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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悄悄从单元楼上走下来,快到一楼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往左瞟了一眼。楼梯底下放了满满一排自行车,这天是周末,起了一个星期早的人们都睡起了懒觉,自行车们也就很难得地有了一次小聚,它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车头扭过来,车把钩住了车篮,一副誓死不分开的样子。沈悄悄看到她的那辆红色小自行车挤在最里面,一个冬天没骑,车座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一眼表,是早上六点钟。出门到公交站五分钟,坐车四十分钟,下车再走十五分钟的路,刚好一小时。她掐准了时间,到父亲那儿正好是七点。那会儿父亲一定刚出门——他周六也要上班,说不定能在门口遇见他。

沈悄悄熟悉父亲的作息时间,每天准时在六点半起床,洗漱,吃完早点才七点。但父亲早早就出门了。他在一家私营企业上班,虽然只是供销科的一个小科长,手下也掌管着十几个人。那时他还没有搬出去,单位离家不远,骑自行车只要半小时,早上九点才上班,但父亲习惯每天很早出门。

沈悄悄住在黄村西里23号楼三单元402室。黄村西里是一个老小区,那一片都是老房子,算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比沈悄悄的年龄还要大。不像边上挨着的东里,红色的外墙一看便知是几年前才新建的。和东里的新楼比起来,西里那一片就灰暗了许多,像个常年生病的人,脸色终年是阴郁的。灰色的砖瓦墙上开了一个个窗子,每个窗子都装着防盗窗,鸽子笼一般。

沈悄悄住的那一栋楼紧挨着一条马路,路两边种了泡桐树。泡桐这种树叶子很少,不像那些种了梧桐、香樟的街道,一到春夏时节,浓绿的叶子便发疯似的长,让人感觉到那蓬勃的生机;一到秋天,凋零的树叶落满了整条街道,风大的时候,落叶飘起又落下,一阵接着一阵,如同成群迁徙的候鸟。

相比之下,沈悄悄住的那条街道就凄清了许多。春夏的时候,没有成片的绿荫;秋天,街道也是干净的,没有多少落叶。但每到春天,泡桐树上便会开出紫郁郁的花朵,紫色的泡桐花在灰色的楼墙映衬下显得很素净。泡桐花的香味不像玫瑰那样浓烈,它是淡淡的,若有若无,无意中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芳香,使劲一嗅,又没有了。偶尔一抬头,才会发现头顶的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紫花。

沈悄悄很喜欢泡桐花。有的女孩像浓郁的玫瑰,有的则像炽热的葵花,沈悄悄觉得自己应该是一朵泡桐花,而她理想中的女孩子也应该是这样的,矜持、干净,就像泡桐花的香味,不经意的时候就闻到了,可是死命地去嗅,那种香味却又没有了,一点儿也不缠人。

但现在是冬天,泡桐花都落光了,树枝光溜溜的,和灰色的单元楼是一个色系。这是父亲离开家后的第一个冬天,沈悄悄觉得,和往年比起来,这个冬天似乎更加萧瑟,也更加寒冷。

走出单元楼的时候,沈悄悄扭头往左边看了看。隔着几百米远,就是东里。东里前的那一段路上没有种泡桐,而是几条花带,种了矮小的灌木。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那儿的街道看上去比西里开阔许多。

沈悄悄知道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就住在东里,叫肖默。

那条路叫新凤路,有两个公交站,西里的下一站就是东里。沈悄悄之前不知道肖默住在东里。上中学后,学校离家有些远,父亲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她都骑车上学。

沈悄悄所在的那个小城一到夏天就变得很炎热,整个城市像一个火炉,一天到晚燃烧着,熄不了火。但早上还是凉快的,夏天的时候,她喜欢像父亲那样早早地起来骑自行车上学。早晨的风吹在她的胳膊上,带着一点儿还未消尽的露水的凉气,凉飕飕的,舒服极了。遇上红绿灯,汽车长龙似的堵在街上,她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就像一条鱼一样轻快地滑了过去。

去年冬天,她骑车上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从那以后,母亲就禁止她冬天骑车了。现在一到冬天,她就改乘公交车上学。起初沈悄悄并没有注意到肖默,偶尔几次在公交车上看见他,也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次,公交车开到东里停了一下,再次启动的时候,沈悄悄看到肖默背着书包,嘴里塞着一副大饼油条从后面急匆匆地跑上来。沈悄悄急忙叫司机停车,公交车“嘎吱”一声停住了。

肖默不知道是沈悄悄帮了他。车门打开了,他疾步跨上来,一抬头,看到了坐在车厢后面的沈悄悄。肖默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和她说话,但那时沈悄悄已经把眼睛望到别处去了。肖默就没有说什么。等她回过头,他已经走到车厢的最前面去了。沈悄悄倒有一阵怅然若失。

后来她知道了肖默就住在东里。再后来每天早上,沈悄悄就都会在公交车上看到肖默;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她也会看到他。83路公交车来了,他们夹在很多人里面,一前一后地上车。沈悄悄的朋友不多,班上住在黄村的同学也很少,她总是独来独往。

每天和肖默一起回家的是隔壁班上的一个男生,沈悄悄走到车站的时候会看到他们站在那里交谈,有时不知说了什么,沈悄悄会捕捉到肖默的笑声。不过那个男生只是顺路并不是住在黄村,公交车行驶到一半,他下车了,肖默也就一个人了。

肖默习惯站在公交车的最前面,而沈悄悄总坐在后面,所以她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他背对着她,右手拉着臂环,挺拔地站在那里。

公交车行驶到西里,沈悄悄下车了。83路公交车还是那种最老式的车,只有一扇门。她默然地站起来,从车厢里走过去,目不斜视地从肖默身边经过,下车。车门“啪”的一声关上,直到公交车开出去很远了,沈悄悄才回了一下头。

沈悄悄走到西里公交车站,不一会儿,车来了。今天是周末,明知道不会看见肖默,车行驶到东里,沈悄悄还是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车门开了,上来一个老太太和一对父女。那小女孩牵着爸爸的手,蹦蹦跳跳地上来,车门有些高,那父亲便把手伸到小女孩的胳肢窝下,揽住她,一把把她抱到了车上。小女孩快活地笑起来,嘴里叫着:“爸爸,痒!”

沈悄悄看到这里,把头扭过去,鼻子冷不丁地酸了一下。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用胡子扎她,她也这样叫着:“爸爸,痒!”父亲却不依不饶,常常把她扎得哭起来,直到母亲骂了,他才笑呵呵地停下来。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往事如潮,会把她淹没,让她不能呼吸。沈悄悄不能想,一想,她怕自己会在公交车上哭起来。她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那个刚上车的老太太,自己往车厢的前面走去。

她走到了车厢的前面。那是肖默常常站的地方,他好像很喜欢这个位置,总是站在这里,就像沈悄悄习惯坐在后面左边第一排的那个座位上一样。她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离得很远。

这是他的位子,沈悄悄想。她把头扭向一边,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徐徐而过。

这天是周末,她第一次去父亲那儿,问他要钱。

她是偷偷出来的,并没有和母亲讲,出门的时候,她特地到母亲屋里看了一眼。那会儿母亲正睡得熟,她在一家纺织厂上班,纺织厂很忙,有时好几个星期才休息一次。这个周末,母亲可以难得睡一个懒觉了。沈悄悄在门缝里窥见母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睡梦中,她的眉头还紧紧地拧着,翻身的时候嘴里发出一句梦呓似的呢喃。在梦里也带着对父亲的怨气吗?沈悄悄心里想。也许和十几年的婚姻比起来,三个月太短了一些,不足以抵消母亲对父亲长期以来的积怨。

这是他们离婚的第三个月。

之前每到月末父亲总会把钱送来,但是这个月他好像是忘了,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父亲还没有把钱送来,母亲每天都要抱怨一回。沈悄悄实在不愿再听,宁可自己跑一趟腿,去问父亲要来钱,把母亲的嘴堵上。当然,也可以借此见父亲一面,虽然她不承认。

从小到大,沈悄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的小手上公园或者在马路上走一走。沈悄悄记得小时候她和母亲一起过马路的时候去拉母亲的手,母亲会不耐烦地把她的手甩掉,只允许她牵着自己的衣服下摆。母亲很少对自己亲近,也反感女儿对自己的任何亲昵的举动,连抱一抱、亲一亲这些亲昵的举动都不曾有过。一度她甚至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那种家庭的温暖,她几乎很少感受得到。也不是没有,所有这方面的记忆更多的是来自父亲,只有父亲会抱着她,带她去公园,母亲从不。

多年以来,沈悄悄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脾气,也习惯了这个家的气氛。一个人如果适应了一样东西,日积月累,成了习惯,即使旁人看来很怪,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反而是某一天,习以为常的东西稍有改变就会让人觉得别扭,就像左右脚穿错了鞋子般不自然。

母亲脾气不好,有时言语不合便会爆发,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无论是对沈悄悄还是父亲。父亲却和母亲恰恰相反,是个温吞水脾气的人,有时候做错了事惹得母亲不快,或者意见不合,母亲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一味地退让,笑笑也就过去了。

关于婚姻,沈悄悄不止一次地听别人说过,两个性格互补的人在一起是最好的。她不知道这是谁说的鬼理论,她觉得两个性格相反的人生活在一起,更多的只会是折磨、痛苦,即使自己不觉得痛苦,在旁人看来也是痛苦的——这么多年来,沈悄悄看惯了父亲的隐忍和退让,有时父亲的好脾气会让沈悄悄难过得掉眼泪——在心里,她是偏向父亲的,她心疼父亲,对于母亲的强势和咄咄逼人,她怨恨。

沈悄悄想,即使脾气再好的人,也很难忍受母亲这样做吧,父亲忍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提出了离婚。

父亲提出离婚的时候,沈悄悄以为依着母亲的性子,势必会大闹一番。然而,这一次,母亲反倒出奇地平静。离婚那天,沈悄悄并不知情,她只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回家的时候,难得地看见母亲提前回来了。她坐在沙发上,仿佛是坐了许久,也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暗沉沉的屋子里。看见沈悄悄推门进来,她忽然站起来,先去拉亮了电灯,说:“你今天不必做饭了,我已经把饭做好了。”然后就朝厨房走去。快要走到厨房的时候,她仿佛忘了说一件事,忽然又想起来了,回过头来,对沈悄悄说了一句:“今天我和你爸离婚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如同对她说已经做好了饭那样,他们离婚,也不过是和沈悄悄打个招呼。沈悄悄愣在那里,许久,她才反应过来。

对于离婚这件事,沈悄悄其实并没有觉得很意外,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并不合适,也未尝不觉得或许彼此分开对他们来说比彼此受折磨更加好一些,尤其是对于父亲。可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了,沈悄悄并没有感到解脱的轻松,相反,父亲的突然抽离让她的心钝痛了一下,仿佛有人拿锤子在她心上砸了一下,起初她只是觉得麻木,过了许久,那种痛的感觉才渐渐地弥漫开来,并且愈演愈烈。

那天吃饭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而那种痛正是最强烈的时候,沈悄悄终于忍受不住,在吃饭的时候,眼泪悄然滑落。那时她正在喝汤,她克制着,假装平静地端着汤碗,把脸埋在碗里,听见眼泪落到汤碗里的声音,“滴答——”很清脆的一声。母亲和往常一样,一脸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地坐在沈悄悄对面吃饭。沈悄悄不想让母亲看见她流泪,她仰起头,把碗扣在脸上,大口大口地把汤水灌下去,以此来压抑住从身体里不断涌上来的悲伤。终于,她做到了,她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了。等喝完一碗汤,放下碗,沈悄悄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遇到了红绿灯,公交车停了下来。

在这短暂停留的片刻,车厢里忽然骚动起来,好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往沈悄悄所在的那边看去,有的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去。沈悄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那几个人挤到她边上,把头探到车窗外,她才反应过来似的,跟着扭头向外看。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餐馆面前,有一男一女正扭打在一起,像是夫妻吵架。那女子披头散发地扯着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子,因为离得远,也就听不到他们在对骂些什么。

车上的人纷纷探出头去,后来公交车开动了,看不见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把脑袋收回来。

“真丢脸,打架打到大街上来了。”

“女的是母老虎,那男的有他受的了。”

“不一定呢,床头打架床尾和,一转回家说不定就好了。”

车厢里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们因为这对打架的夫妻忽然之间有了共同话题,原本有些冷清的车厢也就热闹了起来。

沈悄悄一个人站在那里,神情有些寂寥。

父亲和母亲离婚时,母亲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沈悄悄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有些不习惯母亲的异样。在沈悄悄的记忆中,更多的是关于母亲和父亲间的水火不容。那时母亲在纺织厂上班,很迟才回来。父亲下班回来早,便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也因此有了更多可以让母亲挑剔父亲的地方:洗碗摔破了碗、忘了关煤气、水龙头没有拧紧导致厨房里“水漫金山寺”……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成为导火索,使得母亲大发雷霆。沈悄悄可以原谅母亲因为劳累难免心情不好,会将怨气撒到父亲身上,可是她却不能忍受母亲十几年如一日,天天如此。

所以,沈悄悄觉得在父亲提出离婚的时候,母亲该和他大闹一场,就像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那对吵嘴的夫妻那样,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吼,砸碎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乃至狠狠干上一架,直到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不欢而散。可是母亲没有,她没有哭泣,没有撒泼,没有咒骂,只是平静地答应了。沈悄悄多少有些不适应。她心想,或许母亲根本不爱父亲,对她来说,离婚或许是一种解脱,十几年来不平静的日子,她吵累了,也就撒手了,随父亲去了。

父亲走后,没人再会惹母亲生气了。那会儿沈悄悄这样想,可是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单纯。沈悄悄后来明白过来一件事,一个人的脾气和性格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即使改变也是短暂的,稍纵即逝。母亲即是如此,她整个人是一座火山,暂时的沉默不过是处于休眠状态,一旦醒来,便会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父亲走后,母亲失去了一个可以抱怨的对象,再也无处发泄她心里的怨愤,她只能抓住关于父亲的点滴毫末,借题发挥,来满足她宣泄的欲望,即使父亲已经不在这个家了。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就搬了出去。每个月他都会把钱送来,但是这个月不知为什么父亲迟迟都没有来。母亲便抓住了一个把柄。每天她下班回家,看见沈悄悄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你父亲有没有把钱送来。一听没有,她便一边抱怨,一边摔摔打打地在那里换鞋、喝水,把大衣挂在门后的钩子上,每一个动作幅度都很大,一如父亲还在家时那样。

沈悄悄宁愿母亲和父亲大吵一番,把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完了,也不愿意看到母亲像现在这样抽丝似的一点点地发泄心里的私怨。这个周末,她找到夹在笔记本里的那张写有父亲地址的字条,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他了。

公交车依旧向前行驶着,到了一个站,喇叭里响起报站的声音,离她去的地方还有两站。她扭过头,公交车正好经过一个邮局。邮局门外贴墙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绿色邮筒,那颜色很绿,仿佛刚刷过油漆,绿得有些刺眼,像一只绿皮青蛙。沈悄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父亲和母亲的离婚起因就是一封信。那次,父亲因为开会没能回家,沈悄悄因学校有事也留在了学校。第一个回家的是母亲,她打开门,在地上发现了一封信。沈悄悄不知道是谁写来的这封信,也不知道信的内容,总之这封莫名其妙的信让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那天沈悄悄回家后,就听见母亲和父亲关起了房门在里面争吵。沈悄悄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厌烦。直到她发现厨房里冰锅冷灶,才隐隐地觉得有些异常。以往不管母亲怎么吵闹,父亲总是会把饭菜做好。沈悄悄放学回到家,总有热菜热饭等着她。但是这一天没有。

沈悄悄觉得肚子饿了,煮了一包方便面。她找了一个碗,把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又找了一个碗,盖在上面。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面等面熟,一面听着房里的动静。

面熟了,她把碗掀开,一股方便面的香气便在秋天略微有些寒冷的屋子里飘荡开来。热气飘上去,遇到白炽灯,又轻盈地散开来,氤氲的热气中,那盏白炽灯仿佛一朵白莲,欲开未开的样子。

沈悄悄拿起碗正要吃,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她吃惊地抬起头,看见母亲一脸泪痕地走出来。看到沈悄悄,母亲也愣了一下。忽然之间,她赶上来,抓起那只碗,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瓷器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摔在了地上,碎了。汁水淌了一地,有几滴溅到了沈悄悄的脸上,火烧火燎地疼。父亲听到响声赶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沈悄悄举着筷子僵在那里。那方便面还没来得及吃,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父亲和母亲的离婚毫无征兆。

母亲和父亲闹了一通后,冷战了一个星期。就在沈悄悄以为这件事情就要过去了的时候,有天她放学回到家,母亲很平静地告诉她,她已经和父亲离婚了。没有人告诉沈悄悄为什么,也没有人问她的意见,她唯一能做的是等到有人来告诉她这一结局,并且接受。

得知消息的那天,沈悄悄一夜没睡。父亲也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选择了逃避,那天没回家。想到父亲说不定在办公室将就着过了一夜,沈悄悄又伤心又心疼。

第二天放学后,沈悄悄走出校门,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父亲。沈悄悄眼里有泪,可是不想让他看见,脸上撑起笑容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站在校门口,仿佛一直在等她,说:“今天刚好路过这里,等你一起回家。”

沈悄悄明白那是父亲的一个拙劣的谎言。他是想和她说什么,而这些话又不能当着母亲说,所以特地到她学校里来等她。

公交车来了,沈悄悄和父亲一起上了车。那天车上的人很多,沈悄悄和父亲都没有座位。后来有人下车了,空出一个座位来,父亲示意她去坐,沈悄悄执拗地站着。父亲也没有去坐。那个座位就这样空着,直到被别人填满了。

肖默也在车上,看到了他们,注意地看了看。

沈悄悄心里很复杂。

车在中途的一个车站停下来的时候,父亲提议说:“我们也下吧。”

沈悄悄没有反对,和父亲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沈悄悄下车的时候,肖默看了她一眼。

公交车很快驶去了,带起一阵风,几片落叶飞起来,紧紧地跟随着公交车,但跟了一阵,最终还是被抛弃了。初秋的街道有些冷清。

起初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走了一会儿,父亲忽然说:“我和你妈妈昨天离婚了,你——知道吗?”

沈悄悄仿佛一直在等父亲开口说这件事似的,听到父亲这样说,终于如释重负般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妈昨天和我说了。”她想到也许父亲来找她,是为了和她说一件事的。

见沈悄悄这样说,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也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悄悄,你知道,我和你妈妈之间出了一些事。”

沈悄悄以为父亲会告诉她,可是他并没有说。有一段路,他们彼此沉默着,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很长的路。后来还是她开口说:“爸爸,你昨天没有回来,去哪里了?”

父亲好像才忽然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几行字。沈悄悄疑惑地接过来,是一个地址。

“爸爸以后就住在这里,你有空了就过来玩。”

沈悄悄就是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下来的。她以为父亲和她谈话,告诉她他和母亲离婚的事,然后会说要她和他一起离开的话。可是父亲却说希望她留在母亲身边,也就是宣告她被抛弃的事实。

父亲到底还是背叛了自己,背叛了那个联盟。

在沈悄悄的印象中,父亲爱干净,脾气温和,永远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从记事起她就喜欢父亲。相比较父亲,母亲暴躁的脾气让沈悄悄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

父亲对沈悄悄很疼爱,会在她受母亲责骂的时候冲出来保护她。有一次他们吵架,母亲明显占了上风,她以为父亲受了欺负,忽然扑上去,抱住母亲的腿就狠狠地咬了一口。母亲尖厉地叫起来,巴掌疾风骤雨般地落下来——落在父亲的身上。是父亲抱起她,夺门而逃。沈悄悄被父亲抱在怀里,和父亲对视着,发现彼此的脸上都是笑——同仇敌忾的快乐。从那时起,沈悄悄和父亲的联盟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他们的联盟坚不可摧,有时竟让母亲醋意大发。得知父亲要和母亲离婚的消息时,沈悄悄心里还曾闪过一丝隐隐的欢喜。可是她没想到,父亲会背叛自己。沈悄悄怔在那里。

那天母亲打翻了她的碗,她都不曾流眼泪,可是父亲这句话,却让沈悄悄心里涌起冰一样的寒冷。她努力地抑制住想要流出来的眼泪。

父亲还是看出了沈悄悄情绪的变化,低声说:“你妈妈脾气不太好,你多包涵她一点儿。”

“爸爸,你为什么要和妈妈离婚?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沈悄悄忍不住问道,嗓子因为哽咽疼得厉害。

“悄悄,很多事……你现在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我已经上中学了。”沈悄悄为自己争辩着,可是徒劳。

父亲无奈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说:“悄悄,该回家了。”

“爸爸……”

父亲的手落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沈悄悄看着父亲的背影,冲他大喊了一声:“爸爸——”可是他没有回头。

沈悄悄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车到站了,沈悄悄下了车。

这是她第一次去父亲那里,她在心里不肯原谅他,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她或许现在也不会来。

父亲搬走之后,除了那天他来学校里找过自己,沈悄悄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头两次他来家里收拾东西和送钱,沈悄悄都没有碰见他。

三个月了。

快下车的时候,听到喇叭报出那一站的站名,沈悄悄的心不禁跳起来。她对自己说,她不过是问父亲来要钱,仅此而已。

父亲住在一个经过改造的职工宿舍,那儿原先是一个废弃的机械厂,机械厂后面有几幢职工宿舍楼,工厂搬迁后,宿舍楼改装改装就变成了居民楼。父亲大概是从什么人手里买下来的。

在那条通往宿舍楼的路边上,种了一排高大的落羽杉。落羽杉的叶子如同孔雀羽毛,有一种细细森森的美,夏天时候的落羽杉是一只栖息在树上的绿孔雀;秋天来了,绿孔雀飞走了,飞来了一只金孔雀,现在它们不动声色地蹲踞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沈悄悄走过去。

沈悄悄从机械厂的大门进去。机械厂都搬光了,整个工厂空空荡荡的,像一座空城。风掠过,会听到空旷的回声,以及不知从哪发出来的敲击铁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像大自然的乐器。

沈悄悄找到那片职工宿舍,寻找父亲住的那个房间的时候,心里仿佛也有个乐器在鸣奏着。

父亲住在四楼,门上挂了一个倒贴的“福”字。门关着,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有放水的声音。

沈悄悄凝视着那个斗大的“福”字,心里想着待会儿见了父亲,她该说什么。

还没等她想好,门忽然开了。一个中年女子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脸盆,脸盆里盛着水。她一只手端着,一只手用来开门,水晃荡着,快要洒出来了。

沈悄悄有些呆呆的,突如其来的局面使她完全忘记了该说什么。仓皇间一抬头,她从门的缝隙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背对着她穿衣服。

沈悄悄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看见父亲,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一道门,把她和父亲隔离开了,门内是一个世界,门外是另一个世界。一瞬间,恍惚换了天地。

端着脸盆的女人已经看到了沈悄悄,见她呆呆的,问:“你找谁?”

沈悄悄这才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女人四十多岁,长相不怎么样,面黄肌瘦,一脸的病态。沈悄悄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她从没想到父亲会在外面有了人,而且是这样一个人。

“老沈!老沈!”女人回头叫起来。

“我……我找错门了。”沈悄悄急急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去。

楼梯上有人晒了衣服,滴下来的水积在地上结了一层薄冰。沈悄悄踩在上面,“啪”地滑了一跤,她像个煤气罐般笨拙地滚了下去,一直滚到楼下。好在冬天衣服穿得多,也不觉得疼,但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沈悄悄呆呆地趴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楼上传来父亲的声音,仿佛是在问。她害怕父亲会追下来,顾不上疼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宿舍楼里跑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出了宿舍楼,直到跑出工厂区,才觉得膝盖那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冬天的风吹过空荡荡的厂区,如同一个废墟。沈悄悄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叮叮当当,她忽然很想哭。

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时候,她想了千百种理由,可是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父亲开始背着母亲有了情人?父母之间早已没有了爱情,这是她知道的,可令她伤心的是,父亲不但瞒住了母亲,连她也不告诉。

她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很平常的模样,甚至没有母亲长得好看。她心里由失望到不服气。父亲喜欢她什么呢?脾气好?想来是把父亲伺候得很好了,他一定很享受吧,毕竟在母亲的强压下,他被奴役了这么久。沈悄悄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用了一个多么歹毒的词语。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职工宿舍,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工厂。

沈悄悄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一车厢的人都盯着她看,窃窃私语地猜测着她一身的污泥,目光里带着同情。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把衣服弄脏了,黑乎乎的一大块。羽绒服是浅蓝色的,更加明显。她用手蹭了几下,反倒使得袖子上也弄脏了。

沈悄悄假装看窗外的风景,只是眼角分明感觉有些涩涩的,她把窗户打开了,迎着风,让风把眼睛里的泪吹干。

周末的公交车很空,很快就到西里了。车门打开的时候,有个人正好走到车门口,沈悄悄下来的时候险些和那个人撞在一起。她一抬头,是肖默。

肖默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手上还拿着一把黄色的香蕉。

西里虽说都是老房子,却比东里那一片繁华,一层挨着马路的房子大多都租出去了,租给人开店铺,住在东里的人都上西里买东西。肖默大概刚从水果店里买了水果,谁知自己却会在这里碰见他,尤其是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

肖默盯着她,目光里有些诧异:“你怎么了?”

沈悄悄没说话,红着脸低头飞快地跑远。一口气跑到了楼上,她扶着楼梯扶手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肖默还站在那里,没有上车,手里捧着香蕉,望着自己进去的那个楼口,好像一时间没有回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沈悄悄退回到黑暗里,低头瞅了一下自己,忽然觉得万分委屈。

她回到家,在门外听到客厅里的那只自鸣钟响了起来。刚好九点。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她这会儿才起来,穿着睡衣,正坐在沙发上梳头。梳子上有一把头发,她用手抓下来,揉搓成一个球。

沈悄悄叫了她一声。母亲头也不回地说:“一大早儿,你死到哪里去了?”

沈悄悄没有回答,她想快点回到房间里去,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狼狈样。

“你聋啦?问你话呢。”

“出去了。”沈悄悄说。她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正想闪进去,母亲一扭头已经看见了她,厉声道:“站住!”

沈悄悄没有停下来,想快步走进去,母亲已经比她速度更快地上来了,一把拉住她,把她的身子一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怎么回事,你这身上?”

“摔倒了。”沈悄悄不去看她,脸朝着房门。

“摔倒了?你是猪在泥地里打滚?”

母亲的话很难听,沈悄悄听不下去了,干脆说:“我去爸爸那里了。”

母亲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去看他,撒什么谎。”忽然,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沈悄悄一眼,“他那里有什么好,你看看你,带了什么回来,一身泥。”

沈悄悄狠狠地别过头,看着她,报复似的说:“爸爸有人了!”

母亲拉下脸,说:“你别想来气我。”

沈悄悄抿着嘴,把嘴唇咬紧了。

母亲火起来:“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衣服换下来,就会气我,你这个惹气包。”

沈悄悄气呼呼地用力一甩门,把一脸怒容的母亲和令她心烦的世界关在了门外,没料到动作会这么大,关门的声音很响,巨大的声响使得她的脸抖动了一下。大概母亲也没料到,沈悄悄本来还听见她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外面忽然一下子噤了声。

周末那天,沈悄悄没有出去,一个人在家里待了一天。她很少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在学校的时候也很沉默,就像她的名字,要是她不出声,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她。

沈悄悄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夏天的时候,她经历了那个黑色的六月,最后以一个中等的成绩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所有的一切在那场盛大的炎热里匆匆落幕,那些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也如同蒲公英一般,散落到天涯。

沈悄悄没有感到过多的伤感,她也没有时间去伤感。生活是一条河流,她和大多数人一样,是河流里的一滴水珠,无法安排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被时间的洪流裹挟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周一早晨,沈悄悄特意比平常早出门,搭了一班早班车去上学,这样就不会在公交车上碰见肖默了。

沈悄悄在高一(4)班。九月份开学,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她和好些同学都没有说过话,有些甚至都叫不上名字。有几次,她在走廊上碰见班里的女同学,觉得眼熟,可愣是叫不出名字来。

沈悄悄来到教室的时候,早读还没有开始,她来得早,班里除了几个寄宿生,只有五六个人,埋着头在匆匆赶作业。沈悄悄从后门走进去的时候,看到班里一个叫沈青的女生正坐在那里,面前摊着一本书,她把脸扭向门外,像在发呆。

沈悄悄进来的时候,和沈青对视了一眼,沈悄悄对她笑了笑,但沈青漠然地把头扭向了窗外。沈悄悄没说什么,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桌沈月娥已经比她更早地来了。

沈悄悄和沈月娥成为同桌,完全是因为同一个姓氏的缘故。

开学那天,班主任在门上贴了一张名单和一张白纸,让大家自己找同桌坐,找好了便去白纸上写上名字,方便认识。先来的同学早已三三两两地找好了同桌坐下来。正当沈悄悄拎着书包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女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嗨,你是沈悄悄吧?”

沈悄悄一回头,看到一个微胖的短发女生,鼻尖上有一粒痣,显得有些俏皮。

沈悄悄点点头。那个女生自报家门说:“我就猜到是你。你好,我叫沈月娥,咱们都姓沈,是本家,咱俩坐一块儿吧。”

沈悄悄就这样和沈月娥成了同桌。后来沈悄悄问过沈月娥,沈月娥说,她看了看班里的花名册,看到沈悄悄一个人站在那里,就觉得是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

“人如其名嘛。”沈月娥说,“再说,我们都姓沈,两百年前可是一家呢。”

班级里姓沈的不多,除了沈悄悄、沈月娥,就只有沈青了。

“还有沈青。”

“我不和她坐,”沈月娥撇撇嘴说,“她那个人怪怪的,我和她说不来话。”

“我也不爱说话的。”沈悄悄老老实实地说,如同沈月娥看高了自己一般,心里竟有些不安。

“你同她不一样。”沈月娥说,“你虽然不爱说话,但毕竟不怪。她有些怪,我不爱和奇怪的人成为同桌。”

沈悄悄不明白沈月娥说的“怪”是什么意思,她也没问。

沈青原本是和另外一个女生坐在一起的,但是隔了几天,她和班主任说想一个人坐,就把课桌搬到了最后面。

沈悄悄观察了沈青一阵子,发现沈青很孤僻。如果一个人在行为举止上特立独行一些,在别人眼里就会变成怪的一种。而沈青就是这样的异类,这也许就是沈月娥口中说的怪吧。

内向的人往往都不爱说话,就像沈悄悄,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反感和讨厌。但是沈青的沉默,就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了。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她的课桌也离别人很远,像一座孤独的小岛。沈悄悄几乎从来都没看到过她和别人讲过话,有时候老师提问叫她起来,她总是一脸不耐烦地站起来,沉默到底,渐渐地,就再也没有老师叫她回答问题了。

对于沈悄悄来说,沈青有点儿神秘,她总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是有故事的。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沈悄悄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和沈青交谈过,但不知为什么,相比较大大咧咧的沈月娥,沈悄悄反倒对沈青有一些心灵上的好感。

沈悄悄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沈青,沈青已经趴在桌子上了,把头埋在胳膊里,书本盖在头上。

沈月娥正在奋笔疾书,星期天的时候,她在家疯玩了一天,把作业都抛到脑后了。她发现沈悄悄来了,很高兴地说:“哎,沈悄悄,你来得好早。太好了太好了,快把你的物理习题给我观摩观摩。”

沈悄悄上高中后还是和在初中时一样,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沈月娥和沈悄悄成为同桌后,起初经常找她聊天,后来发现沈悄悄是个闷葫芦,她就不再热络了,很快又和前后桌的同学打成了一片。只是问沈悄悄借作业“观摩”的时候,才和她说上几句。沈悄悄不知道要不是沈月娥开学那天来迟了,她并不打算和自己坐一块儿。在决定和沈悄悄成为同桌之前,沈月娥把贴在教室门上的那张成绩单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沈悄悄的成绩排名还是很靠前的,这才和她成的同桌。

沈悄悄不知道这些,要是知道了,她心里大概是很反感的吧。她没说什么,把自己的物理作业本掏出来。

“谢啦。”沈月娥一把拿过去。

沈悄悄坐下来,拿出英语书开始背英语单词。她偶尔一抬头,目光落在离她不远处的一个座位上,和她隔着三四排的距离,现在它还空着。

沈悄悄低下头继续背英语单词。过了一会儿,别的同学陆陆续续地也来了,那些空的位子就渐渐地填满了,只是那个位子始终是空着的。沈悄悄有些心不在焉,往那个方向看了好几回。等到她背完了一个单元的单词,肖默的身影才出现在教室里。沈悄悄这才觉得自己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埋下头,把心思放在英语书上。

因为是星期一,几天没有见面,大家仿佛都有些兴奋,几个课代表嚷嚷着忙着收作业,没有几个人看书,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沈悄悄去交作业的时候,看到沈青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还是那个姿势,仿佛是睡着了。

沈月娥还在奋笔疾书地赶作业,等到早自习快开始的时候,她才把作业写好了,又风风火火地去交作业。大概是因为交了作业,觉得轻松了,沈月娥回来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地坐下来,先从课桌里摸出一包话梅,又掏出几颗巧克力糖,然后才慢吞吞地拿出了英语书,和她刚才风风火火的作风很不一样。

沈月娥很喜欢吃零食,尤其喜欢话梅这样的东西,她书包里常放着一些小零食,早自习的时候,她也喜欢在嘴里含着一些什么,一边含含糊糊地背课文,一边用舌头叽里咕噜地搅动一颗话梅或者一粒糖。

沈悄悄正在背英语单词,忽然觉得沈月娥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扭头一看,沈月娥把一包话梅朝向自己。她摇摇头。

沈月娥很热情地说:“你吃你吃,拿一颗吧。”

沈悄悄勉为其难地把手指伸进去,用两根手指夹了一颗话梅出来,放在嘴里。沈月娥开始和沈悄悄聊天,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沈悄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问她星期天去哪儿了,干了些什么,有没有看某电视台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沈悄悄还不习惯一边说话一边吃东西。沈月娥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一开口回答,话梅险些从嘴里掉出来。

说了一会儿,沈月娥问:“沈悄悄,你住在黄村是吧?我上次帮王老师登记资料时看到了。”

沈悄悄点点头。

沈月娥:“我们班好像住在黄村那边的人不多。”

沈悄悄还是点点头。

“不过除了你还是有人住在黄村的,是吧?”

沈悄悄本来还是想点头的,但是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不吭声好像不太好,便连忙说:“是的。”

沈月娥看了一眼坐在前面远处的肖默,又回过头来看着沈悄悄的脸,干脆直接问道:“肖默也住在黄村吧?”

沈悄悄听到这里差点儿噎了一下,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沈月娥说了这么多的话,其实是想和自己谈论肖默。

沈月娥也喜欢肖默吗?她这样想着,不禁抬起头看了看肖默,忽然注意到沈月娥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回过神来,慌忙说:“好像是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她完全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沈月娥,自己和肖默都住在黄村,每天坐同一辆公交车。

“肖默住在黄村,他是黄村东里五单元。”沈月娥很肯定地说。

“哦。”沈悄悄有些意外。

“你没有和肖默一起回家吗?”沈月娥盯着沈悄悄的脸问道。

沈悄悄愣了愣,不等自己回答,沈月娥笑起来:“我觉得也不可能,你这样一个人。”

沈悄悄回味着沈月娥的话,有些发蒙,“你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一个人呢?一愣神,嘴里的那粒咸味话梅含的时间长了,舌头上净是咸涩的味道,沈悄悄很想把它吐出来。

后来早自修开始了,沸腾的教室才渐渐地恢复平静。

沈悄悄正在看书,忽然听到坐在窗户边上的一个男生大声地说:“喂——这是谁的家长来了,来认领啊。”

沈悄悄一抬头,看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有一个穿灰棕色夹克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窗户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那个男生幽默的一句话,让大家都笑起来。在哄笑声里,沈悄悄看到有个人站了起来,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沈青。沈悄悄出于好奇看了一眼沈青,想知道大家都在玩笑的时候,沈青会有什么反应。她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沈青脸上露出的憎恶的表情。除了沈悄悄,没有人注意到沈青的脸色变了。

沈青站起来,低着头匆匆往外走,脸色很不好看。看到沈青出去了,班里有人议论起来。

“原来那是她爸爸啊。听说她爸爸很有钱,你看到他身上穿的那件夹克了吗?是名牌,我小舅也有这么一件,据说上万呢。”

“她爸爸是干吗的?”

“我怎么知道?她从来不和别人讲话的——你和沈青讲过话吗?”

“没有。”

“她干吗老是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

“人家高傲呗。”

“她从前是哪个学校的?”

“谁知道。”

……

窃窃声中,沈悄悄一直注视着沈青。沈青仿佛不愿意被人看见,一出去就走到了教室的后门那儿。别人看不到他们,沈悄悄的那个座位刚好斜对着窗户,依然可以看到沈青瘦削的肩膀背对着自己。那个穿夹克的男子看到沈青出来了,连忙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他似乎想塞给沈青什么,沈青没有拿,他又去拉沈青的手,沈青一甩手甩开了,这个动作在沈悄悄看来近乎任性。但他依旧不生气,笑笑地朝沈青说着什么。也许是沈青和她爸爸正在闹矛盾吧,沈悄悄想。看着看着,她就走神了,想起了父亲,不由得有些怅然。

不多时,沈青忽然一扭头跑回了教室。她爸爸似乎还没说完话,见沈青跑了,紧追了几步。沈青从教室后门跑进来,顺手把后门关上了,恰好在她爸爸要进来的时候把他关在了门外。冬天天冷,窗户都关上了。她爸爸在窗户外来来回回移动了好几回,可是没有人给他开门。

大概因为沈青人缘不好,没人想到帮她爸爸,或者说更多的人更愿意看好戏似的看着她爸爸在窗户外面张牙舞爪,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窗看过去,像一个巨大的黑熊。过了一会儿,那个黑乎乎的身影便怏怏地在窗户上消失了。

“走了。她怎么对她爸这样?”

“人家是大小姐呗。”

……

教室里又开始有了窃窃的声音。

沈悄悄看了一眼沈青,沈青又像先前那样趴在了桌子上。沈青一定是在和她的爸爸怄气,但是她这样对她爸爸,未免有些过分,沈悄悄心想。

“嗨,又来了。”那个坐在窗户边上的男生又喊起来。

沈悄悄以为是沈青的爸爸又回来了,一扭头,却看见窗户上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往里面看。沈悄悄连忙站起来,很快地从教室里跑了出去。她走到教室外走廊上的时候,那人还趴在窗户上,没有注意到她出来了。沈悄悄看了他许久,开口叫道:“爸爸。”

父亲一回头,看到沈悄悄,脸上现出了有些局促的笑容。

沈悄悄没有说话,她等着父亲开口。

父亲看了看沈悄悄,又看了看教室。教室里已经有人翘首等待着看沈悄悄和她父亲的好戏了。沈悄悄心里叹了口气,说:“我们到别处去吧,爸爸。”

她心里到底还是心疼父亲的,不想让他觉得尴尬。

沈悄悄领着父亲走,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跟上来了,很默契地。她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来,回过身去看着父亲,用眼神告诉他:就这里吧,外面冷,不要走下去了。父亲仿佛读懂了沈悄悄无声的语言,也就没再往下走。

正是早自习的时间,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

父亲开口说:“悄悄,那天……你来找过我吧?”

沈悄悄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父亲,想看他如何坦白自己。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只是没有想好……”

沈悄悄心里说,爸爸,其实我并不怪你。冷静下来,她体谅了父亲,知道他忍气吞声了许多年。或许在她眼中,母亲是配不上父亲的。父亲当年是大学生,而母亲高中都没有毕业,如果母亲是个贤妻良母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是那样,是该有个人好好地疼父亲。可是应该是一个更好的人,不该是那样一个人。

“你们……认识多久了?”沈悄悄问。

父亲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的神情,隔了一会儿他才说:“很久了……”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

沈悄悄苦笑了一下。

“悄悄,原谅爸爸没有告诉你,爸爸怕你接受不了……”

“爸爸,我不怪你,妈妈是不好。”沈悄悄说。

听到沈悄悄这样说,父亲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感动,他说:“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别怪她。”

沈悄悄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她对你好吗?”

父亲点点头。

“比妈妈好?”沈悄悄讥讽地问道,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是多么地促狭。

父亲有些尴尬地掏出一根烟,沈悄悄说了一句,“学校里不准吸烟”,他“哦哦”地又把烟收回去了。

看到父亲这样,沈悄悄又心酸又心疼,她知道自己是在伤父亲的心,却没法儿忍住自己,也知道在伤父亲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所以她能体会现在父亲的心疼,因为她的心也在发疼。沈悄悄在这样做的时候,同时感到一种自虐的痛苦与快乐。

父亲似乎想转移话题,说:“那天——你为什么又走了?”

沈悄悄默不作声。

父亲嗫嚅着说:“她说有人来,我想了想,一定是你。”

沈悄悄眉头一皱,但她没有说什么。

“你妈妈最近好吗?”

沈悄悄苦笑了一下:“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父亲听了半晌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吗?”

“你忘记把钱送来了,我来找你要钱。”沈悄悄直截了当地说。

“哦——我前阵子出差了,刚回来,就迟了。”父亲解释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沈悄悄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交给她。”

“为什么不直接给妈妈呢?”沈悄悄问。

“我和你妈……还是少见面吧。”父亲说。

沈悄悄没说什么,默默地接过来。父亲现在连母亲的面也不愿意见了。那一刻,她有些同情母亲。她想起那天去找父亲的时候,他还没有出门,而从前他总是每天早早地出门去,想必是为了躲开母亲。沈悄悄在心里有些替母亲悲哀。

“以后我每个月都来学校一趟,把钱给你。”父亲说,想了想,又说,“要是我有事情,就叫你林阿姨——你认得她了吧?她叫林岚,给你送来。”

“爸爸,为什么是她?”沈悄悄心疼地问。

父亲有些疑惑地看着沈悄悄。

“你和妈妈离婚就是因为她吗?”

“是她……也不是她……”

“妈妈以前知道她吗?”

父亲摇摇头。

“爸爸,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父亲脸上净是被窥知了秘密般的惶恐:“你妈妈和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

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悄悄,上课了,你该回去了。”

上课铃声恰好就在这时候尖锐地响起。

那天父亲走的时候告诉她,他打算和林岚领取结婚证。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沉默了。

现在沈悄悄每天放学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父亲搬走后,沈悄悄便很自觉地承担起家务来。淘米、洗菜、做饭——这些事情对沈悄悄来说并不难,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放学回来常常帮他做这些事。那会儿,父亲做菜,她在边上打下手,看父亲掌勺炒菜,看着看着也就会了,只是父亲从不让她沾手。

沈悄悄现在已经习惯了很多事:在吃完饭后,赶紧把碗收拾了;在母亲去浴室洗澡的时候,把她丢出来扔在地上的内衣捡起来,洗干净——这些从前父亲做的事情,沈悄悄都默默地承担了起来,她也已经习惯了做这些事,只是有时当她在厨房里洗碗,看着那哗哗的自来水冲在油污的水槽里的时候,或者洗着母亲内衣的时候,沈悄悄的心里会想起父亲,她才体味出来这些年,父亲是多么不容易。

有天课间的时候,沈月娥忽然对沈悄悄说:“你知道吗,我们班的沈青在谈恋爱。”

那时沈悄悄正在解一道数学题,她不知道沈月娥是因为无聊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和自己讲了这句话,她觉得近来沈月娥好像很喜欢和自己讲话,而且讲的都是关于恋爱方面的。

沈月娥本身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些胖,脸上又长了几颗雀斑,样子很平常——并不是说长得不好看的女孩子没有恋爱的权利,只是沈悄悄觉得,不必那么在意别人的事情。所以听到沈月娥的那些话,沈悄悄有些反感,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沈月娥没有注意到沈悄悄的面部表情,依旧说得兴致盎然:“听说她男朋友是(3)班的——你见过没有?”

沈悄悄摇摇头。

“不过听说沈青跟好多男生都有来往,这个人啊作风不正经。”沈月娥很老成地说。

沈悄悄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她惊诧于沈月娥的早熟,沈月娥说出来的这句话完全是一副市井腔调。她有些吃惊地盯着沈月娥。

沈月娥意识到了,解释似的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大概觉得无趣,说完她便掉转头去和后面的人说话了。

沈悄悄想着沈月娥的话,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沈青的座位空着,今天她又没来上课。沈悄悄收回视线,掉过头的时候,瞥见肖默正专心地在写字。

那天傍晚放学的时候,沈悄悄习惯性地往车棚方向走。冬天的时候,她不骑自行车了,不过她有时候忘了,就像今天,直到走进车棚里了,她才意识到,不免自嘲地一笑。刚要转身朝车棚外走,就听到黑暗里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悄悄吃了一惊,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车棚在体育看台的下面,有好几间,每一间都有隔板,所以说话的人并没有看到沈悄悄,当然沈悄悄也没有看见说话的人。她听到说话的人是一个女孩子。

“你什么时候给我?”另一个声音恶声恶气地说。这回是个男生的声音。

沈悄悄心想,难道是勒索吗?刚入学的时候,她便听说此前学校里有几个痞气的高年级学生以收取保护费为名向低年级的学生勒索钱财,不过她并没有遇到过。难道现在遇上了?

沈悄悄想着是不是该跑去叫人,或者进去看一看。当然后者对她来说,更需要勇气,她心里还是有些胆怯,就在她踌躇的时候,她又听到先前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说:“我没有。”

女孩的声音少了之前的理直气壮,听上去又不像是勒索了。沈悄悄决定再听一听。

“没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爸有的是钱,你怎么不问他去要。”

“别把我和他扯到一起。我是我,他是他,我爸爸早就死了!”女孩恶狠狠地说道,语气里透着凶狠。

“那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还给我?”男孩退了一步。

“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还你。”

说完,车棚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是那女孩在跑。

沈悄悄感觉到是那女孩要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偷听了许久,被人撞见了似乎不太好。她想躲起来,可是车棚里无处可躲。后来她灵机一动,装作刚刚进来推车的样子,急忙向边上的一排自行车走去。沈悄悄原本是想去推其中一辆自行车的,谁知心一急没拿稳,那自行车竟然倒向了一边,随之带动了边上的另一辆自行车。接二连三地,一瞬间,整排的自行车如同多米诺骨牌般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沈悄悄来不及惊叫,车棚里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响声。

那女孩正好走出来。车棚里光线很暗,那女孩原本并没有注意到沈悄悄,只管往外走,听到自行车倒地的声音她停住脚,扭过头来。沈悄悄仓皇间一回头,那女孩子站在光亮处,彼此都看得一清二楚。竟是沈青。

沈悄悄看着她,觉得有些意外,但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沈青看了沈悄悄一眼,同样没有说话,随后她低下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沈悄悄望望她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看看那一片倒地的自行车,边上的一辆自行车车轮还在飞速地倒转,如同车祸现场。在她发呆的时候,车棚里随后走出来一个男生。灯光昏暗,沈悄悄还没有看清楚是谁,那个男生却已经认出了她,他大踏步地上来,对她打招呼说:“嗨,沈悄悄。”

沈悄悄看着眼前这个方脸的男生,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她才想起来,是隔壁班的宋金波。沈悄悄他们学校,每个月都会安排一次月考。每次月考的时候,考场的座位都是按照年级段的排名排的,巧的是,宋金波有两次都坐在了沈悄悄的后面。沈悄悄起初并不知道,还是宋金波告诉她的,第二次宋金波见到她的时候,对她说:“咦,又是你,上一次你也坐在我前面。”沈悄悄这才对这个方脸的男生有了印象。不过后来她就没见过他了。平常,沈悄悄也没怎么和宋金波有过来往,甚至说不上熟络。

沈悄悄看到宋金波,她偏过头看了一眼车棚外,沈青已经走远了。她这才问:“宋金波,你和沈青怎么在这里?”

宋金波“咦”了一声,说:“你认识沈青?”随即他又“噢”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沈青是(4)班的,你也是(4)班的。”

沈悄悄问:“你和沈青吵架了吗?”

“我问她要一点儿东西。”

“她欠了你什么?”

“她问我借了钱。”说到这里,宋金波挠了挠头皮,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沈青她都欠我两个月了,那些钱是我的压岁钱,本来我打算买个电子字典的,因为她,我到现在都没买成。”

“她问你借了多少?”

“五百。”

沈悄悄听到这个数字吃了一惊。

宋金波有些愤愤地说:“我要是去放高利贷,这些钱不知能生多少利息了。”

沈悄悄没有留心宋金波的话,她心里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宋金波见沈悄悄不言语,说:“其实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是沈青也太不像话了,她都借了两个月了,到现在都不还,我看她压根儿就不想还给我了。”

宋金波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沈悄悄忍不住打断他,说:“宋金波,沈青家里很困难吗?”

宋金波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她要算是困难户,那我简直就是难民了。你不知道,她爸爸有的是钱。”

沈悄悄想起那次见到沈青的父亲来找沈青时同学们的议论,看来不假。 IyWWzxOvC9QToDyPqummBUhwDMvIw9I5mxaq411HoyHjxFeDwziny3e/Y71Z3mN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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