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的前半生都是和孤独一起度过的,那我的后半生一定过上了“群居动物”的生活,我的日常生活似乎已经被聚会填满了。伊莱尔啊!现在你还能说我不够合群吗?
记得初夏时候,我曾登上一个既高且大的平台。登上平台需要走过数十圈螺旋状的旋梯,站在平台上,能够俯瞰全城的景色。它被一片浓郁的绿色包围,想是距离太远的缘故,那葱郁绿色之下的绚丽繁花已经被完全覆盖起来,也看不到斑点,偶尔有几座高挑的小楼挤出这片绿色,为眼底的景色增添着零星的点缀。这平台就像是一艘行驶在繁密枝叶上的一艘巨轮,像是在不紧不慢地驶向市区一般。
平台离小城足够远,在那里望小城足够真,实在是一个既能够避开所有纷扰喧闹又能将其美景尽收眼底的好地方。于是,我成为这里的常客,我经常把它臆想成一艘巨轮的高层甲板,期待着登上去享受那恬静的夜晚。当我踏上第一层旋梯的时候,潮水还在汹涌地奔腾着,海浪击打在旋梯两边的扶手上,飞溅起高高的浪花,仿佛在向我挑衅。我对此不予理会,继续登高。随着我越爬越高,浪花的气势便相对弱了下去,它已经无法到达我现在的高度了。登到顶峰,耳边除了海风,便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了,所有的喧闹就在这里尽数衰竭了下去,偶尔也会传来树叶临风摇曳的沙沙声,以及那来自黑夜的热切呼唤。
今天,我同几位朋友又来到了这里,我们站在平台上眺望脚下的风景。月桂树和橡树那高大的身躯格外明显,把中间的林荫道也清晰地刻画了出来。我不由得赞叹它们的高大,仿佛稍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树梢上那片骄傲的翠叶一样。平台上有几处圆形栏杆,它们像一张张桌子一般突了出去,我最喜欢坐在那里,然后临着风,闭上眼睛想象海船在海上漂流的情景。
我把目光转向另一侧,那是一处于城市相邻的昏暗山峦,我在这里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山峰处那明亮的晚霞,那里的天空一片金黄,夕阳尽情地挥洒着所剩不多的余晖,长着绿芽的修长的树枝在平台的一侧动情地伸向了那尚有余温的夕阳,仿佛在上演一场依依惜别的催泪爱情。而另一侧的树枝光秃秃的,它们背对着夕阳,把自己的怀抱留给了黑夜。
再次望向小城,似乎看到了烟雾缭绕的景象,突然,小城上方出现了一个个转瞬即逝的亮光,伴随着震耳的声响,把黑夜和安静更加清晰地刻画了出来。原来是城中有人在放爆竹,我看到尘土被从地面席卷到天空,它们把绽放在天空中的亮光反射下来,映得天空恍如白昼。正看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朵烟花,伴着一声低吟,呼啸着冲上天空,画出一个柔美的曲线,然后在急剧饱和的状态下爆破得刚刚好,在那短短的一瞬,绽放出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随后便散落得无影无踪。
我素来是喜爱烟花的,尤其是那种犹如绽放着淡黄色火星的垂柳烟花,那细细的“柳枝”自如地四散开来,然后悠远缓慢地降落,映衬出黑夜里那璀璨的繁星,给人一种星星原来是这样产生的错觉。火星坠落之后,星星依旧挂在天上,这便令人惊奇了。烟花逝去之后,我的目光没有跟着坠下去,反而留在了星空上。我看着满天的繁星,根据星星的聚合与分离辨认出了不同的星座,随后又联想到星座的由来与故事,不免心驰神往,遐想良久。
“你们说,刚才的烟花像不像飘洒的雪花?一些还未落到大地,就在半空中融化的雪花……”不知怎么,我就说了一句自问自答的话,眼睛仍旧看着星空,也不去看身边的朋友们。大家看了看我,知道我是在自言自语,便没有接我的话。
只有罗太尔喃喃道:“我不喜欢雪……”他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于克尔反驳道:“雪多美好啊,为什么不喜欢?”
罗太尔抬起头来:“我想,雪是一种充满神秘的事物,它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大地上,却又不肯在大地上扎根。在阳光和月光下还会生出刺眼的白光,所有的美景都被它给掩埋了。雪没有温度,它总是那样冷,抱着拒绝一切生命的态度。当然,我知道雪覆盖生命也是在保护生命,但是生命的复苏总要等到雪融化之后才会实现。既然如此,我倒是希望雪不要玷污这高贵的白色,不要高冷到非得在大地上炫耀一段时间,它就应该像雨水一般直接浇灌和保护植物,因此它应该是肮脏的、灰色的,以及半融化状态。”
于克尔听了这番话,心中无法平静,他决定要为雪打抱不平:“不是你想的那样!雪之所以会融化,不过是因为爱得太满、呵护得太过,只有在融化之际,它才会展现出那愁苦的容颜。因为你喜欢爱情,所以希望雪是半融化的状态,但是你不知道,雪真正迷人的地方,正是它那洋洋得意的神态。”
见他二人争论不下,伊卡斯连忙说道:“你们快别争了,既然有人说‘好极了’,那其他人就不要再说‘糟透了’!”
我听着朋友们的谈话,感到莫名的温馨,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感叹:左贝伊德,你还记得早晨在街角处看到的那个奴隶吗?那分明就是我啊!当时我衣着褴褛,头上顶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破篮子,一步一个趔趄地走在寒风里。你走到我身边要我跟随你,一路走,一路往我的篮子里装柠檬、糖果和各种香料。我见你喜欢我,待我好,我便向你喊累。于是你就把我留下,整日跟在你身边,陪伴着两个妹妹和不理红尘事的三位出家王子。我们经常坐在一起互相讲述各自的经历,其他人就安静地在一旁听故事。我非常乐意听他们讲故事,他们的经历总是那样新奇、充实。轮到我的时候,我知道我实在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但我还是说道:“左贝尔德,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是没有故事的,甚至可以说是空白的,现在似乎也没有,而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说完之后,便大口吃起了那渴望中的蜜果……
那位顶篮子的奴隶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而我由此记起了那从小便向往已久的蜜饯;记得那是《一千零一夜》提到的,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蜜饯,是用玫瑰汁做成的,有着一股清香醇厚的味道。此外,我还听说过用荔枝做成的蜜饯,遗憾的是至今未曾如愿品尝。
“轰”的一声巨响把我拉回了现实,天空中又出现了那美不胜收的“垂柳”烟花,随后,五彩缤纷的烟花开始在夜空里竞相绽放。我的头顶正绽放着烟花,脚下的小城早已呈现出了万家灯火的夜景,身边还围绕着一些谈笑风生的朋友。真想就此遐想下去,永远也不复醒来……
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整晚的能量消耗都没有让我产生睡意。我生活的城市灯火辉煌,午夜才是它最疯狂的时候。疯狂的夜总会引发疯狂人的冲动,于是,我看到每个夜晚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犯罪案件,他们都是一些迷途的人,因此做出了一些糊涂的事。海面上漂浮着一些船只,我知道那是由苦役犯充当桨手的桨帆船,但是上面仍旧缺乏被指派的犯罪人员。
在一个并不晴朗的早晨,我突发奇想要出海。我找到一艘桨帆船,船长是一个为人和善的微胖中年人,他为我指派了40名桨手,我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出发了。我们在海上行驶了四天四夜,那40名桨手有着惊人的臂力,但此时此刻也已经筋疲力尽。无穷无尽的海浪肆意翻滚,桨手们拿着船桨周而复始地拨动海浪,在与其抗争的过程中,争夺每一个前进的机会。这种单调而费力的动作会慢慢地磨尽他们的力气,同时也能磨平他们那动辄滋事的活跃精力。既能惩罚,又能改造,还能充当劳动力,这似乎是一举三得的做法了。
我看到他们的形象逐渐变得美好起来。一路走来,他们大多沉默寡言,总是在闷头划桨。海风平静的时候,大家就收了船桨,坐在船舱里休息。他们也不怎么交流,有的望向天空,有的从舷窗里往外看,也有的闭目养神。他们的神态都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或许是在追忆往昔吧。那些历历在目的经历,大多已经在这无垠的大海上流逝了。
晚霞露出了半张面孔,转眼已是傍晚了,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同样灯火通明的城市。我看到那里有一座运河,很多商店、旅店、餐馆都被纵横交错的运河连接起来了,仿佛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明明只有一根主干,却分化出了繁盛的整片森林。
那城市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现出了金色和灰色交织的画面,我想那或许是阿姆斯特丹,抑或是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