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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决斗的人

一八二九年,某胸甲骑兵团驻防在K省的基里洛沃村。这个村庄有着自己的木房和草垛、绿色的大麻田和稀疏的爆竹柳丛,远远望去,在一片黑色耕地之间,它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村庄中央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池面上终年盖满鹅毛,池岸肮脏不堪,高低不平;在离池塘一百步远的地方,在大路的另一边兀立着一幢老爷的木房子,它早就无人居住,凄凉地向一边歪着;房子后面有一个荒废的果园;果园里长着一些不结果的老苹果树和布满乌鸦窝的高大的白桦树;在主林荫道的尽头有一幢小屋(过去是老爷的澡房),里面住着一个年迈体衰的管家,他每天早晨都按老习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咳嗽着、步履艰难地穿过果园来到老爷的房间里,虽说里面只有十二把花缎蒙面已褪色的白圈椅、两只饰有铜把手和柜腿歪斜的矮宽的抽屉柜、四幅破画和一尊鼻子已被砸掉的黑人石膏像,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看管的了。这幢房子的主人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他时而住在彼得堡,时而住在国外,把自己的庄园完全忘在脑后了。这庄园是他八年前从他那位曾以善酿果子露酒而名闻遐迩的年迈的叔叔手中得到的。一些深绿色的空酒瓶至今还与各种废物、写满蝇头小字的彩色硬面练习簿、古老的玻璃吊灯、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贵族礼服、已生锈的钢柄佩剑等等东西一起堆放在贮藏室里。团长本人住在其中的一间厢房里,他是个结了婚的人,个子高高的,平时寡言少语,神色忧郁而又精神萎靡。住在另一间厢房里的是团部副官,一个多愁善感和爱用香水的人,喜欢花和蝴蝶。这个团的军官们和别的任何一个团的军官们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中有好人和坏人,有精明能干的人和无知浅薄的人……其中有个骑兵上尉叫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卢奇科夫,他是个出名的好决斗的人。卢奇科夫身材并不魁梧,相貌也一般;一张又黄又瘦的小脸,一头稀稀拉拉的黑发,一副平平常常的面容,一双深色的小眼睛。他很早就沦为孤儿,是在贫困和无人照看的情况下长大的。他会一连几个星期都过得很太平……但是突然会像恶魔附身似地跟大家纠缠不休,做出使大家讨厌的事,蛮横无礼地直视众人;还一味地挑起争吵。不过,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并不回避与自己的同事们交往,但是他只跟那个爱洒香水的副官友好相处;他既不打牌,也不喝酒。

一八二九年五月,在军训开始前不久,一位年轻的骑兵少尉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基斯特尔来到团里,这是一个有德国血统的俄罗斯贵族,头发的颜色很浅很浅,为人温文尔雅,既有教养又博学多才。他二十岁前在母亲、祖母和两个姑姑的呵护下住在故居;他进军队服役完全是为了了却祖母的心愿,因为他祖母甚至在垂暮之年看到白色的帽缨也无法不激动……他对服兵役无特别大的兴致,却也勤勉努力,恪尽职守;他穿着并不讲究,但整洁而又得体。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在抵团的第一天就去拜谒了长官,然后开始布置自己的住所。他随身带来一些便宜的墙纸、小壁毯、小书架等等;把所有的墙壁和门都裱糊了一遍,装上各种各样的隔板,吩咐下人把院子打扫干净,重新改建了马厩和厨房,甚至还腾出一块地方来放澡盆……他整整忙了一个星期,但是此后走进他的房间就会令人感到称心如意。窗前放着一张整洁的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小巧玲珑的工艺品,角落里放着一只书架,上面摆着席勒和歌德的半身雕像;墙上挂着一幅地图、四只格列维东诺夫的猎物头和一支猎枪;桌子旁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烟嘴完好无损的烟斗;前室的地板上铺着地毯;所有的门都上着锁;窗户上挂着窗帘。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拾掇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其他同事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别人房间门前往往有一个肮脏不堪、难以下脚的院子;前室破旧的帆布屏风后面有一个勤务兵在呼呼地酣睡;地上堆着腐烂的干草;炉灶上放着一双靴子和一只灌满黑鞋油的破罐底;正房放着几只盛着半杯深褐色凉茶的茶杯;墙旁有一张破旧的油污的大沙发;窗台上满是烟灰……户主本人身穿带有紫红色波里斯绒翻领的草绿色睡袍,头戴亚洲生产的绣花圆便帽,端坐在笨重的松软的圈椅上,主人身边有一只脖子上套着臭烘烘的铜项圈的、胖得不像样的劣种狗在打呼噜……所有的门一直是敞开着的……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博得了新同事们的喜爱。他们喜欢他的善良、谦逊、热心肠和喜爱“一切美好事物”的天性,总之是喜欢他的一切,而这一切在别的军官身上也许就会被认为是不恰当的。大家把基斯特尔叫作红颜少女,待他既温和又亲切。只有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一个人用不满的眼光看待他。有一天,操练结束后,卢奇科夫微抿着双唇,张开鼻孔,走到他跟前。

“您好,克娜斯特尔先生。”

基斯特尔困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您好,克娜斯特尔先生,”卢奇科夫重复了一遍。

“我叫基斯特尔,先生。”

“噢,原来如此,克娜斯特尔先生。”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一转身,背对着他走回房去了。卢奇科夫脸带冷笑地朝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第二天,操练一结束,他又走到基斯特尔跟前。

“喂,近况如何,金德尔巴扎姆先生?”

基斯特尔勃然大怒,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那双肝火很旺的小眼睛闪出了喜悦的凶光。

“我在和您说话呀,金德尔巴扎姆先生!”

“先生,”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回答他,“我认为您开的玩笑既愚蠢,又不得体,听到了吗?既愚蠢,又不得体。”

“我们什么时候决斗?”卢奇科夫镇静地反问。

“随您的便……哪怕明天也行。”

第二天早上他们决斗了。卢奇科夫使基斯特尔受了轻伤,令决斗证人感到极其惊奇的是,他走到伤者跟前,挽住他的一只手,请求他原谅。基斯特尔在家里待了两个星期,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去探望过几次,而且在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康复后与他交上朋友。是这位年轻军官的坚毅性格博得了他的欢心呢,还是他内心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这一点难以断定……但是自从同基斯特尔决斗以后,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几乎没有离开过他,起先称他为费奥多尔,后来又称他为费佳。当他在场的时候,卢奇科夫便会变成另一个人——真是一件怪事!——这一变化于他本人不利。他并不适宜于扮演温和可亲的角色。他还是无法激起任何人的赞同:他的命运就是这样!他属于那种好像有权支配他人的人;但是他生来就没有才干,缺乏拥有类似权利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他没有受过教育,也不特别聪明,所以本来就不应该露出自己的马脚;也许,他的冷酷无情的性格之所以会形成,正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缺乏教育,正是因为他希望让自己完全隐藏在一副永远不变的假面具之下。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起初是强迫自己去蔑视别人;后来发现吓唬别人并非难事,于是他真的开始蔑视别人了。令卢奇科夫感到开心的是,只要他一露面,就能制止住各种并不很庸俗的谈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学过,再说我也没有才能……”他暗自想道,“所以在我面前,你们也不要知道任何事情,也不要显露出自己的才能……”也许,基斯特尔之所以能迫使卢奇科夫最终摆脱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因为这个好决斗的人在和他认识之前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高尚”的人,即一个无私地和忘我地献身于理想的、因而也是宽宏大量而又不爱面子的人。

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常常一清早就到基斯特尔那里去,点上烟斗,悄悄坐到圈椅上。卢奇科夫在基斯特尔面前并不因为自己无知而害羞;他信赖(没有白信赖)基斯特尔的德国人的谦虚品德。

“喂,怎么样?”他开始问。“昨天你干了些什么?大概是读书吧,对吗?”

“对,读过……”

“读些什么?老弟,请告诉我吧,告诉我吧。”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嘲弄的口气。

“老兄,我读了克莱斯特 的《田园诗》。啊,写得多好啊!让我翻译几行给你听吧。”接着,基斯特尔便富有激情地译着,而卢奇科夫则蹙起额头,紧闭双唇,聚精会神地听着……

“是的,是的,”他脸上带着苦笑,急匆匆地肯定说,“写得好……非常好……记得,我也读过这首诗……写得真好……”

“请告诉我,”他仿佛不大情愿似地拖拉着声音补充说,“你对路易十四评价如何?”

于是基斯特尔开始谈论路易十四。卢奇科夫听着,许多地方他一点都听不懂,有的地方理解不正确……最后他决定谈谈自己的看法……他急得直冒汗。“嘿,如果我胡说一通,那怎么办呢?”他心里想道。确实,他经常会胡说八道,但是,基斯特尔从来也没有生硬地反驳过他,因为善良的年轻人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你瞧吧,有人产生了求知欲。唉!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并不是出于求知欲而向基斯特尔求教,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那只有天知道。也许他想亲自证实一下,他——也就是卢奇科夫的头脑究竟长得怎么样:是愚钝呢,还是只不过未经琢磨而已?“其实,我本来就很笨,”他不止一次地苦笑着对自己说。要是他发现哪个同事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低下眼睛,他就会突然挺起全身,蛮横无礼地环视四周,并凶狠地冷笑。“老弟,你真是个有学问、有教养的人……”他不情愿地透过牙缝低声说,“要不要……那个东西?”

军官们对基斯特尔和卢奇科夫突然成为朋友并没有多加议论,他们对这个好决斗的人的古怪行为已习以为常了。“魔鬼缠上了婴儿!”他们说……基斯特尔到处热情地夸耀自己新朋友,大家不同他争论,因为都害怕卢奇科夫;而卢奇科夫本人当着别人的面却从未提起过基斯特尔的名字,但是他不再与爱洒香水的副官交往了。

南俄的地主们特别喜欢举办舞会,特别喜欢邀请军官们到自己家里来作客,而且还特别喜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们。在距离基里洛沃村十俄里远的地方就住着这样一个名叫佩列卡托夫的地主,他拥有四百名农奴和一幢十分宽敞的大房子。他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名叫玛申卡,他妻子名叫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佩列卡托夫先生过去当过骑兵,但是因喜爱乡村生活,还因懒惰成性而退役,开始平静地过上了中等地主的生活。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是莫斯科的一个著名的贵族并非完全合法的子女。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的监护人,如常言所说的那样,非常精心地在自己家里把她培养成人,但是后来人家一要她,他就相当匆忙地把她打发走了,就像出售一件质量不可靠的商品似的。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长得并不好看,贵族老爷一共只给她一万卢布作嫁妆;她紧紧地控制住了佩列卡托夫。娶到一位有教养、又聪明的小姐为妻,佩列卡托夫先生觉得相当荣耀……再说,她毕竟还与一位大臣有亲戚关系。他们成婚以后,这位大臣仍然庇护这对小夫妻,即接受他们作为礼品送来的咸鹌鹑,对佩列卡托夫说话时用“你,老弟”,有时干脆就用“你”。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完全把丈夫控制在手中,治家理财一把抓,不过,干得倒也很精明;无论如何要比佩列卡托夫本人强得多。她没有过分地欺压自己的丈夫,只是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亲自为他定制服装,按英国人的方式把他打扮得像一个体面的地主;按她的命令,佩列卡托夫在下巴上留起了西班牙式的短尖胡子,用来遮住一颗像过熟的马林浆果似的肉疣;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自己向客人解释说,她的丈夫会吹横笛,所有吹横笛的人都在下嘴唇下留胡子,这样有利稳住乐器。佩列卡托夫先生一早就系上干净的高领结,头发梳得光光的,浑身上下全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总之,他对自己的命运相当满意:吃饭总是吃得津津有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像邻居们所说的那样,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在自己的家里制定了一套“外国规矩”:雇用的人不多,但给他们穿得很整洁。虚荣心使她感到很苦恼;她希望至少能当上县首席贵族的夫人,但是××县的贵族们尽管常常在她家尽情地吃喝,但他们推选的仍旧不是她丈夫,要么推选退役中校布尔科里茨,要么就是退役的准少校布伦久科夫。他们觉得佩列卡托夫是一个京都味过浓的家伙。

佩列卡托夫先生的女儿玛申卡的脸长得像父亲。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为她的教育花了很大功夫。玛申卡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钢琴弹得也相当不错。她中等个子,长得相当丰满,皮肤也很白;她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挂着善意的、舒心的微笑;一头不太浓密的淡褐色头发、一双棕色眼睛、一副悦耳动听的嗓子——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会悄悄地博得人家的喜爱,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不过她不会装腔作势,没有偏见,具有草原姑娘所罕见的博识,而且神态自如,谈吐和观点既平静又质朴,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大为惊讶。她是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对她不加约束。

一天晌午,十二点钟左右,佩列卡托夫一家人都聚在客厅里。丈夫系着高高的格子领结,身穿绿色圆摆燕尾服和灰黄色裤子,脚上穿着半高靿皮靴,正站在窗前,聚精会神地捕捉苍蝇。女儿坐在绣架前刺绣;她的一只戴着黑色露指手套的胖乎乎的小手,在十字布上优美和缓慢地上下运动。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看地板。

“您给××团发请帖了吗,谢尔盖·谢尔盖伊奇 ?”她问丈夫。

“今晚舞会的请帖吗?那还用问,ma шep ,发出了。(她不准丈夫称她为孩子她妈。)那还用问!”

“根本就没有男舞伴,”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继续说。“没人可陪小姐们跳舞。”

丈夫叹了口气,好像也为缺少男舞伴而感到伤心。

“妈妈,”玛莎突然说,“邀请卢奇科夫先生了吗?”

“哪个卢奇科夫?”

“他也是个军官。听说,他很有趣。”

“是吗?”

“是的,他本人长得并不帅,年纪也不轻了,但是大家都怕他。他是个可怕的好决斗的人。(妈妈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倒很想见见他……”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打断了女儿的话。

“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宝贝?你以为他看上去就那么像拜伦勋爵吗?(当时,我们这儿的人还刚开始谈论拜伦勋爵)荒谬的念头!要知道,我的宝贝,我当年也曾以好斗而闻名。”

玛莎惊讶地看了看父亲,笑了起来,然后一跃而起,吻了吻他的脸颊。妻子微微一笑……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并没有说谎。

“我不知道,这位先生会不会来,”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喃喃地说。“也许他会来的。”

女儿叹了口气。

“小心,别爱上他,”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全都一样……都是那种……容易兴奋的人……”

“不会的,”玛莎天真无邪地否定。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冷冷地看了看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有点惶恐地摆弄了一下表链,抓起桌上的英国式宽边呢帽,出去处理事务了。他的狗怯生生地和驯顺地跟着他跑了出去。作为一种聪明的动物,它觉察到它的主人在家里并不是个太有权势的人,所以它也表现得既谦恭又谨慎。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走到女儿跟前,轻轻地托起她的脑袋,温柔地望望她的眼睛。“当你恋爱时,你会告诉我吗?”她问。

玛莎含笑吻了吻母亲的手,并且肯定地点了几下头。

“留神噢,”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摸摸她的脸颊,跟着丈夫走出去了。玛莎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头低垂在胸前,交叉起手指,眯缝起眼睛,久久地望着窗外……她那滋润的脸颊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她叹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刚要动手刺绣,却又把针丢掉,用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脸,轻轻地咬着指甲尖思索了起来……然后她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和自己伸出的那只手,站起身,走到镜子前,微微一笑,戴上帽子,走到花园去了。

当天晚上,大约八点光景,客人们陆续都来了。佩列卡托夫太太十分客气地迎接和“招待”太太们,玛申卡负责接待姑娘们;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地主们谈论经济事务,并不时地朝妻子看上一眼。年轻的纨绔子弟,即那些故意迟到片刻的军官开始露面了;最后,团长本人在自己的副官、基斯特尔和卢奇科夫的陪同下走进来。他把他们介绍给了女主人。卢奇科夫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基斯特尔喃喃地说了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很高兴……”佩列卡托夫先生走到团长跟前,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亲切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团长顿时皱起眉头。舞会开始了。基斯特尔邀请玛莎跳。那时苏格兰舞还很流行。

“请告诉我,”当他们跳了二十来圈,跳到舞厅的尽头,并最终进入前几对舞伴之列时,玛莎问道,“您的朋友为什么不跳舞呢?”

“哪个朋友?”

玛莎把扇梢指向了卢奇科夫。

“他从来也不跳舞,”基斯特尔说。

“那他干吗来呢?”

基斯特尔微微发窘了。

“他想有幸……”

玛申卡打断他的话。

“您大概不久前才调到我们团里来的吧?”

“你们的团,”基斯特尔微笑着说,“是的,不久前。”

“您在这里不感到无聊吗?”

“哪能呢……我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团体……还有多么美丽的自然风光!……”基斯特尔开始描述自然风景了。玛莎头也不抬地听着他讲。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站在角落里,冷淡地望着跳舞的人。

“卢奇科夫先生几岁了?”她突然问道。

“岁数嘛……我想,大概是三十五岁吧,”基斯特尔回答。

“听说,他是个危险人物……好生气,”玛莎急急忙忙补充了一句。

“他有点暴躁……但是,他是个很好的人。”

“听说,大家都怕他,对吗?”

基斯特尔笑了起来。

“您呢?”

“我和他是朋友。”

“真的吗?”

“你们跳呀,跳呀,跳呀,”四周的人朝他们喊叫。他们浑身一哆嗦,马上又侧身跳着穿过整个舞厅。

“喂,祝贺你,”基斯特尔跳完舞,走到卢奇科夫跟前,对他说,“主人的女儿不断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真的吗?”卢奇科夫不屑地反问道。

“一个纯洁的人啊!要知道,她长得很漂亮;瞧一瞧吧。”

“她们中的哪一个?”

基斯特尔把玛莎指给他看了。

“噢!长得不错!”卢奇科夫打了个哈欠说。

“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基斯特尔高声说,然后就跑去邀请别的姑娘。

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很喜欢基斯特尔告诉他的消息,虽然他打了个哈欠,甚至还是个大大的哈欠。自己能引起姑娘的好奇心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轻视爱情,这只是口头上说的……而内心觉得,让别人爱上自己是件既困难又麻烦的事,但是要装成一个冷漠无情、沉默寡言的高傲的人却相当容易和简单。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长得并不好看,而且年纪也不轻;但是他享有一种骇人的名声,因而他有权卖弄自己。他已习惯于痛苦和默默无言地品尝忧郁的孤独生活;他并不是第一次引起女人们的注意;有些女人甚至还竭力想与他结交,但是他却极其固执地疏远她们;他知道柔情对他是不相称的(约会、表白的时候,他先会显得尴尬和粗俗,后来就会因懊恼而变得粗鲁起来,使人感到乏味、委屈);他记得,他以前结识的两三个女人在和他经过最初短暂时刻的亲密交往后,立刻就冷淡他,并主动地匆匆离他而去……因此他最终决定仍使自己成为一个神秘人物,并且鄙视命运所不肯给他的东西……人们一般似乎都不知道他还鄙视别的什么东西。任何坦率的、下意识的、也就是美好的激情表露都与卢奇科夫不相称;他得经常不断地克制自己,甚至在发怒时也要克制。当卢奇科夫哈哈大笑时,只有基斯特尔一人不会觉得讨厌;当他为阿夫杰伊读自己喜爱的席勒的诗篇时,这个善良的德国人的双眼便会闪烁着表示赞许的优美的欢乐光芒,而好决斗的人就会像狼似的耷拉着脑袋坐在他面前……

基斯特尔跳舞直跳到筋疲力尽。卢奇科夫没有离开过自己所在的那个角落,他皱着双眉,有时偷偷朝玛莎瞥上一眼,一遇到她的目光,他马上就让自己的目光流露出冷漠的神色。玛莎与基斯特尔跳了三次舞。这个充满激情的小伙子赢得了她的信赖。她非常开心地与他闲聊,但心里却感到不舒服。卢奇科夫更使她感兴趣。

响起了玛祖卡舞曲。军官们开始蹦蹦跳跳,把鞋后跟跺得橐橐作响,耸动双肩使带穗肩章向上扬起;文职人员也把脚后跟跺得嗒嗒作响。卢奇科夫还是没有离开原地,他用目光慢慢地注视着一对对从眼前掠过的舞伴。有个人碰了碰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个人向他指指玛莎。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向他伸出一只手。卢奇科夫先是困惑不解地朝她看看,然后漫不经心地脱去外衣,把帽子扔在地板上,笨拙地从椅子之间挤过去,拉住了玛莎的手,然后,既不蹦跳也不跺脚,沿着圆圈走起来,好像是不大情愿地在履行一项不愉快的义务……玛莎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您为什么不跳?”她终于问道。

“我不是爱跳舞的人,”卢奇科夫回答。“您的位子在哪里?”

“就在那儿。”

卢奇科夫把玛莎送到了她原来坐的椅子跟前,平静地向她鞠了个躬,然后泰然自若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里……但是,烦躁欢快地在他心里涌动。

基斯特尔又来邀请玛莎。

“您的朋友多么古怪啊!”

“可您对他很感兴趣……”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狡黠地眯起带着善意的浅蓝色眼睛,说道。

“是的……他也许很不幸。”

“他不幸?您说这话根据什么?”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笑了起来。

“您不会知道的……您不会知道的……”玛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玛莎又摇了摇头,并朝卢奇科夫望了一眼。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发现了她的目光,微微耸了耸肩膀,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那次晚会后过去了几个月。卢奇科夫一次也没有到佩列卡托夫家去过。但是基斯特尔却相当频繁地去拜访他们。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喜欢上他了,但是吸引他来的并不是她。他喜欢玛莎。作为一个阅历肤浅而又不爱多嘴的人,他认为与人交流思想和感情是相当愉快的事,并且真诚地相信青年男女之间是有建立起崇高和纯真的友谊的可能性的。

有一天,一辆由三匹肥壮的烈马驾的马车拉着他飞快地驰到了佩列卡托夫家门口。夏日的天气又闷又热,天空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天边变得越来越蓝,看上去好似密集在一起的雷雨云。佩列卡托夫避暑的别墅是凭着草原居民寻常的先见之明建造的,窗子全都正对着太阳。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一早就吩咐下人把百叶窗全都关上。基斯特尔走进凉爽和昏暗的客厅。太阳光呈长线条状投射在地板上,墙上则是密密麻麻的短带状的光影。佩列卡托夫全家亲切地招待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午饭后,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回自己的卧室去休息了;佩列卡托夫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玛莎坐在窗边的绣架前;基斯特尔坐在她的对面。玛莎没有揭开绣架,胸部稍稍贴近它,并用双手托住了头。基斯特尔开始向她讲一件事;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偶尔看看父亲,后来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喂,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请您是否说得轻一点……爸爸睡着了。”

真的,佩列卡托夫先生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把头往后一仰,微微张开嘴巴,睡着了。

“您想听什么?”基斯特尔好奇地问。

“您会嘲笑我的。”

“哪会呢!……”

玛莎低下头,只剩下脸的上半部没有被双手遮住,她忸怩不安地低声问基斯特尔:他为什么一直都不带卢奇科夫先生一起来?自从那次舞会后,玛莎已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他……基斯特尔一声不吭。玛莎透过交叉的手指的缝隙怯生生地看了基斯特尔一眼。

“我能不能坦率地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您?”基斯特尔问她。

“为什么不能?当然行啰。”

“我觉得,卢奇科夫给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不对!”玛莎回答,然后俯下身子,好像想要凑近绣架去察看花纹似的;一条金灿灿的狭长的阳光投射在她的头发上。“不对……但是……”

“但是后面有什么文章呢?”基斯特尔微笑着说。

“您要知道,”玛莎说,然后突然微微抬起头,以致那束阳光直接射到她的眼睛上,“您要知道……他……”

“您对他感兴趣……”

“是……啊……”玛莎一字一顿地说,她红着脸,把头微微转到一旁去,继续说,“他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您定会取笑我的,”她迅速瞥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一眼,突然添了一句。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露出了特别温和的微笑。

“我要把我想到的一切都告诉您,”玛莎继续说,“我知道,您是我的……(她想说“知己”)好朋友。”

基斯特尔俯下身去。玛莎沉默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恭恭敬敬地握握她的指尖。

“他大概是个大怪人,”玛莎说,这时她又把胳膊肘支到绣架上。

“怪人?”

“当然;他就是作为一个怪人而使我感兴趣的!”玛莎调皮地补充了一句。

“卢奇科夫是个高尚、优秀的人,”基斯特尔郑重地反驳。“我们团里的人都不了解他,都看不起他,只看到他的外表。当然,他是个冷酷、古怪、急躁的人,但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玛莎聚精会神地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

“我要带他来见您。我会告诉他,您没什么可怕的,怕见生人对他来说倒是可笑的……我会对他说……噢!我已经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是说,您,不过,请别认为我……”基斯特尔窘住了;玛莎也窘住了……“不过,说到底,也只有您才这么……喜欢他……”

“那当然,正像我喜欢许多其他人一样。”

基斯特尔狡黠地看看她。

“好,好,”他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说,“我会为您带他来的……”

“不过……”

“好,我对您说,一切都会搞好的……我会安排的。”

“您真是……”玛莎笑容可掬地说,并使了个警告的眼色。佩列卡托夫先生打了个哈欠,睁开双眼。

“我好像睡着了,”他惊奇地嘟哝道。这种话和这种惊奇的口气每天都会重复出现。玛莎和基斯特尔谈论起席勒的作品。

然而,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却感到不大自在;他心里好像产生了嫉妒的感觉……于是他高尚地自责。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下楼走进客厅。茶端上来了。佩列卡托夫先生让自己的狗从拐杖上跳过去几次,然后宣称,这一切都是他亲自教会它的,这时狗还彬彬有礼地摇摇尾巴,舔舔身上的毛,并眨眨眼睛。当酷热终于减弱,并吹起晚风的时候,佩列卡托夫全家人都到桦树林里去散步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不断地朝玛莎投去目光,好像要让她知道,他会完成她所委托的任务的;玛莎对自己已感到恼火,却也感到既快乐又害怕。基斯特尔突然无缘无故地用极其华丽的词藻谈起了爱情、友情……然而一发现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的明显警觉的目光,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晚霞绚丽多彩。桦树林的前方展现出一片平整的大草地。玛莎想玩捉人游戏。男女仆人都来了;佩列卡托夫和太太站在一起,基斯特尔和玛莎站在一起。女仆们边跑,边发出谄媚取宠的喊叫;佩列卡托夫先生的贴身侍仆放肆地拆散了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和她丈夫这一对;一个女仆恭敬地让老爷捉住了自己;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没有和玛莎分开过。每次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都会对她说上两三句话;玛莎跑得满脸通红,笑容可掬地听他说话,并用手理着头发。晚饭后,基斯特尔离开了。

夜色宁静,星光闪闪。基斯特尔摘下军帽。他激动不已;喉咙有点隐隐作痛。“是的,”他终于几乎是放声说道,“她爱他;我要让他们接近起来;我决不辜负她对我的信任。”尽管还没有什么可以证明玛莎对卢奇科夫抱有明显的好感,尽管从她本人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只不过是激起了她的好奇,但是,基斯特尔却已编好一个完整的故事,还为自己规定了义务。他决定牺牲自己的感情,况且,“目前除了真挚的眷恋外,我还没有任何别的感觉,”他心想。基斯特尔确实能为友情,能为自己所承担的义务作出自我牺牲。他读过很多书,所以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经验的、甚至是有远见的人;他并不怀疑自己的推测的真实性;他没有料到生活是极其多种多样的,而且永远也不会重复。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有点兴奋起来了。他开始动情地思考自己的使命。在一位含情脉脉、羞羞答答的姑娘和一位或许只是因为一生中从未爱过别人,也从未被别人爱过而变得冷酷无情的人之间作个牵线人,使他们亲近,为他们双方传递各自的心里话,然后自己悄然退出,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所作出的牺牲有多伟大——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尽管夜里有点凉爽,但这位善良的空想家的脸还是在发烧……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卢奇科夫。

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像往常一样,正躺在沙发上抽烟。基斯特尔向他打了个招呼。

“我昨天到佩列卡托夫家去过,”他有点得意地说。

“是吗?”卢奇科夫冷冷地回答,同时打了一个哈欠。

“是的。他们都是些好人。”

“真的吗?”

“我们谈到你了。”

“非常荣幸,是和谁谈的?”

“和老人们……也和他们的女儿。”

“哦!是那个……胖乎乎的姑娘吗?”

“她是个好姑娘,卢奇科夫。”

“是呀,他们全都是好人。”

“不,你不了解她。我还没有遇见过这么聪明、善良和多情的姑娘。”

卢奇科夫带着鼻音慢吞吞地唱了起来:“你不是在汉堡的报纸上读到过,前年米尼赫战胜了……”

“我在对你说……”

“你爱上她了,费佳,”卢奇科夫嘲笑说。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想过。”

“费佳,你是爱上她了!”

“胡说八道!好像已经不能……”

“你爱上她了,我知心的朋友,炉灶边的蟑螂,”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拖长声音唱起来。

“喂,阿夫杰伊,你怎么就不害臊!”基斯特尔恼火地说。

要是别的人在场,卢奇科夫肯定会唱得更起劲,可是他不想戏弄基斯特尔。

“好吧,好吧,请您说德语吧 ,伊万·安德烈伊奇,”他轻声说,“别生气。

“听着,阿夫杰伊,”基斯特尔非常激烈地说起来,并坐到了他的身旁。“你知道,我喜欢你。(卢奇科夫做了个鬼脸。)但是,坦白地说,你身上有一个缺点我是不喜欢的……那就是你不愿意与任何人交往,老是呆在家里,不肯和任何一个好人接近。要知道,好人终究还是有的!好吧,假定说,你在生活中受过骗,你可以冷酷无情;如果你不愿讨好每一个人,但是你为什么要摒弃所有的人呢?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把我赶走的。”

卢奇科夫冷漠地继续抽烟。

“所以谁也不了解你……除了我;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你的……阿夫杰伊!”沉默了一会儿,基斯特尔补充说,“你不相信美德吗,阿夫杰伊?”

“怎么会不相信呢……我相信……”卢奇科夫不满地说。

基斯特尔动情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他用激动的声音继续说,“想要使你顺应生活。你会在我身边变得快活起来,变得神采焕发……就是神采焕发。那时我将会有多么高兴呀!不过,你有时候要让我来指挥你,安排你的时间。今天我们有什么事?今天是星期一……明天是星期二……星期三,对,星期三我和你一起去佩列卡托夫家。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的……我们要在那里高高兴兴地度过一段时间……现在先让我抽袋烟吧。”

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基斯特尔点上烟斗抽了起来,他走到窗前,开始用手指叩击窗玻璃。

“这么说,他们谈到过我?”阿夫杰伊突然问道。

“谈到过,”基斯特尔意味深长地回答。

“谈了些什么呢?”

“谈了。都希望和你认识。”

“到底是哪几个人?”

“瞧,你多么好奇!”

阿夫杰伊叫了仆人一声,吩咐替他备马。

“你要去哪里?”

“去练马场。”

“好吧,再见。怎么样,我们去不去佩列卡托夫家?”

“好的,去吧,”卢奇科夫懒洋洋地说,并伸了个懒腰。

“好样的!”基斯特尔赞叹了一声,走到室外,沉思起来,并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仆人通报基斯特尔先生和卢奇科夫先生驾到时,玛莎正走到客厅门口。她马上回到自己房间里,本想走到镜子前照照……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很厉害。这时女仆来叫她到客厅去。玛莎喝了一点水,在楼梯上停下来歇了两次,最后终于下了楼。佩列卡托夫先生不在家。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在沙发上坐着;穿着制服的卢奇科夫坐在圈椅上,帽子放在膝头;基斯特尔坐在他身旁。玛莎进来时,他们两人都微微欠起身子——基斯特尔脸上挂着平平常常的友好的微笑,卢奇科夫则带着一副庄重和紧张的神情。她羞答答地朝他们行了礼,走到了母亲的跟前。最初十分钟顺利地过去了。玛莎缓过气来了,开始悄悄地观察卢奇科夫。他简短而又心神不定地回答女主人的询问;他像所有自尊心很强的人一样感到腼腆。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建议客人们到花园里去散散步,而自己却走到凉台上去了。她认为不必学草原上许多做母亲的样,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拎包,一瘸一拐地跟在女儿后面到处走,眼睛盯着女儿不放。散步的时间相当长。玛莎与基斯特尔谈得较多,但是既不敢朝他,也不敢朝卢奇科夫看上一眼。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没有和她说过话;基斯特尔的声音显得很激动。他不知为什么笑了好多次,还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他们走到了小河边。离河岸一俄丈远的地方长着一棵睡莲,它仿佛正安睡在铺满大圆叶的平静水面上。

“多美的花呀!”玛莎说。

她话音未落,卢奇科夫已经拔出佩刀,一只手抓住爆竹柳的细枝,把整个身子俯在水面上,砍下了花朵。“当心,这里水深!”玛莎惊叫了一声。卢奇科夫用佩刀的尖端把花拨到岸边,拨到她的脚跟前。她弯下身子,捡起花朵,用惊喜交加的温柔的目光看了看阿夫杰伊。“太好了!”基斯特尔叫了起来。“可是我不会游泳……”卢奇科夫断断续续地说。这句话玛莎听了很不中意。“他为什么说这话?”她心里想道。

卢奇科夫和基斯特尔在佩列卡托夫家一直待到晚上。玛莎心里正在发生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新变化;她的脸上不止一次地流露出一种困惑不解的沉思神情。她不知何故走得特别慢,在母亲的注视下也不再涨红脸了,相反,她仿佛在主动寻找母亲的目光,仿佛在主动询问她。整个晚上,卢奇科夫都带着一种尴尬的神情关注着她;但是就连这种尴尬的神情也使她那天真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等到他们两人答应过两天再来访,告别离开之后,她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久久地、似乎是惊讶地环顾四周。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像往常一样来看她,吻了吻她,并拥抱了她。玛莎张开嘴,本想开口与母亲说话,但是结果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本想坦露心声,但不知该坦露些什么。她心里在犹豫。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盛着水的干净的玻璃杯,里面插着卢奇科夫摘来的那朵花。已经睡在被窝里时,玛莎又小心地欠起身子,胳膊肘支着身体,并用纯洁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新鲜的白色花瓣……

“喂,怎么样?”第二天,基斯特尔问自己的伙伴,“你喜欢佩列卡托夫一家人吗?我说得对吗?啊?说吧!”

卢奇科夫没有回答。

“不行,你得说,说吧。”

“我确实不知道。”

“够了!”

“这位……她到底叫什么名字……玛申卡还可以,还不错。”

“那么,你要明白……”基斯特尔说到这里就不吭声了。

五天后,卢奇科夫主动邀请基斯特尔去佩列卡托夫家。他一个人是不会去他们家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不去的话,他就不得不与人交谈,而这正是他所不擅长的而且尽可能想逃避的一件事。

两个朋友第二次来访时,玛莎的表现要比上次大方得多。她现在暗暗地为自己并没有用情不自禁的坦白使妈妈担心而感到高兴。阿夫杰伊在午饭前自告奋勇地骑上了一匹未经调教的马,尽管它狂奔乱跳,最后还是被完全驯服了。晚上他越来越放肆,开始说笑话和哈哈大笑了——尽管很快就醒悟过来,然而已经给玛莎留下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坏印象。她自己还不知道,卢奇科夫到底使她产生了什么感觉,但是她把他身上一切为她所不喜欢的东西都归咎于不幸和孤独的影响。

两个朋友开始频繁地拜访佩列卡托夫一家。基斯特尔的处境变得越来越难堪了。他并不感到后悔……不后悔,但是希望尽可能地缩短自己受考验的时间。他对玛莎的眷恋之情与日俱增,她也很赏识他;但仅仅只当一个牵线的中间人,一个亲信,甚至是一个朋友——这是一个多么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呀!热情而又冷漠的人们正在大谈特谈受苦受难的神圣意义,受苦受难的无上乐趣……但是受苦受难并没有给基斯特尔那颗热情纯朴的心带来任何乐趣。有一天,当穿着整齐的卢奇科夫弯进来叫他,一辆四轮马车已驰到台阶跟前时,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终于令朋友大为惊讶地直接向他声称,自己要留在家里。卢奇科夫请求他,埋怨他,朝他发火……基斯特尔推托头疼。卢奇科夫只好独自一人去了。

这个好决斗的人最近改了很多。他不再去打扰同事,不再去纠缠新来的军官,尽管没有像基斯特尔对他所预言的那样变得神采焕发,但是也确实变得安静一点了。原先也不能把他叫作悲观失望的人,因为他几乎什么事也没见识过,什么考验也没经历过,所以玛莎能使他着迷也并不奇怪。不过,他的心并没有变软;只是他的暴躁性格变得温和了。玛莎对他的感情是奇怪的。她几乎从来也没有正眼去看过他的脸,也不会与他交谈……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玛莎就会感到很不自在。她把他看作一位不寻常的人物,在他面前会感到腼腆,感到惶恐不安,以为自己不理解他,不配得到他的信任;想到他就会感到沉重与难受,但是她又不断地思念着他。相反,基斯特尔在场倒会使她觉得轻松,感到愉快,不过并不会使她感到高兴,也不会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她可以和他一连聊上几个小时,像靠在哥哥手上那样靠在他的手上,友好地望着他的眼睛,随着他的笑而笑,并且难得会回想起他。对这位年轻姑娘来说,卢奇科夫身上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她觉得,他的心是幽暗的,像“一片森林”,于是尽力设法去了解这一神秘的黑暗世界……就像小孩久久地望着一口深井,直到最终看清井底纹丝不动的黑水为止。

看到卢奇科夫一个人走进客厅,玛莎起先感到很害怕……后来就高兴起来了。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觉得,卢奇科夫和她之间有一点误会,使得他至今为止一直都没有机会表白自己的观点。卢奇科夫说了基斯特尔不来的原因;两位老人对此表示遗憾;但是玛莎不相信地望着阿夫杰伊,仍然苦苦等待着。午饭后,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玛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朝钢琴旁边一坐,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急促地来回移动;她不断地停下来,等待对方开口说第一句话……卢奇科夫不懂音乐,也不喜欢音乐。玛莎开始与他谈论罗西尼(罗西尼的作品当时刚开始流行),谈论莫扎特……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只会回答:“对,不对,那当然啰,好极了,”——仅此而已。玛莎弹起了罗西尼主题的一些杰出的变奏曲。卢奇科夫听着,听着……等到她终于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竟流露出一种真的感到很无聊的神情,玛莎见了立即跳起身来,砰地一声关上了钢琴盖。她走到窗前,久久地望着花园;卢奇科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声也不吭。玛莎的畏怯心理开始被急躁情绪所替代。“怎么啦?”她心里想道,“你是不愿意开口呢……还是不可能先开口?”轮到卢奇科夫胆怯了。他又有了平时那种令人难受的无信心的感觉:他恼怒了!……“鬼让我跟这个小丫头打上交道,”他暗自嘟哝道……其实,在这一瞬间要打动玛莎的心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呀!尽管玛莎认为卢奇科夫是个古里古怪的人,但是无论这个不寻常的人说什么话,她都会理解,都会原谅,都会相信的……但是眼前遇到的只是一种难堪的、愚蠢的沉默!懊丧的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如果他不愿意作出解释,如果我真的不值得他信赖,那他究竟为什么到我们家来?也许是我不善于让他直抒己见吧?……”于是她迅速地转过身,用疑问的目光执拗地看了他一眼,使得他不可能不理解她这一目光的意思,也无法再沉默下去……

“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我应当对您说几句话……”

“说吧,”玛莎催促道。

卢奇科夫犹豫不决地望了望四周。

“我现在不能……”

“为什么呢?”

“我真想与您谈谈……单独地谈……”

“现在就我们两人……”

“是的……但是……现在是在家里……”

玛莎犹豫了……“要是我拒绝他,”她心里想道,“一切也就完了……”好奇心毁了夏娃……

“我同意,”她最终说。

“什么时候?在哪儿?”

玛莎急促地喘息着。

“明天……晚上。您认得‘长草地’上的那片小树林吗?……”

“是在磨坊后面吧?”

玛莎点了一下头。

“几点钟?”

“您等着吧……”

她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的声音中断了……她脸色变得煞白,匆匆走出客厅。

过了一刻钟,佩列卡托夫先生以其特有的殷勤态度把卢奇科夫送到前厅,深情地握着他的手,请他“别忘记”他们;送走客人后,他郑重地对仆人说,他该理发了,然后没等回答,就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带着同样的神态在沙发上坐下来,并且立即就毫无心事地睡着了。

“你今天脸色有点苍白,”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当天晚上对自己的女儿说。“你身体好吗?”

“我身体很好,妈妈。”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整了整她脖子上的三角围巾。

“你脸色很苍白;看着我,”她以慈母的关切的口气继续说,但口气中还是听得出家长的权威性。“瞧,你的眼神是忧愁的。你身体不好,玛莎。”

“我的头有点疼,”玛莎敷衍地说。

“这就对了,我知道,”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把一只手掌放到了玛莎的额头上,“不过你并没有发烧。”

玛莎弯下身子,从地板上捡起一根线。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的双手轻轻地搂住了玛莎的细腰。

“你好像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她没有松开双手,温柔地说。

玛莎心里一哆嗦。

“我?没有,妈妈。”

玛莎的转瞬即逝的窘困没有逃过母亲的目光。

“真的,你想要……考虑一下吧。”

但是玛莎已经恢复了常态,笑嘻嘻地吻了吻母亲的手来代替回答。

“你好像没什么话可对我说?”

“那倒是真的,没什么要说。”

“我相信你,”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事要瞒我的……是不是?”

“当然啰,妈妈。”

不过,玛莎不由自主地微微脸红了。

“你做得对。要是瞒我,那就不对了……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玛莎。”

“是啊,妈妈!”

说完,玛莎紧偎着妈妈。

“好吧,够了。(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喂,告诉我,”她用一个人觉得自己的问题没有任何特别意义时的讲话口气继续说,“今天你跟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谈了些什么?”

“跟阿夫杰伊·伊万内奇?”玛莎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是这样的,什么都谈……”

“你喜欢他吗?”

“那还用说,喜欢。”

“记得吗,你多么想认识他,多么激动?”

玛莎转过脸去,笑起来。

“他真是个古怪的人!”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和善地说。

玛莎本想为卢奇科夫辩解,但又把话缩了回去。

“是的,”她相当随便地说,“他当然是个怪人,不过他终究还是个好人!”

“噢,对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为什么没来?”

“大概身体不好。是啊!顺便说一下,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想送我一条狗……你允许吗?”

“怎么啦?要接受他的礼物?”

“是的。”

“当然没问题。”

“啊,谢谢,”玛莎说,“谢谢!”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走到门边,突然又转回来。

“你记得自己的许诺吗,玛莎?”

“什么许诺?”

“当你与人相恋时,你是愿意告诉我的。”

“我记得的。”

“喂,怎么啦?……还没到时候吗?(玛莎哈哈大笑起来。)看看我的眼睛吧。”

玛莎用明亮和勇敢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

“不可能!”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心里想道,她感到放心了。“她怎么会骗我!……我有什么根据呢?……她还完全是个孩子……”

她走了……

“这真是不应该,”玛莎心里想道。

当卢奇科夫走进基斯特尔房间时,他已躺下睡觉了。好决斗的人的脸上从来也不会只流露出一种表情的;现在也是如此:假装出来的冷漠、粗鲁的高兴劲、自命不凡的傲慢劲……许多不同的表情都浮现在他的脸上。

“喂,怎么样?喂,怎么样?”基斯特尔急匆匆地问道。

“没什么呀!去过了。他们向你问好。”

“怎么?他们都好吧?”

“他们会有什么事呀!”

“他们问过我为什么不去吗?”

“好像是问过的。”

卢奇科夫望了望天花板,五音不全地唱起歌来。基斯特尔垂下眼睛,沉思起来。

“瞧,”卢奇科夫用嘶哑和刺耳的声音说,“你是个聪明人,你有学问,可是不客气地说,有时候你会胡说八道的。”

“是吗?”

“正是这样。例如,关于女人。你把她们捧得多么高啊!你朗诵颂扬她们的诗!她们都是你的天使……天使多么可爱!”

“我喜欢女人,并尊重她们,但是……”

“嗯,当然啰,当然啰,”阿夫杰伊打断他的话。“我是不会和你争论的。我哪能与你争呀!我当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我想说的是……不过为什么你正好在今天……正好是现在……谈论起女人来了呢?”

“没什么!”阿夫杰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没什么!”

基斯特尔目光犀利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他还以为(一颗纯洁的心灵啊!),玛莎待他不好;大概像那些好折磨人的女人那样折磨过他……

“你感到伤心,我可怜的阿夫杰伊;说老实话吧……”

卢奇科夫哈哈大笑。

“喂,好像我没什么好伤心的,”他抑扬顿挫地说,同时自鸣得意地捋着胡子。“不,你要明白,费佳,”他用教师爷的口气继续说,“我只想对你说,你对女人的看法是错的,我的朋友。请相信我,费佳,她们全都一个样。只要稍微费点功夫,在她们周围转几圈,事情就办成功了。就拿玛莎·佩列卡托娃来说也是……”

“去你的吧!”

卢奇科夫用脚蹬了几下地板,并摇摇头。

“看来,我身上好像有一种吸引人的特点,对吗?好像是一点也没有吧。是没什么吧?瞧,明天我就有一个约会。”

基斯特尔用胳膊肘微微支起身子,惊讶地看了看卢奇科夫。

“明天傍晚,在小树林里……”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平静地继续说。“但是,你别朝这方面去想。我只不过是随便玩玩。你知道我很寂寞。姑娘倒是挺不错的……可我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结婚我是不会结的……而且我将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我不喜欢和妇女们厮混,让小姑娘开开心倒是可以的。一起听听夜莺的啼鸣。说真的,这倒是你的拿手活;你瞧,这个小娘儿们真没有眼光。可我在你面前算什么呢?”

卢奇科夫谈了很久。但是,基斯特尔没有听他说。他的头开始发晕。他脸色发白,一只手不停地抚摩着脸。卢奇科夫坐在圈椅里轻轻地摇晃着,眯起眼睛,伸着懒腰,他认为基斯特尔是因为嫉妒而感到激动不安的,所以他得意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了。然而,使基斯特尔感到难受并不是嫉妒,使他感到委屈的并不是阿夫杰伊的自我招供,而是阿夫杰伊那种不礼貌的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及他对玛莎的冷漠和轻蔑的评语。他继续凝视着好决斗的人,他似乎第一次仔细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竟是为这个而忙忙碌碌!竟是为了这一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爱好!这就是爱情的美好的作用!

“阿夫杰伊……难道你不爱她?”他最终问道。

“多天真啊!噢,世外桃源!”阿夫杰伊尖刻地冷笑着说。

善良的基斯特尔这时还没有服输。“也许,”他心里想道,“阿夫杰伊是出于习惯而发火和‘故作姿态’的……他还没有找到能用来表达新感受的新词语。况且他自己——基斯特尔身上就没有另一种感情隐藏在愤慨的情绪之下吗?卢奇科夫的招供使他感到如此不好受,莫非是因为此事与玛莎有关?为什么要弄明白呢,也许卢奇科夫真的爱上了她……不!不!绝对不可能!这个人会恋爱吗?……这个人真可恶,他长着一张肝火很旺的黄脸,动作急剧得像只猫,一高兴就会慷慨激昂地叫嚷……真可恶!不,他基斯特尔决不会用这种话向忠实的朋友倾吐出自己的爱情秘密……他会在极其幸福时双眼满含着晶莹的泪水,默默无言地、兴奋地紧偎在他的胸口上……”

“怎么啦,老弟?”阿夫杰伊说,“没料到吧,承认吗?现在你自己感到后悔了吧?啊?嫉妒了?说老实话吧,费佳!啊?这可是从你鼻子底下把你心爱的姑娘夺走的呀!”

基斯特尔本想表白一下,结果却把脸转向了墙壁。“表白……向他?没必要!”他暗自说道。“他不会理解我的……算啦!他认为我只会有坏感觉……算啦!”

阿夫杰伊站起身。

“我看你要睡了,”他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说,“我不想妨碍你。安心地睡吧,我的朋友……睡吧!”

说完,卢奇科夫很得意地走了。

基斯特尔直到天亮都无法入睡。他怀着一股狂热的执拗劲反反复复地转着同一个念头——这是不幸的恋人所非常熟悉的事;这种事对心灵的作用就像风箱作用于阴燃的煤炭一样。

“即使卢奇科夫并没有钟情于她,”他心想,“即使是她自己主动讨好他,他也不应该在我,即在他的朋友面前如此不恭、如此恶毒地议论她呀!她有什么错呢?怎么能不怜惜这个涉世不深的可怜的姑娘呢?

“难道是她约他相会的吗?是她约的,肯定是她约的。阿夫杰伊不会说谎;他是从不说谎的。但是,也许,这只是她的一种空想……

“但是她不了解他……看来,他是会侮辱她的。今后我不再承担任何责任了……基斯特尔先生,不是您自己对他赞不绝口,把他捧上天去的吗?不是您自己唤起她的好奇的吗?……但是谁知道会出这种事的呢?谁能预料到这种事呢?

“预料到什么事呢?他早就不是我的朋友了吗?……够了,他曾是我的朋友吗?多么令人失望啊!多么深刻的教训!”

所有的往事像旋风似的在基斯特尔眼前旋转。“是的,我喜欢过他,”他终于小声说。“为什么我不再喜欢他了呢?这么快吗?……我不再喜欢他了吗?不对,我当初为什么喜欢上了他呢?我是孤家寡人吗?”

基斯特尔的爱心之所以依恋着阿夫杰伊,正是因为别人全都不与他往来。但是这位善良的年轻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善心有多伟大。

“提醒玛丽亚·谢尔盖夫娜是我的责任,”他继续想着,“可是该怎么做呢?我有什么权利去干预别人的事、别人的爱情呢?我怎么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爱情?或许,卢奇科夫本人身上也有……”“不!不!”他一面恼火地几乎是含着眼泪出声地说,一面整理枕头,“这个人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

“我自己也不对……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好朋友!她也很好!……我是个多么卑劣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不!不!我从心底里祝他们幸福……幸福!他是在取笑她!……他为什么染胡子呢?不错,好像是的……唉,我有多可笑啊!”他蒙蒙眬眬地想着。

第二天早上,基斯特尔去佩列卡托夫家。会面时,基斯特尔发现玛莎身上出现了很大的变化,玛莎也发现他变了;但是两人都默不作声。整个早上,他们都一反常态,显得很尴尬。基斯特尔在家里就准备好许多双关语和暗语,想好了一些友好的劝告……但是这些准备结果全都毫无用处。玛莎隐隐约约地感到,基斯特尔在观察她;她觉得,他好像是故意在意味深长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她也感到自己有点激动,并且也不相信自己观察的结果。“但愿他别产生要呆到晚上的念头!”她心里不断地在想,而且竭力想让他明白,他是多余的人。基斯特尔则把她的羞涩、她的不安看成恋爱的明显标志,所以他越是为她担心,就越是不敢谈论卢奇科夫;而玛莎则是坚决闭口不谈卢奇科夫。可怜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心里很难受。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的感情了。他觉得玛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可爱。看来,她是彻夜未眠。她那张苍白的脸蛋上现出一片斑斑驳驳的淡淡的红晕;她的身子微微弯曲着,嘴边总是挂着情不自禁的、陶然心醉的微笑;她苍白的双肩偶尔会打一阵冷战;目光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然后又迅速地黯淡下去……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坐到他们旁边来了,也许是打算说一说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但是母亲在场,玛莎就像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武装jusqu'aux dents ,一点破绽也不露。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您在我们家吃饭吗?”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问。

玛莎转过脸。

“不,”基斯特尔急忙回答,并看了玛莎一眼。“请你们原谅……我有公务在身……”

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依照惯例表示遗憾,佩列卡托夫先生继她之后也客气了几句。“我不想妨碍任何人,”基斯特尔从玛莎身边走过时本想这么说,可是他没说,而是鞠了一躬,轻轻地说:“祝您幸福……再见……请保重……”说完就走了。

玛莎大大地松了口气,过后对他的离去感到害怕。使她感到苦恼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爱情呢,还是好奇心?那只有天知道;但是,我们要再说一遍,光是好奇心就足以毁掉夏娃了。

斯涅仁卡河右面的一片辽阔的平地叫作长草地,它离佩列卡托夫家庄园有一俄里路。陡峭的左岸长满了枝叶茂盛的小柞树林,河岸陡峭,河面上到处覆盖着柳枝,只剩下一些不大的“河湾”,它们是野鸭的栖身处。在离河半俄里的地方,在长草地的右面是一片起伏的慢坡丘陵地,山丘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老桦树、榛树丛和荚蒾树丛。

太阳渐渐落山了。远处有一座磨坊,正随着风力的大小发出时高时低的响声和敲击声。老爷的马群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来回溜达;牧羊人跟在一群既贪吃又胆怯的羊后面边走边低声吟唱;牧羊犬正在追逐乌鸦解闷。卢奇科夫交叉着双手在小树林里来回走动。他那匹被拴住的马已经不止一次急不可耐地呼应过小马驹和母马的响亮的嘶叫声。阿夫杰伊像往常一样感到又气又羞。他还没有确信玛莎的爱,可是已经在生她的气,并怨恨自己了……但他内心的激动渐渐消除了懊恼情绪。他终于在一片宽阔的榛树丛前站停了下来,用鞭子抽打着边上的叶子……

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响声……抬起头来……玛莎正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她的脸因急速奔走而涨得通红,她戴着帽子,但没有戴手套,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匆匆忙忙系上的头巾。她急忙垂下眼睛,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阿夫杰伊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神色尴尬地走到她的跟前。

“我多么幸福……”他用勉强可以听清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很高兴……遇见您……”玛莎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通常每到傍晚都会在这里散步……您也……”

但是,卢奇科夫竟然不体谅她的害羞心理,也不附和她的无恶意的谎话。

“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他庄重地说,“好像您本人要……”

“是的……是的……”玛莎急忙反驳。“您想见我,您想……”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卢奇科夫默然不语。玛莎怯生生地抬起眼睛。

“原谅我吧,”他眼睛望着一旁,开口说了起来,“我是个老实人,并且又不习惯向女士……表白……我……我想对您说……却觉得,您好像不愿听我说……”

“说吧……”

“遵命……那我就坦率地告诉您吧,从我有幸与您相识时起,我早就……”

阿夫杰伊住口了。玛莎在等他把话讲完。“不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一切都告诉您……自己的命运是改变不了的……”

“怎么知道……”

“我是知道的!”阿夫杰伊忧郁地反驳说,“我已习惯了命运的打击!”

玛莎觉得,卢奇科夫至少现在不应该抱怨自己的命运。

“世上是有好人的,”她微笑着说,“甚至有非常好的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请您相信,我会珍惜您的一番好意的……我……我……您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您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喜欢您……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非常喜欢……”

“我很感谢您,”玛莎窘困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心因期待和害怕而抽紧了。“啊,瞧一瞧吧,卢奇科夫先生,”她继续说,“瞧一瞧吧,多美的景色!”

她指着草地,在夕阳的照射下,整个草地变得通红,上面斑斑驳驳地布满了傍晚时分的长长的阴影。

卢奇科夫因话题的突然改变而感到高兴,他开始“欣赏”景色了。他站在玛莎的身边……

“您喜爱自然景色吗?”她突然问道,并迅速地转过头来,用那种像银铃般的嗓子一样、只有年轻姑娘才有的友好、好奇和温柔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是的……自然景色……当然……”阿夫杰伊喃喃地说。“当然……傍晚散步是愉快的,不过,老实说,我是个军人,所以柔情是与我无缘的。”

卢奇科夫经常说,他是个“军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冷场。玛莎继续望着草地。

“莫非该逃走?”阿夫杰伊心里想道。“真荒谬!勇敢一些吧!……”他用相当坚定的口气开口说道:“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

玛莎向他转过头去。

“原谅我,”他仿佛开玩笑地说,“我想了解您对我有些什么看法,您对我有没有某种……感觉……也就是有没有好感?”

“我的天哪,他多么笨拙!”玛莎暗自想道。“您知不知道,卢奇科夫先生,”她微笑着回答,“对决定性的问题并非总是能轻易地作出最后回答的?”

“不过……”

“您想问什么?”

“请原谅,我想知道……”

“但是……您是个非常喜欢决斗的人,对吗?请问,”玛莎胆怯和好奇地说,“听说,您已打死过不止一个人了,对吗?”

“是的,”阿夫杰伊不动声色地回答,并摸了摸胡子。

玛莎专注地望着他。

“就是用这只手……”她小声说道。

这时,卢奇科夫热血沸腾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已经转悠了一刻多钟了……

“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他又用生硬和古怪的声音说道,“您现在知道我的感情,知道我为什么想见到您……您是那么的善良……请您干脆地告诉我吧,我能抱有什么希望……”

玛莎摆弄着手里的一枝野石竹花……她从侧面望着卢奇科夫,涨红着脸,微微一笑说:“您尽说些废话。”接着便把花递给他。

阿夫杰伊抓住她的一只手。

“这么说,您是爱我的!”他大声说道。

玛莎吓得浑身发冷。她不想向他承认自己的爱情;她自己也还没有确认她是不是爱他,可是他已经赶在她前头,强逼她表态。这么说来,他并不了解她……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突然出现在玛莎的脑海中。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么快就把话挑明了……玛莎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此之前整整一天都在问自己:“卢奇科夫真的爱我吗?”并想象着傍晚时分的愉快的散步,恭恭敬敬而又温情脉脉的话语,想象着自己对他卖弄风情,使这个粗野的人习惯与自己相处,允许他在分别时吻一吻自己手的情景……结果……

结果是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脸颊碰到了阿夫杰伊的坚硬的胡子……

“愿我们幸福,”他小声说,“尘世间毕竟只有一种幸福!……”

玛莎颤抖了一下,害怕地逃到了一旁,她脸色苍白,一只手撑在一棵白桦树上,站在那里。阿夫杰伊窘困万分。

“原谅我吧,”他走到她跟前喃喃地说,“我真的没想到……”

玛莎一声不吭,睁大眼睛望着他……他撇着嘴露出一种难看的笑容……脸上显出了一块块红斑……

“您怕什么呢?”他继续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之间不是一切都……”

玛莎默不作声。

“喂,够了!……这算什么愚蠢行为?只不过是这样……”

卢奇科夫向她伸出一只手……

玛莎想起了基斯特尔,想起了他所说的“多保重”这句话,她吓呆了,于是就用非常尖厉的声音叫了起来:

“塔纽莎 !”

从榛树丛里露出了女仆的那张圆圆的脸……阿夫杰伊慌得不知所措了。看到女仆来了,玛莎安下心来,但仍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这个好决斗的人却气得浑身发抖;他皱起眉头,握紧拳头,狂笑起来。

“好啊!好啊!真聪明——没说的!”他喊叫着。

玛莎呆住了。

“我看得出,您采取了一切防备措施,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对吗?谨慎总是无碍的。怎么样?在我们这个时代,小姐们比老人有远见。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卢奇科夫先生,我不知道,谁给了您谈论爱情的权利……谈论什么爱情?”

“谁呀?就是您本人!”卢奇科夫打断了她的话,“竟然还要问!”他觉得自己快要把整件事都搞砸了,却又无法克制住自己。

“我做得欠周到,”玛莎说。“我是出于对您的délicatesse 的信赖才俯就您的要求的……噢,您不懂法语,我是说出于对您的谦恭态度的信赖……”

阿夫杰伊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玛莎的话刺疼了他的心。

“我不懂法语……也许是的;但是我明白……我明白,您很想嘲笑我……”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阿夫杰伊·伊万内奇……我甚至感到非常遗憾……”

“请别再谈您的遗憾了,”阿夫杰伊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您就别再让我听这种话吧!”

“卢奇科夫先生……”

“请别装出一副公爵小姐的样子来……白费劲!您吓唬不了我。”

玛莎后退一步,迅速地转过身,走掉了。

“您要我把您的朋友、您的牧羊人、多情的基斯特尔叫来见您吗?”阿夫杰伊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他已经失魂落魄了。“莫非这个人才是朋友吗?……”

玛莎没有理他,匆忙地、兴冲冲地走掉了。尽管心里是既害怕又激动,但她还是感到轻松一点了。她仿佛从恶梦中醒了过来,从一间暗室里走出来,见到了阳光……阿夫杰伊像发疯似的,朝四周张望了一会儿,怀着满腔怒火默默地折断一棵小树,跃上马背,用马刺狠狠地刺马腹,残酷无情地猛拉缰绳,以致这匹不幸的牲口在一刻钟内跑了八俄里路,差一点当夜就累死了……

基斯特尔等着卢奇科夫,白等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就亲自上门去找他。勤务兵向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禀报说,老爷在睡觉,并且不准他接待任何人。“连我也不准接待吗?”“是的,长官。”基斯特尔十分不安地在街上逛了两圈,然后就回家去了。仆人递给他一张便条。

“谁送来的?”

“佩列卡托夫家送来的。是阿尔乔姆卡-法列托尔带来的。”

基斯特尔的手开始发抖了。

“主人让他转达他们的问候。让他讨您的回音。要不要给阿尔乔姆卡喝一点伏特加?”

基斯特尔慢慢地打开便条,并看到了下述内容:

亲爱的、好心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

我非常非常想要见到您。如果可能的话,请今天就来一趟。别拒绝我的请求,凭我们的老交情求您了。如果您知道……不过您是会得知一切详情的。再见——说得不对吗?

玛丽亚

又及:今天一定要来。

“您要我端一杯伏特加给阿尔乔姆卡喝吗?”

基斯特尔惊讶地盯着仆人的脸看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去了。

“老爷吩咐我赏你一杯伏特加,并叫我和你一起干杯,”基斯特尔的仆人对阿尔乔姆卡说。

基斯特尔走进客厅时,玛莎脸带感激之情,泰然地向他迎了上去,友好地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基斯特尔的心因此而高兴得怦怦直跳,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不过,玛莎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立即走进了房间。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正坐在沙发上摆纸牌卦。他们开始交谈。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刚要用老方法拐弯抹角地把话题扯到自己那条狗身上去的时候,玛莎就回到客厅里来了。她在连衣裙上系了一条基斯特尔所喜欢的格子丝腰带。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也进来了,热情友好地向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表示欢迎。午餐时大家又说又笑;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也活跃起来了,讲了自己年轻时搞的一个最开心的恶作剧。不过,他还是像鸵鸟似的把头缩了起来,不敢去看妻子。

“我们去散步吧,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饭后,玛莎口气既温柔又威严地对基斯特尔说,仿佛她知道,你们会乐意听从她的。“我要与您谈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她一边套上瑞典制造的手套,一边神态优雅庄重地补充说道。“你和我们一起去吗,妈妈?”

“不,”涅尼拉·玛卡莉耶夫娜说。

“我们不去花园。”

“那去哪儿呢?”

“去长草地,到小树林里去。”

“带塔纽莎去吧。”

“塔纽莎,塔纽莎!”玛莎大声喊道,她像小鸟一样轻盈地跑出了房间。

一刻钟后,玛莎和基斯特尔来到长草地。经过牛群旁边时,她给心爱的母牛喂了些饲料,抚摩了一会儿牛头,还让他也和母牛亲热一番。玛莎很开心,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基斯特尔虽然心里急不可耐地盼着她作解释,但还是很乐意地随声附和她……塔纽莎跟在后面,恭恭敬敬地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是偶尔调皮地望望小姐。

“您不生我的气吗,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玛莎问。

“生您的气吗,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哪能呢,为什么?”

“两天前……还记得吗?”

“您当时心情不好……仅此而已。”

“为什么我们分开走?把您的手伸给我。就这样……当时您心情也不好。”

“是的。”

“不过,今天我心情很好,对不对?”

“对,今天好像……”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玛莎庄重地摇摇头。“喂,我已经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和您在一起,”她补充了一句,眼睛没有朝基斯特尔看。

基斯特尔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那您为什么不问我点什么?……”玛莎压低声音问。

“问什么?”

“喂,别装蒜……问我的信呀。”

“我在等……”

“因此我才高兴和您在一起,”玛莎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您是个性格温和的好心人,因为您不会……parce que vous avez de la délicatesse 。我可以用法语对您说这句话,您听得懂法语。”

基斯特尔听得懂法语,但一点也不明白玛莎的意思。

“请把这朵花摘给我,就是这朵……多么美丽呀!”玛莎欣赏了一会儿花,突然迅速地把手抽回来,脸带殷切的笑容,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柔韧的花茎塞到基斯特尔的常礼服的钮扣孔里去。她那纤细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他看看这些手指,然后看看她的脸蛋。她点了一下头,好像是说:可以……基斯特尔俯首吻了吻她的手套的指端。

此时他们已经走近那片熟悉的小树林了。玛莎突然变得深沉了,最后终于一声也不吭了。他们来到了卢奇科夫上次等她的那个地方。那些被踩倒的草还没来得及挺立起来;那棵被折断的小树已经枯萎了,树叶已经开始卷成筒状,开始干枯了。玛莎看了看四周,忽然对基斯特尔说:

“您知道我为什么把您带到这儿来吗?”

“不,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您今天一点不对我讲您的朋友卢奇科夫先生的情况呢?您老是夸奖他……”

基斯特尔垂下眼睛,一声也不吭。

“知道吗?”玛莎有点紧张地说,“昨天我约了他……在这里……见面。”

“这事我是知道的,”基斯特尔轻声说。

“您知道?……噢!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两天前……看来卢奇科夫急于吹嘘自己的 胜利 。”

基斯特尔本想回答……

“别说啦,不要对我发表任何异议……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您会为他辩护的。您是知道的,基斯特尔,是知道的……那您怎么不阻止我干这件蠢事呢?您怎么不像对付小孩那样揪我的耳朵呢?您是知道的……对您反正都一样吧?”

“可是我有什么权利……”

“什么权利!……朋友的权利。不过,他是您的朋友……我感到羞愧,基斯特尔……他是您的朋友……这个人昨天竟然这样对待我……”

玛莎转过身去。基斯特尔的眼睛明亮了起来;面色变得苍白了。

“喂,够了,别生气……听着,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别生气。一切都会好的。我为昨天的那番解释而感到很高兴……正是解释呀,”玛莎又加上了一句。“您认为我为什么要跟您谈这件事呢?为了埋怨卢奇科夫先生吗?算了吧!我已忘记他了。但是,我有愧于您,我的好朋友……我要向您解释,请求您原谅……要听听您的劝告。您使我养成了开诚布公的习惯;和您相处,我感到很轻松……您不是卢奇科夫那种人!”

“卢奇科夫既笨拙又粗鲁,”基斯特尔很吃力地开口说道,“但是……”

“为什么要说‘ 但是 ’呢?您说‘但是’时不感到害羞吗?他 粗鲁, 笨拙, 凶狠, 爱面子……听着:是‘ ’,而不是‘ 但是 ’。”

“您这么说是出于气愤,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基斯特尔忧郁地说。

“气愤?什么气愤?看看我吧:难道人们是这样气愤的吗?听着,”玛莎继续说,“随您怎么设想我都行……不过,要是您认为,我今天是为了报仇才向您卖弄风情,那……那……”眼泪在她眼中滚动,“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请对我开诚布公地说吧,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

“真是个笨蛋啊!脑筋真迟钝啊!看我一眼吧,难道我对您不坦诚吗,难道您还没看透我吗?”

“嗯,好吧……是呀;我相信您,”基斯特尔看到她用十分关切的目光一个劲地看着他,便笑着说了下去,“喂,告诉我吧,是什么原因促使您约卢奇科夫出来见面的?”

“是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想与我单独谈谈。我觉得,他好像还没有时间和机会彻底表露自己。现在他暴露出真面目了!听着:他也许是个不寻常的人,但是他真笨,真的……他连两句话也不会说。他简直是不懂礼貌。不过,我也不想责怪他……他可以认为我是个轻佻的疯姑娘。我过去几乎从未跟他说过话……他真的引起了我的好奇,但是我以为,那个人既然配当您的朋友……”

“请别把他说成我的朋友,”基斯特尔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我不想使你们不和。”

“天啊,我不仅愿意为您牺牲朋友,而且也……我和卢奇科夫先生之间的关系全都结束了!”基斯特尔急忙补充说。

玛莎朝他的脸上细细地端详了一眼。

“喂,去他的吧!”她说。“我们别谈论他了。我会吸取教训的。我自己也有错。几个月来,我几乎天天都见到一个聪明、愉快、温柔的好人,他……”玛莎窘住了,说话也结巴起来了,“他似乎也有点……赏识……我……可我真笨,”她继续急促地说,“却看中了他……不,不,不是看中,而是……”

她低下头,窘得不再吭声了。

基斯特尔害怕起来。“绝对不可能!”他心里暗自说道。

“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他终于开口说道。

玛莎抬起头,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不猜猜我说的是谁吗?”她问。

基斯特尔喘息着伸出一只手。玛莎马上热情地抓住了它。

“您仍然是我的朋友,对不对?……您怎么不回答?”

“我是您的朋友,这一点您是知道的,”他喃喃地说。

“您不责怪我吧?您原谅我吗?……您理解我的意思吗?您是不会嘲笑一个昨夜刚和一个小伙子约会过,今天就和另一个小伙子谈心的姑娘的,就像我和您谈心那样……您不会嘲笑我的,对不对?……”玛莎的脸涨得通红;她用双手握住基斯特尔的一只手……

“嘲笑您,”基斯特尔回答,“我……我……我爱您……我爱您!……”他激动地喊道。

玛莎捂住了自己的脸。

“难道您一直都不知道我爱您吗,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

三星期后,基斯特尔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给母亲写了如下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我急于要与您分享巨大的快乐:我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大概会使您感到惊奇,因为在过去的信中甚至一次也没有暗示过我生活中的这种重大变化,可您知道,我已习惯于与您共同分享我的全部感情、我的快乐和忧伤。我保持缄默的原因是很容易向您解释清楚的。首先,我自己也只是在不久前刚得知,我被人爱上了;其次,从我这方面来说,我也是在不久前刚觉察到自己对她怀有一种强烈的眷恋之情。在我从这里寄给您的首批信中的一封中,我给您谈过我邻居佩列卡托夫家的情况;我要娶的就是他家的独生女儿玛丽亚。我坚信,我们俩将会幸福的;她在我身上所唤起的不是昙花一现的激情,而是友谊和爱情融汇一体的真诚的深厚感情。她的快活、温顺的性格很合我的意。她受过教育,人很聪明,钢琴弹得很好……要是您能见到她就好了!!我给您寄一张她的肖像,是我画的。她本人要比她的画像漂亮一百倍,这一点大概是毋庸多说的。玛莎已经像女儿一样爱着您了,正在焦急地盼望和您见面的那一天。我打算退伍,住到乡下,从事农业生产。佩列卡托夫他老人家有四百个健康状况甚佳的农奴。您瞧,就从钱财这一点而言也不能不称赞我的决定呀。我要请假到莫斯科来看望您。两星期后等着我吧,不会再迟的。亲爱的好妈妈——我多么幸福呀!……拥抱我……

基斯特尔把信折好,装入信封封好,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抽完一斗烟,考虑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桌旁。他取出一张不大的信纸,仔细地让笔蘸上墨水,却迟迟未能动笔,而是皱起眉头,举目望着天花板,咬着笔杆……最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在一刻钟之内写好了下面一封信:

阿夫杰伊·伊万诺维奇先生:

从您最后一次来访的那天起(也就是有三个星期了),您一直没有向我问候,没有与我说话,仿佛在躲避我。毋庸置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动自由;如果您要和我断绝来往,那么请相信,我也不会埋怨您的;我不打算也不习惯缠住任何人不放;认识到我是对的,对我来说也就够了。现在我给您写信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我已向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求婚了,并得到了她的同意,也得到了她父母的应允。把这个消息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是为了避免各种误会和猜疑。先生,我坦率地向您承认,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和感情的那种人的意见,我是不会太在乎的,之所以写信给您,只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希望别人以为我好像曾做过或正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我敢说:您是了解我的——您不会把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归咎于某种不良动机的。我最后一次对您说,为纪念我们的友谊,我祝您一切如愿。

先生,谨向您致以热诚的敬意!

您忠实的仆人
费奥多尔·基斯特尔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按地址把这封信寄了出去,穿好衣服,吩咐仆人替他备好马车。他心情愉快、无忧无虑地哼着小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还蹦跳几下,把一本抄着情诗的簿子卷成筒形,又系上一根天蓝色的丝带……门打开了,卢奇科夫穿着常礼服,没佩带穗肩章,头戴军帽,走了进来。基斯特尔吃惊地站在房间中央,手上的丝带还没有打好结。

“您要和佩列卡托娃结婚?”阿夫杰伊用平静的声音问。

基斯特尔满脸通红。

“先生,”他开口说,“规规矩矩的人走进别人的房间都会脱帽问候的。”

“请原谅,”好决斗的人断断续续地回答说,并摘下了帽子。“您好。”

“您好,卢奇科夫先生。您是问我是否要娶佩列卡托娃姑娘为妻吗?难道您没有看过我的信?”

“我看过您的信了。您要结婚了。祝贺您。”

“我接受您的祝贺,谢谢您。但是我要出去了。”

“我想向您解释一下,费奥多尔·费奥多雷奇。”

“很高兴,请说吧,”好心人回答。“老实说,我等待您的解释。您对我的态度十分古怪,我好像也不应该受到……至少是无法料到……不过,您是否愿意坐下来?要不要抽一口烟?”

卢奇科夫坐了下来。他的动作显出了倦意。他捋捋胡子,扬起了眉毛。

“告诉我,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他终于开口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这是什么意思?”

“您和我们这些有罪的人一样是个普通人,为什么要装成这种……无可指摘的人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莫非我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是吧。我会尽力说明白一些。比如,请坦白地告诉我:您是早就对佩列卡托娃姑娘抱有好感的呢,还是突然产生激情的?”

“阿夫杰伊·伊万内奇,我可不愿意同您谈论我与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的关系,”基斯特尔冷冰冰地回答。

“原来如此。随您的便。不过,请您允许我认为,您愚弄了我。”

阿夫杰伊一字一顿地说得很慢。

“您不能这么想,阿夫杰伊·伊万内奇,您是了解我的。”

“我了解您吗?……谁了解您呢?别人的心是看不透的,而货物总是以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的。我知道,您会满腔激情、甚至是眼含热泪朗读德国诗歌;我知道,您在自己的房间墙上挂满各种地图;我知道,您总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这些我都知道……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基斯特尔开始生气了。

“请告诉我,”他最终问道,“您来访的目的是什么?您有三个星期没有与我打过招呼,现在来我这儿好像是故意要嘲弄我。我不是孩子,先生,我不允许任何人……”

“得了吧,”卢奇科夫打断了他的话,“得了吧,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谁敢嘲弄您?相反,我是来恳求您的,也就是:请您行行好,向我解释清楚您对我的所作所为。请问:不是您把我介绍给佩列卡托夫一家人的吗?不是您让您的忠实仆人确信她定会心花怒放的吗?不是您把我和善良的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撮合在一起的吗?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认为,我要为人家大概已用适当方法告诉过您的最后一次极愉快的表白而感激您呢?要知道,未婚妻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未婚夫的,尤其是自己所耍的那些天真的把戏。我为什么不能认为,我是承蒙您的关照才被人如此之妙地愚弄一场的呢?您就是这样参与让我‘心花怒放’的行动的呀!”

基斯特尔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听着,卢奇科夫,”他最终说道,“如果您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确信您所说的那番话,说实话我是不相信那番话的,那就请允许我对您说:如此侮辱性地谈论我的行为和我的意图,对您来说是可耻和不道德的。我不想替自己辩解……我寄希望于您自己的良心、您的记忆。”

“是的,我记得,您曾不停地与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窃窃私语。此外,请允许我再问您一句:在那次和我谈话之后,您去过佩列卡托夫家吗?就是在我像傻瓜似的向您——我最好的朋友泄露约会消息的那个傍晚之后,您去过吗?”

“怎么啦!您怀疑我……”

“我不会怀疑别人有任何问题,”阿夫杰伊用极其冷峻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怀疑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也有个弱点——我认为别人并不比我好。”

“您错了,”基斯特尔愤怒地说,“别人都比您好。”

“在此谨向他们表示祝贺,”卢奇科夫平静地说,“但是……”

“但是,”气忿的基斯特尔照样也打断了他的话,“回想一下吧,您是用什么方式对我说……这次约会的……不过,这些解释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看……随便您对我抱有什么看法都行,您随便怎么办吧。”

“这就最好了,”阿夫杰伊说。“您总算说起老实话来了。”

“随便您怎么办吧!”基斯特尔重复说。

“我了解您的处境,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阿夫杰伊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继续说。“处境很糟糕,真的很糟糕。一个人在表演,在扮演一个角色,谁也没有发现他是演员;突然……”

“如果我可以认为,”基斯特尔咬紧牙关打断他,“现在您是出于爱情受挫才这么说的,那我会同情您的;我会原谅您的……可是在您的指责中、在您的诬陷中只有一种因自尊心受辱而发出的叫喊声……因此我对您一点也不同情……您是自作自受。”

“呸,我的上帝,人多么会说话呀!”阿夫杰伊低声说。“自尊心,”他继续说,“也许是的,对,对,正像您说的,我的自尊心被深深地、难以忍受地伤害了。但是谁没有自尊心呢?您没有吗?是啊,我是有自尊心的,例如,我不允许任何人可怜我……”

“不允许吗?”基斯特尔高傲地说。“这算什么话呀,先生!请别忘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被您本人中断的。求您把我当作外人看待。”

“中断了!关系中断了!”阿夫杰伊重复道。“您要明白我的意思:我没有同您打过招呼,也不是出于可怜您才来您这儿的;假如您会可怜我,那您就能允许我可怜您!……我不想让您陷入尴尬的处境,不想唤起您良心的谴责……您在谈论我们的关系……好像您在结婚后仍然能当我的朋友呀!够了!您过去和我交往也只是为了满足您的虚假的优越感……”

阿夫杰伊毫无诚意的话使基斯特尔感到厌倦和愤怒。

“让我们结束这种令人不快的谈话吧!”他终于大声说道。“老实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光临寒舍。”

“您不明白我为什么上您这儿来吗?”阿夫杰伊好奇地问。

“一点也不明白。”

“不……不明白吗?”

“人家对您说……”

“奇怪!……这真奇怪!谁料得到您这么聪明的人会说这话呀!”

“喂,那就请您说个清楚,究竟……”

“基斯特尔先生,我是来,”阿夫杰伊慢慢地站起来说,“我是来要与您决斗的,您明白吗?我要和您决斗。嘿!您以为真的能摆脱我啦!难道您不知道,您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吗?我会允许……”

“很好,”基斯特尔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接受您的挑战。请派您的证人到我这儿来吧。”

“好,好,”阿夫杰伊说,他好像一只猫似的,舍不得这么快就舍弃自己的牺牲品,“老实说,明天我将十分快乐地把我手枪的枪口瞄准您那张长着浅色头发的非常完美的头颅。”

“您好像在挑战后还会骂人,”基斯特尔蔑视地说。“请走吧。我替您害羞。”

“那还用说:谦恭有礼 !……啊,玛丽亚·谢尔盖耶夫娜!我不懂法语!”阿夫杰伊一边戴帽子一边发牢骚。“再见,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

他鞠了一躬便走出去了。

基斯特尔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他的脸涨得通红,胸脯挺得高高的。他既不胆怯也不生气;但是想到自己曾把这么一个人当作朋友,他就感到恶心。想到要和卢奇科夫决斗,他几乎感到高兴。一下子就可以摆脱往事,越过这块拦路石,然后在平静的河里畅游……“很好,”他心里想道,“我定会赢得自己的幸福。”玛莎的形象仿佛在向他微笑,并预示着胜利。“我不会死!我绝不会死!”他脸带平静的微笑反复地说。桌上放着他写给母亲的信……他的心刹那间抽紧了。为防万一,他决定暂缓寄出。基斯特尔身上的生命力越来越强盛,这是一个面临危险的人时常会有的感觉。他镇定地考虑着,决斗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想象自己和玛莎遭到不幸和分离的考验时的情景,但是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他暗自立下决不打死卢奇科夫的誓言……他深深地倾心于玛莎。他找到了决斗的证人,迅速地料理好自己的事务,午饭后便到佩列卡托夫家去了。整个晚上基斯特尔心情愉快,甚至显得过分。

玛莎久久地弹着钢琴,对未来的事毫无预感,她还情意绵绵地与他调情。起初,她的无忧无虑使他感到伤心,后来他把玛莎这种无忧无虑看作是幸福的预兆,于是他高兴了,心里也平静下来了。她与日俱增地越来越依恋于他;她对幸福的渴求强于她对情欲的需求。况且,阿夫杰伊已使她抛弃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她也就高高兴兴地永远抛弃了它们。涅尼拉·玛卡里耶夫娜喜欢基斯特尔,待他像待儿子一样。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按照习惯对妻子亦步亦趋。

“再见,”玛莎把基斯特尔送到前室后说道,同时脸带微笑,望着基斯特尔温柔地长吻她的手。

“再见,”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满怀信心地说,“再见。”

但是,当马车驰到离佩列卡托夫家约有半俄里远的地方时,基斯特尔在车上欠起身体,心怀隐隐约约的惊慌,用目光搜寻有灯光的窗户……可是,屋里漆黑一团,就像坟墓一样。

十一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基斯特尔的证人——一个有丰功伟绩的老少校来到他家。善良的老人说着埋怨话,咬着自己的花白胡髭,把阿夫杰伊臭骂了一通……马车已备好。基斯特尔交给少校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母亲的,另一封是写给玛莎的。

“这又何必呢?”

“结果难料……”

“胡说!我们将像射伤一只秧鸡似的把他射伤。”

“最好还是……”

少校懊丧地把两封信塞进了常礼服的侧袋。

“走吧。”

他们出发了。在离基里洛沃村两俄里远的一座小树林里,卢奇科夫和他的证人正等着他们,这位证人就是他原先的朋友——那个爱向身上洒很多香水的团部副官。天气非常好;鸟儿安宁地吱吱叫着;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有个农夫在耕地。在两个证人量距离、定界线、验手枪和装子弹的这段时间里,两个对手彼此甚至连一眼也不看对方。基斯特尔神情无忧无虑,手中挥动着折下来的树枝,前前后后地走动着;阿夫杰伊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交叉着双手,紧皱着眉头。关键的时刻来临了。“开始吧,先生们!”基斯特尔迅速地走向界线,但是还未走出五步,阿夫杰伊就开枪了。基斯特尔浑身抖动了一下,又跨出一步,身体摇晃了起来,垂下了头……他的膝盖不由地弯了……他像口袋似的摔倒在草地上。少校冲到他跟前……“难道是真的?”垂死者低声说……

阿夫杰伊走到死者跟前。他那张阴森而又瘦削的脸上露出一副凶狠的、残忍的惋惜神情……他看了看副官,又看了看少校,像个罪人似的垂下头,一声不吭地跨上马背,慢步朝团长的住宅走去。

玛莎……至今还活着。 85BlPO/3AT7acpe0oM0GnqleFjgConiDbQflc6WcOb/LpPkmxqGRUjD0Q6iDVD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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