者第一只鹈鹕都会给您指路。连拉车的马都会自己往那儿走。”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稍稍带点习惯性的打奔儿回答说,他尽量去……要是没有什么事拖住他的话……

“那就这样,我们一定等候您去,”小老头亲切地打断他的话茬,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急促地走出屋去,走到门口,半侧过身来大声喊道:“不要客气!”

老好人博德里亚科夫不声不响地鞠了一躬,跟着同伴走了出去,在门坎上还绊了一下。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把这两位不速之客送走后,立即脱了衣服躺到床上,沉沉入睡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阿斯塔霍夫属于这种人,他们小心谨慎地在两三处不同的场合尝试了一下自己的力量,然后自己对自己说,终于拿定主意,要以实际的眼光来正视人生,用空闲时间来为自己增加收入。他人并不蠢,相当吝啬,但又很通情达理。他喜欢读书,喜欢社交活动和听音乐,但一切都很有分寸……而且举止十分得体。他还只有二十七岁。类似他这样的年轻人近来很多了。他中等个儿,体形优美,脸型很好看,但又很小:面部表情几乎从来也没有变化,一双眼睛总是露出一种冷漠而又明快的神情;只是偶尔微显忧郁和寂寞的神色。他的嘴角几乎老是挂着谦恭的微笑。他有一头长长的鬈发,十分漂亮,浅色的,丝绸般柔软而又光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有一份很好的家产,据估计大约有六百名农奴。他也想成家,但这种婚姻要情投意合,同时又要于己有利才行。他尤其想找个善于交际的妻子。他认为自己的社会交际不够广阔。总而言之,他配得上不久前刚时兴起来的绅士称呼。

我们这位绅士第二天早上照常很早就起床了,起床后就着手工作,应当公正地说,他做事相当干练,可以说,这并非是我们俄罗斯所有务实的年轻人所能做得到的。他耐心地听完农民们颠三倒四的申诉和请求,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愿望,调解亲属之间的争吵和纠纷,把一些人说得心服口服,把另一些人斥责一顿,然后审查了总管的报表,揭露了村长所干的两三桩欺骗行为。总之,他把事务处理得连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农民们四散回家去的时候,都纷纷称赞他。尽管头天他答应伊帕托夫一定去他家,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依然拿定主意在家吃午饭,甚至吩咐跟班厨子给他做他爱吃的鸡鸭内脏米汤。但蓦然,他又改变主意,也许因为从早上起就觉得一切都称心如意,于是在屋子中央站停下来,举起手在脑门子上拍了一下,壮起胆来大声说:“我当真应该到那个巧舌如簧的老头家去!”他说到做到。半小时后,他已坐上一辆崭新的、套着四匹农民的好马的四轮马车,向伊帕托夫家驶去。估计,到那儿不超过十二俄里的路程,而且道路非常好。

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伊帕托夫的庄园由两幢独立的住宅所组成,面对面地建造在一个颇大的活水池塘的两边。池塘四周筑有栽着银色白杨的长堤。几乎与堤坝在同一水平线上,看得见一座不大的涡轮水磨坊的红屋顶。那两幢建造得一模一样、都刷成浅紫色的住宅,似乎隔着宽阔平静的水面在互相挤眼睛,那些玻璃洁净明亮的小窗户就像是眼睛。每幢住宅的正面中央凸现出一座圆形的阳台,耸立着一座由四根紧紧排列在一起的白色柱子支撑着的尖顶门廊。整个池塘附近是一片古老的园林:那里密密匝匝地挺立着一片椴树,一条条椴树林荫道延伸而去;那些树干呈浅黄色的古松,枝叶深色的橡树,以及枝叶扶疏的白蜡树在树林各处高高地抬起它们那孤零零的树梢。长得枝繁叶茂的丁香、金合欢一直攀到这两幢房子的两侧的墙上,只剩下房子的正面还未被遮住,砖铺的小径从正门口沿斜坡蜿蜒曲折地通往下方。毛色花花绿绿的鸭子、白鹅和灰鹅一群群地在波光闪闪的池水里游来游去:池塘的水面上从来不长绿藻,这是由于池塘“头上”那个陡峭的岩石峡谷底下喷涌而出的大量泉水流入池塘的缘故。这座庄园所处的位置非常好:景色宜人,幽静偏僻,环境优美。

这两幢小屋,一幢由米哈伊洛·尼古拉耶维奇本人居住,另一幢住着他的母亲,一个七十来岁的年迈的老太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驾着四轮马车驶上堤坝,可是不知该往哪一幢屋子跟前驶去。他四下打量,看见一个仆人的男孩光着脚板站立在半已腐烂的、露在池塘水面上的树干上钓鱼。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声招呼他。

“您要找谁?找老太太还是找少爷?”男孩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鱼漂,问道。

“什么老太太?”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回答说。“我要找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

“啊!找少爷吗?那您往右走吧。”

说罢,男孩举起钓竿,从平静的水里拽出一条银色的小鲫鱼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驾车向右边驶去。

仆人向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通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光临,这当儿他正在跟老好人下跳棋。他欣喜若狂,从扶手椅上跳将起来,跑进前厅,就在前厅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亲吻了三次。

“您又碰上我跟我的这位忠实的朋友在一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这位健谈的小老头打开话匣子,“我常常和伊万·伊里奇在一起,在这里我顺便告诉您,他完全被您的这种文质彬彬的气度迷住了。(伊万·伊里奇默不作声地望着屋角。)他心地那么善良,留下陪我下棋,而我家里那些人都到花园里去散步了,不过我马上打发人去把他们找回来……”

“为什么要去打搅他们……”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腔道。

“这哪能算是什么打搅呢。喂,万卡,快跑去追赶那几个小姐……告诉她们,有客人光临了。您喜欢这个地方吗?真的不错,是不是?卡布尔金为这个地方还写过一首诗呢。开头是这样的:‘伊帕托夫庄园,美妙的栖身之地,’接下去的诗句也十分优美,可是我记不全了。园林太大了,瞧,这就有点糟,管不过来。这两幢住宅彼此十分相像,您也许发现了,那是我的父亲尼古拉和我的叔叔谢尔盖兄弟俩合造的。园林里的树木也是他们种植的,他们是一对堪称表率的朋友……达蒙和……瞧,我记忆力多糟!我竟把另一位的名字给忘了……”

“皮费翁 ,”伊万·伊里奇说。

“哦,是这名字吗?嗯,反正一样。(这个老头儿说话在家里比做客时要随便得多。)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概也有所耳闻,我是个鳏夫,妻子已经去世。我的大孩子们在公立学校念书,跟我在一起住的只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小姨子,妻子的妹妹,您马上就能见到她。瞧,我什么也没招待您呢。伊万·伊里奇兄弟,你去吩咐一下,关于下酒菜……您喜欢喝哪一种伏特加?”

“我在吃饭之前什么也不喝。”

“哪能呢?这怎么行!不过随您的便。主随客意,也是对客人的敬重。要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朴直。我们这地方,我可以斗胆说,并不是穷乡僻壤,而是个十分幽静的去处,真的,是个十分幽静的去处,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就是这样!可是您为什么不坐下呢?”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坐了下来,手里仍拿着帽子。

“让我把您的帽子放一边吧,”伊帕托夫殷勤地从他手里接过帽子,说。他把帽子搁到角落里,接着回到原处,带着温和的笑容正视着客人。他不知道该对客人说些什么令人高兴的话,于是以最亲热的姿态问他是否喜欢下跳棋。

“我玩什么都玩得很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回答。

“您这样倒也很好,”伊帕托夫说,“不过跳棋不算是正式比赛的棋,充其量不过是种娱乐,是种消遣。是不是这样,伊万·伊里奇?”

伊万·伊里奇用冷淡的目光瞥了伊帕托夫一眼,好像暗自在想:“鬼知道那算什么——是算竞赛还是算娱乐?”但稍停了片刻,他低声说:

“是的。下跳棋——那倒不错。”

“据说,下象棋就另一回事了,”伊帕托夫继续说,“人们都说下这种棋很难。但是照我看……噢,瞧,我们家的人回来了!”他张望了一下通往园林的那扇半开着的玻璃门,中断了原先的话题。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站起来,转过身去,最初看见两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小姑娘,都穿着粉红色的印花布连衣裙,戴着顶大帽子,急促地蹬着阳台的台阶跑上来。不一会儿,在她们后面出现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身量高大,身子丰盈而又匀称,穿着深色的连衣裙。她们走进屋来,彬彬有礼地向客人行了个屈膝礼。

“嗯,我来介绍一下我的两个小女儿,”主人说。“这个叫卡佳,这个叫娜斯佳,而她就是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的我的小姨子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请多加关照。”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鞠了一躬,她几乎察觉不出来地点了一下头,作为答礼。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手里拿着一把打开的大折刀。她那浓密的淡褐色头发稍许有点散乱,头发里缠着一片小绿叶,发辫从梳子下松散开来,黝黑的脸庞泛出一股红晕,两片红红的嘴唇张开着;看上去,她的连衣裙已经弄皱了。她喘着粗气,眼睛熠熠闪亮。显而易见,她在花园里干了一阵活了。她马上走出屋去,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她们去稍稍梳妆打扮一下,”小老头转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否则是不行的。”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对他咧着嘴笑笑作为回答,然后稍稍沉思起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使他感到惊异。他很久没看见如此真正的俄罗斯草原地带的美人儿了。她很快就回来了,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头发她梳理过了,但连衣裙没有换,甚至袖口也没戴。她脸上的神情不是高傲,而是严厉,几乎是粗鲁。她的前额又宽又低,鼻子短而直;偶尔撇撇嘴,慢慢露出懒洋洋的微笑。她两条直竖的眉毛紧皱着,显出鄙视的神气。她几乎老是垂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我知道,”她那张冷淡的、年轻的脸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们都瞧着我,好吧,那就瞧吧,你们真让人讨厌!”她抬起眼睛之后,目光中蕴含着粗野的、美丽的、迟钝的神情,不禁令人想起扁角鹿的眼睛。她长得楚楚动人,十分美丽。要是一位古典诗人看见她,准会把她与刻瑞斯 或朱诺 相媲美。

“你们在花园里干什么来着?”伊帕托夫问她,希望吸引她参加交谈。

“给树木剪枯枝,给花畦松土,”她用稍许低沉的、但清脆悦耳的嗓音回答。

“那您怎么样?累了吗?”

“孩子们累了,我倒没什么。”

“我知道,”老头面带微笑说,“你是我们家真正的博贝莉娜 !你们到祖母那儿去了吗?”

“去了。她在睡觉。”

“您喜欢花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她。

“喜欢。”

“你外出为什么不戴帽子呢?”伊帕托夫对她说,“瞧,你的脸晒得通红通红的。”

她伸手在脸上抚摩了一下,默不作声。她的一双手不大,但稍许有点宽,肤色相当红。她没戴手套。

“您也喜欢园艺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又问她。

“是的。”

于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始述说与他相邻的一个富有的地主H家的美丽的花园。

“那里的总园艺师是一个德国人,光薪俸就拿两千银卢布呢,”他顺便说道。

“那个园艺师叫什么名字?”伊万·伊里奇冷不丁问。

“我不记得了,好像叫迈耶,或许叫米勒。您问这干吗?”

“不过问问罢了,”伊万·伊里奇回答。“想知道他姓什么。”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继续自己的述说。那两个小姑娘,即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的两个女儿走进屋来,悄悄地坐下来,开始静静地听着……

一个仆人走到门口,通报说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来了。

“啊!请他进来,请他进来!”伊帕托夫大声说。

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老头走了进来,他就是所谓的柏油桶那一类人,脸儿胖得滚圆,同时又刻满了皱纹,仿佛是只烤熟的苹果。他身穿一件灰色的匈牙利式立领短上衣,配有黑色系带;他那条咖啡色波里斯绒的灯笼裤裤腿太短,离脚踝骨有一大截。

“您好,最受人尊敬的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伊帕托夫迎着他走去,一边大声喊道,“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那可不,”叶戈尔·卡皮托内奇首先向在场的各位一鞠躬,接着用发音不准的、带哭腔的嗓音说,“您也知道,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我是自由自在的人吗?”

“您怎么不是自由自在的人呢,叶戈尔·卡皮托内奇?”

“怎么可能是呢,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家庭,以及其他各种事……另外还加上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

说罢,他摆了摆手。

“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怎么了?”

伊帕托夫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稍稍挤了挤眼,好像以期事先引起他的注意。

“众所周知,”叶戈尔·卡皮托内奇边说边坐了下来,“她一直对我不满意。好像您还不知道?不论我说什么,她总认为我说得不雅,不得体。哪里说得不得体,天晓得。还有那两位小姐,我的两个女儿,学她们母亲的样儿,也尽找我的岔。我不是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是个绝对出色的女人,就是对别人的说话举止十分严厉。”

“哪会呢,您的说话举止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好呢,叶戈尔·卡皮托内奇?”

“我自己也这么想,但是看来很难讨她喜欢。比如,昨天吃饭时我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也用最讨好的口气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我说,阿尔多什卡赶车不爱惜马,不会赶车。那匹乌骓马被折腾得快累倒了。’哎哟,说到这儿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火冒三丈,顿时羞辱起我来:‘我说,你跟小姐太太们在一起,说话不会得体点。’这时两位小姐马上跳起来,离开了餐桌。第二天比留廖夫斯基家的小姐们,即妻子的侄女们,都知道了此事。我说话哪儿不得体呢?请您评判一下。以后我无论说什么话——偶尔说话确实不谨慎,这是谁也免不了的,尤其是在家里——第二天比留廖夫斯基家的小姐们全知道了。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候我就这么呆坐着,习惯地思索着——您也许知道,我常常会吃力地喘气——这当儿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又奚落起我来:‘鼻子别老是呼哧呼哧的,现在谁也不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喘气了!’‘你又要责骂人了,’我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行了,你应当同情我,可是你反而责骂我。现在我在家里再也不想什么事了。老是这么坐着,呆呆地望着地上,真的。’还有,最近有一天,我们已经躺下睡觉了。我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你呀,孩子她妈,把你的侍童惯坏了,他脏得简直像只小猪,哪怕在礼拜天也可以洗个脸呀。’结果怎么样?我觉得这回我说得够委婉的了,但仍然使她大光其火。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又冲着我奚落起来:‘你不会对女士们说话注意点分寸。’第二天比留廖夫斯基家的小姐们又全都知道了。您看,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这样叫我怎么出门交往呢?”

“您说的这些真使我大吃一惊,”伊帕托夫说,“我没料想到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会这样。原以为她是……”

“绝对出色的女人,”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接腔说,“可以说,她是个模范的太太和母亲,只是对别人的言语举止要求太严格了。她说,一切事情需要ensemble ,而我似乎没做到这一点。您知道,我不会说法语,但听得懂。然而我缺少的ensemble究竟是什么呢!”

伊帕托夫自己对法语也不太懂,只是耸耸肩膀。

“您的两个儿子怎么样?”他顿了一会儿,问叶戈尔·卡皮托内奇。

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从侧面瞧了瞧他。

“两个儿子都不错。我对他们都很满意。几个小姐现在都不大听话了,可是对两个儿子倒是挺满意的。列利亚差使干得挺出色,上司常常夸赞他。我的列利亚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可是米赫茨就不是那样:他成了一个仁爱者了。”

“他怎么成了个仁爱者了?”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不大跟人家说话,怕见生人。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把他惯得更怯生了。她对儿子说:‘你干吗要学你父亲的样呢?你要尊敬他,但在言语举止方面要学母亲的。’等他长大了,会改好的。”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请求伊帕托夫给他介绍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接着他们之间便交谈起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没有参加交谈。伊万·伊里奇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总共对她说了两句话。两个小姑娘走到他跟前,低声对他述说起什么事来……这时女管家,一个头上裹着黑头巾的瘦削的老太婆走进屋来说,午饭准备好了。于是人家都到餐厅里去了。

吃饭的时间持续得相当长。伊帕托夫雇了一个好厨子,他也备有许多好酒,尽管这些酒不是从莫斯科订购的,而是从省城买来的。正如常言所说,伊帕托夫的日子过得真是无忧无虑。他的农奴不足三百,但是他不欠任何人的债,而且庄园也管理得井井有条。吃饭时,说话最多的就是主人本人。叶戈尔·卡皮托内奇只是随声附和他的话,但同时他并不忘记自己吃喝:他尽情地又吃又喝。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一直默默无言,只是偶露微笑以回答坐在她两侧的两个小姑娘急切的问话。她们显然很喜欢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好几次试图跟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交谈,可是都不太顺利。老好人博德里亚科夫甚至连吃东西都是一副慵懒和委顿的神情。饭后大家都到阳台上去喝咖啡。天气晴好,从花园里飘来阵阵椴树盛开的花儿甜蜜的香气;夏日的空气由于树木的浓荫和附近池塘的潮气而变得稍稍凉爽了些,散发着一股温馨的气息。蓦地,从堤坝上的白杨丛后面传来嘚嘚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骑着匹枣红马的女子,身穿长长的骑服,戴着一顶灰色的圆帽子。她骑马在奔驰,一个侍童骑着匹德国种的矮小的白马跟在后面。

“啊!”伊帕托夫大声喊道,“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骑着马来了——瞧,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事。”

“独个儿来的吗?”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问,她直到此刻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是的,独个儿来的……看来,彼得·阿列克谢伊奇被什么事耽搁了。”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皱眉蹙额地望着,脸涨得通红,她马上掉转身去。

这时女骑手骑着马从篱笆门走进花园,走到阳台跟前,不等自己的侍童赶到,也不等迎着她走来的伊帕托夫走近前来,就轻盈地从马背上跳到地上。她利索地提起骑服的下摆,登上台阶,跑到阳台上,她欢快地大声喊道:

“瞧,我来了!”

“欢迎!”伊帕托夫低声说。“真是料想不到啊!真是太好了!让我亲吻您的手吧……”

“请吧,”客人说,“不过您自己脱掉我的手套。我无法脱。”说着,她向他伸出手,接着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点点头。“玛莎,你信不信,哥哥今天不会来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也看得出来,他来不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压低嗓音说。

“他让我告诉你,他正忙着。你别生气。您好,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您好,伊万·伊里奇!你们好,孩子们……瓦夏,”客人转向她的侍童叫道,“关照他们把我的那匹‘花花公子’好好刷一刷。玛莎,请给我一枚别针,让我把衣服下摆别起来……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过来。”

伊帕托夫向她跟前走近一些。

“那个新来的人是谁?”她用相当大的声音问他。

“是位邻居,叫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阿斯塔霍夫。您知道,他是萨索沃村的。您是否愿意我给您介绍一下?”

“好呀……等以后吧。嗨,天气多么好啊,”她继续说。“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您告诉我,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难道在这样的天气也责骂人吗?”

“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无论在什么样的天气都不责骂人,小姐,她只是对别人的言语举止要求严厉一点罢了……”

“比留廖夫斯基家的几个小姐在干什么?这儿的一切事情第二天她们全都知道了,这是不是真的?……”

说着,她发出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

“您老是笑,”叶戈尔·卡皮托内奇说。“不过,像您这样的年纪不笑,还等什么时候笑昵?”

“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亲爱的,别生气!唉,我累了,让我坐下……”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跌坐在扶手椅上,调皮地把帽子拉到眼睑上。

伊帕托夫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带到她跟前。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让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邻人阿斯塔霍夫先生,关于他,您想必已经听到很多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鞠了一躬,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从圆帽的帽檐底下瞧了他一眼。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韦列季耶娃是我们的邻人,”伊帕托夫面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又接着说。“她现在跟哥哥彼得·阿列克谢伊奇住在一起,她哥哥是近卫军的一名退伍中尉。她是我的小姨子的好朋友,向来对我们家特别好。”

“我的情况真是介绍得一点不漏,”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依然从帽子底下瞥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一眼,一边带着冷笑嘟囔着。

同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暗自在想:“她也长得很美啊。”确实,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是个十分可爱的姑娘。身子苗条而又匀称,看上去,她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她长着一张圆脸,脑袋不大,有一头柔软、蓬松的浅色头发,一只尖尖的、几乎无耻地翘起的鼻子和一双愉快的、显得有点狡猾的眼睛。她那含着讥笑的目光炯炯闪亮,燃烧着火星。她那异常生动而又活泼的面容有时显露出一副几乎是滑稽可笑的表情,蕴含着一种幽默。偶尔,多半突然地脸上掠过沉思的阴影——这时候这张脸就变得温柔和善良,但是她的沉思不会很久。她常常能轻易地抓住别人可笑的方面,逼真地模仿他们。她一生下来,就完全被娇惯坏了,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从小娇生惯养的人终生都保留着一种特征。她哥哥很喜欢她,虽然他说她蜇起人来不像蜜蜂,而像胡蜂,因为蜜蜂蜇了人,它就会死去,而胡蜂蜇了人,根本无所谓。这个比喻使她很生气。

“您来这儿要待很久吗?”她垂下眼睛,两手转动着短小的马鞭,一边问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

“不,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儿。”

“去哪儿?”

“回家。”

“回家?我冒昧地问:干吗要回家?”

“怎么叫干吗?您知道,我家里还有正经事哩,不能拖延的。”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瞧了瞧他。

“难道您是这么……认真的人吗?”

“我要努力做个认真的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在我们这个有所作为的时代,每个正派的人都应当做个务实的人,做事认真的人。”

“这话说得很正确,”伊帕托夫说。“对不对,伊万·伊里奇?”

伊万·伊里奇只是瞅了伊帕托夫一眼,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低声说:

“对,这话说得有道理。”

“可惜,”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我们正是缺少jeune premier 。您会演喜剧,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试验过自己的本领。”

“我相信您准能演得很好。您的样子如此……神气,这是如今当jeune premier不可或缺的条件。我和哥哥打算在这儿创办个剧社。不过,我们不打算只演喜剧,我们什么都演——正剧、芭蕾舞剧,甚至悲剧也演。玛莎演克娄巴特拉 ,或者演费德拉 哪儿不像?您瞧瞧她。”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转过头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把头倚在门上,两臂交叠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瞧着远处……在这一瞬间她那端庄的面容确实使人联想到古代的雕像。她没听清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最后几句话,但是发现大家突然都把目光投向她,她顿时猜到是怎么回事,脸涨得通红,打算退到客厅里去……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急忙抓住她的一只手,用小猫撒娇似的姿态,把那只几乎像男人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亲吻了一下。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脸涨得更红了。

“你老是淘气,娜佳,”她低声说。

“难道我说你说的不是实话?我打算援引大家的……嗯,够了,够了,我不说了。我以后还是要说的,”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继续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可惜,您就要走了。诚然,我们有一个jeune premier,他死乞白赖地要演这一角色,而且演得十分糟糕。”

“他是谁呀?让我了解一下。”

“是诗人博德里亚科夫。一个诗人怎么能充当jeune premier呢?首先,他衣着简直不像个样;其次,他虽然常写一些讽刺诗,可是面对任何一个女人,甚至面对我,您想象一下,他都胆怯。他常常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一只手总是举过头,我简直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请告诉我,阿斯塔霍夫先生,诗人是否都是这样?”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稍稍挺直了身子。

“我没有同任何一个诗人结交过,而且说实话,我从来也不去高攀他们。”

“是呀,您是个正派的人。我们不得不让博德里亚科夫来演了,毫无办法。其他的jeune premier更糟。他至少背得出台词。我们的玛莎除了能担当悲剧的角色外,还能充当歌剧主角……您,阿斯塔霍夫,没听到过她唱歌吧?”

“是的,没听到过,”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咧着嘴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你今天怎么了,娜佳?”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面露不满的神色说。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跳了起来。

“玛莎,看在上帝份上,给我们唱个歌吧,唱一个吧……唱一个吧……玛莎,亲爱的,今天你不给我们唱一个,我决不会罢休。我自己倒很想唱一个来招待客人,但是你知道我的嗓子有多糟。不过,如果你唱的话,我一定为你很好地伴奏。”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叫人没法摆脱,”她终于说。“你什么事都爱使性子,像个娇惯的孩子。那我就唱吧。”

“好极了,好极了,”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大声喊道,并且击起掌来。“诸位,我们到客厅去吧。至于你说我好使性子,”她笑着补充说,“我会跟你算账的。你可以当着陌生人的面挑我的毛病吗?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也是这样当着外人的面羞辱你们吗?”

“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是个非常受人尊敬的女士,”叶戈尔·卡皮托内奇嘟哝着说,“只是对言行举止……”

“好吧,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打断他的话,随即走进客厅。

大家跟着她走去。她摘下帽子一扔,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站在墙跟前,离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相当远。

“玛莎,”她思索了一会儿,说,“就给我们唱个《小伙子播麦种》吧。”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引吭高歌起来。她的嗓音纯正而又有力,她唱得很好——朴实、不矫揉造作。大家都十分专心地听着,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无法掩饰他的惊讶。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一曲终了,他就走到她跟前,对她说,他怎么也不曾料想到……

“等一等,后面还有更好听的呢!”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打断他的话。“玛莎,我要给你这颗一撮毛 的心一点安慰,现在再给我们唱个《林海涛声……》。”

“您不是小俄罗斯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玛莎。

“我出生在小俄罗斯,”她回答,接着她就唱起《林海涛声……》。

起初她吐词平淡,但是她故乡那种哀婉动人而又充满激情的曲调渐渐地使她激昂起来,她两颊泛红,目光熠熠闪亮,嗓音变得热情欢快。她又唱了一曲。

“我的天哪!你唱得有多好啊,”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一边向钢琴键盘俯下身去,一边说。“多么遗憾,我的哥哥不在这儿!”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马上垂下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平常的那种苦笑。

“应该再唱一个,”伊帕托夫说。

“对,要是您肯唱的话,那就好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对不起,我今天不再唱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低声说,随后马上走出客厅。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望了望她的背影,先是略一沉思,接着面露微笑,用一个手指弹奏起《小伙子播麦种》,随后突然又弹奏起节奏轻快活泼的波尔卡舞曲。没弹完,她就弹出一个响音,啪的一声合上钢琴盖,站了起来。

“可惜,要跳舞没有舞伴,”她大声说,“瞧,现在正是跳舞的时候!”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走到她跟前。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嗓子多美妙啊,”他说,“她唱起来真有感情。”

“您喜欢音乐吗?”

“是的……很喜欢。”

“您这么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也喜欢音乐!”

“为什么您认为我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呢?”

“啊,是的;请原谅,我老忘了您是个讲究实际的人。玛莎到哪儿去了?等一等,我去找她。”

于是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疾步跑出客厅。

“她不免有点轻浮,您也看得出来,”伊帕托夫一边朝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跟前走去,一边低声说,“但心肠好。她受过些什么教育,您无法想象!她会说多种外语。他们是有家产的人,这是不消说的。”

“是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心不在焉地说,“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不过,请问,您的太太也出生在小俄罗斯吗?”

“是的。我那已故的妻子是小俄罗斯人,跟她妹妹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一样。说实话,我妻子说话的口音不太纯。虽说她完全懂得俄语,但是有些地方发音还是不很准确。她常常把и念成ы,而且ха和же也发音不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故乡。但是还看得出她是小俄罗斯血统,对不对?”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歌唱得太美妙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她确实唱得不错。不过,怎么还没给我们送茶来?两位小姐到哪儿去了?到喝茶的时候了。”

小姐们还没有回来。这时仆人们端上茶炊,摆桌准备喝茶。伊帕托夫打发人去找她们。她们俩一起回来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在桌边坐下倒茶,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走到阳台门口,朝花园里张望起来。夏日明亮的白天过去之后,晴朗而又宁静的黄昏来到了:天边露出了晚霞;宽阔的池塘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有一半洒满了红彤彤的落日的余辉,在深水处的暗灰色的水面上,雄伟地映出整个高不可测的天空,以及黑魆魆的树木和房屋的倒影。四周一切都平静下来,没有一点喧闹声。

“您瞧,多美啊,”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对走到她跟前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瞧,那里,下方的池塘里,一颗星星紧挨着屋子里的灯火在闪烁。灯火是红色的,星光是金色的。啊,瞧,奶奶来了,”她高声补了一句。

这时从丁香花丛后面出现了一辆不大的轮椅车。有两个人扶着它。轮椅车上坐着一个驼背的老太太,全身裹得紧紧的,头垂在胸前。她那顶白色的包发帽的穗子几乎把她干瘪、爬满皱纹的小脸全给遮住了。轮椅车在阳台前边停了下来。伊帕托夫赶紧走出客厅,他的两个女儿跟着他跑去。她们一到晚上,就像老鼠似的不停地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

“祝您晚安,妈妈,”伊帕托夫走到老太太跟前,提高嗓门说。“您感觉怎么样?”

“我是来看看你们,”老太太含糊不清地、费劲地说。“瞧,多么美好的黄昏啊。我睡了一天,现在两腿酸疼起来。哎哟,我这两条腿呀!不听使唤,还老是疼痛。”

“妈妈,让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邻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阿斯塔霍夫先生吧。”

“很高兴,”老太太抬起她那双又大又黑、但已经暗淡无光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说。“请您多关照我的儿子。他是个好人。我尽可能地提供给他受教育的机会。自然,只是女人应做的事。他现在做事还有点缺乏毅力,但以后,上帝保佑,他会渐渐持重起来,他到了该稳重的时候了。我也该把事务交给他了。是您吗,娜佳?”老太太瞥了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一眼,问道。

“是我呀,奶奶。”

“玛莎在倒茶吗?”

“是的,奶奶,她在倒茶。”

“还有谁在那儿?”

“还有伊万·伊里奇和叶戈尔·卡皮托内奇。”

“就是那个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的丈夫吗?”

“是的,奶奶。”

老太太咬了咬嘴唇。

“那好吧。米沙,看来现在我怎么也找不到村长了。吩咐他明天早点来见我,我有许多事要跟他说。我看得出,没有我,你们什么事都办不顺当。嗯,够了,我累了,送我回去吧,您……再见,老伙计,您的名字和父名我不记得了,”她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补了一句,“请原谅我这个老太婆吧。你们,孙女们,不要陪着我了。用不着了。你们呀,只会跑来跑去。听着,你们要安心地坐下来,坐下来温习功课。玛莎把你们都宠坏了。嗯,走吧。”

老太太费力地抬起的头又垂在了胸前……

轮椅车滚动了,轻轻地向前滚去。

“您的妈妈多大岁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

“她刚过了七十二岁。二十六岁的时候,她两条腿就不能走路了。我父亲去世之后不久,她就出现这种情况。想当年她还是个美人儿呢。”

大家都沉默不语。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什么?似乎是只蝙蝠飞过。哎哟,多么可怕!”

于是她急忙回客厅去了。

“我该回家了。米哈伊洛·尼古拉伊奇,吩咐给我备马。”

“我也该回去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您要去哪儿?”伊帕托夫低声问。“在这儿住一宿吧。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回去只要走两俄里路,而你回到家却要走整整十二俄里路呢。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着什么急呀?等月亮升起来再走,快了。那时路上更明亮些。”

“行啊,”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我很久没在月光下骑马了。”

“您就在这儿住一宿,好吗?”伊帕托夫问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

“我真不知……不过,如果我不给你们添麻烦的话……”

“哪会呢?一点儿也不添麻烦,我马上吩咐给您准备一个房间。”

“要知道在月光下骑马赶路真舒心,”仆人刚拿来蜡烛,端上茶,伊帕托夫同叶戈尔·卡皮托内奇坐下来打纸牌,老好人不声不响地在他们旁边坐下,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便开口说,“尤其是走在树林里,走在榛树丛中间。那真是既动人心魄,又赏心悦目,月光与影子交替闪现,那情景十分奇特——总使人觉得,仿佛有个人或前或后地悄然跟着您……”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宽容大度地咧嘴笑笑。

“还有,”她继续往下说,“在一个暖和而宁静的黑夜,您是否在树林边坐过?在那种时候我总是觉得,在身后,近在耳畔,好像有两个人用依稀可辨的低音热烈地争论着。”

“那是血液流动的突突声,”伊帕托夫说。

“您描写得十分富有诗意,”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瞧了他一眼。

“您这么认为吗?……如果这样,玛莎就不会喜欢我的这种描述。”

“为什么?难道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不喜欢诗歌?”

“是的,她认为这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全都是假的。因此她不喜欢富有诗意的描述。”

“真是一种令人奇怪的指责!”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声说。“是想象出来的!否则怎么办?要不,作家怎么搞创作?”

“嗯,那是。不过,您也不应该喜欢诗歌。”

“恰恰相反,我喜欢优美的诗歌,但它要的确优美,悦耳动听,并且,这怎么说才好,要表现出一种想象,一种思想……”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站起身来。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迅速地向她转过身去。

“你到哪儿去,玛莎?”

“照料孩子睡觉去。快九点了。”

“难道没有你,她们就不能躺下睡觉吗?”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抓住孩子们的手,带着她们走了。

“她今天心情不好,”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我知道为什么,”她压低嗓音补了一句。“不过这很快会过去的。”

“请问,”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腔道,“您打算在哪儿过冬天?”

“也许在这儿,也许在彼得堡。我觉得在彼得堡过冬天会闷得慌。”

“哪会呢,在彼得堡会闷得慌?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描述起京都生活的种种舒适、方便和乐趣。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仔细听他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好像在察看他脸上的细部,有时暗自发笑。

“我看得出,您十分能说会道,”末了,她说,“看来,我不得不在彼得堡过冬天了。”

“您不会后悔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我从来也不会对什么事后悔,不值得花那心思。一个人如果做了件傻事,那就尽快把它置之脑后——这就完了。”

“请问,”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用法语说,“您认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很久了吗?”

“我倒想问,”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迅速地用嘲笑的口吻说,“为什么偏偏这句话您用法语来问我?”

“如此这般……没有任何特别原因……”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不,我认识她不很久。她是个出色的姑娘,对不对?”

“她很独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从牙缝里低声说。

“怎么,从您的口中,从像您这样务实的人的口中也会说出夸赞的话吗?我并不这么认为。也许在您看来,我也很独特吧?不过,”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打开的窗户外面看了看,补充说,“月亮一定升起来了,白杨树上方显露出月光了。我该走了……我去吩咐他们把‘花花公子’备好。”

“已经备好了,”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的侍童从花园里的阴影中走到洒在阳台上的一片月光下,说。

“啊!那好吧!玛莎,你在哪儿?快来跟我告别。”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从隔壁房间走出来。那几个男人从牌桌边站了起来。

“您就要走吗?”伊帕托夫问。

“是的,该回去了。”

她向花园的门口走去。

“这夜晚多美好啊!”她大声说,“你们走近一点,把脸贴上去;它仿佛在呼吸,你们感觉到了吗?散发着多香的气味儿!现在所有的花都醒来了。它们醒来了,可是我们却要去睡觉了……哦,玛莎,顺便告诉你,”她补充说,“我刚才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你不喜欢诗歌。好吧,现在再见……瞧,我的马牵来了……”

于是她踏着阳台的台阶急急跑下去,轻盈地跨上马鞍,说:“明天见。”随后她用马鞭抽了一下马脖子,向堤坝疾驰而去……侍童跟着她快步跑去……

大家都望着她的背影……

“明天见!”从白杨树后面再次传来她的嗓音。

马蹄的嘚嘚声在夏夜的静谧中久久地回响。最后,伊帕托夫请大家回屋里去。

“在外面确实很舒服,”他说,“可是我们得把那副牌打完。”

大家都听从他。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起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为什么她不喜欢诗歌。

“我对诗歌没多大兴趣,”她似乎不乐意地说。

“也许,您诗歌念得太少。”

“我自己不念,而是别人念给我听的。”

“难道您连一首也不喜欢?”

“是的,一首也不喜欢。”

“连普希金的诗也是如此?”

“是的,连普希金的诗也是如此。”

“为什么?”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没有回答,伊帕托夫转过脸,从椅背上探过身去,带着温和的微笑说,她不仅不喜欢诗歌,就连糖也不喜欢,总的说来,任何甜的东西她都受不了。

“不过,也有不甜的诗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提出异议。

“比如说哪些诗歌?”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问。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搔搔耳根……他自己记得的诗歌并不多,尤其是不甜的那种诗歌。

“比如说,”他终于大声说,“您知道普希金的《箭毒木 》这首诗吗?不知道?这首诗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甜蜜的诗。”

“请您背诵一下,”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随即垂下眼睛。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望了望天花板,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叨叨了一阵,终于把《箭毒木》背诵出来了。

他背诵了开头的四行诗之后,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慢慢地抬起眼睛来,而当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背诵完这首诗的时候,她同样慢悠悠地说:

“请再背诵一遍。”

“这么说,您很喜欢这首诗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

“请您再背诵一遍吧。”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又背诵了一遍《箭毒木》。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站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拿着一张纸、一瓶墨水和一支蘸水钢笔回来了。

“请给我把这首诗写下来,”她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好吧,很高兴,”他说,一边提笔要写,“但是说实话,我觉得惊奇的是您怎么这么喜欢这首诗。我刚才背诵给您听只是为了向您证明,不是所有的诗都是甜蜜的。”

“这倒是真的!”伊帕托夫大声说。“关于这几行诗你有什么想法,伊万·伊里奇?”

伊万·伊里奇只是习惯地瞥了伊帕托夫一眼,只字未说。

“瞧,写好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在最后一行诗的末尾打了个惊叹号,说。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向他道了谢,就把这张写满诗句的纸拿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半小时后就开晚饭了,又过了半小时,所有客人都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不止一次地跟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交谈,可是要跟她交谈下去是很困难的,他所谈的事情似乎她并不太感兴趣。他躺到床上,关于她,关于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想了很多。不过,如果不是隔壁房间的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打搅他,他大概很快就会沉沉入睡。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的丈夫早已脱了衣服,躺到床上,与自己的仆人交谈了很长时间,一直在训导他。他的每句话都清晰地传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耳朵里:两个房间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间壁。

“把蜡烛拿在你的面前,”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用抱怨的声音说,“拿正了,让我能看清你的脸。你这没良心的家伙,你气得我变老了,变老了,气得我完全变老了。”

“哪能呢?我怎么会气得您变老了呢,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传来仆人那低沉的、睡意蒙眬的嗓音。

“怎么会?我告诉你是怎么气得我变老的。我对你说过多少回呀:米季卡,我常对你说,你无论跟我去哪儿作客,总要带上两套衣服,尤其是……把蜡烛拿在面前……尤其是衬衣。今天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明天我穿什么?”

“还穿今天穿的这件呗。”

“你气得我变老了,坏蛋,气得我变老了。我今天热得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好。把蜡烛拿在面前,你要知道,老爷跟你说话,不能睡着了。”

“但是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对我说:‘您总是带上这么多备用的东西。带来带去只是白白弄坏了衣服。’”

“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难道这是女人家管的事吗?你们气得我变老了。唉,气得我变老了!”

“亚希姆也这么说。”

“你说什么?”

“我说,亚希姆也这么说。”

“亚希姆!亚希姆!”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以责备的口吻重复道,“哎哟,你们气得我变老了,这些该死的,俄语也说不准。亚希姆!怎么能说成亚希姆?说不来,也可以说叶菲姆,因为真正的希腊名字叫叶夫菲米,你听懂我的话吗?……把蜡烛拿在面前……要是说得简略些,可以说成叶菲姆,但怎么也不能说成是亚希姆·亚希姆!”叶戈尔·卡皮托内奇补充说,还把亚字说得特别响。“你们这些坏蛋,气得我变老了。把蜡烛拿在面前!”

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继续对他的仆人训导了很久,尽管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老是唉声叹气、清清嗓子,并且还作出其他不耐烦的暗示……

末了,他终于让米季卡走了,接着便呼呼睡着了,可是这一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更不好受了: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打起鼾来低沉而有力,从最高音向最低音的过渡是如此变化多端,而且不时出现唿哨声,甚至还夹杂着舌头的弹响声,以致那间壁似乎也为之震颤起来。无奈,可怜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几乎要哭了。他睡的那个房间很憋闷,他躺着的羽毛褥子好像不断地散发出热气,紧紧裹住他的身子。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最终绝望地爬起来,打开窗户,贪婪地呼吸着夜间散发着清香的新鲜空气。窗户朝着花园。天空明亮,一轮圆月时而在池塘的水面上显映得清清楚楚,时而又变成长长的一束金光,缓慢地闪闪发亮。在花园里的一条小径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看见一个身穿女式衣服的身影,再细细一瞧:那是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苍白。她站着一动不动,突然说起话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但有人却能用威严的目光

把另一个人派往箭毒木那里,

他听到了这一诗句……

“可见,”他心里想,“这一诗句对她产生了多大的作用……”

于是他倍加仔细地侧耳倾听起来……可是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很快又沉寂下来,把脸转过来,几乎正面对着他。他简直可以看清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两条威严的眉毛和嘴唇……

蓦地,她颤栗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去,走进一排排又高又密的洋槐树投下的阴影里,马上消失不见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在窗口伫立了许久,随后又回到床上,可是好久没睡着。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思忖道,一边不停地辗转反侧,“都说外省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像并不如此!她真是个奇怪的人!明天我问问她在花园里干什么。”

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依然鼾声如雷。

第二天早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醒来得相当迟,刚在餐厅和大家一起喝完茶,吃完早饭,就要坐车回自己家,去料理一下农庄上的事务,尽管老伊帕托夫竭力挽留他。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也来喝茶,然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认为没必要问她昨天晚上在花园里散步的事。他这种人不大可能连续两天沉湎于某种哪怕异乎寻常的思绪和揣测之中。如果要问她,就要不得不大谈诗歌,而他所谓的“诗兴”早已使他厌倦了。他在田野里转悠了整整半天,直到吃午饭才回到家。他吃饭胃口大开,津津有味,接着又沉沉睡着了。一觉醒来,他便着手查总管的账目。但是他还没查看完账本的第一页,就吩咐仆人备一辆四轮马车,马上坐车到伊帕托夫卡庄园去了。显而易见,讲究实际的人往往也并不是铁石心肠,他们就像其他凡人一样,也不喜欢寂寞。

他驾着马车上了堤坝,听到说话声和音乐声。伊帕托夫家的人在进行俄罗斯歌曲大合唱。他在阳台上碰见早上告别的那一伙人。顺便说说,其中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也在场,所有人围着一个三十二岁左右的男人坐成一个圆圈。这个男人肤色黝黑,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双乌黑的眼睛,身穿一件天鹅绒短上衣,脖子上松散地系着一条红头巾,双手拿着一把吉他。他就是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哥哥彼得·阿列克谢伊奇·韦列季耶夫。看见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伊帕托夫老人顿时欣喜地惊叫起来,向他迎上前去,把他带到韦列季耶夫跟前,让他们互相认识。阿斯塔霍夫平平常常地向新朋友打了招呼后,又毕恭毕敬地向他的妹妹鞠了一躬。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我们正在进行乡村大合唱呢,”伊帕托夫说,然后指着韦列季耶夫又补充说:“彼得·阿列克谢伊奇是我们的领唱——领唱得好极了!您听听就知道了。”

“这太令人高兴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您也来参加合唱好不好?”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问他。

“我心里倒很乐意参加,可是嗓子不行。”

“这没关系!您瞧,叶戈尔·卡皮托内奇也在唱,我也在唱。您只要跟着唱就行。请坐下吧。哥哥,开始吧。”

“现在我们唱个什么好呢?”韦列季耶夫一边说,一边拨弄着吉他的琴弦,突然他停住了手,瞧着坐在身旁的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好像现在轮到您唱了,”他对她说。

“不,您唱吧,”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

“有一首歌歌名叫《沿着伏尔加母亲河》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神色庄重地说。

“不,这首歌留着结束时唱,”韦列季耶夫说,随后弹了一下琴弦,拉长声调地唱起《夕阳西下》

他唱得非常好,精神勃发而又活泼愉快。他那张神情坚毅的脸本来就富有表情,现在唱起歌来显得越加生动了。他偶然晃动一下肩膀,突然用一只手掌按住琴弦,接着又举起手,甩甩鬈发,自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在莫斯科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大名鼎鼎的伊利亚 和模仿过他。合唱队齐声跟着他唱。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那响亮而又柔美的嗓音比其他所有的嗓音更突出。这嗓音好像在领大伙儿唱,但她却不愿独唱,韦列季耶夫始终担任领唱人。

他们还唱了许多其他歌曲……

这时候随着黄昏的来临,一场大雷雨很快就要降临。其实中午以后天气已经开始闷热,远处雷声隆隆。可是原先早已挂在天边的、铅灰色的云彩现在才变成大片乌云,开始四下扩散,从树梢后面显现出来,闷热的空气越来越明显地震颤起来,而且被渐渐临近的雷声震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忽然刮起一阵风,树丛沙沙作响,随后沉寂下来,接着又哗哗响个不停,转眼间狂风大作。一片蒙眬的阴影在大地上空掠过,急速地驱赶着落日的余晖。密密的云团好像脱缰的野马,突然四下飘去,在天空中飞驰。不一会儿,雨滴开始飘落,雷声滚滚,电光闪闪。

“我们进屋去吧,”老伊帕托夫低声说。“要不,恐怕会淋湿的。”

于是大家站起身来。

“马上就进去,”韦列季耶夫大声说,“还有最后一首歌。你们听着:

啊,您,外屋,我家的外屋,

我家新的外屋……

他高声地唱了起来,用整个手迅速地叩击着琴弦。“新的用槭木盖的外屋,”合唱队跟着唱起来,大家都不由得渐入佳境。几乎就在这时候,哗哗地下起了倾盆大雨。但是韦列季耶夫一直把《我家的外屋》唱完。这首豪情满怀的歌曲时而被阵阵雷声所淹没,但在哗哗的瓢泼大雨声和流水声中似乎唱得更加气势如虹了。末了,合唱队迸发出最后一句歌词,结束了歌唱,于是大伙儿嘻嘻哈哈地跑进客厅去。两个姑娘,伊帕托夫的两个女儿,一边抖落连衣裙上的雨珠,一边大笑,笑得特别响亮。为预防万一,伊帕托夫关上窗,锁上门。叶戈尔·卡皮托内奇对他十分称赞,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在打雷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吩咐关上所有的门窗,免遭不测,因为雷电常打在空旷地上。博德里亚科夫瞅了瞅他的脸,走到一边去,不小心又撞到一把椅子上。他老是会出一些小乱子。

雷雨很快过去了。门窗又打开了,房间里充满了湿润的香气。仆人端来了茶。喝过茶之后,两位老人又坐下来打牌。伊万·伊里奇照常又坐在他们旁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刚走到与韦列季耶夫一起坐在窗口的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跟前,可是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马上把他叫去,跟他热烈地交谈起彼得堡以及彼得堡的生活来。她百般攻击彼得堡的生活,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始为之辩护。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好像竭力要把他留在身边。

“你们在争论什么呀?”韦列季耶夫问,一边站起身来,朝他们走来。

他走起路来懒洋洋地一摇一摆:他的一切动作都显示出一种说不上是散漫,也说不上是倦意的神情。

“争的全是关于彼得堡的事,”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回答。“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总是对它赞不绝口。”

“那倒是个挺好的城市,”韦列季耶夫说,“不过照我看,什么地方都不错。真的。一个地方只要有两三个女人,请原谅我的直率,再加上美酒,说实在的,那一个男人就别无所求了。”

“您的这番话倒使我惊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难道您真的认为,对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不存在……”

“也许……确实……我同意您的看法,”韦列季耶夫打断他的话茬,他说话虽然很有礼貌,但有一个不愿听完别人不同意见的习惯,“在这方面我说不上来,我不是哲学家。”

“我也不是哲学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而且丝毫也不想当哲学家。但是眼下谈的完全是另一方面的事。”

韦列季耶夫心不在焉地瞧着妹妹,而她微微含笑,向他俯下身去,压低嗓音说:

“彼得鲁沙,亲爱的,给我们扮个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的脸相吧,行行好。”

韦列季耶夫的面容转瞬间变了个样,天晓得他以什么神奇的本领把自己的脸变得与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的脸异乎寻常地相像,尽管他们俩的脸相毫无共同之处,韦列季耶夫模仿时只不过皱起鼻子,耷拉下嘴角罢了。

“不消说,”他开口低声说,嗓音模仿得跟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的一模一样,“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是位言行举止非常严格的女士,但她又是个模范太太。诚然,不论我说了什么……”

“比留廖夫斯基家的小姐们不一会儿都会知道,”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没笑出声来,接上去说。

“她们第二天都会知道,”韦列季耶夫说,并做了一个令人捧腹大笑的鬼脸,目光难为情地睨视着,连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见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得出您有模仿的天才,”他说。

这时韦列季耶夫伸手在脸上捋了一下,他的面容又恢复了常态,于是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大声说:

“啊,是呀!他什么人的脸相都会模仿,只要他想模仿……他在这方面真是个行家。”

“比如说,您也能模仿我的脸相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他。

“那还用说!”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当然能啰。”

“啊哈,那就请您模仿一下我的脸相吧,”阿斯塔霍夫对韦列季耶夫低声说。“我请求您哪,不必客气。”

“您也相信她的话?”韦列季耶夫稍稍眯缝起一只眼睛,带点儿阿斯塔霍夫说话的腔调问道,但他说得小心翼翼,嗓音很轻,所以只有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察觉,她紧紧咬住嘴唇没出声。“请您别信她的话,她也许还会对您说我的坏话哩。”

“您要知道,他可是个出色的演员呢,”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继续说,“演什么角色都行。演得惟妙惟肖!他既是我们的导演,又充当提台词的,什么都行。很可惜,您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

“妹妹,你的偏见把你给蒙骗了,”韦列季耶夫用庄重的、但仍然带有亲近的口气说。“这样,阿斯塔霍夫先生对你会怎么看?他会认为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哪能呢……”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口说。

“彼得鲁沙,我说,”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接口说,“请你给我们表演一下一个醉汉从衣袋里掏不出手帕来,或者最好表演一下,一个男孩在窗户上捉苍蝇,而苍蝇老是在他手指下飞来飞去的情景。”

“你真是孩子气十足,”韦列季耶夫说。

但是他还是站起来,走到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身边那个窗口,伸出一只手在窗玻璃上摆动起来,表演男孩捉苍蝇。他模仿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的动作十分逼真,确实令人惊讶不已。看上去,真的好像有一只活生生的苍蝇在他的手指下窜来窜去。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纵声大笑,渐渐地,屋子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面容没变,嘴角甚至没动一下。她垂下眼睛坐着,后来终于抬起眼睛,神情严肃地瞥了韦列季耶夫一眼,从牙缝里低声说:

“瞧,真有爱扮小丑的。”

韦列季耶夫立即掉转身去,离开了窗口,在屋子中间站了一会儿,就朝阳台走去,接着从那儿走到已经一片漆黑的花园里。

“这个彼得·阿列克谢伊奇可真是个小丑!”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把一张七点的王牌甩在对手的爱司上面,大声说。“真是个小丑!”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站起身来,匆匆走到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跟前,压低嗓音地问她:

“你刚才说我哥哥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呀,”后者回答。

“怎么会没说什么,不可能没说什么。”

稍停片刻,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低声说:“我们走!”说罢,就抓住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手,强把她拉起来,随后拽着她一起往花园里走去。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不无惊讶地望着这两个姑娘的背影。不过她们出去的时间并不久,过了一刻钟,她们回来了,彼得·阿列克谢伊奇跟随她们一起进了屋。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一边走进屋,一边大声说。“花园里有多好啊!”

“嗯,是呀,”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低声说,“顺便问问,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昨天晚上我在花园里看见的是不是您哪?”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倏地瞧了他一眼。

“据我所听到的,朗诵普希金的《箭毒木》的也是您吧?”

韦列季耶夫微微皱起眉头,也望着阿斯塔霍夫。

“不错,是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不过,我可没朗诵什么诗:我从来不喜欢朗诵诗。”

“也许是我的幻觉,”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腔道,“但是……”

“是您的幻觉,”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冷淡地说。

“《箭毒木》是首什么诗?”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问道。

“这您不知道?”阿斯塔霍夫反问道,“这是普希金写‘在那瘠薄不毛的荒漠上’的一首诗,您不记得了吗?”

“我记不起来了……箭毒木是种毒树?”

“对。”

“就像达杜拉 ……你记得吗,玛莎,我们阳台上的那些绽开着长长的白色花朵的醉心花在月光下有多么美丽?你记得吗,它们散发出的那种甜蜜的、诱人的、有毒的气味有多么香呀?”

“是有毒的香味!”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声说。

“是的,是有毒的气味。您干吗大惊小怪的?据说,它是危险的,可是它能引诱人。为什么可恶的东西也能引诱人?可恶的东西不应当是美丽的!”

“哎哟!多奇妙的见解!”彼得·阿列克谢伊奇说,“我们扯得离那首诗太远了!”

“我昨天把这首诗念给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听,”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接口说,“她也非常喜欢。”

“啊,那就请再念一遍,”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

“好吧,”

于是阿斯塔霍夫又把《箭毒木》念了一遍。

“太庄重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刚念完,韦列季耶夫仿佛不高兴地说。

“太庄重了?”

“不,不是指诗……对不起,我似乎觉得您念得不够自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也许说错了。”

“不,你没说错,”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一字一顿地说。

“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你的眼里,我是个天才,一个聪慧的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干,可惜的是,这个人太懒。说得对不对?”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只是点点头。

“我不跟您争论这个,您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不免有点儿生气。“这与我无关。”

“对不起,我说错了,”韦列季耶夫急忙说。

这时候一局纸牌打完了。

“哎哟,”伊帕托夫站起身来说,“顺便说说,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我的邻人,本地的一名地主,一个最了不起、最受人尊敬的人物,名叫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阿基林,他委托我请您是否能赏光,光临他的舞会。说是个舞会,我只是为了说得好听些才这么说,其实只是个随意跳跳舞的晚会罢了。他本人很想来邀请您,但又怕打扰您。”

“我十分感谢这位地主先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可是我必须回家了……”

“您猜舞会什么时候举行?就在明天举行。明天是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的命名日。晚一天回家没什么,您的光临会使他感到十分高兴的!再说他家离这儿只有十俄里。如果您答应的话,我们就用马车送您去。”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你们也去吗?”

“我们全家都去!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和彼得·阿列克谢伊奇也去,大家都去!”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现在可以邀请我组成第五对舞伴跳卡德里尔舞,”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前面四对舞伴都已组成。”

“您十分热情,那么跳玛祖卡舞您也有舞伴了吗?”

“我?让我想想……好像没有舞伴。”

“既然如此,如果您愿意,我希望有幸……”

“这么说,您答应去啰?好极了。我们一起去。”

“好呀!”伊帕托夫大声喊道。“瞧,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您真够朋友。这下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简直要欣喜若狂了。你说是不是,伊万·伊里奇?”

伊万·伊里奇本想依然一声不吭,但认为还是表示一下赞同为好。

* * *

“你怎么这么乐意,”一小时后,彼得·阿列克谢伊奇自己驾一辆轻便二轮马车,在妹妹身边坐下后问她,“你怎么乐意去跟这种不伦不类的人跳玛祖卡舞呢?”

“我有我的打算,”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

“请问:什么打算?”

“那是我的秘密。”

!”

这时他轻轻地抽了马一鞭子,因为马竖起耳朵,直打响鼻,站住不肯走了。马被月光下蒙眬隐约的道上的一大片柳树丛的阴影吓着了。

“你要跟玛莎跳舞吗?”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也问哥哥。

“是的,”他冷淡地说。

“是的!是的!”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以责备的口气重复说。沉默了一会儿,她补充说:“你们这些男人,压根儿不配让正派的女人喜欢。”

“你这么认为吗?那么彼得堡来的那个不伦不类的家伙,就配得上正派的女人喜欢吗?”

“反正比你强。”

“原来如此!”

彼得·阿列克谢伊奇叹了一口气,说道:

上帝啊,当个……成年的妹妹的哥哥,

是件多麻烦的事啊!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禁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这是不消说的。现在我对你也觉得很为难。”

“真的吗?我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我指的不是有关玛莎的事。”

“那说的是什么事呢?”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脸上露出淡淡的哀愁。

“你自己知道,”她轻轻地说。

“啊,我明白了!那是没办法呀,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喜欢跟好朋友喝一杯,我是个罪人,我好贪杯。”

“够了,哥哥,请你别这么说……这话不能开玩笑。”

“特拉姆——特拉姆——塔姆——布姆,”彼得·阿列克谢伊奇从牙缝里低声说。

“这会使你完蛋的,可你还要开玩笑……”

“‘小伙子在播麦种,妻子却说在播罂粟,’”彼得·阿列克谢伊奇高声唱起来,用缰绳抽打马,于是马就疾步小跑起来。

韦列季耶夫回到家,没有脱去外衣,而且两小时后,朝霞刚刚在天空中升起来,家里已不见他人影了。

在他的庄园与伊帕托夫卡庄园之间的半道上,在宽阔的沟壑的峭壁上方,有一片不大的桦树林“禁伐区”。那些小树长得密密匝匝的,它们挺拔的树干还没遭到过斧子的砍伐。桦树的细小叶子在柔软而又细嫩的野草上投下黯淡的、但几乎是连成一片的阴影,草地上遍地绽开着毛茛的金黄色花朵、半灌木的风铃草白色的小花和洋丁香深红色的十字形小花。初升的太阳给整个林子洒下强烈的、但又不十分耀眼的阳光。到处是闪闪发亮的露珠,有的地方大颗的露珠会突然迸发出一片红光来。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那么静谧,但是一切都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洋溢着勃勃生机,显示着清晨那种纯洁与壮美。只听见云雀在远处的田野上空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小树林里有两三只小鸟儿不慌不忙地在啁啾着,接着似乎还倾听它们唱的效果如何。湿润的泥土渗透出阵阵浓烈而又清新的气味,洁净而又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中不时泛起阵阵凉风。这一切都显示出早晨、一个夏日美好早晨的氛围,宛如一个刚醒来的婴孩那张红扑扑的、刚洗净的小脸蛋那样使人感到可亲。

在离沟壑不远的一块林中空地中间,韦列季耶夫在铺着外套的地上坐着。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站着靠在他身边的一棵白桦树上,双手抄在背后。

他们俩都沉默不语。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眼睛凝视着远方。她的白头巾已从头上滑落到肩膀上,和风吹拂,微微掀动着她那匆匆梳理过的头发的末梢。韦列季耶夫伛偻着身子坐着,拿着树枝不时地敲着草地。

“怎么,”他终于开口说,“您生我的气了吗?”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没回答。

“玛莎,您生气了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倏地瞥了他一眼,稍稍转过身去,低声说:

“是的。”

“为了什么?”韦列季耶夫问,扔掉了树枝。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又不回答。

“不过,您确实有权利生我的气,”韦列季耶夫稍许沉默了一会儿又开腔道。“您一定认为我这个人不仅轻率,而且还……”

“您不了解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打断他的话。“我压根儿不是为了自己而生您的气。”

“那为了谁呢?”

“为了您本人。”

韦列季耶夫抬起头,笑了笑。

“啊!我懂了!”他说。“又是这念头!您一想起我会一点儿没出息,就担忧起来。要知道,玛莎,您是个了不起的人,真的。您对别人关心得这么多,而对自己本人却关心得这么少。您完全没有利己主义,真的。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的姑娘了。但可惜的是:我根本配不上您。我这不是说笑话。”

“您这样下去就更糟了。明知如此,却又什么也不去做。”

韦列季耶夫又笑了笑。

“玛莎,把您的一只手从背后抽回来,递给我,”他带着亲热、讨好的口气说。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只是耸了耸肩。

“把您那美丽而又尊贵的手递给我,我想恭敬地、温存地亲吻它一下。轻浮的学生就是这样吻他宽容的老师的手的。”

说着,韦列季耶夫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探过身去。

“够了,别开玩笑了!”她低声说。“您老是嘻嘻哈哈开玩笑,再这样下去,把您的一生都玩笑掉了。”

!开玩笑会把一生都玩笑掉!这真是一种新的说法!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我看你用开玩笑这个动词,是指它的本义吧?”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皱起眉头。

“够了,韦列季耶夫,”她又说了一遍。

“把一生都玩笑掉,”韦列季耶夫接着又说,然后站起身来,“不过您这样,结果会比我更糟,您老是一本正经的,会把您的一生都‘正经掉’的。要知道,玛莎,您使我想起普希金的《唐璜》 中的一幕戏。您没读过普希金的《唐璜》吗?”

“没读过。”

“哦,我忘了,您是不读诗歌的。诗剧中说客人们纷纷来找劳拉,可是她把他们都撵走,只留下卡洛斯一个人。他们俩走到阳台上,那个夜晚十分美妙。劳拉在欣赏夜色,卡洛斯冷不丁向她说起,随着时间的逝去,她一定会变老的。‘这有什么,’劳拉说,‘现在巴黎也许又冷又下雨,而我们这里却是“夜晚散发着柠檬和月桂的芳香”。’关于未来能猜想什么呢?您瞧瞧,玛莎,难道这里不美吗?您瞧,一切都欣欣向荣、富有生命力,一切都那么年轻。难道我们自己不年轻吗?”

韦列季耶夫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挨近一点,她没有退后回避他,但也没有向他转过头来。

“您笑一笑,玛莎,”他继续说,“我只想看看您那和善的笑容,不愿见到您平时那种讥笑。我喜欢您那种充满善意的笑。抬起您那双高傲的、严厉的眼睛吧。您又怎么啦?您又要转过脸去?那就把您的手递给我吧。”

“哎哟,韦列季耶夫,”玛莎开口说,“您知道我不善言辞。您给我述说了那个劳拉的故事。但要知道,她是个女人……女人不考虑未来是可以原谅的。”

“玛莎,您说话的时候,”韦列季耶夫说,“由于自尊和害羞,老是脸红,鲜红的血直往脸上涌,我对您的这种脸色喜欢极了。”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直视着韦列季耶夫的眼睛。

“再见,”她低声说,马上把围巾拉到头上。

韦列季耶夫拽住了她。

“行了,行了,您慢着!”他大声喊道。“那您想说什么?您尽管吩咐!您想要我去当差,还是去当一名农艺师?要不,就让我出版一本吉他伴奏的情歌,或者发表一部诗集、绘画集,或者去从事绘画、雕塑,或者去走钢丝?我什么都干,您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您对我满意!说真的,玛莎,请相信我。”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又瞥了他一眼。

“您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不会落实在行动上的。您得保证听我的。”

“当然,我听您的。”

“您要是听我的,那我曾经好几次请求您……”

“请求什么?”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一时语塞了。

“别再喝酒了,”她终于低声说。

韦列季耶夫笑了起来。

“哎哟,玛莎呀,玛莎!您也在操这份心呀!我妹妹也这么忧心忡忡。是的,我喝酒,但是首先我压根儿不是个酒鬼;其次,您是否知道我为什么喝酒?您瞧那只燕子……您看,它勇敢地扑扇着翅膀,摆动着小小的身子,愿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它时而往上蹿,时而往下落,甚至高兴得啾啾叫个不停,听见吗?我喝酒,就是想要体验一下那只燕子感受的那种感觉……愿飘到东就飘到东,愿晃到西就晃到西……”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玛莎打断他的话头。

“怎么叫为了什么?人生在世除了这,还能为了什么?”

“难道不喝酒就不行吗?”

“是的,不行。像我们这些人都受过摧残,颓丧了。瞧,情欲……也能起那样的作用。我爱您,也就是由于这缘故。”

“就像喝酒一样……那我太谢谢了。”

“不,玛莎;我爱您跟爱喝酒不一样。稍等等,有朝一日我会向您证明这一点的,瞧,到那时我们结了婚,到国外去。您要知道,我早已想到将来带您站到米洛斯岛 上的维纳斯女神像面前。瞧,到那时我就背诵这几句诗:

她带着庄重的目光站在

米洛斯的基扑里达面前,

她们俩,那大理石雕像

便仿佛因委屈而痛苦难言……

“我今天为什么老是引用诗歌?这大概是早晨的环境对我的影响吧。多么清新的空气!就如喝美酒一样醉人。”

“又扯到了酒,”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

“这有什么!这么美好的早晨,而且您在我身边,叫人怎不陶醉呢!‘带着庄重的目光……’,是的,”韦列季耶夫凝视着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继续说,“正是如此……不过我记得,我看见过,虽然很难得,但确实看见过这双美丽的黑眼睛,我发现了温柔的眼神!那时候这双眼睛多么妩媚动人!哎,玛莎,别转过脸去,唉,至少笑一笑吧……要是您的眼睛不愿赐予我温柔的目光,那么也得让我看到您的这双眼睛的神情是愉快的吧。”

“别这样了,韦列季耶夫,”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让我走吧,我该回家了。”

“不过我一定要逗您笑一笑,”韦列季耶夫接口说,“真的,非要逗您笑一笑不可。哎,您瞧,有只兔子在跑……”

“在哪儿?”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问。

“在冲沟对面,在燕麦田里跑着。大概有人惊动它了。兔子在早上本来是不跑的。您愿意让我叫它马上停下来吗?”

于是韦列季耶夫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兔子立时蹲下身来,扇动着耳朵,蜷缩起两只前爪,直起了身子,嘴里不住地嚼着,不时嗅嗅空气,然后又嚼起来。韦列季耶夫模仿兔子,敏捷地蹲下身子,接着皱皱鼻子,嗅嗅空气,又嚼嚼嘴,动作就跟兔子一样。兔子用爪子抹了两三下脸,抖了一下身子——大概它的爪子被露珠沾湿了——然后竖起耳朵,又继续跑了。韦列季耶夫用手抹了抹脸颊,也抖了一下身子……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忍不住笑了。

“太好了!”韦列季耶夫大声喊道,随即跃起身来,“太好了!瞧,您不是个卖弄风情的女子。您要知道,如果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有您这么一口牙齿,那她会老是笑个不停!但是玛莎,您不是上流社会的小姐,不会无缘无故地笑,您那双手不戴手套,因此吻起来让人觉得愉快,您那双手晒得黑黑的,使人感到很有力量,正因如此,我才喜欢您……我之所以爱您,是因为您不会卖弄聪明,您高傲、沉默寡言;因为您不读书,不喜欢诗歌……”

“您是否愿意让我念几句诗给您听听?”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打断他的话说。

“念诗?”韦列季耶夫惊异地问道。

“是的,就念昨天彼得堡的那位先生念的那几句诗。”

“又是《箭毒木》?……这么说您确实经常夜晚在花园中朗诵这首诗吗?这首诗合您的心意……不过,您难道真的这么喜欢这首诗吗?”

“是的,我真的喜欢。”

“朗诵一下吧。”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害羞起来……

“朗诵吧,朗诵吧,”韦列季耶夫反复说。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朗诵了。韦列季耶夫面对她站着,两手交叠在胸前,凝神倾听。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从朗诵第一句诗起,就慢慢地抬起眼睛,仰望天空;她不愿遇上韦列季耶夫的视线。她用平稳、柔和的声调朗诵,这声调使人想起大提琴的声音。但是当她朗诵到

这可怜的奴隶终于死在

不可违抗的主人的脚旁……

这句诗的时候,她的嗓音颤抖起来,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似的扬起紧锁的、高傲的眉毛。两眼不由得流露出十分钟情的神情,紧盯着韦列季耶夫……

他骤然匍伏在她的脚下,搂住她的双膝。

“我是你的奴隶,”他大声喊道,“我跪在你的脚下了,你是我的主人,我的女神,我的有一双安详的大眼睛的赫拉 ,我的美狄亚 ……”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本想推开他,但她的一双手却按在他一头浓密的鬈发上不动了,她面带惶遽的笑容垂下了脑袋……

要举办舞会的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阿基林属于这一类地主,他们虽然家产不多,但日子过得舒服,并且经常款待客人,他们的这种本领着实令左邻右舍惊叹。他有四百来个农奴,常在他自己建造的那座石砌的富丽堂皇的大宅邸里接待全省的头面人物,他的宅邸带有圆柱、塔楼,塔楼上还竖着旗帜。这座庄园是他父亲遗留下来的,过去从来也不显得华丽。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长年不在庄园,一直在彼得堡供职。后来终于在十五年前,他以八等文官的头衔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回到故里。他立即着手改建这座庄园,并再建一些屋子,接着立即组成一支乐队,然后经常举行宴请。起初大家都预料,他不久必然会破产,而且不止一次地流传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的庄园将要拍卖的消息。但是一年年过去,宴请、舞会、聚会、音乐会依然一次次举行,一幢幢新的建筑平地而起,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蘑菇似的。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的这座庄园仍然没有拍卖,他本人照旧过得很好,最近甚至还胖了点儿。这时左邻右舍的闲聊又改变了话题。他们暗地里说他有些巨款,好像隐藏着,还传言他有财宝……“要是他是个出色的当家人,那还有这种可能,可是他根本不是这种人!”贵族们彼此之间这么议论道,“压根儿不是!瞧,这就是令人惊异和不可思议的地方。”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很乐意去拜访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他十分好客,而且还愿意跟客人们打牌,无论下多大的赌注都打。他个儿矮小,头发花白,长着尖尖的脑袋、发黄的脸和一对黄眼睛,脸总是刮得光光的,身上还洒香水。他无论是平时还是节假日,老是穿件宽大的蓝色燕尾服,钮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粒,打着个大领结,习惯把下巴颏缩在领结里,穿衬衫也十分讲究。他嗅鼻烟的时候,时常眯起眼睛,噘起嘴唇,说话也十分彬彬有礼、柔声细语,并且为表示尊敬,老是在一句话最后一个词的末尾加上“C”。从外表看来,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并不显得特别活跃,一般地说,他的外貌不会使人有好感,看上去也像是个聪明人,虽说他的眼睛里有时也会闪现狡狯的神色。他把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婚事安排得妥妥帖帖,小女儿还待字闺中。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也有个妻子,可她是个无足轻重、沉默寡言的人。

晚上七点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身穿燕尾服,戴着白手套,来到伊帕托夫家。他看见他们家里人都已着装完毕;那两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坐着,生怕弄皱她们洁白、浆硬的连衣裙。老伊帕托夫看见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穿着燕尾服,指着自己穿着的常礼服,亲切地责怪了他几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深玫瑰红的薄纱连衣裙。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对她说了几句恭维话。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美把他吸引住了,虽说她显然见他有点害羞。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他也喜欢,但是她那无拘无束的举止使他感到有点儿窘迫。就连她的言语、目光和笑容都常常流露出嘲笑的意味,使他那京都人的、有教养的心觉得不安。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嘲笑别人时,他也愿意与她搭档,但是一想到她竟然会嘲笑他本人,心中顿生不快。

舞会已经开始。阿基林家的大厅里宾客如云,伊帕托夫一家人陪伴着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走进客厅的时候,家庭乐队齐声奏起了舞曲,乐声或高或低,节奏明快。主人在门口迎接他们,感谢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赏光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愉快——他是这么说的——接着挽着伊帕托夫的胳臂,把他带到客厅里的牌桌边。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受的教育很少,他家里的一切,无论是音乐、家具,还是食物、酒,不仅不能说是头等的,甚至连二等的都算不上。但是他什么东西都很充足,而且他本人不摆架子,不自吹自擂……左邻右舍的贵族不需要他拿出更多的什么东西,已对他的款待十分满意。譬如,吃晚饭时,摆上了切成小块的、很咸的鱼子酱,但谁也不会用手指来阻挡它,都把它当作下酒菜。固然,酒是廉价的,不过还是葡萄酒,不是其他什么饮料。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家的软座座椅让人坐着觉得确实有点不舒服,因为这些座椅的弹簧太硬,没有一点弹性。有弹簧的软座椅子如此,更不用说许多没有弹簧的长沙发和扶手椅了。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找个用加鲁斯布料做的座垫搁在身下,因为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的太太亲手缝制的这种座垫家里有很多,到处都是,这样,别人也不会有什么不满足了。

总之,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家的风气与该县的居民那种日常生活的思维方式和不注重礼节的习俗是相符的。仅仅由于阿基林先生的谦让,贵族会议上推选的首席贵族不是他,而是退伍少校波德佩金。这个人也十分受人尊敬,担任首席贵族当之无愧,虽然他常常把头发从左耳边梳往右鬓角,把唇髭染成淡紫色,而且患有气喘病,饭后常常有点郁闷。

舞会正在进行。十对舞伴在跳卡德里尔舞。男舞伴是驻扎在附近的一个团的几个年轻军官,还有几个不很年轻的地主和两三名城里来的官员。一切都很得体,一切都很正常。首席贵族在与一位退休的四等文官和拥有三千农奴的富有的老爷打纸牌。那位四等文官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说话很轻,两个并拢的脚后跟一动也不动,摆出昔日舞蹈家常用的那种姿态,也不转动一下被优质天鹅绒领子遮住一半的脑袋。那位有钱的老爷却相反,不知为什么老是发笑,老是扬起眉毛,翻白眼珠。诗人博德里亚科夫,一个模样愚笨、粗野的人,正在屋角跟一位有学问的史学家叶夫休科夫交谈:他们俩谈得津津有味。他们旁边有一位上身特长的贵族,在对另一位贵族阐述自己大胆的看法,后者怯生生地望着他的额角。靠墙坐着几个头戴五颜六色的包发帽的做母亲的,门口聚集着几个衣着一般的老爷,其中年轻的面露窘色,上了年纪的则显得脸色平和。但这一切是描述不完的。再说一遍:一切都很得体。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来得比伊帕托夫一家人早一点。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看见她在跟一个模样很俊的年轻人跳舞,这个年轻人有一双传神的眼睛,留着又细又黑的小胡子,牙齿洁白闪亮,身穿漂亮的燕尾服。他胸前呈半圆形地挂着一条金链子。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戴着白花。她那头发鬈曲的头上戴着一个用同样的花做成的小花环。她微笑着,摇着扇子,愉快地四下顾盼着。她觉得自己是这个舞会中的女皇。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走到她跟前,鞠了一躬,殷切地望着她,问她是否还记得昨天答应的事。

“答应的是什么事?”

“您答应跟我跳马祖卡舞,是不是?”

“是呀,当然跟您跳啰。”

站在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顿时满脸通红。

“Mademoiselle ,”他开口说,“您大概忘了,您事先已经答应今天跟我跳马祖卡舞的。”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十分窘迫。

“哎哟,天哪!这可怎办?”她说,“请原谅我,斯捷利钦斯基先生,我太颟颟顸顸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斯捷利钦斯基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眼睛。这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端起了架子。

“请别见怪,斯捷利钦斯基先生,”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继续说,“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而阿斯塔霍夫先生是位新朋友:就别让我为难了,让我跟他跳吧。”

“随您的便,”年轻人说。“不过您该开始了。”

“谢谢您了,”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低声说,接着就向新舞伴飘然而去。

斯捷利钦斯基瞧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又瞅了一眼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也望了望他,就走开了。

一曲卡德里尔舞很快跳完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在大厅里转悠了一会儿,随后走进客厅,在一张牌桌边站停下来。蓦地,他觉得有人从身后碰了碰他的胳臂。他掉转身去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斯捷利钦斯基。

“要是您允许的话,我们到隔壁房间去,我要跟您说两句话,”他操着带外国腔的法语非常有礼貌地说。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跟着他走去。

斯捷利钦斯基在窗前站停下来。

“在一位小姐面前,”他还是操着法语说,“我不能说别的话,只得这么说。但是我希望,您不会认为我当真打算把我跟mademoiselle Veretieff 跳马祖卡舞的权利让给您。”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不由得一惊。

“这话什么意思?”他问道。

“就这么个意思,”斯捷利钦斯基平静地回答,把两手插在怀里,鼓动起鼻翼。“我不打算这么做,仅此而已。”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也把双手插在怀里,但没鼓动鼻翼。

“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指出,”他开口道,“您这么做会把mademoiselle Veretieff弄得很不愉快的,我认为……”

“这么做我本人也感到极不愉快,可是谁也不会妨碍您放弃这种权利,您可以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事要离开……”

“我不会这么做。您把我看作什么人?”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请您满足我的要求。”

“满足您的要求……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

“您要求与我决斗吗?”

“正是这样,既然您不愿放弃跟她跳马祖卡舞的权利。”

斯捷利钦斯基竭力把这句话的口气说得平淡些。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心顿时揪紧了。他瞧了瞧自己这位料想不到的对手的脸。“呸!天哪,你有多蠢啊!”他心里想。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他大声问。

“我向来没有开玩笑的习惯,”斯捷利钦斯基神气十足地回答,“尤其是对我所不熟悉的人。您不肯放弃跟她跳马祖卡舞的权利吗?”他沉默了片刻,补了一句。

“我不放弃,”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好像一边在思索,一边说。

“好!我们明天就决斗。”

“很好。”

“明天早上我的副手会来找您。”

说罢,斯捷利钦斯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就走了。显然,他非常得意。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仍在窗前待了一会儿。

“真糟糕!”他想,“这就是结交的新朋友给你招来的事!自己非要上这儿来!这下可好!麻烦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恢复了常态,走进舞厅。

舞厅里已经在跳波尔卡舞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和彼得·阿历克谢伊奇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眼前一闪而过,在此之前他一直没看见彼得·阿列克谢伊奇。看起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脸色苍白,甚至有点忧伤。接着,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和一位罗圈腿的、但热情洋溢的小个儿炮兵从他身边飘然而过,她显得满面春风,兴高采烈。第二轮她又跟斯捷利钦斯基跳。斯捷利钦斯基边跳边使劲地往后甩头发。

“老兄,”突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背后传来伊帕托夫的嗓音,“您光瞧着,自己怎么不跳呢?您说实话,我们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个僻静的庄园,可是也不错,是不是?”

“好一个僻静的庄园,真见鬼,”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寻思道,他嘟嘟囔囔地向伊帕托夫回答了几句,就往舞厅的另一角落走去。

“我必须去找个副手,”他继续在思忖,“见鬼,到哪儿去找呢?韦列季耶夫是不行的,其他人我又不认识。鬼知道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心情烦躁的时候,说话老爱带个“鬼”字。

恰在这当口,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视线落在正站在窗前无所事事的老好人伊万·伊里奇身上。

“找他不行吗?”他思索着,接着耸耸肩,几乎出声地补了一句:“只得找他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朝他跟前走去。

“刚才我碰到一桩非常古怪的事情,”我们这位主人公面露勉强的笑容开口说,“您想想,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要求与我决斗,拒绝又不可能,我只得去找个副手,您是否愿意当我的副手?”

虽说大家都知道,伊万·伊里奇一向处事冷静,态度平和,但这种不同寻常的请求着实令他吃惊。他困惑不解地、直愣愣地望着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

“嗯,您要是答应,”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那我就万分感谢了,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只有您一个人……”

“我不能做您的副手,”伊万·伊里奇仿佛刚睡醒,嘟嘟哝哝说,“绝对不能做。”

“为什么?您对这种不愉快的事感到害怕吧?不过我可以担保,这一切都会保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这几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脸发红,心发慌。

“这有多傻!这一切真是傻透了!”同时他头脑中这么断定。

“对不起,我怎么也不能做您的副手,”伊万·伊里奇重复了一遍。他边摇头边往后退,不小心又碰倒了椅子。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不得不拒绝别人的请求,不过这个请求也太难为人了!

“那您至少也得帮我这个忙,”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用惶惶不安的嗓音继续往下说,“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您可别告诉任何人,我恳求您做到这一点。”

“这我能做到,这我能做到,”伊万·伊里奇急忙说,“可是那件事我可不能做,随您怎么说,我也决不能做。”

“嗯,那好吧,那好吧,”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低声说,“但是您别忘了别告诉任何人,我希望您说话要小心……”他烦恼地自言自语道,“我明天去告诉那位先生,我找不到副手,让他本人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反正我在这儿是个外来人。我见鬼了,干吗非要去找那位先生不可!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心里十分不痛快。

这时候舞会还在继续进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很想马上离去,但是在马祖卡舞结束之前,根本别想这么做。他怎么能让对手洋洋得意呢?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不走运,碰到舞会的司仪是个举止放肆的年轻人,他留着长头发,胸脯凹陷,胸前弯弯扭扭地系着一条形状如小瀑布似的黑缎子领带,上面还别着一枚颇大的镀金佩针。这位年轻的先生已熟知上流社会的一切风尚和习俗而享誉全省,虽说他在彼得堡待了总共只有六个月,而且还未进入过地位高于六等文官桑达拉基和他的女婿、五等文官科斯坦达拉基的人家。每场舞会都由他当司仪,他老是以击掌来示意乐师们演奏,在喇叭的怒号和小提琴的尖叫声中,他大声嚷嚷道:“En avant deux! ”或者叫道:“Grande chaine! ”或者又叫喊道:“A vous, mademoiselle! ”并且脸色苍白,汗涔涔的,不时在舞厅里窜来窜去,急速地滑过,地上发出沙沙响声。他不到半夜是从来不会让跳马祖卡舞的。“这还算是宽容的呢,”他常常这么说,“要是在彼得堡,我非得让你们挨到两点钟不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似乎觉得这个舞会时间太长了。他像个影子似的从舞厅游荡到客厅,偶尔用冷淡的目光与自己的对手对视一下。他的对手不放过每一场舞。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邀请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跳卡德里尔舞,可是她已经被人邀请了。有一两次他与操劳的主人交谈几句,而主人发现新来的客人一脸烦闷,似乎觉得不安。末了,终于骤然响起大家所盼望的马祖卡舞曲。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找到自己的舞伴,搬来两把椅子,与她坐在最后几对舞伴中间,几乎正对着斯捷利钦斯基。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当司仪的年轻人首先与舞伴翩然起舞。他拽着舞伴跳起了马祖卡舞,神情专注,而且不时地用脚踩地板,仰起头——这一切几乎不是笔墨所能描绘的。

“我看,阿斯塔霍夫先生,您感到无聊了吧?”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蓦地面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口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您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从您的表情看出来的……您来到此地,一次也没笑过。我没料想您会这样。像您这样讲究实际的老爷,居然也会à laByron 板着面孔,不爱搭理人,这多不合适呀。还是让文人们去搞这一套吧。”

“我发现,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您常常管我叫讲究实际的人,好像取笑我似的。您想必认为我是个冷漠无情而富有理智的人,根本不懂得这一套……您是否知道真情?现在我告诉您: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常常觉得很不轻松,但是他认为自己内心所发生的事没必要向别人吐露。他宁愿保持沉默。”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扫视了他一下,问道。

“没什么意思,”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故作冷漠地说,同时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

“究竟有什么事?”

“真的,没什么事……以后总有一天您会知道的。”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本想追问下去,但这时一个小姑娘、主人的女儿把斯捷利钦斯基和另一个戴蓝眼镜的男舞伴带到了她跟前。

“您要‘活的’,还是要‘死的’?”小姑娘操着法语问她。

“要‘活的’!”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高声说,“我现在还不想死。”

这时斯捷利钦斯基向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鞠了一躬,于是她便跟他走开了。

那位被叫作“死的”、戴蓝眼镜的男舞伴悻悻地跟主人的女儿走了。这两个称呼都是斯捷利钦斯基臆想出来的。

“请告诉我,那位斯捷利钦斯基先生是什么人?”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刚回到座位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便问她。

“他在给省长当差,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不是本地人。他有点儿花花公子的习气,但他们这种人天生就是如此。我想您没有为跳马祖卡舞而跟他发生什么纠缠吧?”

“丝毫没有,”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支支吾吾地说。

“我真是太健忘了!您简直不可能想象!”

“我应当为您的这种健忘而高兴:它让我今天有幸与您跳舞。”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稍稍眯缝起眼睛望了望他。

“真的吗?您喜欢跟我跳舞?”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了一句恭维话作为回答。渐渐地,他打开了话匣子。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向来非常可爱,那天晚上尤为妩媚动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觉得她挺迷人。一想到明天要决斗,他的神经就兴奋,连说话也活跃起来,妙语连珠。在这个念头的影响下,他让自己在表达感情时稍带几分夸张的口气……“只得如此,就这样吧!”他思忖道。在他那一切话语中,在那克制的叹息中,在那突然变得忧郁的目光中,显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味,不由自主的伤感和一种悲壮的失望。末了,他也闲聊起来,居然大谈爱情,大谈女人,大谈自己的未来,并且大谈他对幸福的理解及对命运的企求……他用隐语拐弯抹角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在可能死亡的前夜,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跟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调起情来。

她仔细地听他说,笑笑,摇摇头,时而跟他争论几句,时而装作不信的样子……他们的交谈常常被一对对走近的舞伴所打断,后来话题出现了有点儿奇怪的变化……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起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关于她本人的情况,问起她的性格、她的喜好……起初她说些笑话敷衍,接着完全出乎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意料之外,冷不丁问他什么时候走。

“去哪儿?”他惊异地问。

“回自己家呀。”

“回萨索沃村吗?”

“不,回家,回您的一百俄里外的庄园。”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垂下了眼睛。

“我希望快点儿走,”他脸色忧郁地低声说。“我想明天……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要知道我有许多事要办呢!不过,您为什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事儿?”

“随便这么问问!”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回答说。

“是什么原因呢?”

“随便这么问问!”她重复了一遍。“一个人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还想了解我的性格,这个人的好奇心使我感到惊异……”

“但请问……”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刚要问……

“嘿,瞧这上面写的……念念吧,”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笑嘻嘻地打断他的话,一边伸手递给他一张刚从邻桌上拿来的糖果包装纸。这时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同另一位女舞伴在她面前站停下来,她站起来去迎接她。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与彼得·阿列克谢伊奇跳了舞。她脸上布满了红晕,有点儿发烧,可是神情并不愉快。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瞧着那张糖果包装纸——那上面有一行印得很糟的法文:

Qui me néglige, me perd,

他抬头一瞧,正好碰上斯捷利钦斯基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目光。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勉强笑了笑,一个胳膊肘支在椅背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那意思就是:“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时热情的炮兵搂着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回到她的座位跟前,两人急速地打了个旋,然后他鞠了一躬,两脚跟并拢碰响马刺,就离去了。她坐了下来。

“请教一下,”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一字一顿地说,“我该怎么理解糖果包装纸上的那句话……”

“那糖果包装纸上是句什么话?”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啊,对了!Qui me nélige, me perd. !那是句绝妙的处世格言,处处都能用得上。一个人无论在哪方面要想取得成功,就一点儿也不要轻视这方面的事……必须要有夺取一切的气概,那样也许能得到点什么。但我觉得可笑,我竟然对您这么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大谈起处世格言来了……”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纵声大笑,后来直到舞会结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竭力想恢复原先的交谈,但是都白费了。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像个任性的小孩在耍脾气,有意岔开他的话题。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对她述说自己的感情,可是她要么干脆不回答他,要么把他的注意力转到女士们的服装上,另一些男人的令人可笑的脸上,她哥哥灵巧的舞步上,以及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美貌上,并且聊起音乐,聊起昨天的事,聊起叶戈尔·卡皮托内奇和他的夫人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只是在舞会即将结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向她鞠躬辞行的时候,她才嘴角挂着讥笑,眼里露出嘲笑的神色说:

“您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这回也许要走得很远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祝您一路顺风。”

说罢,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迅速地跑到哥哥跟前,凑近他耳畔,愉快地嘀咕了几句,然后高声问道:

“你谢谢我吗?是不是得谢谢?不是吗?要不然,他就会邀请她跳马祖卡舞的。”

哥哥耸耸肩,低声说:

“反正这也不会出什么……”

她带他到客厅里去了。

“卖弄风情的女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心里想,抓起帽子,悄然地溜出舞厅。他事先关照仆人要做好准备,现在找到了他。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已经穿上大衣,突然有件事使他极其惊异:仆人向他禀告,他们走不成了,因为马车夫不知怎么的喝醉了,简直毫无办法叫醒他。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把马车夫咒骂了几句,但措辞很厉害(事情发生在前厅,有旁人在场)。接着他对仆人说,如果明天清早马车夫还没醒来,那谁也不能想象这会带来什么后果。说罢,他回到舞厅,请管家给他一个房间,说是不等吃晚饭就要去休息,虽说客厅里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这当口这家的主人蓦地好像从地板下冒出来似的,站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身边(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脚蹬一双没有后跟的靴子,所以走动时悄无声息),开始劝他留下用餐,并说晚饭将有头等的鱼子酱。但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借口头疼推托了。半小时后,他已经躺在一张不大的床上,盖着一条短被子,尽力想睡着。

可是他睡不着。他辗转反侧,竭力想其他什么事情,但是斯捷利钦斯基的身影老是在他眼前萦绕不去……瞧,他举枪瞄准了……瞧,他开枪了……“阿斯塔霍夫被打死了,”有人说。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虽称不上是个勇士,可也不是个胆小鬼。不过,他从来也没想到过要跟别人决斗……决斗?他是个明智的人,性情平和,又很注重礼貌,而且还幻想未来过富裕的生活,有般配的婚姻!如果这件事与他本人不相干,那他一定会纵声大笑,因为这整个事情在他看来,实在太荒唐,太可笑了。要决斗!跟谁决斗?干吗决斗?!

“呸,真见鬼!无聊透了!”他不由得大声喊了起来。“唉,要是他真的开枪把我打死的话,”他继续思忖着,“得采取措施,事先作一下安排……有人会为我惋惜吗?”

他苦闷地闭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把被子拉到脖子上……但依然睡不着……

黎明时分,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由于极度兴奋的失眠而身心疲惫不堪,正要打起盹来,突然觉得脚不舒服,有什么压着。他睁开眼睛一瞧……原来是韦列季耶夫坐在他的床沿上。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十分惊异,尤其是在他发现韦列季耶夫没穿常礼服,从他那敞开着的衬衫里面裸露着胸膛,头发披散在额角上,连脸色都变了的时候。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在床上欠起身来……

“请问……”他张开两臂,开口问道。

“我来找您,”韦列季耶夫用嘶哑的嗓音说,“对不起,我竟这种模样……我们多喝了一点……我想让您安下心来。我刚才对自己说:那里躺着一位绅士,他大概还没入睡。我们去助他一臂之力。您注意听着:您明天不用去决斗了,现在可以安睡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越加惊异了。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喃喃地问。

“是的,一切都调解好了,”韦列季耶夫继续说,“那位从维斯瓦河畔来的先生……斯捷利钦斯基……向您道歉……明天您会收到他的信……我再向您重复一遍:一切都结束了……您现在就安睡吧!”

韦列季耶夫说完这些话,便站起身来,迈着摇摇摆摆的步子向门口走去。

“可是请问,请问,”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口说。“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能相信……”

韦列季耶夫瞧了瞧他。

!您以为我是……那个……(说着,他稍稍向前俯了一下身)……告诉您了……他明天会给您捎信来……您在我心中并不引起特别的好感,可是豁达大度又是我的弱点。眼下怎么谈起这个?……这些都是瞎扯……”他挤了挤眼,又补了一句,“您说实话,您毕竟吓坏了吧,是不是?”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生气了。

“对不起,先生,终于……”他低声说。

“嗯,好吧,好吧,”韦列季耶夫面带和善的微笑打断他的话。“别发火。您不知道,我们举行舞会,每次都免不了会发生这种事……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这种事从来也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谁愿意惹出大祸来呢?唉,为什么不愿试试锋芒,逞逞英雄呢,啊?比如说,在一个外来的人面前充充好汉呢?In vino veritas. 您我都不懂拉丁文。但是我从您的神态看得出,您想睡觉了。祝您,一位讲究实际的先生和好心肠的人晚安。请接受另一个一钱不值的人的这种祝愿吧。Addio, mio caro!

于是韦列季耶夫走了。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过了一会儿大声喊道,并伸出拳头捶在枕头上,“这简直不成体统!……非得叫他解释清楚不可!这我可无法容忍!”

说罢这些话,过了五分钟他已经酣然入睡了。他觉得心情轻松了……已经过去了的危险使人精神缓和,心头充满甜蜜。

原来在韦列季耶夫深夜突然来找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之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加夫里拉·斯捷潘内奇有个堂侄子住在他家,独个儿占据了屋子底层的一个空房间。每当举行舞会,总有些年轻人在舞会间隙跑到他这儿来匆匆忙忙抽一会儿茹科夫牌香烟,晚饭后又聚集在他屋里一起狂饮滥喝。那天晚上到他那儿去的人有很多,斯捷利钦斯基和韦列季耶夫也在其中。老好人伊万·伊里奇跟着其他人也转悠到这儿来了。大家做了热糖酒。尽管伊万·伊里奇答应阿斯塔霍夫不对任何人透露面临着的那场决斗,但是当韦列季耶夫无意中问起他跟那个萎靡不振的人(韦列季耶夫总是这么称呼阿斯塔霍夫的)谈了些什么的时候,老好人忍不住把他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全部谈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韦列季耶夫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陷入沉思。

“他要跟谁决斗?”他问道。

“哦,这我不能告诉你,”伊万·伊里奇说。

“那他跟什么人交谈过吗?”

“跟许多人谈过……也跟叶戈尔·卡皮托内奇谈过。他总不会跟他决斗吧?”

韦列季耶夫从伊万·伊里奇身边走开了。

热糖酒做好了,大家喝了起来。韦列季耶夫坐在一个最显眼的位子上。他生性快乐而又喜欢纵酒作乐,在年轻人的聚会中往往充当领头人。他迅速脱掉常礼服,解下领结。大家请他唱歌,他抓起吉他,唱了几首歌。这些年轻人喝酒喝得头都有点儿发热了,这时他们又站起来碰杯。喝得满脸通红的斯捷利钦斯基忽然跳到桌子上,把酒杯高高地举到头顶上方,高声喊叫道:

“我祝愿……我知道祝愿谁,”他急促地说,随后把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扔在地上,又补了一句:“让我的敌手明天也像这样被砸得粉碎!”

早已注视着他的韦列季耶夫,猛然抬起头来……

“斯捷利钦斯基,”他低声说,“首先你从桌子上下来:这不成体统,再说你那双靴子也令人厌恶;其次,你到我这儿来,我有事要对你说。”

韦列季耶夫把他带到一边。

“你听我说,老弟,我知道你明天要跟那位从彼得堡来的绅士决斗。”

斯捷利钦斯基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你怎么……谁告诉你的?”

“我对你说吧:我还知道你为了谁而决斗。”

“为了谁?我倒有兴趣听听。”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个塔列兰 !不消说,是为了我妹妹喽。好了,好了,别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了。这真让你变得像个大傻瓜似的。我想象不出你们是怎么惹出这么个结果的,但是我确切知道有这么回事。得了吧,老弟,”韦列季耶夫继续说,“你这会儿还装什么蒜呀?我知道你早已在向她献殷勤了。”

“但这毕竟不能证明……”

“请你别再说下去了。还是听我对你说吧。我无论如何不允许决斗。你明白吗?这种愚蠢的行为会毁了我妹妹一生的。对不起,只要我活着……决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你我都会完蛋——这活该如此,可她应当活很久,而且要活得幸福。是的,我敢发誓,”他突然十分激动地补了一句,“其他人我可以不管,甚至是为我牺牲了一切的人,而对她,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毫毛。”

斯捷利钦斯基勉强地笑了笑。

“老伙计,你喝醉了,在胡扯……如此而已。”

“你难道就没喝醉吗?但是不管我喝醉没喝醉,这压根儿无所谓。而我现在说的是正经事。你不能去跟那位老爷决斗,对此我要作出保证。你没事找事非要跟他去纠缠在一起!你是醋劲大发了呢,还是怎么的?人家说热恋的人都很愚蠢,这话不假!她跟他跳舞,只是免得他想要邀请……好了,问题也不在这里。反正不许跟他决斗。”

“哼!这我倒要瞧瞧,你怎么阻止得了我?”

“那就这样:如果你不立刻答应我放弃这次决斗,那我跟你决斗。”

“是吗?”

“我的朋友,这你不必怀疑。我会当着大家的面,马上用最不寻常的方法让你名誉扫地,然后哪怕蒙着手帕跟你决斗。依我看,出于种种原因你是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的,是不是?”

斯捷利钦斯基勃然大怒,开口说这是intimi dation ,说他不允许任何人干涉他的私事,说他会什么也不顾的……但是最后还是顺从了他,表示愿意放弃任何谋害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生命的企图。韦列季耶夫拥抱他,而且不到半小时的工夫,他们俩已经第十次举杯喝Brüderschaft 了,也就是说,他们手拉着手喝酒的……那位年轻的舞会主持人也跟他们一起喝Brüderschaft,起先他并不逊色,可是后来终于醉得沉沉睡着了,模样十分天真,完全不省人事地仰卧了很久……他那苍白的小脸蛋的表情显得既滑稽可笑,又可怜……天哪!要是上流社会的女士们以及他的熟人看见他这副狼狈相,她们会说什么呢!但幸好,他连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士也不认识。

伊万·伊里奇在那个夜晚也出足了风头。他起初冷不丁唱起:“从前乡村里有一位男爵,”顿时使客人们大吃一惊。

“松雀!松雀唱起歌来了!”大家纷纷嚷嚷道,“松雀在夜晚唱歌,这是常有的事呀!”

“哼,好像我只会唱一只歌似的,”伊万·伊里奇带着一股酒劲反驳道,“我还会唱别的歌哩。”

“那好,那好,那好,那就给我们露一手吧。”

伊万·伊里奇沉默片刻,忽然用男低音唱起《克拉姆巴姆布利,祖辈的遗产》 ,但是他唱得走调,怪腔怪调的,马上引得大家哄然大笑,笑声盖过他的声音,于是他就沉寂下来。

等舞会结束,大家四下散去之后,韦列季耶夫去找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于是他们之间就出现了那场上面已经提到的、时间不长的交谈。

第二天一清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就赶车回自己的萨索沃村去了。他整个上午是在焦虑不安中度过的,几乎把一个来找他的生意人当作对方派来的副手,只是在仆人给他捎来斯捷利钦斯基的一封信之后,他才缓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信中的措辞非常巧妙……斯捷利钦斯基是这样开头的:la nuit porte conseil, monsieur, ——他一点儿也没有道歉,因为在他看来,他丝毫没有侮辱他的对手。不过,他承认头天他过于急躁了。在信的末尾他说,现在他完全听从阿斯塔霍夫先生(de m-r Astakhof)的吩咐,本人已经再也不希望满足自己的要求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立即写了一封回信,信中通篇都是客套话,笔调轻松,并带点自尊,但没流露出丝毫夸口的意味。信发出后,他不时地搓搓手,一边坐下来吃午饭,吃得十分高兴。吃完午饭,他甚至没事先派出途中备换的马匹,就往家赶路了。他现在走的这条道离伊帕托夫庄园大约有四俄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朝伊帕托夫庄园的方向望了望……

“再见,僻静的庄园!”他讥笑着低声说。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和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形象一瞬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摆了摆手,掉转身去,打起瞌睡来了。

一转眼过去三个多月。秋天早已来到,林中枯黄的枝叶已经凋落,山雀飞来,风开始狂呼怒号,这都是冬天来临的真正标志。但是大雨难得下,因此道上还不是十分泥泞。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趁这个时机,到省城去办几桩即将成交的买卖。那天早上他坐着马车到处转悠,晚上才去俱乐部。在俱乐部阴暗的大厅里,他遇到了几个熟人,其中有个名叫弗利奇的退伍老骑兵大尉,他是个大名鼎鼎的生意人,爱说俏皮话、爱打牌和喜欢播弄是非。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与他交谈起来。

“哦,我恰好想起来了,”退伍骑兵大尉突然大声喊道,“近日,有一位您熟识的太太坐车路过此地,她嘱咐我向您致意。”

“哪一位我熟识的太太?”

“斯捷利钦斯卡娅呀。”

“我可不认识什么斯捷利钦斯卡娅。”

“她还是个姑娘时您就认识她了……她娘家姓韦列季耶娃……姓名叫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她的丈夫在我们省长手下做事。您大概也见到过他……是个很活跃的人,蓄着小胡子……他讨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而且还得到一笔财产。”

“原来如此,”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她嫁给了他……哼!他们到哪儿去?”

“到彼得堡去。她还吩咐我提醒您记住什么一张糖果包装纸……如果允许我好奇地问一下的话,那张糖果包装纸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个好播弄是非的老家伙向前伸出那条尖尖的鼻子,倾听着。

“我不记得了,真的,那只是个玩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请问,她哥哥现在在哪儿?”

“彼得吗?唉,他糟透了。”

弗里奇先生向上直翻他那双狐狸似的小眼睛,叹了口气。

“他怎么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

“纵酒作乐!这个人算是完了。”

“他现在在哪儿?”

“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跟着一些吉卜赛姑娘不知去哪儿了,这是最可靠的消息。反正他不在本省,对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还有老伊帕托夫,他还住在那儿吗?”

“您说米哈伊拉·尼古拉伊奇吗?那个怪人?他还住在那儿。”

“他家里所有人……也都跟以前一样吗?”

“那当然,那当然。您要是当时娶他的小姨子为妻有多好,是不是?要知道她简直不像个女人,倒像尊雕像,真的。嘿——嘿!我们这儿大家常常谈论……说是……”

“原来如此,”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眯缝着眼睛说。

这时候,有人来请弗利奇去打牌,于是交谈就中断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本想快点回家去,但是这会儿突然收到萨索沃村长特意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村里有六幢宅院烧毁了,于是他决定亲自去那里一趟。从省城到萨索沃村约有六十俄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人暮时分就赶到了读者已经熟悉的那座屋子,立即吩咐召来村长和地方总管,把他们狠狠责骂了一顿。第二天早上他就去视察发生火灾的地方,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午饭后,他稍许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去拜访伊帕托夫。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如果不是听弗利奇说起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已经离开此地,他大概会待在家里。他不愿跟她再见面,但是再去看望一下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他倒是愿意的。

到了那儿,如第一次拜访时那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又恰好碰上伊帕托夫同老好人在下棋。老头儿看见他来了,非常高兴。但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似乎觉得他脸色显得忧心忡忡,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爽直、随便。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与伊万·伊里奇默默地互相瞧了一眼。这时他们俩都觉得很不自在,不过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全家都好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道,同时坐了下来。

“大家都很好,谢天谢地,十分感谢,”伊帕托夫回答说。“只有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不那么……她老是待在自己房间里。”

“她患感冒了?”

“不是……不舒服。待会儿,她会来喝茶的。”

“叶戈尔·卡皮托内奇怎么样?他现在在忙什么?”

“唉!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打击。他的妻子死了。”

“不可能!”

“她得了霍乱,一昼夜就死了。您现在可能认不出他了,他简直变了样儿。他常说:‘玛特廖娜·玛尔科夫娜不在了,生活成了我的负担。谢天谢地,我也快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真的,这个可怜的人儿绝望了。”

“啊,我的上帝,这多么令人痛苦!”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声喊道。“可怜的叶戈尔·卡皮托内奇!”

大家都沉默不语。

“我听说,您那位女邻居出嫁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微微红着脸说。

“是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吗?是的,她出嫁了。”

伊帕托夫乜斜着眼瞧了瞧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

“那还用说……对了,她结了婚,就离开了这里。”

“去彼得堡了?”

“是的,去圣彼得堡了。”

“我想,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时常惦念着她吧?她们俩似乎很要好。”

“当然,她惦念着她。不可能不惦念。不过说到她们的交往,我对您说,姑娘们交往还不如男人呢。她们在一起时挺好,一旦分开,就音信全无了。”

“您这样认为?”

“是的,的确如此。就拿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来说吧,就是这样。她走了之后,没给我们来过一封信。想当初她满口答应,甚至指天发誓说会给我写信。当然,她现在顾不上这个。”

“她走了很久了吗?”

“是的,走了快六个礼拜了。她结婚后的第二天,就学外国人的样儿,急急离去了。”

“据说,她的哥哥也不在这儿了,是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稍顿了片刻,说。

“是的,他也走了。要知道,他们都是京城里的人,他们在乡村是不会住很久的!”

“您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是的,不知道。”

“他偶尔来一次,转瞬又走了,”伊万·伊里奇说。

“他偶尔来一次,转瞬又走了,”伊帕托夫重复了一遍。“嗯,那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日子过得不错吧?”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又补了一句。

于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开始述说自己的情况。伊帕托夫听他说,听着听着,终于大声喊道:

“玛莎怎么还不来?伊万·伊里奇,你去把她找来。”

伊万·伊里奇从屋里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说,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马上就来。

“怎么,她头疼吗?”伊帕托夫压低嗓音问。

“是的,头疼,”伊万·伊里奇回答。

这时门打开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走进屋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站起身,鞠了一躬,他惊异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自从他上次见到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之后,她的模样变得厉害!红晕已从她消瘦的脸颊上消失,眼睛周围有一个很大的黑圈,嘴唇抿得紧紧的,显得很痛苦,整张木然呆滞的、黑黝黝的脸好像石雕似的。

她抬起眼睛,目光黯然失神。

“你感觉怎么样?”伊帕托夫问她。

“我身体很好,”她回答,接着在桌子边坐下,这时桌子上的茶炊已经沸腾了。

那天晚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照常又感到烦闷。而且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交谈都不怎么愉快。

“瞧,”伊帕托夫倾听着狂风怒号,插话说,“风声多么凄厉!夏天早已过去;秋天也快过去了,冬季就要来到。周围又要堆起雪堆。但愿能快点下雪。要不,这种时候到花园里去,不免让人忧伤……真是一片荒芜的景象。风吹得树枝哗哗地响……是啊,美好的日子过去了!”

“过去了,”伊万·伊里奇附和着说。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默默地瞧了瞧窗外。

“上帝保佑,美好的日子会回来的,”伊帕托夫说。

谁也没有应声附和他。

“您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在这儿愉快地唱歌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说。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老头儿叹了口气,回答说。

“不过您还能唱,”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转过身去,继续说,“您有这么好的嗓子。”

她没有搭话。

“那您的母亲怎么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不知如何继续交谈下去,问伊帕托夫。

“谢天谢地,她虽说疾病缠身,但还算过得去。她今天还坐着轮椅出来呢。实话对您说,她就像一棵断裂的枯树,老是吱吱嘎嘎地响。有的结实的小树都会倒,可你瞧,它却还能一直挺立着。嗬,嘿——嘿!”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把双手搁在膝上,垂下了头。

“可是她的日子仍过得很苦啊,”伊帕托夫又说,“俗话说:‘老来无欢乐。’”

“可青春也无欢乐呀,”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本想当晚就回家,但是这时外面一片漆黑,他不敢赶车回去了。又给他安排了楼上的那个房间歇息,三个月前他在那个房间过夜,被叶戈尔·卡皮托内奇的响声折腾了一宿……

“他现在是否还打呼噜?”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心里想,又想起叶戈尔·卡皮托内奇训斥仆人的那些话,回想起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突然出现在花园里的情形……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走到窗口,把前额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他发觉,他自己那张脸隐隐约约地从外面瞧着他,他的眼睛好像盯着漆黑的夜幕,过了不一会儿他才看清,没有星光的天空映衬出在黑暗中拼命地摇晃的树枝。不息的风在摇动树枝。

蓦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似乎觉得有一样白色的东西在地上一闪即逝……他注视了一下,笑了笑,耸耸肩,低声说:“瞎想些什么呀!”说罢,就躺到床上睡觉了。

他很快就入睡了,但是这一回他注定也不能过一个平静的夜晚。他被屋里骤然响起的奔跑声所惊醒……于是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只听见惊骇的嗓音、慌乱的喊叫声、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关门的砰砰声。接着又传来女人的哭泣声,花园里一片嚷嚷声,更远处应声响起了喊叫声……屋里乱作一团,喧哗声越来越厉害,……“失火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头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霍地从床上跃起身来,下了床,跑到窗口;可是不见火光,只见花园里星星点点的红色的火光在树林边沿小径急促地移动着——那是人们打着灯笼在奔跑。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迅速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与伊万·伊里奇撞个满怀。他脸色煞白,头发蓬乱,衣服没穿好,他匆匆奔跑,连自己也不知往哪儿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使劲抓住他的胳臂,焦急不安地问道。

“她完了,她淹死了,她投水自尽了,”伊万·伊里奇气喘吁吁地回答说。

“谁投水了?谁完了?”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不是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还能是谁!是他把她这个可怜的人害死的呀!来救人啊!伙计们,快去呀!小伙子们,快去呀!”

说着,伊万·伊里奇冲下楼去。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马马虎虎套上靴子,把大衣披在肩上,跟着他下楼去了。

在楼下屋里他没碰到一个人,大家都跑到花园里去了。他只是在靠前厅的过道里遇见两个小女孩,伊帕托夫的两个女儿。她们穿着白裙子,握紧着双手,光着脚板,站在搁在地板上的夜明灯旁,吓得要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穿过客厅,绕过一张翻倒的桌子,跑到阳台上。透过密密的树丛,往堤坝那个方向隐隐约约闪现出灯火和人影……

“去拿钓竿!快去拿钓竿!”传来伊帕托夫的声音。

“还要渔网,渔网,再弄条小船来!”其他的人也在嚷嚷。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循着喊叫声跑去。他在池塘岸边找到了伊帕托夫;挂在树枝上的一盏灯笼明亮地照着老头儿头发斑白的脑袋。他绞着双手,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摆摆地走动着。在他旁边,有个妇女正躺在草地上打冷战,号啕大哭。周围的人们都在忙碌着。伊万·伊里奇已经走到齐膝深的池水里,用竿子探测池水的深度。马车夫在脱衣服,浑身直哆嗦。有两个人沿岸边在拖小船。听得见村子里的街道上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风在呼啸,好像要竭力吹灭灯笼,而池塘里的水黑得令人可怕,在不停地拍溅着、喧哗着。

“我曾经听见了响声,”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跑到伊帕托夫跟前,大声喊道,“这可能吗?”

“钓竿,快把钓竿拿来!”老头儿对他嘀咕了一句作为回答……

“米哈伊尔·尼古拉伊奇,您也许看错了吧,哪能是她呢?”

“不!怎么能看错了呢!”躺在草地上的女人,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侍女哽咽着开口说,“我真该死呀,我听到她,我亲爱的女主人,纵身跳入水里;听到她在水里拼命挣扎,并且喊叫:‘救命啊’;接着又听到一声:‘救命啊!’”

“你怎么不拦住她呢!”

“我的老爷,我怎么能拦得住她呀?要知道,当时我发现她不在屋里,就赶紧去寻找她。我的心早就有这样的预感,因为最近几天,她一直愁容满面,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要出事,就径直往花园里跑,好像有人在提醒我似的。突然我听到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入水里,接着又听到她在大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哎哟,我亲爱的女主人哪!哎哟,我亲爱的女主人哪!”

“这也许是你的错觉吧?”

“怎么会是错觉!那么她现在人在哪儿?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在黑暗中似乎看见的那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就是她呀,”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心里想……

这时人们拿着钓竿跑来,也拖来了一张渔网,把它铺开在草地上。于是人们纷纷聚拢来,动手干起来,忙作一团……马车夫抓起一根钓竿,村长也抓起一根钓竿,两人跳上小船。小船离开岸边,他们就开始用钓竿在水里打捞。岸上有人给他们照亮。他们的动作,他们的身影在幽暗的翻腾的水面上,在灯笼忽明忽暗、依稀可辨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古怪而又可怖。

“瞧……瞧,钓住了,”马车夫忽然喊叫起来。

大家一时都在原地呆然不动了。

马车夫把钓竿拽到跟前,俯下身子一瞧……一样枝杈交错的黑魆魆的东西慢慢地浮了起来……

“是个树桩,”马车夫说,马上甩了那东西,把钓竿收了回来。

“回来吧,回来吧,”人们在岸上喊叫起来,“钓竿不管用,得用渔网。”

“对,对,得用渔网,”另一些人附和道。

“慢着,”村长说,“我倒钓住了……一样好像软乎乎的东西,”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

这时一团白晃晃的东西出现在小船边……

“是小姐!”村长突然喊道。“是她!”

他说得没错……钓竿钓住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连衣裙的袖管。马车夫立刻抓住了她,把她从水里拖上船来……接着他们使劲撑了两下船,小船便靠了岸……这会儿伊帕托夫、伊万·伊里奇以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家都向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跟前跑来,把她抬起来,用手托着送回家去。随后赶紧脱下她的衣服,进行抢救,给她生火取暖……但是种种尝试和努力都白费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始终没有苏醒过来……她的生命就此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就离开了伊帕托夫卡庄园。临行之前,他去向死者告别。死者身穿白连衣裙,躺在客厅里的桌子上……她那浓密的头发还没十分干,还未变相的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悲伤而又惶惑的神色,张开的嘴巴似乎竭力要说话,要发问……一双呈十字交叠的手仿佛忧闷地按住胸口……但是这个可怜的溺水者死时无论带着多么痛苦的念头,现在死神在她身上盖上了它那万事俱休、万念俱灰的印记……现在谁能懂得,她那张死灰色的脸在她还待在人世间的短暂时刻,即在埋入坟墓、永远消失之前最后一次与活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它要表明什么?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彬彬有礼地站在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的遗体跟前,陷入了沉思。他画了三次十字,就走出去了,竟没发现在屋角低声哭泣的伊万·伊里奇……那天恸哭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全家所有的仆人都痛哭不止: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身后给大家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过了一礼拜,老伊帕托夫终于收到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来信,于是他写了一封回信给她:

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一个礼拜之前,我不幸的小姨子、您的朋友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夜间跳入池塘,擅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在我们已经将她的遗体安葬。她断然采取这个令人痛心而又可怕的举动,事先也没跟我告别,甚至没留下一封信或者哪怕是表述自己最后意愿的一张字条……但是,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这个深重的、不可饶恕的罪名应当由谁来承担,这您最清楚!但愿上帝能对您的哥哥作出裁决,可是我的小姨子既无法不爱他,也经受不了与他的离别……

这封信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是在意大利收到的,那时候她与丈夫斯捷利钦斯基伯爵(在所有的旅店里人们都是这么尊称他的)一起去了那里。不过在那里斯捷利钦斯基不仅常去光顾一些旅店,而且也常出现在赌场和矿泉疗养院。起初他输了许多钱,以后就不再输了,这时他脸上显出一种既不像是疑心重重、也不是粗野的奇特表情,这种表情是完全出乎意料地遇上了麻烦事的人所常有的……斯捷利钦斯基难得与妻子见面。然而,娜杰日达·阿列克谢耶夫娜身边少了他,也不觉得寂寞。她养成了对艺术的爱好。她结识的演员越来越多,而且常常喜欢跟年轻人讨论美的问题。伊帕托夫的来信使她极为悲痛,但是这并没妨碍她当天去“狗洞”观看那些可怜的畜生在硫磺的烟气中被憋得喘过气来的情形。

她不是独个儿去的。陪她去的有许多她的倾心者。其中有一位被认为是最可亲的名叫波佩连的先生,他是一位在事业上尚未取得成就的法国画家,蓄着胡子,穿着格子上衣。他常用细微的男高音唱些最新的情歌,十分放肆地说些俏皮话,虽说他身子瘦削,但是饭量却很大。

一月里晴朗而又寒冷的一天,涅瓦大街上熙熙攘攘。杜马大厦塔楼上的时钟正指着下午三点。我们的老相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阿斯塔霍夫在那宽阔的、撒着黄沙的石板路上走着,混杂在其他人中间。他自从与我们分别以后长得壮实了许多,留起了络腮胡子,整个身子显得有点发胖,但是人并不见老。他随着人群不慌不忙地走着,偶尔打量一下四周:他在等候他的妻子。她打算跟她的母亲一起坐四轮轿式马车来。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结婚约有五年光景了,这门婚事正符合他的心愿:妻子很有钱,而且她的亲戚本家都是名门望族。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遇到众多熟人时,一边彬彬有礼地稍稍掀一掀那顶刷得十分干净的帽子,一边迈着对自己命运十分满意的那种人的悠闲的脚步,继续走他的路。在商场附近,蓦地有一位先生几乎撞到他身上。这位先生身披西班牙式的披风,头戴宽檐帽,有一张饱经风霜而形容枯槁的脸,唇髭染了色,两只大眼睛的眼睑稍许有点浮肿。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很有风度地让到一边,但是这位戴宽檐帽的先生瞧了瞧他,突然大声喊道:

“啊!阿斯塔霍夫先生,您好!”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没有回答,惊异地站停下来。他无法明白,这位戴着宽檐帽竟然走在涅瓦大街上的先生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的。

“您不认识我了吗?”戴宽檐帽的先生继续说。“大约八年前,在T省乡下伊帕托夫家里我见到过您。我叫韦列季耶夫。”

“哎呀!我的天哪!真对不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大声喊道,“可是您的模样变得厉害……”

“是的,我老了,”彼得·阿列克谢伊奇说,用一只没戴手套的手抹了一下脸,“您倒是老样子。”

韦列季耶夫与其说是衰老,不如说是颓废和堕落了。他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说话的时候嘴唇和脸部微微抽动。这一切表明,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这些年来您在哪儿?怎么没看见过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他。

“我到处飘泊。您一直待在彼得堡吗?”

“大部分时间在彼得堡。”

“成家了吗?”

“成家了。”

这时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的神情微微变得严肃,好像想要对韦列季耶夫说:“老弟,你别打主意让我把妻子介绍给你。”

韦列季耶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嘴角浮起淡然的微笑。

“您的妹妹怎么样?”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问道。“她在哪儿?”

“我说不准她在哪儿。大概在莫斯科吧。我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

“她的丈夫还活着吗?”

“还活着。”

“伊帕托夫先生本人怎么样?”

“不知道。大概也活着,也许死了。”

“还有那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着?叫博德里亚科夫对不对?”

“您记得不,就是当时您要参加决斗,心里胆怯,请他当您的副手的那位先生?鬼知道他怎么样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一脸庄重的神气,沉默了片刻。

“我总是十分高兴地回想起那些夜晚的情形,”他继续说,“那时候我有机会(他几乎要说是有幸)认识您的妹妹和您。她是很可爱的人。您唱歌还像过去那样好听吗?”

“不,嗓音不行了……哦,那时候的日子多美好!”

“我以后又去过一次伊帕托夫卡,”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忧郁地扬起眉毛,补充说,“似乎人们就是这么叫这个村子的。那天发生了一桩令人害怕的事……”

“是的,是的,那真是可怕,真是可怕,”韦列季耶夫急忙打断他的话。“可不是,可不是。您是否记得,当时您差点儿与我现在的妹夫决斗的情形?”

“嗯!记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一字一顿地说。“但是,说实话,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我现在有时回想起这一切,好像在做一场梦……”

“好像在做一场梦,”韦列季耶夫重复一遍他的话,说着,他苍白的面颊涨得通红,“好像在做一场梦……不,那不是一场梦,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那是青春、欢乐和幸福的年月,充满无限的希望和精力充沛的年月,如果说那是场梦,那么那也是场美好的梦。可是我们现在都老了,脑子也糊涂了,把唇髭染上色,在涅瓦大街上游来荡去,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犹如衰老的驽马;我们神情黯然、心力交瘁,因而我们有时装出神气活现、自命不凡的模样,有时却游手好闲,并且还常常借酒浇愁——瞧,这一切倒更像是一场梦,一场最可怕的恶梦。我们的一生快过完了,而且过得这样徒劳、荒唐、庸俗——瞧,这才可悲呢!要是能摆脱梦一般的生活,从梦中醒来那就好了……然而无论到哪里,处处都会勾起可怕的回忆,老是有个幻影……好吧,再见了。”

韦列季耶夫匆匆地走了,但是走到涅瓦大街上最主要的一家糖果店门口站停下来,走了进去。他在小吃部喝了一杯酸橙露酒,然后穿过烟雾弥漫、光线暗淡的台球室,走进了后屋。在那里他发现了几个熟人、昔日的伙伴:彼佳·拉祖林、科斯佳·科夫罗夫斯基、谢尔久科夫公爵,还有两位人们简单地管他们叫瓦休克和菲拉特的先生。他们这些人虽然还是单身汉,但是都已经不年轻了。有几个已有点谢顶,有几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下巴颏儿都成双重的了。总而言之,正如俗话所说,这几位先生早已过了生长期。但是他们大家还是把韦列季耶夫当作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认为他命中注定要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其实,韦列季耶夫之所以比他们聪明,只是他本人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他压根儿不中用了。然而,在他这个小圈子之外,还有一些人认为他要是不自暴自弃,那说不定会有很大前程呢……这些人看错了:韦列季耶夫家里的人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这些朋友欢迎他,照例寒暄了一番。起初他显出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说话火气很大,着实令他们莫名其妙。但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变得快活起来,于是气氛又恢复了正常。

韦列季耶夫刚离开,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就皱了皱眉头,挺直了身子。彼得·阿列克谢伊奇那料想不到的一番话使他十分难堪,他甚至感到受了侮辱。

“我们脑子都糊涂了,爱贪杯,还把唇髭染上色……parlez pour vous, mon cher, ”他终于几乎出声地说,不由得忿忿然地哼了两三下鼻子,然后打算继续散他的步。

“刚才跟您说话的是谁呀?”他背后响起响亮的、充满自信的声音。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转过身去,看见自己的好朋友蓬蓬斯基先生。这位蓬蓬斯基先生身量很高,身子胖胖的,他担任着相当重要的职位,从少年时代起,他就从来也没对自己的才能怀疑过。

“他真是个古怪的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挽着蓬蓬斯基先生的胳膊,说。

“真是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一个正正派派的人怎么能在街上跟一个头戴宽檐帽的人交谈呢?这是不成体统的!我觉得很纳闷!您在哪儿结识了这么一个人?”

“在乡下。”

“在乡下……在城里人们是不跟乡下人打招呼的……要不,ce n'est pas comme il faut。 一个绅士应当永远保持绅士风度,如果想要……”

“瞧,我的妻子来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急忙打断他的话。“我们到她跟前去吧。”

于是两位绅士朝一辆低矮的、豪华的四轮轿式马车跟前走去,有一个还算年轻、但姿色已经不再的女子从车窗里往外张望着,脸色显得苍白,神色疲惫,又有一种爱生气的高傲神情。

在她身后可以看见另一位女士,神情似乎也是气冲冲的,那是她母亲。弗拉基米尔·谢尔盖伊奇打开车门,把手递给妻子。蓬蓬斯基则搀住他的岳母,于是这两对男女沿着涅瓦大街走去,身后跟着一个穿灰黄色半高靿皮鞋、头戴缀有大帽徽的帽子、个子不高、黑头发的侍从。 1oZejOKQwEBeC5S/Ima4Jt5xne2FVF8jqaLcI9GFi34B7WVcPITLt62dNlx0MK5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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