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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幅肖像

“与邻居相处”是乡居生活中一件最不愉快的事。我认识沃洛格达地区的一个地主,他一有适当的机会就会说:“谢天谢地,我没有邻居。”说真的,我无法不羡慕这个幸福的人。我所住的村庄位于俄罗斯一个人烟稠密的省里。我家周围有许多邻居,什么样的人都有,从身穿肥大的燕尾服和坎肩、规规矩矩受人尊敬的地主到身穿长袖匈牙利式短上衣、背上背着所谓“香袋”、整天游手好闲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这些贵族中一个可亲的小伙子。他曾在军队服役,退伍后一直就住在乡下。听他说,他在П团 干了两年;但是我一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担任职务,不要说是两年,即使两天的时间也是不可能的。他天生就是为了过“安宁清静的乡下生活”,也就是说,游手好闲、无忧无虑地混日子的;而我在引号中指的那种生活具有巨大的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他拥有一份相当可观的家产,但他不关心家业,一年要花掉上万卢布,请了一位高级厨师(我的朋友好吃);还从莫斯科订阅了最新出版的法文书和杂志。至于俄文,他只会看自己管家送来的报告,而且看起来很吃力。(如果不去打猎)他从早上到吃午饭前以及午饭时都穿着长睡袍;他翻阅一些经济图表,要不就去马厩走走,或者就去打谷棚,跟那些在他面前挥动梿枷的婆娘们说说笑话,如通常所说为了解解闷。午饭后,我的朋友对着镜子仔细地穿衣打扮,然后驾车去某位有着两三个漂亮姑娘的邻居家;他无忧无虑、亲热温存地追逐她们中的一个,与她们一起玩捉迷藏,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很晚,一倒头就呼呼酣睡。他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他从来也不会完全闲着什么事也不干,至于干什么,他倒不苛求挑剔,像个孩子似的,即使最小的事也会干得有滋有味。另一方面,他对生命并不是特别眷恋,有时,为了要 截住 一只狼或者一只狐狸,他会在坎坷的道路上拼命策马飞奔,我至今不明白,他怎么会没有上百次地摔断脊梁骨。他属于那样一种人:他们使你认为,他们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价值,在他们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强烈、巨大的激情;但要是他猜到,您对他有如此的看法,他就会一笑了之;不过,老实说,我想,如果我的朋友在年轻时有过某种尽管不明确的,但是热切的,而且可以誉为“崇高的”追求,那么,现在这种追求早就消失 不存在 了。他的身体魁梧健壮。在当今世界上,您不能不爱那些很少想到自己的人,因为这种人实在是不多见的。而我的朋友几乎忘记了他自己。不过,有关他的事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况且我的废话说得不合时宜,因为他不是我的故事叙述的对象。他的名字叫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卢奇诺夫。

在一个秋天的日子,我们五个打猎迷聚到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家。我们在野外游荡了一上午,打了两只狼和许多野兔,回家时,像所有收获颇丰的猎人一样,心情轻松愉快。暮色降临。风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呼啸,摇撼着卢奇诺夫家周围白桦树和菩提树光秃秃的树梢。我们回到家,从马上跳下来……在台阶上我站停下来,四下张望:灰色的天空上慢慢地移动着一长条一长条乌云;棕褐色的灌木丛在风中摇摆,发出悲戚的呼声;枯黄的野草无力地和忧伤地垂向地面;一群群鸫鸟在布满鲜红果实的花楸树丛中窜来窜去;山雀在细脆的桦树枝上跳跃鸣叫;村子里传来嘶哑的犬吠声。我感到凄凉……但是我还是愉快地走进餐厅。百叶窗关着;铺着洁白桌布的圆桌上放有装满红葡萄酒的水晶长颈玻璃瓶,酒瓶中间点着八支插在银烛台上的蜡烛。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一位文雅端庄、业已谢顶的老管家穿着一身英国式的服装,恭恭敬敬、一动不动地站在另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一大碗汤,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引人注目。在前厅,我们从另一位可敬的人身边走过,他正按“严格的操作规程”冰镇香槟酒。像通常这种场合一样,这顿午饭吃得极其愉快;我们哈哈大笑,谈论打猎时发生的趣事,还欣喜若狂地回顾两次出色的“追逐”。饱餐之后,我们在壁炉旁边宽大的安乐椅上坐下;桌上又摆了一只大银碗,一会儿工夫,罗姆酒点着了,它那摇曳不定的火焰向我们表明了主人要“调制热糖酒”的美意。彼得·费奥多罗维奇是富有审美力的人,例如,他知道,任何东西都不像匀称、淡雅和平稳的灯光那样使人具有神奇的幻想力,因此他吩咐房间里只点两支蜡烛。壁炉里的火变化无常地闪耀着,热糖酒也燃着火苗,半明不暗的奇妙的光影在墙壁上若隐若现……一种平和、极其愉快的心情取代了席间那种近似狂热的欢乐。

拉丁谚语说:书籍有书籍的命运;同样,交谈,如同世界上所有事物,也有它走运的时候。当天晚上,我们的谈话内容涉及许多方面,而且气氛活跃。谈话先从细碎的小事转到相当重要的共同问题,又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回到日常生活琐事……我们大家说得相当多,突然全都住口不说了。据说,这时候安详的天使飞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伙伴都不说话了,可是我沉默下来是因为我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三张落满灰尘、镶在乌木镜框里的肖像上。肖像的油彩已经剥落,有的地方还翘了起来,但是人的脸庞还可以看清。中间的那一张画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穿着一件镶有花边的白色连衣裙,头上梳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高发型。右边那一张,在全黑的背景上,可以看到二十五岁左右俄国地主的一张和善的、胖胖的圆脸,他的额头又低又宽,塌鼻梁,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他那种扑粉的法式发型与他斯拉夫人的脸型完全不协调。画家让他穿上了红色俄式长袍,上面钉着人工宝石做的大钮扣;他的手上拿着一朵不寻常的花。第三张肖像出自另一个画家的手笔,画技比较高明,画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绿色军服,红的翻领,里面是一件白坎肩,脖子上系着一条考究的麻纱领带。他一只手拄着镶有球形金捏手的手杖,另一只手插在坎肩里。他那张黝黑瘦削的脸上流露出粗鲁、高傲的神情。细细的长眉毛几乎连在一起,横在一双乌黑的眼睛上方;苍白的,几乎看不出的嘴唇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您怎么对这三张脸看得出神了?”彼得·费奥多罗维奇问我。

“随便看看!”我望着他,回答道。

“你们想听听这三个人的全部故事吗?”

“请说吧,”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彼得·费奥多罗维奇站起身,拿了一支蜡烛,走到画像边,然后以野兽展览会上讲解员的口气大声说:“先生们,这位小姐是我曾祖父的养女,叫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原姓不清楚,现姓卢奇诺娃,大约于四十年前去世,当时还是个少女。这位先生,”他指着身穿军服的男人像说,“是个近卫军军士,名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卢奇诺夫,由于上帝的旨意,于一七九〇年谢世;而这位先生,名叫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罗加切夫,和我非亲非故,据我所知,他没有担任过公职。请注意他胸前,正好在心脏处的一个洞。你们看得出来,这个洞是一个等边三角形,可能事出有因……现在,”他以平时的语调继续说,“请大家坐下,耐心听我说吧。”

以下便是他说的故事。

先生们!我出身在一个相当古老的家族。我并不以自己的出身,自豪,因为我的祖先都是一些挥霍无度的人。不过,这种指责不是针对我的曾祖父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卢奇诺夫,相反,他被公认是一个相当节俭的人,甚至有点吝啬——至少他在晚年是这样的。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彼得堡度过的,并成了伊丽莎白王朝的见证人。他在彼得堡结了婚,同他的妻子,即我的曾祖母生了四个孩子,三个是儿子,叫瓦西里、伊万和帕维尔(我的祖父),一个女儿,叫纳塔莉娅。此外,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还收养了远房亲戚的一个女孩子,无名无姓的孤儿,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我祖父的农奴们大概知道他还健在,因为他们一直在向他(在没有发生特别不幸事故的时候)缴纳少量的租子,但是从来没有和他照过面。卢奇诺夫卡这个小村庄虽然从未亲眼见到自己的主人,但还是很兴旺。突然,有一天早晨,一辆双轮载重大马车驶进村庄,在村长的木房前停了下来。庄稼汉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们惊惶不安,跑到一起,拜见自己的老爷、太太和几位少爷,而大少爷瓦西里没来,仍在彼得堡。伊万·安德烈耶维奇从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起,一直到去世都没有离开过卢奇诺夫卡村。他盖了一幢房子,就是这一幢,现在我有幸能在这里与你们交谈;他还修建了一座教堂,开始过地主的生活。伊万·安德烈耶维奇个子很高,身材细长,平时寡言少语,一举一动都慢慢悠悠的;他从来不穿长袍,脸上天天扑粉,除了他的侍从,大家未曾看到他有哪一天不扑粉的。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平时走路两手交叉放在背后,每走一步,都要慢慢地转动脑袋。他亲自栽植了菩提树,每天他都要在长长的菩提树林荫小径上散步,他在去世前有幸享受到这些菩提树的荫凉。伊万·安德烈耶维奇不好说话;有一件不平常的事成了他不好说话的证据:二十年来,他从未对自己的妻子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过一句话。总之,他们夫妻俩的关系是很古怪的。她操持所有的家务,吃饭时总是坐在自己丈夫身边。要是有人敢对她说一句不恭敬的话,他会无情地惩治他,而自己却从来不和她说话,不碰她的手。安娜·帕夫洛夫娜是个胆小怕事、脸色苍白、郁郁寡欢的女人;每天她都去教堂跪着祈祷,从来不笑一下。据说,以前,也就是来农村之前,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听说,后来安娜·帕夫洛夫娜违背了夫妇间的义务,丈夫知道了她的行为……不管怎么样,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至死也没有和妻子言归于好。在他生病的最后日子里,她一刻也没离开过他;但是他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一天夜晚,安娜·帕夫洛夫娜坐在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的卧室里;他备受失眠之苦;圣像前点着神灯;我曾祖父的侍从尤季奇走出卧房,关于他的事,我以后还会提到几句。安娜·帕夫洛夫娜站起来,走到丈夫床前,跪倒在地,号啕大哭,她想说些什么——向前伸出双手……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看了看她,用微弱但果断的声音喊道:“来人啊!”仆人走了进来,安娜·帕夫洛夫娜急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的孩子们都非常怕他。他们是在乡下长大的,亲眼目睹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对待妻子的古怪态度。孩子们都很爱安娜·帕夫洛夫娜,但是不敢流露出对她的爱。她自己呢,也仿佛在跟他们疏远……先生们,你们记得我的祖父吧?他到临死之前走路一直是踮着脚尖,说话细声细气……这就是习惯!我的祖父和他的哥哥伊万·伊万诺维奇都是纯朴善良的人,温顺而多愁善感;我的grand' tante 纳塔莉娅,你们知道,嫁给了一个又粗鲁又愚蠢的人,但是她至死都默默地、低声下气地、像绵羊般温顺地爱着他。但是他们的哥哥瓦西里却不是这样。我好像对你们说过,伊万·安德烈耶维奇把他留在彼得堡。当时他大约十二岁。父亲把他托给一个远亲照顾,这个人是个年纪已经不轻的单身汉,伏尔泰忠实的信徒。

瓦西里长大后参加了军队。他的个子不高,但身材不错,十分灵活;法语说得非常好,还是闻名的击剑高手。人们说他是叶卡捷琳娜王朝初期出色的年轻人。我的父亲经常对我说,他认识一些老妇人,当她们回忆起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卢奇诺夫的时候,内心都充满真情。你们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人,他具有非凡的意志力,感情热烈而又工于心计,性格坚韧而又大胆,待人处世不露真情——据他同时代人说,他能使人着迷、神魂颠倒。他不讲良心,不善良,不诚实,尽管谁也无法称他为真正的恶人。他自尊心很强,但善于掩饰,而且十分喜欢独立自主。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当他想迷惑某人时,便会面露笑容,满怀温情地眯缝起眼睛,据说,没有人能抗拒他,即使那些深信他的心是冷酷无情的人,也会多次身不由己地屈服于他那强大的迷惑力。他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着想,强迫别人为自己的利益效劳,他无往而不胜,因为他从不张皇失措,不厌恶阿谀奉承,而把它作为一种手段加以利用,并且用得得心应手。

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在乡下住了十年后,已是一名出色的近卫军青年军官的瓦西里回到卢奇诺夫卡村住了四个月,在这期间,他甚至把自己的父亲,那个总是郁郁寡欢的老人都迷惑住了。真是奇怪!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兴致勃勃地听儿子讲述自己获得的胜利。他的弟兄们在他面前变成了哑巴,他们把他看作是高贵人物,为之感到惊奇。就连安娜·帕夫洛夫娜爱他也几乎胜过爱其他几个孩子,虽然他们衷心地爱着她……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来乡下首先是看望自己的亲人,其次,是为了尽可能从父亲那儿多要一些钱。他在彼得堡过着奢侈阔绰的生活,因而债台高筑。他要对付吝啬的父亲是不容易的,尽管他每次回来,伊万·安德烈耶维奇都要给他钱,数目可能比给其他几个住在家里的儿子二十年给的钱还要多;但是,瓦西里遵循着那条众所周知的俄罗斯规矩:“能拿就拿!”伊万·安德烈耶维奇有个仆人,绰号叫尤季奇,他跟他的主人一样,高个子,长得很瘦,也不爱说话。据说,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古怪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是由尤季奇引起的,据说是他揭露了我的曾祖母与曾祖父的一个好友有不正当关系。尤季奇对自己这种不得当的热忱大概深感后悔,因为他再也难以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了。我家所有的仆人至今还敬重他,怀念他。尤季奇受到我曾祖父的无限信任。当时,地主们有钱,但是他们不把钱存入银行,而是放在箱子里、地窖里以及其他这类地方。伊万·安德烈耶维奇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放在床头下的一个铁皮大箱子里。箱子的钥匙交给尤季奇保管。每天晚上临睡前,伊万·安德烈耶维奇便吩咐尤季奇当面打开箱子,用手杖一个个地敲打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每逢星期六,他又亲自和尤季奇一起解开钱袋,把全部钱款仔细地清点一遍。瓦西里了解到所有这套把戏;渴望触动这只珍贵的箱子。他用了五六天的时间软化了尤季奇,也就是说,使这个可怜的老头,正如常言所说,对待小主人百依百顺。瓦西里在仆人身上下了一番功夫之后,装出一副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的神情,久久地不回答尤季奇的询问,最后他告诉尤季奇,他赌输了钱,如果搞不到钱,便要自尽。尤季奇号啕大哭,跪在他面前,请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自尽。瓦西里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工夫,他听到有人轻轻地敲他的房门,他打开门,看到尤季奇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脸色煞白,手里拿着钥匙。瓦西里立刻全明白了。起初他推辞了好长时间。尤季奇含着热泪反复说道:“少爷!请拿着吧……”瓦西里终于同意了。事情发生在星期一。瓦西里出了个点子,把钱取出来,再用瓦片把钱袋塞满。他考虑到,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用手杖敲打钱袋时,不会特别注意细微的声音差别,他盼望星期六以前,他能搞到钱,把钱放回箱子里。他打定了主意就照办了。父亲确实什么也没发现。但是,快到星期六,瓦西里却没有搞到钱:他原指望用偷来的钱去赢一个阔邻居的钱,结果反而连本都输光了。这时,星期六到了;该数袋里的钱了,可里面却装满瓦片。先生们,你们想想看,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该有多惊奇,多气愤!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道。

尤季奇没有吭声。

“你偷了这些钱?”

“绝对没有。”

“那么有人从你那儿拿走了钥匙?”

“我没有把钥匙给任何人。”

“没有给任何人?如果没有给别人,那么你就是小偷。招认吧!”

“我不是小偷,伊万·安德烈耶维奇。”

“那么这些瓦片是从哪儿来的,见鬼了!你想骗我?我最后一次对你说——招认吧!”

尤季奇低下头,双手放在背后。

“喂,来人啊!”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用狂怒的声音吼道。“把棍子拿来!”

“怎么,要惩罚……我?”尤季奇喃喃地说。

“你活该!你哪点比别人好?你是小偷!嗯,尤季奇!我没料到你竟会干出这种骗人的勾当!”

“我一直侍候您到现在,头发都白了,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尤季奇费力地说。

“你头发白了跟我有什么相干?说侍候我,见你的鬼去吧!”

仆人们进来了。

“把他抓起来,狠狠地打!”

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像关在狭窄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来回走动。

仆人们不敢执行命令。

“你们干吗站着,卑贱的家伙?莫非要我亲自动手吗?”

尤季奇正要朝门口走去……

“站住!”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喊道。“尤季奇,我最后一次对你说,求求你,尤季奇,招认吧。”

“我不能!”尤季奇呻吟着说。

“把这只老癞皮狗捆起来!打死他!我负责!”疯狂的老头吼道。拷打开始了……

门突然打开了,瓦西里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似乎比父亲的还要苍白,他的双手颤抖着,上嘴唇翘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我的错,”他用低沉、果断的声调说。“这些钱是我拿的。”

仆人们停住了手。

“你?怎么?是你,瓦西卡!没经尤季奇同意?”

“不!”尤季奇说,“我同意的。是我自己把钥匙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少爷,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

“原来他是小偷!”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喊叫起来。“谢谢,瓦西里,谢谢!而你,尤季奇,我还是不会饶恕你的。你为什么不马上把一切都对我招认呢?喂,你们!你们干吗住手?难道你们不承认我的权力?而你,我回头收拾你,亲爱的!”他又对瓦西里说了一句。

仆人们又抓住尤季奇。

“不许碰他!”瓦西里咬紧牙关低声说。仆人们没有听他的话。“滚回去!”他喊道,向仆人们扑去……他们急忙闪开。

“啊,反了!”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哼哼着说,举起手杖,朝儿子走去。

瓦西里跳到一边,抓住剑柄,把剑抽出一半。在场的人都发起抖来。吵闹声把安娜·帕夫洛夫娜引来了,她出现在门口时,吓得面色发白。

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的脸变得很可怕,身子摇摇晃晃,手杖掉在地上,两手捂着脸,重重地跌坐在安乐椅上。大家一动也不动,瓦西里也不例外。他猛然握紧剑的钢柄,眼睛射出阴郁、凶狠的光芒……

“全都出去……全都滚,”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轻声说,双手仍然捂着脸。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瓦西里站在门口,然后猛地晃了晃脑袋,拥抱了一下尤季奇,又吻了吻母亲的手……两个小时后,他已经不在乡下。他去彼得堡了。

当天晚上,尤季奇坐在仆人房门口的台阶上。仆人们围着他,同情他,狠狠地指责小主人的不是。

“得啦,伙计们,”他最终对他们说,“得啦……你们干吗责骂他?我们的少爷恐怕对自己的放肆行为已经感到后悔了……”

这件事发生后,瓦西里再也没有和父母见过一次面。伊万·安德烈耶维奇死的时候,瓦西里不在他跟前,看来,他可能内心是怀着极大的痛苦死去的,上帝保佑,但愿我们中间任何人都不要经受这种痛苦。这期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直在游山玩水,纵情作乐,挥霍金钱。我无法说明,他这些钱是怎么弄来的。他找了一个法国仆人,一个乖巧机灵的小伙子,叫什么比尔西耶的人。这家伙紧紧地追随自己的主人,帮助他干了许多不体面的勾当。我不想向你们详细讲述我grand' oncle 的种种花招;他特别大胆,那么阴险狡猾,出奇地沉着,又灵活精明,说老实话,我能理解这个品行不端的人何以能对最高尚的人具有无限的支配权……

父亲死后不久,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尽管很狡猾,还是受到一个被侮辱的丈夫的挑战。他与之决斗,致对方重伤,自己被迫离开了首都;他接到命令,只能长期待在自己的庄园里。当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已经三十岁了。先生们,你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这个过惯首都豪华生活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故乡的。听说,一路上,他常常从马车上跳下来,把脸扎在雪地上哭泣。卢奇诺夫卡村的人都没认出先前那个快活、可爱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了。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从早到晚打猎;对母亲怯生生的爱抚显然极不耐烦,还无情地嘲笑自己的兄弟和他们的妻子(他的两个兄弟已经结婚了)……

我好像至今一点也没有谈到过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的情况。她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带到卢奇诺夫卡村,差点儿在路上死掉。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所受的教育,正如常言所说,使她对上帝和长辈服服帖帖,唯命是从……应当承认,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夫妇对她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但是她身上有着一点微弱的火星,这火星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心中却熊熊地燃烧着。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的亲生儿女们不敢去想他们父母之间古怪的、默不作声的不和睦的原因,——奥莉加从小就为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处境担忧和苦恼。她像瓦西里一样喜欢独立自主;任何压制都使她愤怒。她衷心地爱恋自己的女恩人;她憎恨卢奇诺夫老头,经常在饭桌上用那种阴沉的目光盯着他看,使得端饭的仆人也感到害怕。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并没有察觉到这种目光,因为他根本就不留意家里的人。

起先,安娜·帕夫洛夫娜极力想消除她的这种憎恨,但是奥莉加提出几个大胆的问题使她无话可说了。伊万·安德烈耶维奇的孩子们都热爱奥莉加,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喜爱她,只不过是一种相当淡漠的爱。

长期的忧伤压制了这可怜的女人所有的欢乐、所有的强烈的感情;可是,瓦西里甚至能使自己这样一位母亲热烈地爱着他,这就有力地证明,他具有多么讨人喜爱的魅力。当时,孩子们是不能过多地流露出细腻的感情的,因此,奥莉加不敢表露自己的爱戴之情就不足为奇了;可是,晚上在告别时,她总是特别敬重地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她勉强能读书写字。二十年以后,俄罗斯姑娘们才开始阅读《格拉戈里侯爵历险记》、《法凡与洛洛特》、《阿列克谢或森林中的茅屋》这一类小说 ,开始学弹钢琴,唱当时流行的歌曲:

世上的男人像苍蝇,

缠住我们不罢休,

如此等等。但是,在七十年代(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出生于一七五七年),我们乡村的美女不懂得所有这些新鲜玩意儿。现在我们难以想象当时那个时代的俄罗斯姑娘的情形;不错,我们能够根据我们祖母辈来判断叶卡捷琳娜时代贵族小姐的教育程度;但是怎么来区别,哪些是她们在漫长的一生中逐渐形成的,哪些是她们年轻时就具有的?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稍微会说几句法语,但是带有浓重的俄国口音:在她那个时代,根本就没有法国侨民。总之,虽然她具有许多优良品质,但是她毕竟是一个 未开化的人 ——也许由于头脑简单,她曾多次惩罚一个惹了祸的使女……

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回来前不久,奥莉加与邻居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罗加切夫订了婚。他是一个十分善良和正直的人。他天生不会发火。就连他的仆人也不听他的,有时,所有的人都走掉了,留下可怜的罗加切夫饿着肚子……但是任何事都不会激怒他那颗平静的心。他从小就长得很胖,动作迟钝,从未担任过公职,平时喜欢去教堂,在唱诗班里唱唱歌。先生们,请你们瞧瞧那张善良的圆脸,端详那平静喜悦的笑容……你们也会感到高兴,不是吗?他的父亲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卢奇诺夫卡一次,每逢节日还要带着小帕维尔一起去,而卢奇诺夫卡村的孩子们则想方设法欺负他。小帕维尔长大之后,开始自己去卢奇诺夫卡。他爱上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并向她求婚——不是向她本人提出,而是向她的恩人提出的。恩人们同意了。他们甚至不想问问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是不是喜爱罗加切夫。照我祖母的话说,当时,“这一套还不讲究”。不过,奥莉加很快就对自己的未婚夫习惯了,因为她不可能不喜欢这位温顺、宽厚的人。罗加切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法语只会说“早安”,他内心甚至认为,这个词儿有失体统。有个逗乐的家伙还教会他如下一首好像是法国的歌曲:“索涅奇卡,索涅奇卡!克——武列——武——德——姆啊(你要我怎么样)——我热爱您——麦——热——涅——标——帕(但是我不能)……”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轻声地唱这首歌。他的父亲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他老是穿着一件长长的棉布上衣,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总是笑眯眯地随声附和。自从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订了婚,罗加切夫父子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他们改建自己的房子,增建了各种各样的“回廊”,他们和工人们友好地交谈,用酒款待他们。建筑工程一直到冬天也未能完工,于是婚期推迟到夏天;夏天里,安德烈耶维奇去世了,婚礼又推迟到第二年春天。可是当年冬天,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回来了。罗加切夫被介绍给他认识;他对待罗加切夫态度冷淡,漫不经心,到后来,他那目空一切的样子吓坏了罗加切夫,可怜的罗加切夫一见到他就全身颤抖,一言不发,勉强地挤出笑容。有一次,瓦西里险些把他折腾死,他跟他打赌说,他,罗加切夫,无法停止微笑。可怜的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忸怩不安得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果真!微笑,那傻乎乎的、强装的微笑没有在他汗津津的脸上消失!瓦西里慢腾腾地玩弄着领带的一角,十分轻蔑地瞧着他。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的父亲也听说瓦西里回来了,过了几天,为了祝贺“可敬的客人返回故乡”,便“一本正经”地去卢奇诺夫卡村拜访。阿法纳西·卢基奇在乡间以能言善辩闻名,也就是说,他可以连续不断地说出一长串结构巧妙的话语,还能随意夹杂着一些文绉绉的词儿。唉!这一回他可丢尽了面子:他比自己的儿子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更尴尬,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尽管他有生以来从未喝过一口伏特加,但是为了“壮壮胆”,还是喝了一小杯(他正遇上瓦西里在用早餐)。他想至少得说上一两句像回事的话,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小声地问父亲:“怎么样,爸爸?”阿法纳西·卢基奇懊恼地,也是小声地说:“别说了!”

罗加切夫父子不大去卢奇诺夫卡村了。不过,瓦西里不光是吓坏了他们两人,他还使自己的弟弟和弟媳,甚至安娜·帕夫洛夫娜都产生一种忧郁的、不自在的感觉……他们想方设法避开他;瓦西里不可能不察觉到这一点,但是,看来他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态度。突然间,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他又变成了过去人们熟悉的那个亲切可爱的人了……

瓦西里这种突变的第一迹象就是他出人意外地去拜访罗加切夫一家。阿法纳西·卢基奇看到卢奇诺夫的马车,就感到很害怕,但是他的恐惧很快就消失了。从来不曾见过瓦西里这么亲切,这么讨人喜爱。他挽着小罗加切夫的手,和他一起去看新的建筑,与木匠们攀谈,为他们出主意,还亲手拿起斧子劈木头,吩咐人把阿法纳西·卢基奇马场的马牵来看看,亲自用调马索驱马绕圈跑。总之,他这种殷勤、亲切的态度使这两个善良的草原居民很感动,他们两人不止一次地拥抱他。瓦西里在家里也一样,接连几天像过去一样搞得大家晕头转向:他想出各种各样可笑的游戏,找来一班乐师,请来男女邻居,滑稽可笑地向老太太们讲述城里的趣闻,稍稍挑逗一下年轻的女人,还设法搞到一些从未见过的玩艺儿和烟火等等,一句话,他使大家和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卢奇诺夫家凄凉、阴森的房子突然变成喧闹、辉煌、迷人的府第,周围地区的人们为此而议论纷纷。这种突然的变化使大家又惊又喜。流言四起,有识之士说,在此之前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内心有着一种忧虑,使他非常苦恼,他们还说,他有可能重新返回莫斯科……但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转变的真正原因,谁也搞不清楚。

先生们,奥莉加·伊万诺夫娜长得很美。然而她的美与其说表现在她端正的外貌轮廓上,还不如说,表现在她那异常柔和、艳丽的体态上,表现在她那文静、端庄的举止上。大自然赋予她一种独立自主的天性,她受到的教养(她从小就是个孤儿)则使她谨慎和坚定。奥莉加不是那种不易激动、精神萎靡的贵族小姐;但是她心里只有一种感情完全成熟了:那就是对恩人的痛恨。此外,另一些更富有女性特点的感情可能会在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的内心异常有力地爆发出来……然而,她没有那种傲慢的冷漠,没有坚毅的性格,也没有强烈的自尊心;而缺少这些特点,任何热烈的情感都会迅速消失。这种半主动、半被动的感情的最初迸发有时是异常迅猛的;但是它们又会迅速地背弃自己,特别是问题涉及到要毫不容情地遵守传统道德规范的时候;它们难以始终如一……其实,先生们,我向你们坦白地说:这种女人会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讲述者说到这里,喝了一杯水。“废话,废话!”我瞧着他那圆圆的下巴,心里想道,“亲爱的朋友,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会给你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

彼得·费奥多罗维奇继续说:

先生们,我相信血液,相信血统。例如,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身上的血比她的义姐纳塔莉娅身上的血要旺得多。你们会问我,这种“血液”究竟表现在哪里呢?表现在所有方面:在双手、嘴唇的轮廓上,在说话的声音里,在眼神中,在步态里,在发式上——末了,还表现在衣服的褶子里。在所有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都隐藏着一种特别的东西,不过,我应该承认,如果瓦西里和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在彼得堡相遇的话,那么她身上赋有的,这种……怎么表达呢?……这种distinction 是不会引起瓦西里注意的。可是在乡下,在偏僻的地方,她不仅引起他的注意,而且成了我刚才提到的他的转变的唯一原因。

请你们想想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喜欢享受作乐,他在乡下不可能不感到寂寞;他的兄弟都很善良,但见识有限,他与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他的妹妹纳塔莉娅在三年的时间里为她的丈夫生了四个孩子;瓦西里和妹妹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安娜·帕夫洛夫娜经常去教堂,祈祷、吃斋,为死作准备。只留下艳丽、胆小、可爱的少女奥莉加独自一人……瓦西里起初没有注意到她……而且,谁会去注意一个养女,一个孤儿呢?……初春的一天,他在花园里散步,用手杖打落野菊花的花冠,这些朴素的小黄花一簇簇地点缀在刚刚泛绿的草地上。他在房前的花园里散步,一抬头,看见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她侧身坐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一只斑纹小花猫,它眯缝着眼睛,打着呼噜,躺在她的膝盖上,舒舒服服地把小鼻子伸到已经灿烂的阳光下。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晨衣;她那裸露的、粉红色的、还未充分发育的双肩和双臂呈现出青春和健康的活力;一顶小便帽小心地包着她那浓密、柔软、光滑的鬈发;她刚睡醒不久,脸上泛着红晕。她细嫩的脖子迷人地向前伸着,没有束紧腰围的躯体自然而然散发出富有魅力的、羞怯的气息,使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个行家里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注视着她。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应该让奥莉加·伊万诺夫娜仍然处在原来那种愚昧无知的状态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将成为十分迷人可爱的女人。他偷偷地走到窗前,踮着脚,在奥莉加·伊万诺夫娜那白嫩光滑的手臂上,靠胳膊肘的地方,不出声地吻了一下。奥莉加尖叫着跳了起来,小花猫翘起尾巴窜进花园,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奥莉加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他取笑她胆小……招呼她同他一起散步;可是,奥莉加突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于是便“比敏捷的小鹿更加快地”溜到别的房间去了。

就在当天,瓦西里去了罗加切夫家。他突然高兴起来,精神焕发。瓦西里并不爱奥莉加,根本不爱!“爱情”这个词儿可不应该拿来开玩笑……他给自己找到了事干,给自己提出了任务,感受到一个实干家的乐趣。他甚至忘记了她是母亲的养女,别人的未婚妻;他一刻也没有欺骗自己;他很清楚,她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也许,只有某种热情可以宽恕他——虽然不是高尚的、光明正大的热情,但终究是一种相当强烈的、令人痛苦的热情。自然,他的爱不像孩子们的爱;他并不满足于模糊不清的欣喜;他很明白,自己想干什么,追求什么。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完全具有一种能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驯服别人,甚至是对他抱有成见或者是胆小畏缩的人。奥莉加很快就不怕见他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她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为她订购了一架古钢琴,教她学音乐(他本人笛子吹得不错),给她读书,和她长时间地交谈……这个可怜的草原姑娘被搞得晕头转向。瓦西里把她完全征服了。他善于用她听得懂的语言对她讲述至今她还陌生的东西。奥莉加渐渐地敢向他诉说自己的感情;他帮助她,向她提示她表达不出的词汇,而不使她感到害怕;他时而抑制她感情的冲动,时而又鼓励她尽情发泄……瓦西里对她进行教育并不是出于无私的愿望,想启发和培养她的才能:他只是想让她接近自己,同时,他知道,用智慧比用心灵更容易吸引住这个没有经验、胆怯,但又自尊的姑娘。即使奥莉加是个不寻常的人,瓦西里也不可能察觉,因为他对待她一直像对待孩子那样;但是,先生们,你们知道,奥莉加身上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瓦西里尽可能地激发她的想象力,她晚上和他分别时,许多新的形象、词汇和思想常常在她的脑海里飞速地旋转,使得她直到天明都无法入睡。她时而苦恼地叹着气,一再把发烧的脸颊紧贴在冰凉的枕头上;时而起身走到窗前,怯生生地、贪婪地凝视着黑糊糊的远方。瓦西里占据了她生命的每个瞬间,她不可能再去想其他人。她甚至很快就不再去注意罗加切夫了。瓦西里是个乖巧、狡猾的人,有罗加切夫在场,他是不与奥莉加说话的;他要么引得他笑出眼泪,要么搞一些热闹的游戏,如骑马外出,夜晚在河上划船,点着火炬,奏着音乐——总之,不让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冷静下来。然而,尽管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做得乖巧狡猾,罗加切夫还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作为奥莉加的未婚夫和未来的丈夫,对她来说,却仿佛变成了陌生人……尽管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珍视她,对她十分依恋,但是由于生性极其善良,他不敢责备她,担心会伤她的心。当单独和她在一起时,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千方百计地去巴结她。两个月过去了。奥莉加最终丧失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丧失了个人意志;软弱无能、少言寡语的罗加切夫无法成为她的支柱;她甚至不想抗拒诱惑,而是心情极度紧张地无条件委身于瓦西里了……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大概当时尝到了爱情的甜头;但是时间不长。虽然瓦西里(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干)不仅没有抛弃她,甚至对她紧追不舍,关怀备至,但是奥莉加却是如此心慌意乱,甚至在热恋中也没有获得快乐,不过她还是无法摆脱瓦西里。她开始害怕一切,不敢思考,什么也不说,也不再看书;苦恼啮噬着她的心。有时候,瓦西里成功地吸引住了她,使她忘掉所有的人和事;但是到第二天,他看到她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两手冰冷,嘴唇上挂着茫然的微笑……瓦西里面临相当困难的时刻;但是,任何困难都不能吓倒他。他好像一个有经验的赌徒,全身心地投入这个把戏。他一点也不能信赖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她变化无常,一会儿脸色苍白,一会儿脸色发红,一会儿又哭哭啼啼……她扮演不了这新的角色。瓦西里为两个人操持着,只有经验丰富的观察家才能在他那种喧闹的狂喜背后觉察出他极度的紧张情绪;他戏弄自己的兄弟、妹妹、罗加切夫父子以及男女邻居们,就像戏弄随人支使的走卒;尽管从表面上看来他像是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可实际上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眼神、动作。每天一早他投入战斗,晚上庆贺胜利。他一点也不为这种可怕的活动感到受累;他一昼夜只睡四小时,吃得很少,可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兴致很高。当时,结婚的日子临近了。瓦西里说服了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必须推迟婚期;然后又支使他去莫斯科购买东西,而自己则频繁地与彼得堡的朋友们通信。他这样忙碌,与其说是出于怜惜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倒不如说他喜欢忙碌和操心……同时,他对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开始感到厌烦,在不止一次地对她发过一阵怒火之后,他就用过去瞅罗加切夫的眼神来看她。对大家来说,卢奇诺夫永远是个谜。在他那冷酷无情的灵魂里,你们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奇特的,几乎是青春的火焰在燃烧;而这种激情在猛烈燃烧之际,从这个人身上,又会透出一股寒风。有人在场时,他对待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和过去一个样;但是,两人单独相处时,他便戏弄她,就像猫逗弄老鼠,或者用诡辩吓唬她,或者深深地、恶毒地烦扰她,过后又跪倒在她的脚边,挑逗她,就像旋风卷着小木片似的……这时,他的爱不是装出来的……他本人的心确实紧张得在颤动……

有一天晚上,时间已经相当晚了,瓦西里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重读他最近收到的彼得堡的几封来信,突然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打开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的女仆帕拉什卡走了进来。

“你有什么事?”瓦西里十分冷淡地问她。

“小姐请您到她那儿去。”

“现在不行。你走吧……你还站着干什么?”他看到帕拉什卡没出去,便又问道。

“小姐吩咐说,她很需要您去一下。”

“她那儿出了什么事?”

“请您自己去看吧……”

瓦西里站起身来,恼火地将信扔进抽屉里,然后去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房里。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您有什么事?”他问道,口气不大温存。

奥莉加看了看他,身子发抖,闭上眼睛。

“您怎么啦?你怎么啦,奥莉加?”

他抓住她的手……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的手冰凉……她想说话……但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可怜的女人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怀疑了。

瓦西里有点慌乱。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的房间距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卧室只有两步远。瓦西里小心翼翼地在奥莉加旁边坐下,亲吻并抚摸她的手,轻声地劝慰她。她听着他的话,一声不吭,身子微微地颤抖。帕拉什卡站在门口,悄悄地抹着眼泪。隔壁房间里,钟摆沉重而均匀地嘀嗒嘀嗒响着,传来熟睡的人的呼吸声。末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这种麻木的状态终于以流泪和啜泣告终,泪水像一场暴风雨:哭过之后,人总是会变得平静一些。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稍微平静下来,只是偶尔还像孩子那样抽抽搭搭,这时候,瓦西里跪在她面前,又是乞求,又是许愿,温柔体贴,这才使她完全安静下来。他给她喝了水,安顿她躺下,然后离去了。他一整夜没有脱衣服睡觉,写了两三封信,烧掉两三张纸,取出一只圆形颈饰,里面嵌着一个黑眉毛、黑眼珠、淫荡放肆的女人肖像,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第二天早晨,喝茶时,他非常不满地瞅着可怜的奥莉加红肿的眼睛和苍白惊慌的脸。早饭后,他提出要和她一起到花园里散步。奥莉加像只温顺的羊羔,跟着他去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她从花园里回来了——这时她面如土色;她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身子不舒服,接着就回卧房躺倒在床上。在散步时,瓦西里曾向她作了适当的忏悔,对她说,他已秘密地结了婚,他实际上和我一样,是个单身汉。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没有当场昏倒,只有在舞台上演戏时才当场昏倒,她顿时目瞪口呆,尽管她本人不仅没有指望过嫁给他,甚至害怕往这方面想。瓦西里向她说明,她必须和他分手,嫁给罗加切夫。奥莉加·伊万诺夫娜一声不吭,惊恐地望着他。瓦西里冷静地、一本正经地、理由十足地说着;他责备自己,作着忏悔,最后结束时说了下面一番话:“过去的事无法扭转;必须行动起来。”奥莉加惘然若失;她害怕、羞愧;她内心充满沮丧和沉痛的绝望情绪;她想死——苦恼地等待瓦西里的决定。

“我们应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母亲承认,”他终于对她说。

奥莉加变得像个死人;她的两腿发软。

“别怕,别怕,”瓦西里反复说,“相信我,我不会不管你的……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相信我。”

可怜的女人满怀爱恋地望着他……是的,满怀爱恋地、还带着极度的,尽管是绝望的忠贞。

“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在告别时,瓦西里对她说……然后最后一次吻了吻她冰冷的手。

第二天早上,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刚刚起床,门就被打开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站在门口。瓦西里搀扶着她。她默默地走到安乐椅前,一声不吭地坐下来。瓦西里站在她身边。他显得很镇静;他的眉毛紧锁着,嘴唇微微张开。安娜·帕夫洛夫娜脸色苍白,怒气冲冲,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声来。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胆战心惊地对女恩人看了一眼,又对她的情人望了望:由于害怕,她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她尖叫一声,两手捂着脸,跪倒在房间中央……“那么是真的……是真的啰?”安娜·帕夫洛夫娜轻声问,向她俯下身去……“回答呀!”她继续说,同时用力抓住奥莉加的胳膊。

“妈妈!”瓦西里发出洪钟般的声音。“您答应过我,不委屈她的。”

“我要你……承认……承认……是真的吗?真的吗?”

“妈妈……您回想一下……”瓦西里慢吞吞地说。

这句话使安娜·帕夫洛夫娜大为震惊。她把脸贴在椅背上,号啕大哭起来。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偷偷地抬起头,想要扑倒在老太太脚前,但是瓦西里制止了她,将她扶起来,让她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安娜·帕夫洛夫娜继续哭泣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语句……

“听我说,妈妈,”瓦西里说,“别和自己过不去!这场不幸还可以补救……如果罗加切夫……”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颤抖了一下,直起腰来。

“如果罗加切夫,”瓦西里意味深长地朝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看了一眼,继续说,“以为,使一个清白的家庭蒙受耻辱可以不受惩罚……”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感到恐惧。

“竟然在我的家里,”安娜·帕夫洛夫娜呻吟着说。

“您放心,妈妈。他利用她的幼稚、她的年轻,他……您想说什么?”看到奥莉加十分激动,急着想打断他的话,便补充了一句……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倒在安乐椅里。

“我马上去罗加切夫家。我要强迫他今天就结婚。请相信,我不允许他侮辱我们……”

“但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奥莉加轻声说。

他冷冰冰地看了她很久。她又不吭声了。

“妈妈,请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别难为她。瞧,她已经快要倒下了。您也该休息一会儿了。请相信我,我会对一切负责的;无论如何等我回来。我向您重复一遍,别折磨她,别折磨自己,相信我。”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

“妈妈,”他说,“跟我一起去吧。让她一个人待着,求您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站起身,走到圣像前,一躬到地,然后悄悄地跟着儿子走了。奥莉加·伊万诺夫娜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目送着她。瓦西里急速地转回来,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对她说:“相信我,别把我们的事泄露出来。”说完,立刻就走出去了……“比尔西,”他飞快地走下楼梯,喊道,“比尔西!……”

一刻钟后,他和他的仆人已经坐在马车上了。

这一天,老罗加切夫不在家。他去县城为他的仆人们购买做长衣的棉织物去了。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欣赏收集的蝴蝶标本。他扬起眉毛,噘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大头针翻动“夜天蛾”的薄脆的翅膀,这当儿,他感觉到一只不大、但很有劲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回过头来——瓦西里站在他前面。

“您好,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他有点惊讶地说。

瓦西里看了看他,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

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刚要挤出笑容……可是,他望了望瓦西里,便垂下头,张开嘴,抄起手,坐了下来。

“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请告诉我,”瓦西里突然说,“您准备很快就结婚吗?”

“我?……很快……当然……就我这方面来说……不过您和您的妹妹……我,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明天就结婚也行。”

“很好,很好。您是个急性子的人,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

“这怎么说?”

“听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站起身,补充说道,“我全都知道;您要明白我的意思,我命令您不要拖延,明天就同奥莉加结婚。”

“对不起,对不起,”罗加切夫没有站起身来,反问说,“您命令我?是我自己向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求的婚……我不需要命令……说实话,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有点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

“不明白,是的,我不明白。”

“你能向我保证明天就和她结婚吗?”

“得了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是您自己多次延误我们的婚期吗?不是您,婚礼早已举行过了。就是现在,我也不想推辞。您这样恐吓我,威逼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擦去脸上的汗。

“你能向我保证吗?你说,能还是不能?”瓦西里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重复说。

“好吧……我保证,但是……”

“好。那么你记住……她全都承认了。”

“谁承认?”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

“承认什么?”

“您怎么对我装腔作势,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我对您来说不是外人。”

“我装什么腔?我不明白您的话,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奥莉加·伊万诺夫娜能承认什么呢?”

“承认什么?我对您感到厌烦!承认什么,不说您也知道。”

“就是杀了我,我也……”

“是的,我会杀了你,如果你不跟她结婚……明白吗?”

“怎么!……”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跳起来,站在瓦西里面前。“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您说……”

“真机灵,老弟,你真机灵,我承认,”瓦西里面带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别看你一副老实相……”

“我的天,我的天!……您弄得我快要发疯了……您想说什么,说清楚,看在上帝的面上!”

瓦西里向他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罗加切夫喊叫起来:

“怎么?……我?”

瓦西里跺了一下脚。

“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奥莉加?……”

“是的……您的未婚妻……”

“我的未婚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她……我不想再知道她的事!”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叫起来。“去她的吧!您把我当作什么人?欺骗我——欺骗我……奥莉加·伊力诺夫娜,您不觉得罪过吗,您问心无愧吗……(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谢谢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谢谢……我现在不想知道她的事!不想!不想!别说了……哎呀,我的老天爷——我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好了,好了!”

“您别孩子气啦,”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冷冷地说,“记住,您已向我保证过:明天结婚。”

“不,这不行!够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再对您说一遍——您把我看作什么人了?不胜荣幸之至,太感激您了。对不起。”

“随您的便!”瓦西里反驳说。“把剑拿来。”

“干吗拿剑……为什么拿剑?”

“为什么?就为这个。”

瓦西里拔出他的锋利、柔韧的法兰西剑,顶住地板,轻轻地把它弄弯一点。

“您想……和我……决斗?”

“正是。”

“但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哪能呢,您要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在您对我说过那番话之后我怎么能够……我是个正直的人,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是个贵族。”

“您是贵族,您是正直的人,那么请与我决斗。”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您好像害怕了,罗加切夫先生?”

“我一点也不害怕,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想吓唬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以为吓唬我一下,我就害怕了,就会立刻把所有的事都答应下来……不,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和您一样也是个贵族,尽管我确实没有受到过都市的教育,但是您是吓唬不了我的,对不起。”

“很好,”瓦西里说,“您的剑放在哪里?”

“叶罗什卡!”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喊道。

一个仆人走进来了。

“去把剑拿给我——在哪里,你知道的,在顶楼……快拿来……”

叶罗什卡出去了。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急忙脱下睡衣,穿上钉有人工宝石的大钮扣的棕红色长袍……脖子上系好领带……瓦西里望着他,依次弹着右手的指头。

“怎么?我们要决斗吗,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

“决斗就决斗,”罗加切夫回答,急忙扣上坎肩的扣子。

“喂,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听从我的劝告,结婚吧……对你有什么呢……我……相信我……”

“不,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罗加切夫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您要么会杀死我,要么会使我残废;但是我不想丧失名誉,死就死吧。”

叶罗什卡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将一把插在满是裂纹的皮鞘里的旧剑递给罗加切夫。当时所有的贵族在佩剑的场合,头上都要扑粉;而草原上的地主一年只扑两次粉。叶罗什卡退到门口,哭了起来。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把他推到门外。

“可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他有点窘迫地说,“我现在无法同您决斗,请把决斗推迟到明天;我父亲不在家;而且,我的家务事也得安排一下,以防万一。”

“我看得出,您又害怕了,阁下。”

“不,不,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但是您自己想一想……”

“听我说,”卢奇诺夫大叫起来,“您搞得我失去了耐心……要么向我保证马上结婚,要么决斗……要不然我就要用手杖把您狠狠地揍一顿,就像揍一个胆小鬼,明白吗?”

“我们到花园去,”罗加切夫咬紧牙关说。

但是,门突然开了,老保姆叶菲莫夫娜头发蓬乱地冲进房间,跪在罗加切夫面前,搂住他的腿……

“我的少爷!”她号叫起来,“我的孩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别把我们这些苦命人给毁了,少爷!他会杀死你的,我亲爱的!你只要命令我们,下个命令,我们不用费什么劲就可以把这个坏家伙收拾了……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我的孩子,快别作孽了!”

门口出现一张张苍白、慌张的脸……甚至连村长的红胡子也出现了……

“快放开我,叶菲莫夫娜,放开我!”罗加切夫喃喃地说。

“我不放,我的亲人,我不放。你这是干什么,少爷,干什么啊?阿法纳西·卢基奇会说什么啊?他会叫我们大家都活不成……你们干吗都站着?抓住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把他撵到门外去,让他滚蛋……”

“罗加切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严厉地吼道。

“你发疯了,叶菲莫夫娜,你会使我丢脸的,行了……”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说。“走吧,走吧,你们都出去,听到了吗?……”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迅速地走到打开的窗前,掏出一只不大的银哨子,轻轻地吹了一下……比尔西在附近应了一声。卢奇诺夫回头立刻对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说:

“这出滑稽戏该怎么收场呢?”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明天去您那儿,我对这个疯老婆子怎么办呢……”

“咳!我看,跟您没什么好多谈的,”瓦西里说,同时举起手杖……

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往前一冲,把叶菲莫夫娜推到一旁,抓起旧剑,从旁门冲进花园里。

瓦西里跟在他后面冲出去。他们两人跑进一座木建的凉亭里,这凉亭按照中国的风格,巧妙地漆成五颜六色。他们关上门,拔出剑。罗加切夫过去曾学过一点击剑术,可现在几乎怎么使剑都忘记了。剑刃互相交错。瓦西里看上去是在耍弄罗加切夫。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脸色苍白,喘不上气来,惶恐不安地望着卢奇诺夫的脸。这时,花园里响起呐喊声;一群人朝凉亭跑来。突然,罗加切夫听到老年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他听出是父亲的声音。阿法纳西·卢基奇没戴帽子,头发蓬乱,拼命挥着双手,跑在最前面……

瓦西里出其不意地使劲把剑刃一翻,打掉了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手中的剑。

“结婚吧,老兄,”他对他说,“别再胡闹了。”

“我不结婚,”罗加切夫小声说,他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阿法纳西·卢基奇正要冲破凉亭的门往里闯。

“不愿意吗?”瓦西里喊道。

罗加切夫否定地摇摇头。

“那么,见你的鬼去吧!”

可怜的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倒地身亡;卢奇诺夫的剑刺进了他的心脏……门被打开了,老罗加切夫冲了进来,但是,瓦西里已经跳到窗外……

两小时后,他走进奥莉加·伊万诺夫娜的房间……她胆战心惊地朝他奔过去……他一声不吭地向她点了点头,拔出剑,朝帕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肖像上的心脏处刺了一剑。奥莉加喊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瓦西里又去找安娜·帕夫洛夫娜。他在祈祷间里碰到她。“妈妈,”他说,“我们的仇已经报了。”可怜的老太婆颤抖了一下,又继续祈祷。

一星期后,瓦西里去了彼得堡,两年后,回到乡下的时候他已经瘫痪了,失去了说话能力。他再也没见到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奥莉加,她们已不在人世了。他自己不久也在尤季奇的看护下去世了,尤季奇像喂孩子一样喂他,也只有尤季奇能听懂他那不连贯的、模糊不清的话语。 UhzRQvrPmnOCbfi7lBwseX9HbkoyMf5RkGVIXYp9L+XDFYWhrch38sDKGo/p2B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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