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容易给人一种不可分的印象,但生活中依旧存在一刻钟、半个月、一年、瞬间等时间分类。当然了,这里我说的“可分割性”不过是类别的范畴,以至于把你的思绪带偏了。纳塔纳埃尔,你如何看待瞬间呢?
和时间给人的整体印象一样,瞬间在人们心中早已形成了微不足道的概念,恐怕连一个使人感叹的闪光都异常奢侈。但是,纳塔纳埃尔啊,我想对你说的是,瞬间其实有着鲜为人知的巨大力量。人们总是会考究事物的价值,并得出在不同场合、不同节点,事物的价值会有所变化;很多时候参照点不同,得出的价值也大相径庭。因此,瞬间在整个时间面前不足挂齿,但总有它异常珍贵的时候。我们曾经谈论过死亡与新生,说到再短暂的生命瞬间都比死亡要强大。这种说法放在这里同样适用,只有面对和关注死亡的时候,瞬间才会展现出极大的价值。
因此,我认识到了瞬间的价值,所以每时每刻在我心中都有特别的含义。现在的我只有在一番深思熟虑之下,确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一些事情,才会选择投入到其中;否则,我又何必浪费这些珍贵的瞬间去劳累心神呢?如果注定没有太多时间,那就应该在有限的瞬间中解放身心,放空思想。
也正因如此,我每做事情之前,总喜欢先休息一番。因为我知道时间很充足,在这期间,我同样可以根据喜好做些其他事情。纳塔纳埃尔,倘若我望不到生命的尽头,不知道生命存在最终的形态,也不知道行至既定的路口,我就要长眠地下,那么我肯定终日沉浸在昏睡之中,然后忘乎所以地消磨时间,想下床了才去追寻梦想,一百岁了才想结婚,十几年都懒得过一个生日……总之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了。
但是我清楚,人的一生总有一个期限,生命的尽头或许在十几个春秋之后的路口等着我,或许就在明天的海船上与我相遇。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存于世界的时间,所以现在的每一个瞬间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我养成了在每一个瞬间之中获取快乐的习惯。那是一种完整而独立的欢乐,这种欢乐连接着一种特别的幸福,它们会在这个瞬间形成集中的势头,使我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收获意料之外的幸福。因此,每当我回首相望的时候,都存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态。
我来到法国海港城市翁弗勒尔的街头,看到街上的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他们的表情时而严肃冷漠,时而亲和热情,他们与时间一起向前,但看上去总是那样活力四射。于是,我就把他们的一贯行为看成是增加自身活力的表现。有时,我也会站在街角处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宽阔街道,听着这些人在那色彩缤纷的霓虹灯下感叹:
天啊!
这是我昨天来过的地方,
那是我今天驻足的地方;
而我与眼前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听见他们一直在不休地叨念:
这是我昨天来过的地方,
那是我今天驻足的地方……
有些时候,我会认同甚至羡慕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在正常运转的世界中配合着最常规的行为,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的瞬间串联在一起,并在这个过程中收获相应的幸福。于是,当我看到“一加一依旧等于二”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安,收获了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快乐。
一天清晨,我来到水泉公园散步,光线还不算强,公园里湿润得很,深深地吸一口空气,顿时神清气爽,一扫整夜的昏沉气息。不知不觉间,双脚把我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小路,我看到了不同的景色,顿时产生了好奇心理,遂顺着脚步往深处走去,期待着能见到什么奇异的事物,以满足这蠢蠢欲动的猎奇心。果然,我远远看到了在那棵一人粗的棕榈树下,有一簇白色中泛着橘色的东西,那显然不是什么野花。我快步走上前,原来它不在棕榈树下,而是在树后草地上的一段朽木上。这朽木为什么会在这公园深处无人问津,原因我自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远处看到的是一簇蘑菇。
那蘑菇远看是白色的,但总有橘红色从内部透出来,便如同两种颜色相间一般,像极了木兰果的果实。我断定那白色是蘑菇的外壳,上面还分布着灰色的纹路,仔细看来竟有一定的规则性,想必内部时常会分泌一些孢粉。我对它的内部结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便凑近了一些,然后伸出手来,掰开了它的头部,还未等我细看,当即就传来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不过也对,这种生于朽木之上的菌类多半是以腐物为食。片刻之后,我开始仔细观察手中的蘑菇,只见我的手上沾满了一种类似泥浆的液体,包裹着一块透明的胶状颗粒。
纳塔纳埃尔,这是我去突尼斯之前写的几段小纪,之所以把它摘录给你,是想说明一个现象: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事物,只要我的目光落在了它的身上,并表现出了要了解它的兴趣,那么它就会显现出无比重要的价值。这也是我重视瞬间的原因。
但这种情形并不会永久地持续下去。因为那些我原本放在重要位置的东西,在某一个时刻也会突然变得不再重要。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同一件事物的重要程度也是不一样的。至今为止,我都记得阿尔及利亚的那一杯拉格蜜。这是用棕榈树汁酿制而成的,是阿拉伯人的最爱。不管在任何场合,阿拉伯人都喜欢手捧着这甜美的甘露,尽情释放自己的感情。在那山脚下相当于村落广场的空地上,载歌载舞的篝火晚会因为有了拉格蜜而更加狂热喧嚣;当小伙子们穿上那身特制的服装,唱起欢快逗趣的情歌,面若桃花的姑娘也会为其捧上一杯拉格蜜;就连在庄严肃穆的葬礼上,拉格蜜也成为为追忆逝者的桥梁,抚慰生者的良药。
但我却不怎么爱喝,就在瓦尔达那个绚丽多姿的花园里,一位热情的牧羊人捧给了我一杯拉格蜜,他笑得格外灿烂,期待着我的双唇邂逅那无与伦比的甘露,但于我而言,竟是有些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