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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戏

诗社成员本有九名,约好了今天都随家人进寺上香,上完香就到望峰庐集合起社,以往每年正月二十六皆是如此。

奈何今年有三位成员或因突染伤寒,或因临时有事未能来成,社规规定人不齐不能起社,剩下六个人百般无聊,索性再抓三人凑成九个,玩玩游戏打发时间。

九个人围了圆桌坐定,将所有下人赶去侧间歇着,厅内空间有限,人多了空气不好,玩儿起来也束手束脚。

一位模样儿十分柔美的粉裙姑娘负责主持游戏,她原是这一次诗社的东道,闺名李桃满。

名儿虽怪了点,可人不怪,且还很有才,京城官家的闺秀圈子里,她是数得着的才女,女学里赫赫有名,与那谁,那谁,和那谁谁,并称为“锦绣书院四大才女”——锦绣书院是女学的名字。

李桃满先取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纸出来,裁成大小一般的九片,提笔在纸片上分别写下龙之九子的名字,吹干墨迹后展示与众人看,而后字朝下倒扣起来,在手中将纸片交叠的顺序打乱,再以无序的方式分发给众人,以保证绝对的公平。

写名字的纸用的是鹅黄色的雪金蜡笺,纸质坚挺厚实,从背面是看不到正面的文字的。

众人一起亮开手里的纸片,燕七好命地抽到饕餮,可以随意享用桌上的点心,武月抽到的是狻猊,狻猊喜欢蹲坐,所以……这位小同志必须蹲在地上直到这一轮游戏结束。

还有比狻猊更怪的,陆藕抽到的是椒图,这条龙儿子是个宅男,性好僻静,人们把它的形象雕在大门的辅首或门板上,取紧闭之意,所以陆藕就被紧紧关闭到旁边的净室里去了,一轮游戏结束才许放出来。

于是抽到囚牛的李桃满负责弹琴,琴是望峰庐里所备,与抽到蒲牢负责唱歌的陈八小姐商量了一支曲子,一弹一唱配合完成。

抽到负屃的梁二小姐取了纸笔现场作诗,一曲终了务必作成,否则便要接受惩罚。

抽到赑屃的刘三小姐负责背着抽到嘲风的周四小姐绕屋一周——赑屃好负重,嘲风立于脊上,正好凑成一对。

抽到蚣蝮的武十四端了一杯莲华寺特制苦茶,同燕七一起坐在椅上,轻松欣赏这满屋人形态各异的模样。

一时里唱歌的唱歌,弹琴的弹琴,作诗的作诗,有蹲在地上的,有背着人满屋转圈的,有关在厕所里的,还有吃吃喝喝的,种种格格不入的行径搭配在一起,直笑得一屋人前仰后合,逗得弹琴的错了谱,唱歌的跑了调,蹲在地上的东倒西歪,背着人转圈的腰塌腿软,写诗的滴了满纸墨,喝茶的喷了一地水,唯有关在厕所里的不见动静,吃点心的那个照吃不误。

终于捱到一曲终了,把厕所里的放出来,众人便聚到桌前看梁二小姐作的诗:

轻烟淡古松,山开万仞峰。愿逐桃花水,举步共从容。

李桃满第一个道好,笑道:“仙蕙的才,实令我等拍马也赶不上,怨不得去年你用自己作的诗绣成的团扇还得了太后的夸奖,有了这一声夸,满城好婆家还不得任你随便挑?”

不等梁二小姐梁仙蕙应声,武十四便坏笑着接了茬问她:“听闻家里已在为你说亲了,可有此事?”

梁仙蕙红着脸嗔怪地瞪她和李桃满:“没有,纯系谣言!”

“我们怎么听说,林大才子家中已请了左都御史家焦大太太做媒人,登门向贵府提亲去了?”武十四旁边的陈八小姐接口问道,脸上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不过是普通做客罢了,都是以讹传讹。”梁仙蕙有些不大高兴。

刘三小姐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真未看见梁仙蕙的脸色,歪了歪嘴角笑道:“也是,凭我们仙蕙的才貌,纵是状元郎也配得起,林大才子算什么,根本入不得眼!”

梁仙蕙站起身去揉搓刘三小姐,半羞半恼地嗔道:“不许再乱说!我与林家公子不过几面之缘,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倒被你们这起烂了嘴的传得不像样了!再说我可恼了!”

这话倒让陈八小姐在旁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没说过几句话么?我怎么听说上次国公府的赏梅宴上有人同林大才子在梅林里‘巧遇’,支开了身边丫头,两个人在那里说了足有盏茶时间的私密话儿呢。”

梁仙蕙闻言不由冷了脸,淡淡道:“不知你说的是谁,我只知谣言止于智者。”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身为东道的李桃满连忙从中调和,笑道:“别只顾着闲聊,开始第二轮罢,方才是我发签,这一轮由仙蕙发,下一轮幼琴发,依此类推,一人发一轮。”

燕七跟着混了几轮,喝了一回茶水,关了一回厕所,还作了一回诗——李白杜甫的皆不能用,人家这里都有,好在也没人期待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片子能作出什么像样的诗来,燕七就把武月四岁时候的呕心沥血之作抢过来用了,题目是《菜市场之所见》:

一只母鸡咯咯哒,两只公鸭嘎嘎嘎。三条老狗汪汪叫,四个老头乐开花。

武月就不干了,上来拧燕七的胳膊:“干嘛用我的诗?你的诗也不差啊:‘十五月亮十六圆,十六不如十七圆。十七哪有十五圆,十五月亮十六圆。’!”

一众人笑倒在桌,武十四用帕子去摁眼角笑出的泪花,指着两人道:“你们彼此彼此,就都别谦虚了,桃满,仙蕙,看见了么,你们四大才女的名头后继有人了,趁早功成隐退吧!”

李桃满便也玩笑道:“果然都是真才实学,我以后再没脸敢在别人面前称会作诗了。”

梁仙蕙亦凑趣道:“这么一比起来,我那一首反而显得造作了呢,实不如这两首朴实、实在得多。”

陈八小姐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嘴:“若都是真才实学作出来的,造作一些也没什么,就怕名不符实……”

说着一瞟燕七,“燕家妹妹,日后要作诗呢,就只能拿自己作的出来,把别人写的诗当作自己的诗拿出来现,纵是能博个才女的名声,又与那衣冠禽兽有什么两样?”

这话指桑骂槐不甚中听,燕七开始装傻,演技浮夸地直接进入神游状态。

诗社的那几人便都有些尴尬,这话明显是冲着梁仙蕙去的,直把梁仙蕙气得白了脸,李桃满在桌下扯了她衣袖几下,方才强强摁住没有发作。

之后的几轮气氛便有些不大自在,九个人都发过一轮签之后,李桃满就让大家暂时休息一下,稍后再继续。

燕七她们三个从庐里出来透气,跑到块大岩石后头往石缝里支小木棍,传说这样就不会腰腿疼。

“你们看出来没有,陈八小姐和刘三小姐一直在针对梁仙蕙。”武月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带着一抹模仿自大人的、充满深意的表情。

“男人因孤独而优秀,女人因优秀而孤独。”陆藕道。

“啥意思?”武月睁圆了圆眼睛看她。

“意思是,女人会因为嫉妒心而去孤立比她们优秀的人,”陆藕向着望峰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梁仙蕙是四大才女之一,听说才华还在李桃满之上,长得又好,难免不遭人嫉妒。”

“我倒觉得她们孤立梁仙蕙是因为那个林大才子,”武月压低了声音进入八卦模式,“听闻林大才子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便要下场,说不准能得个解元,这还没考呢,说亲的便把门槛踩坏了!且武十四同我说啊,她们诗社里好几个都暗慕林大才子,就比如方才那陈八小姐、刘三小姐,李十一小姐似乎也有些苗头,说不大准,这梁仙蕙可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么!”

陆藕正欲接话,忽闻得岩石后有人“呸”了一声,接着便听得说道:“我就是看梁仙蕙不顺眼!平日里还总装着一副矜持样子,虚伪至极!不熟悉的人都被她表面功夫骗过去了,还都说她好,殊不知她根本就是个心口不一笑里藏刀的!”

“人家有才华,长得也好,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另一个声音道。

这两人也是跑出来悄悄议论梁仙蕙的,燕七听出一个是陈八小姐,另一个是刘三小姐。

“才华?呵!你别让我笑掉大牙!人人都说她有才,比李桃满还强出三分去,却又有谁知道她这才华根本就是偷来的?”陈八小姐咬牙切齿地道。

“偷来的?怎么?”

“你道她为何成日同周汀兰形影不离,比亲姊妹看着还亲?且告诉你罢!梁仙蕙所谓的才华可不就是‘偷’的周四的!真正有才华的人是周四,梁仙蕙每一次在诗社里作的诗,都是周四写的!”

“这……不可能吧?咱们这诗社每一次的诗题,都是当期的东道当场宣布的,事先谁也不可能知道,诗也是大家当场作的,梁仙蕙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提前预知诗题啊。”

“呵呵,诗社每一次的诗题无非就是写花写月写风景,若赶上过节,肯定就是以节为题,左不过就是这些东西,你细想是不是?那周四日常写的诗多了去了,全拿给了梁仙蕙,梁仙蕙不会写诗还不会背诗么?预估着下一期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多背几篇就是了,就算没押对题,临场拿周四的诗改一改照样能交,梁仙蕙又不是不学无术,还不至于把原诗改得面目全非上不得台面去。”

“可……可周四为何要这么做呢?即便不爱出风头,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去扬名立万,这已不是姐妹情的事儿了,这分明是欺骗!周四这么做总得有个原因。”

“原因么,自然是有——梁仙蕙啊,拿着周四的把柄,使得周四不得不这么做。”

“什么把柄?”

“这我就不知了,梁仙蕙做下的这档子事,是周四身边一个小丫头无意中说走了嘴,小丫头有个发小,在我们府里做事,前一阵子调到了我的院子做洒扫丫头,是个能说会道的,我那天闲着无事同她闲聊解闷儿,她便无意中提起了此事,我这才知道那梁仙蕙,竟然是这么一个可怕又虚伪之人!”

“天呢……真看不出她竟是这样一个人,亏得长了一副好相貌……”

“好相貌?呵呵,越是鲜艳的蘑菇越有毒,越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心思越多!都说林公子暗慕她,她偏装着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但凡见着了就冷起脸来匆匆避开,好似多自爱多避嫌似的!我方才所说的看到她同林公子在国公府家后园子里‘偶遇’,却是我亲眼所见!我那时正好闲逛至附近,见了他两个在那里说话,不好近前,只得暂避在暗处,凑巧将他们之间的话全听了去——当时梁仙蕙见左右无人,句句话都带着暗示,意思里暧昧不明,搞得林公子愈发对她锲而不舍起来——简直是不要脸!”

“哦?他们都说什么了?你跟我学学!”

“这会子不方便,等这里散了你去我下榻的客舍,我细细说与你听。”

两人说着话便慢慢回望峰庐去了,武月和陆藕转脸一记对视: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呢!

燕七蹲在地上还在勤勤恳恳地往石缝里支小木棍,被武月陆藕一人捞了一条胳膊架起来,一路嗅着八卦的味道也回往望峰庐去了。

游戏重新开始,之前用来做签的纸片被玩得卷了边,于是李桃满重新裁了新的纸,写下龙之九子的名字。

之前共玩了九轮,因而新的一轮又由她来率先发放纸签,照旧洗乱顺序随机发放,而后众人一起亮签。

燕七抽到了狻猊要蹲在地上,武月抽到了赑屃,要背刘三小姐绕圈,陆藕再一次被关进净室,李桃满作诗,陈八小姐吃点心,武十四唱歌,周四小姐弹琴,梁仙蕙喝苦茶。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武十四才起了一句,就听得梁仙蕙声音颇响地打了个嗝,正要停下来笑话她,却见她脸色刷白,喉咙似被人掐住般发出嘶声,惊恐且痛苦地伸手入嘴想要往外掏什么。

众人被她这副模样吓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嘴里不断地涌出白沫来,一双眼向外暴凸,布满着骇人的血丝,不过须臾功夫,梁仙蕙栽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一动不动了。

“啊——”一片刺耳的尖叫冲破望峰庐的茅草顶,在森冷的山壁深谷间经久回荡。 kZqqmdzONJZI3C03z/qbVy0+l/it8VhZyjDBoaFETEBBaaPhrHz3ei+p7CgBLp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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