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花道的首要原则就是学习有些花不要放进去。这也是印度教徒坚持的,在谈到神时的首要学习原则。人们总是想用字眼来掌握真实,最后却发现奥秘非难着他们的言词,他们的音节也被沉默所吞食。问题不在我们的心智不够聪明,其实根源更为深刻。心智,就其一般外表意义来说,做这份工作可以说是用错了工具。其效果好像用网来舀海水,或者用套索去捕风一样。商羯罗(Shankara),这位印度教中的圣托马斯,在他那激发敬畏的祈祷中,是以这样的祈求开始的,“啊汝,在汝之前一切话语都消退了。”
人的心智演化以利于在自然世界中求生存。它适应了去处理有限的事物。而神,相反地,是无限的,属于与我们心智所能理解的完全不同的存在秩序。期望我们的心智来抓住无限,就好像要一只狗用鼻子来了解爱因斯坦的公式一样。如果把这个类比往不同的方向推,就会产生误解,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深不可测的神。我们已经看到,瑜伽正是通往这一觉悟的道路。但是他们所指向的知识,超越了有理性的心智的知识;它上升到神秘意识那深奥而令人目眩的黑暗之中。
唯一能够让普通心智用文字来正确地描述出那不可追寻者的话,就是neti……neti:不是这……不是这。假如你纵横宇宙,对每一件你所见所思之物说:“不是这……不是这。”剩下的就会是神了。
然而文字和概念却是无法避免的。由于是提供我们心智使用的唯一工具,任何朝神有意识的趋近,都必须借助它们。虽然概念永远不能把心智带领到目的地,却能指出正确的方向。
我们可以开始简单地用一个名字来撑住我们的思想。印度教徒管最高的真实叫(梵),它有双重字源,从br——呼吸,从brih——伟大这两个字源变化出来的。和这个名字相连的主要属性有sat,chit,ananda,即神是存在、觉识和妙乐。全然的真实,全然的意识,全然地超出一切可能的挫折——这就是印度对神的基本看法。不过就连这些词语也不能说真正描写出了神,因为它们所带给我们的意义是截然不同于它们应用到神身上的意义。纯粹存有会是什么样子,由于是无限而绝对没有排除任何事物,我们可是一点也不明白了。对于觉识和妙乐也是一样。在斯宾诺莎(Spinoza)的表述下,神的本质之类似我们的词语,就像说狗星座类似狗一样。最多只可以说这些词语的功能是指向;我们的心智朝它们的方向走比朝反方向走要好。神正如我们所理解的是处于存在的最极端,并不是无;超出我们所知的心灵之外,却并非无心识的泥土;超出忘神喜悦之外,却又不是苦恼。
这就是有些心灵在对神的洞察所须达到的限度了;无限的存有、无限的觉识、无限的妙乐——其余的一切描述最好的不过是注释罢了,最坏的可能就是撤回前言了。有些圣人可以生活在这种严峻的、概念上单薄的精神气氛中而觉得振奋,他们可以与商羯罗一样了解“即使无物可被照耀,太阳依然光辉灿烂”。不过大多数人是不能以如此高程度的抽象来掌握的。路易斯(C. S. Lewis)就是其中之一,此即证明他们的心灵并非低劣,只是不同罢了。鲁易斯教授告诉我们,当他孩提时代,父母就不断教诫他不要以任何形式来思想上帝,因为这样做只限制了它的无限性。他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可是对于无形象的上帝这个观念,他最接近的想法也只是一个无限的灰色珍珠粉的海洋。
这一个小故事,印度教徒会说,正指出世间男女的状况,假如要找到延续生命的意义,他们的心灵就必须咬住某种具体和有表象性的东西。大多数人对于任何远离直接经验的东西是无法去想象的,更不用说被其激发了。印度教劝告这一类人不要设法去把神想成如存在或意识那种高抽象的情况,而把神想成他们在自然世界中所遇到最高贵的真实原型。这个意思就是把神想成是一位至高的人,因为人类是自然界最高贵的冠冕了。我们通过对“爱的瑜伽”亦即经由爱和忠诚走向神之道路的讨论,已经向我们介绍了以这样的方法来想象神。在帕斯卡(Pascal)的西方谚语中,这乃是亚伯拉罕(Abraham)、以撒(Isaac)和雅各(Jacob)的神,而不是哲学家的神。上帝是父母,是亲爱仁慈,是无所不知,是全能,是永远与我同在的,是能了解我的伴侣。
如此想象的神叫做Saguna Brahman或有属性的神,不同于哲学家较为抽象的,或没有属性的神。Nirguna Brahman是没有水波的海洋;Saguna Brahman是同样的海洋却活跃着巨浪和波涛。以神学的语言来说,其差别乃是在对神人格性和超人格性的理解。印度教包括了对两种观点的最高拥护者,其中超人格性的是商羯罗,人格性的是罗摩奴阇(Ramanuja);但是整体来说最能对之作公平结论,并有其明确的拥护者,如拉马克里希纳一类的人,认为两者都同样地正确。一眼看去这好像是极大地违背了排中律。我们多半会坚持,神可以是人格性的或不是,却绝不会两者都是。不过,真是这样的吗?印度教争辩道,这项选言命题所忘记的,首先乃是我们理性的心灵与神之间的距离。内在地来说,神也许不能是两个互相矛盾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逻辑本身,在神圣的白热中可能会融化掉了。然而神的概念一开始就包括那么多的成分,互相矛盾的两者可能都是真的,各来自不同的角度,就好像光波与粒子,可能在描述光的性质上,都同样是正确的推断法门。
一般来说印度满足于鼓励信徒把“梵”想成是人格性或超人格性的,这完全要看对信者的心灵来说,哪一种带来最大增强的意义。
神对世界的关系,同样是按照其所拥有的符号象征而不同。用人格性的词语来想,神在对世界的关系上就像艺术家之于他或她的作品一样。神将是创造者(大梵天,Brahma),维持者(毗湿奴,Vishnu)和毁灭者(湿婆,Shiva),最终将会把一切有限的形象,解体回到他们所自来的原初性质。而另一方面,从超人格性来想,神处于斗争之上,在每一方面都与有限分离。“由于太阳是不会颤抖的,因此主也不会感觉到痛苦,虽然当你摇摆盛满水的杯子,里面所折射的太阳的影像会颤抖;虽然痛苦会被他那叫做‘个人灵魂’的部分所感受到。”
世界将仍然是依赖神的。它会从神圣的充满中,以某种不可测的方式涌现出来,并以它的力量来支持。“它照亮着,太阳、月亮和星辰跟着它照亮;因着它的光一切都照亮了。它是耳朵的耳朵,眼睛的眼睛,心灵的心灵,语言的语言,生命的生命。”
但是神不会有意地去渴望这个世界,也不会被世界固有的暧昧、不完美和限定所影响。
如果神是远离我们的处境,完全察觉不到我们这样的存在,那么这种神的观念在位格论者(personalist,或译人格论者)看来,是不大能用到宗教上的。把人心的最后宝藏,神爱的钻石剥夺了,这难道不是宗教的死亡吗?答案是神对于超位格论者提供了完全不同的功能,同样是宗教性的,却还是不同。如果一个人在逆水中挣扎,身边有一位游泳好手是会叫人安慰的。同样重要的是,在挣扎之外有一片牢固、宁静的涯岸作为吾人拼命划水的终点。超位格论者变得过分被目标迷惑而忘记了其他,甚至于连支持同伴的鼓励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