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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碟

青碟把一根棍子和扫把接起来,清理盘在奶奶房间角落的蜘蛛网,以免蜘蛛尿撒到奶奶身上,蜘蛛尿有毒,被淋到的皮肉会溃烂疼痛。

八十多岁的奶奶躺在窗前的光头床上,阳光从大窗射进来,照在奶奶身上。奶奶已经病了好几年,天天喝水药,浑身散发出水药味。青碟觉得晒着太阳的奶奶就像一块老当归。

奶奶突然坐了起来,枯老的手掌像树叶一样托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说:“是哟,就是那个吆喝声,来了。”

青碟以为奶奶又迷糊了,他明明只听到风摇动窗外面那棵树的声音。

奶奶让青碟到村外去把补碗匠叫来。

“你听错了。”青碟嘀咕着,脚却往外面迈。

“补碗喽,补碟哟——”

一阵吆喝声从不远处的山坡传来。青碟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老人挑着担子走在稔花丛中,在阳光下的山稔花开得红艳,连那个早已皮黑肉皱的补碗匠也显得格外耀眼。他的吆喝声时而短促有力,时而绵长,像被风赶着跑来跑去。

吆喝声朝青碟他们村而来。

补碗匠一进村,那奇怪的吆喝声把孩子们都给吸引去了。

村里的大人对补碗匠并不陌生,以前的乡村,每天都有补碗匠、桶箍匠、磨刀匠、木工匠等民间手艺人来走村,吆喝声声,此起彼伏,在那个寂寞而又贫困的年代,那些吆喝声就是村里最动听的音乐,走村人就是他们熟悉的客人。那时,村里人舍不得扔掉破旧的碟碗桶盆勺,只要还能修补一定修补。然而现如今的乡村已和往时大不一样,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般珍惜东西,旧一点儿的破一点儿的都扔,手艺人也渐渐在乡里乡间销声匿迹。像青碟那么大的孩子就是手艺人在乡村日渐消失后出生的,补碗匠对他们来说就是奇怪的人,他每吆喝一声就招来一阵大笑。孩子们像在围观一个傻瓜。

青碟也跟在补碗匠后面,和大家一起笑,暂时忘记了奶奶的嘱托。

补碗匠挨家挨户讨碟碗补,可人家还是说不想补。青碟看他跟人家讨东西补的样子,像个乞丐,同情他、可怜他,还有点讨厌他。

青碟回到家,奶奶问他:“补碗匠怎么又往后村头吆喝去了?”

青碟又再次出去找补碗匠。

补碗匠跟着青碟到他家,青碟的奶奶看到挑着担子的补碗匠,暗淡无神了多年的眼睛奇迹般地闪烁光亮。

“大姐,你家有碗碟要补吗?”补碗匠问青碟奶奶。

“没有。”青碟说。

“有有有。”奶奶连连说了好几声。

奶奶让青碟从她那只檀木箱子里把一个荔枝木盒拿出来,檀木箱和荔枝木盒都是奶奶的嫁妆,贵重的东西才会放在里面收藏。

奶奶从盒子里拿出一包用红绸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以后,是七八块碎了的青瓷碟。她问补碗匠,这个能不能补好。补碗匠放下担子,拿过那几块碎片看了一会儿,他说明天能补好送来,保证会补得碟面光滑,滴水不漏。

补碗匠不仅是免费补碗,还对青碟奶奶连声道谢,感谢她拿出这只碎碟让他补。青碟觉得再也没人比他傻了。

补碗匠又继续到别的人家去讨东西修补。有人怀疑补碗匠是不是得了类似疯癫的怪病,才如此痴迷自己年少时就身怀的技艺。

补碗匠厚着脸皮讨完全村,仅有的收获就是青碟家的那只碟,他带着碟去旧屋场,在那里借宿。

旧屋场在离青碟他们村不远的坡上,几十年前那里是一个烧碗商的作坊,后来商人的生意破败,儿孙抛弃旧屋,到新的地方筑房。那些老房子就陆续倒塌,变成荒凉的鬼怪传说之地,尤其是那间破屋顶上的碗碟成为孩子们眼中最鬼怪的物件,关于各种碗鬼和碟鬼的传说纷纷扬扬,胆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那里。

奶奶惦记着她那只碎碟,派青碟当眼睛去看看。

补碗匠正在做饭,他饿坏了,要吃饱才开工。青碟爬到断墙上,拿弹弓射击残留在一处屋顶上的碗碟,石子击中碗碟,发出清脆的声音。

正在生火的补碗匠走过来,叫他莫射击屋顶上残存下来的碟碗,他说,它们都在屋顶上生活有六七十年了,算起来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补碗匠抻长脖子仰望屋顶的碗碟,饱含深情。

青碟觉得他不是在说碗碟,而是在说人,感到可笑:“你是修补碗碟的,当然觉得它们珍贵了。可是,它们有什么用呢?再说了,这房子也奇怪,哪有人把碗碟给放到屋顶上的?”

“它的价值与意义很多年轻人已经不懂了。唉!”补碗匠摇头叹气。

“好像你懂一样。”青碟不太服气地顶他一句。他满不在乎地打量那残墙破瓦,还有那些被补碗匠视为珍宝的碟碗,不认为它们能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补碗匠用石头搁成的三脚灶盛着一只砂锅,灶堂里的柴火微红,锅里煮的米饭已经飘香。补碗匠减一点儿灶膛里的柴火,从担上挂着的一只布包里拿出一小把干萝卜片,放在早已摆在石头上的小碟子里。他的晚餐开始。

“太阳还挂那么高,你就吃晚饭了?”青碟问他。

“午饭晚饭一块吃。”补碗匠说。

青碟准备走,不想看他吃饭。在他转身走的时候,补碗匠轻轻说了一句:“你家的那只碟很有年头,是一个叫李酒碗的前辈烧的,他烧的碗和碟可是一等一的好品。”这让青碟留住。

“李酒碗?”青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很像他家里谁的名字。青碟使劲从记忆中搜索,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噢——想起来了,是我爷爷。”

“李酒碗是你爷爷?”补碗匠想从他的相貌上寻找与李酒碗有关的痕迹,“他还有这么小的孙子?”

“我一出生就是三个侄子的叔叔,有些人以为爸爸是我爷爷。”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只破碟就是我爷爷做的?”青碟指着放在担子里的那堆碎片问。

“这个碟的花色是他创的,图案是细叶雷公根。(我们这一带人常常喝的凉茶)图案经他艺术处理过,有一种乡村的简朴和天然的灵性美,这句话是雷师傅说的,你爷爷是他的关门弟子,他的技艺是五个弟子中最好的。雷师傅在家作坊边上砌起这几间房,特地在屋顶上压碟碗,全是他的弟子的作品。我和我父亲也来过这里,那是雷师傅的寿辰,来贺寿的人很多。有一个品碗碟的环节,你爷爷和他的师兄们摆出各自的作品供来客们欣赏。来贺寿的人中大部分是远近商人,那次,你爷爷的作品拿到最多订单。这只碟就出现在当时的展台上,识货的行家对这只碟赞赏不已。这只碟的价钱也远远超过其他,但他不卖。”

青碟曾听到奶奶说爷爷是做碗碟的,爸爸偶尔也会讲讲关于以前爷爷的事,可能是因为爷爷死得太早,他没有爷爷的印象,也不知道烧碗是怎么回事。现在听补碗匠讲起,像一个传说。

补碗匠吃完饭,开始工作,青碟想帮他挪动担子,补碗匠一看他那双手的力度,就摆手阻止:“我自己来。”

“就这破担子,还是碰不得的宝贝?”青碟心想。

补碗匠知道青碟心里想什么,就说:“补碗的招牌行头,就是这副挑子,当然是宝贝。”青碟打量他的宝贝,挑子两头都是箱式小柜。

补碗匠从担子里拿起一把小钻子,在青碟眼前晃了一下:“这是我的当家工具,俗话说‘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他又依次再给青碟说他的板凳和担子,“补碗是个技艺活,也是个力气活,在钻孔时需要力量,坐四角小木凳才好运力。”

青碟追问,他爷爷为什么不卖这只青碟。补碗匠说:“你爷爷这只青碟是专门为你奶奶烧的,你爷爷和周村一个大户人家的三女儿互相中意,那女子也就是你奶奶,她父亲一心想把女儿嫁给镇上的米店老板,对你爷爷提出苛刻的条件,要你爷爷烧一个上等的青花碟,碟底还要有一个字‘青’,那是你奶奶的小名,又还要求‘青’字不能太显,要隐在碟的图案中成为装饰。那时,人们都说他们的婚事要黄了。谁知道,你爷爷还真把碟给烧出来了。你爷爷娶你奶奶的时候,这只青碟就是贵重的聘礼。”

“难怪,以前奶奶把它当宝物一样摆在床头柜上,天天看,轻易不让我们碰,只在爷爷的忌日上才用来装祭品。”

青碟想翻看那几块碎片,找那个青字。补碗匠拦住他,说别不小心又把碟片给碰损了,补好了再看。

补碗匠把小板凳和钉碗担摆好,披上一块灰白色的麻布旧围衣,戴上灰白色的麻布旧手袖,坐下来,把青碟给他的那一包碎碟片放在围衣上,小心地拿起每一块细看。

补碗匠用小刷子把碎片逐一清理一番,再用细胶泥粘拼成原状,然后操起金刚钻,在碎片上对应逐一钻眼,钻好对称的两个孔后就按上搭钉,用小锤子轻轻敲一敲。碎片太多,棱角又多,钻眼比较麻烦。

“这是你爷爷烧给你奶奶的定情物,你奶奶理当会好好珍惜,怎么会打得这么碎呢?”补碗匠不禁好奇,“这碎片,碎得离奇,碎得有故事。”

青碟的脸慢慢涨红起来,其实,这碟是他打碎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他都差不多忘记了。

青碟七岁那年,一天,一帮孩子在村头玩闹,大家互相给对方起花名(外号),烧坏的花名就是他给起的,嘲笑他的脑子被火烧坏,做事才总会出错。烧坏反击青碟,说他就是他奶奶摆在柜面上的那只青碟,从碗窑里大火烧出来的东西那才叫烧坏,只配摆在柜面上空着,只有在他爷爷的忌日时才装点糕点。烧坏说,作为碟,平时不能装菜摆在饭桌上就是丢脸的,就是坏碟。

大家都笑青碟。有些人见了青碟就故作端详他,问:“这只青碟是摆在柜子上的那只还是有腿走路会说话的那个呀?”

青碟被笑多了,心里恼火,怪奶奶把青碟的名起给他,当然了,他不能对奶奶发火,就把气撒在那只碟上。他趁奶奶不在屋里爬到大床,把青碟拿到院子里朝石板上一扔,“砰——”的一声,青碟碎成数片。

奶奶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些碎片,“哎呀——”一声,手捂住心口。自打那后,奶奶就病倒了。

青碟想起这件事,觉得奶奶的病就是他害的。

补碗匠抬眼看他:“在悔罪吗?”

青碟不禁吃惊补碗匠的眼力,竟然能洞悉他的心事。

“放心,能补好的。”补碗匠安慰他。

天色暗下来,补碗匠终于把最后一枚碎片搭钉安好。

补碗匠从担子里拿出一盏灯,拿根柴枝从灶堂里点火把灯点亮,借着灯光再小心地用小锤子轻轻敲敲碗。然后从小木桶里装了一小碗水倒进碟子里,展开十指把碟托高在头顶,睁大眼睛看细细裂缝处有没有水漏出来。“在过去,大家都很节俭。珍惜碟碟碗碗,破裂后还是舍不得丢掉,等补碗匠来了补好又用好几年。现在的人呐,唉!真是,裂一点儿就丢。补补多好呀!补补就好呀!”

青碟的手掌贴在光滑的碟面上,没感觉到有水,也感觉不到有补钉和裂缝的刺手。

“你爷爷烧得一手好碗,只可惜你爸爸喜欢酿酒,去当了一名酿酒师,所以也没把这门技艺继承。唉!可惜。你爷爷的好手艺没在你家传下来,到现在,可能碗碟也没有几个留下来啰。青碟呀,好好保留它,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有福气。”补碗匠说。

青碟捧着爷爷烧的碟,越来越沉,需要用力地捂在胸口。他从来没有想过爷爷长什么样,不过,现在他仿佛看到爷爷的笑容,装满整碟。

旧屋场,这个曾经被青碟当成碗碟鬼怪出没的诡异之地,从此也成为他守护的圣地,那旧屋顶上的碗碟象征着爷爷的荣耀,也是他的荣耀。

青碟把碟包好,抱起来准备回家的时候,一道手电光划过来,接着就听到爸爸的声音:“青碟——”

“爸爸。”青碟惊喜地答应着,他想不到爸爸也会到这里来,“我正准备回去呢。”

爸爸说着就到了。

“师傅,那只碟补得怎么样了?”青碟爸爸问补碗匠。

“补好了。”补碗匠答他。

“补得可好了。”青碟高兴地说,“我们应该给手工钱。”青碟以为爸爸是来帮付手工钱的。

补碗匠连连摆手:“不收不收,说过是免费补的。”

爸爸从他手里把碟拿过去,让青碟到外面去等,他有话要和补碗匠说说。

爸爸和补碗匠在火塘边坐下来说话,青碟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不是小事,莫非爸爸还有很多碗碟要找他补的?

回去的时候,青碟发现爸爸没有把碟带回去,他留给补碗匠了,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做,但爸爸叫他别多问。

第二天一早,补碗匠就来了,亲自把碟给奶奶送来。

青碟的爸爸好像早就在等补碗匠,陪他一起去奶奶的屋。青碟也跟着进去。

“你还亲自送来呀。”奶奶客气地对补碗匠说。

“是,要亲自送来才行。”补碗匠的声音有点沉,“这只碟,我没能完全补好,不过,我明年接着来补。我要回去好好琢磨一下。”

奶奶不敢相信他的话:“你的手艺不可能补不好这只碟呀。以前,你连更碎的碗都补好过。”

“那是年轻时。现在年老了,又有十多年没动过工具,手有点生。明年我再来,你等我明年来呀。明年要是还补不好,我后年还来,你也等我后年来呀……”

补碗匠的话让青碟听糊涂了,昨晚上他明明把碟补好了,不明白现在捧在奶奶手上的这碟为什么会有两道明显的裂痕。

“这……”青碟刚想说什么,爸爸及时用眼色把他止住,然后叫他出去,并小声警告他别乱跟奶奶说话。

青碟隐隐觉得,这件奇怪的事是爸爸策划的阴谋。

补碗匠走了,挑着的担子里好像装有千斤重的悲伤,压得他的脚步凌乱,腰板微弓。

奶奶捧着被补好的碟,她满眼遗憾和痛惜的神情让青碟不忍看,他箭一般地射出去,追上补碗匠,拦住他的去路。

“等等,你明明把碟补好了,为什么要说自己补不好?”青碟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补碗匠的嘴唇抖动了几下,最终却没有抖出什么话来。

“你和我爸爸一起骗我奶奶。你要是把好碟给我奶奶,我奶奶就不会那么难过,她的病就会好了。”青碟气愤地说。

青碟太生气了,抓住担子的绳子用力扯,大声责问:“作为一个补碗匠,这样说谎骗人,以后还有脸再挑担子走村吗?”

青碟的这句话像箭一样穿透补碗匠的心,他突的一下,个头矮下去一些。

“可不是吗?作为补碗匠,明明把一个碟补好了,却要假装补不好,明明想在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再出来好好地补个碗补个碟,却要以这样的失败告终。唉,说不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出来做工了。从我正式出师走村开始,就没有失败过,这是唯一的一次!”补碗匠的眼里有湿湿的泪影。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青碟的语气微微柔软了一些。

“你不明白你爸爸的良苦用心。这只碟如果补得完好无缺,你奶奶的心愿可能就了了,而你爸爸、你伯伯他们希望你奶奶能活到一百岁,甚至更久。如果留一点儿裂痕在明年补,在后年补,在后后年补,她可能就会一直等下去。当然,我可能也会为了我的愿望,也坚持着一年年走下去。”补碗匠说。

青碟抓着绳子的手慢慢松开。

他陪补碗匠走了好一段路,走着走着,他好像能明白补碗匠为什么这么老了还挑着担子出来走村,免费补碗。

上了一道坡,消散在补碗匠身体各个地方的力气好像凝聚起来,他突然变得有力,高声快速地吆喝起来:“补碗喽——补碟哟——”他吆喝三声以后突然换了另一种声腔,接着又再变换另一种声腔。他善于模仿别的补碗匠的吆喝声。补碗匠用最快的速度把几种腔调的吆喝声交错变换,就好像有很多个补碗匠在一起吆喝着走村,听起来很热闹。然后,多种吆喝声慢慢减少,最后只有补碗匠自己的吆喝声在乡野中孤独、微弱地响……

补碗匠走远了,连同他那微弱的吆喝声也带走了。 7Mr6PwzT4PEE12+F2/tVJ97bUoWZcjqWD7mRxrTpt/D+5f+F9odsUeCOEJsO6N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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