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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俨然,即之也温

1878年,美国小说家厄普顿·辛克莱、病理学家乔治·惠普尔以及舞蹈家邓肯等人相继诞生,祖鲁在伊山得瓦纳战役中击败英国军队,中国则接连发生了一系列诸如开平矿务局成立、国内第一套邮票发行、《中美续增条约》签订等大事件。当时的中国已是清政府统治的末期——光绪四年,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早已暴露无遗。自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清朝就已经逐渐走向了衰落,而民众的生活也由此变得水深火热。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位于江苏省无锡市的一户普通人家中,隐约传来了几声新生儿的啼哭。这户人家的主人曾经在浙江做过很小的官,虽承蒙上一代人的恩泽,现下有房屋可以居住,但却因为没有田产,只能勉强糊口度日,可谓是真正的“寒素人家”。

新生儿在家中排行老三,父亲为其取名“荫杭”,字补塘。杨荫杭家中兄弟姐妹共6人,其中,大姐、大哥以及最小的弟弟都先后不幸早逝,余下的两个妹妹也都在出嫁后各自同夫家断了联系。

小时候的杨荫杭备受父亲和祖父的宠爱,但同时也接受了来自他们的严厉教导。对他而言,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祖父一边给他剥瓜子吃,一边逐字逐句地教他背诵“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等名家诗词。

1895年,凭借着优异的考试成绩,17岁的杨荫杭成功入读天津中西学堂。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官办大学,天津中西学堂在随后的发展中曾经几易其名,最终发展为今天的天津大学。对于当时的杨荫杭而言,他选择这所由盛宣怀刚刚创立的崭新学堂的原因主要在于:免学费、教学模式以及配套设施等均采用美国模式。

但开学不久,由于学生们对由外国人把控的伙食心生不满,在学堂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运动。并未参与其中的杨荫杭,看到之前勇敢激昂的同学们在学校的“镇压”和追责过程中一个个做起了缩头乌龟,生怕被学校当作典型“杀鸡儆猴看”。这时,杨荫杭主动站出来担起了这份“罪名”,遂被开除学籍。

接下来,他重新考入了同样由盛宣怀创办的南洋公学,并于1898年被学校保送至日本早稻田大学进行深造,直至1902年由于母校急需翻译人才而肄业回国。这期间,中国国内则先后爆发了“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运动。

虽然远在日本,但杨荫杭也没有只顾埋头书海、不理世事。他参加日本留学生们发起的“励志会”,与雷奋、杨廷栋等人创办《译书汇编》以及利用暑假回国探亲的机会宣传并鼓励无锡的进步青年加入“励志会”,进行反清革命。

留日归来后,杨荫杭在母校南洋公学译书院任职,主要编译了《名学教科书》一书。1903年,由于经费方面严重不足,译书院停办,杨荫杭也由此离开上海重回无锡,协同留日学生蔡文森、顾树屏等人创办了提倡研究理化并学习英语的“理化研究会”,聘请一名日本教师为学员们教授自然科学,带领并影响了一部分人的思想观念,其中就包括杨荫杭的妹妹杨荫榆。

不久之后,杨荫杭再次回到上海,成为《时事报》的一名编辑。同时,也在《大陆月刊》《苏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宣扬自己的革命思想以及在澄衷学堂、务本女校等校教课。

澄衷学堂是由宁波籍企业家叶澄衷于1900年创办的,著名文学家胡适曾经就读于这所学校,杨荫杭正是教授他的先生之一。关于这一点,杨绛在文中回忆道:抗战胜利后,我在上海,陈衡哲先生请我喝茶,曾见过胡适,他用半上海话对我说:“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苏沪土语‘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生。”据说他那时在中国公学读书。钱锺书对我说,胡适决不肯乱认老师,他也不会记错。

1906年,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国内各种势力均蠢蠢欲动。碍于之前参与并组织的革命团体和活动的影响,为了避免被缉捕入狱,杨荫杭再度远离家乡,进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研读法律专业,并对西方的民主法治进行了较为系统、深入的研究,毕业论文《日本商法》更是备受导师的赞赏而被收入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法学丛书。

在学习西方民主法治期间,杨荫杭先前激昂的反清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他一方面仍旧愤怒于清政府的迂腐落败,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西方民主法治来“改良腐朽透顶的专制制度,挽救贫穷落后的中国”。

怀抱着这种以法治国的美好幻想,杨荫杭回到国内,经由张謇(曾聘请杨荫杭同学雷奋作为自己的高级顾问)引荐进入北京法政学堂任教。听闻杨荫杭对东西方法律颇为精通,皇室成员善耆特意邀请他利用晚上时间为自己进行授课。

1911年,辛亥革命取得成功。在张謇的再次推荐下,杨荫杭就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一职。任职期间,他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不惧流言。比如,江苏士绅们联名登报欢迎打败军阀顺利进城的张勋,认为“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的杨荫杭却并不怎么认同这位“辫帅”,故而在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上的欢迎者名单后,专门重新登报申明自己不欢迎的立场。

时隔不久,碍于北洋政府“本省人不能担任本省官职”的决定,杨荫杭被调往相邻的浙江省,仍然担任高等审判厅厅长职位。当时的政府效仿西方实行“三权分立”的法治制度,意即各省的督军、民政长和高等审判厅厅长三者之间互相监督,互不干涉。

刚上任,杨荫杭便接到一起恶霸行凶杀人事件。该恶霸在过去的几年里,仰仗自己同督军朱瑞有裙带关系而肆无忌惮,作恶多端。面对被害人家属的上诉请愿,杨荫杭以司法独立和“杀人偿命,不能宽宥”为由,果断拒绝了民政长屈映光的多次出面说情,坚持判处恶霸死刑。

他不留情面的拒绝让屈映光恼羞成怒,随即向当时任大总统的袁世凯告状,表示“此人顽固不灵,难与共事”。幸得杨荫杭同窗好友张一簏(时任袁世凯机要秘书)从中周旋调解,最终以袁世凯手批恶霸“此是好人”并将杨荫杭调至北京了事。

袁世凯称帝失败,黎元洪执政后,杨荫杭被任命为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只是彼时的杨荫杭对在国内实行西方民主法治的幻想已经所剩无几,他已经看透了军阀政府的专制、腐朽与残暴。尽管如此,他仍然尽己所能,为促进和维护民主法治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1917年,时任交通总长的许世英被报纸披露曾滥用职权安插亲信、贩卖官位以及贪污受贿等。得知这一消息并派人查明情况后,杨荫杭迅速下令传讯许世英并将其扣押,在京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主要是因为作为近代中国政坛的著名人物、司法界的元老,许世英不仅曾因护驾有功而得到清政府重用;民国成立后,更是先后在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等政府担任奉天高等审判厅厅长、大理院院长、司法总长、交通总长和国务总理等职。

当晚,各界人士纷纷向杨荫杭说情要求特许保释许世英,杨家电话一夜未停。说情的声音中自然也包括北洋政府,但均被杨荫杭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理应坚持司法平等为由严词拒绝。眼见劝说无效,第二天,杨荫杭就被北洋政府宣布停职审查,许世英则被宣告无罪并辞去了交通总长的职务。

“因为停职就停薪”,不仅对依靠薪水过日子的杨家造成了严重打击,更是直接触发了杨荫杭内心深处对时局世事的忧虑和愤慨情绪,最终于1919年辞职携家离京南下,重回无锡。

郁积不散的忧愤情绪加上伤寒的侵染,回到无锡后的杨荫杭病倒了,最严重时甚至到了准备后事的阶段。尽管如此,1920年大病初愈后,杨荫杭再次来到上海,出任上海《申报》副主编。作为中国近代史上创办最早、时间最长,也是影响最大的一份报纸,《申报》凭借着以文人论政、主张民主自由、抨击社会时弊等特点,一跃成为新闻自由的典范。

在《申报》,杨荫杭似乎重新找到了自己内心的激情所在。相关记载表明,仅1920年到1925年间,他刊登在《申报》上的文章就有600多篇,大多以短小精悍的“时评”和“常评”为主,涉及体裁和范围极为广泛。此外,写作之余他还重操律师旧业,专为他人“鸣不平,申诉冤情”。

1923年,杨荫杭再次离开上海,“迁居苏州,专营律师事务,兼为报刊撰文”。抗日战争爆发后,由于身体原因,他不再做律师,而是重新回到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授《诗经》,并致力于音韵学的相关研究,著有《诗骚体韵》一书,但未经出版且手稿失散。

抗战期间,杨荫杭不断辗转奔波于上海和无锡之间,最终在抗战胜利前夕与世长辞,享年67岁。回顾杨荫杭的一生,自少年离家求学起,因着各式各样的缘由,他总是在路上,少有停留。

他求新进取、坚守自我、睿智理性、刚正不阿;他是胡适之师,是杨绛之父,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进步学者、法学家。但如果抛掉这些外在的身份和成就,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杨荫杭,则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他没有和妻子吵过一次架,总是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他看上去凝重有威,却从不打骂子女们,哪怕他们犯了什么错误,也只是着急地找来妻子训斥他们。所有孩子里,他最钟爱个子矮小的杨绛,并用猫作形容,调侃杨绛“以矮脚短身者为良”。翻阅杨绛《回忆我的父亲》一文,可以看到他偏执地有些愚昧地认为“女孩子身体较弱,不能用功过度”,喜欢饭后被孩子们围着要点甜食儿,反对置办家产、遵从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的教育理论等诸多不同于外界形象的翔实描写。

总而言之,作为杨绛的父亲,他的言传身教对杨绛的性格养成、学业婚姻以及个人发展等方方面面都有着潜移默化的重大影响。杨绛曾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也一直努力做一个不媚上、不欺下,谨守忠恕之道的正直诚恳的人。” A9bBOzrYST1izL84/xyDqJTd+2D4V8d8svtVxRw2/JLjezRWOUm8pWbpb+gCoD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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