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游在星星间,我深知即使它们都暗淡你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
——[意大利]蒙塔莱
“还有五天,你准备好了吗?”阿朵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声,对于阿兮若来说还有五天,但对于自己来说,只剩下四天了。
“嗯。”
阿朵伸过手去抚摩阿兮若就要做好的服装,四天后阿朵将穿上这套盛装,按照梦神的指引,穿越山肚子里纵横交错的繁复洞穴,之后,她就成了瑶婆的传人,或者……
阿朵笑了,她不去想或者。
阿兮若也笑了,眼睛像两轮弯月,她取出压在桌布下面的那张歌词,朝阿朵晃了晃,那张作业本纸已经有些发黄了。
三年前,在大城市里打工的表哥阿耶拖着一条残腿回到老寨,用打工积攒下来的钱加上工伤赔付,在老寨的坡顶上盖下这幢漂亮的木楼,招募了七八个老寨姑娘制作本族服饰,十二岁的阿兮若就在那时住进了绣楼。
和其他做工的女孩不一样,阿兮若不能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家,她是表哥买来的工人,工钱已经提前给了阿兮若的堂伯。
“她的爹妈怎么这样黑心?”在虎头寨乡读五年级的阿朵问瑶婆。
“唉!”坐在草墩子上的瑶婆喝了一口虫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爹没了娘跑了……他们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好,可是,虎狼遍地……到头来,还是让堂伯接回来了——现在,被当作包袱,卖了……”
瑶婆又叹了一口气,填满一铜烟锅烟叶,把烟嘴送往因为缺牙而微瘪的嘴巴里时又说了一句话:“人心,都不古了——我的火柴呢?”
瑶婆满世界找火柴的时候,十岁的阿朵心里第一次生起了一种不为自己的哀伤,这哀伤像老寨的晨雾,许多天都弥漫在她的心里,她就很想到绣楼去看看那个叫阿兮若的女孩。
阿朵走进绣楼的那天,就是风雅吟老师教唱那首歌的那天,那天是虎头寨小学的最后一课,学生越来越少,暑假过去,这个小学就要合并到三十里山路之外的南独镇中心小学了。
为类讲杯呀咳杯刷洛杯呀南杯让中?
为类讲杯呀勾杯到豆杯呀多哇杯作叽?
为类讲杯呀到杯岗给杯呀哇杯果充?
只为章哦只,卓为杯洛杯活哇蒙(啊),
只为章哪朵啦只,卓为杯洛蒙……
在学校,大家一起唱这首歌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哭了,可是阿朵咬着牙没有哭。但是,当阿朵望着窗子外面的夕阳唱着这首歌的时候,心里翻江倒海地想哭,所以,她没有唱完这首歌,虽然所有的女孩都要求她接着唱。
这和老寨的族歌不一样,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手里的活儿半张着嘴巴望着阿朵,阿朵却怎样也唱不下去了。
阿朵咬紧了牙,忍住了眼泪,她发现阿兮若正抬头望着她,她倚窗回首跟阿兮若说了第一句话:“好听吗?”
阿兮若也笑了,垂下头继续干活,她不像其他的女孩会做古老的民族服饰,她几乎是什么都不会,浓密的睫毛像花瓣覆盖着花蕊一样覆盖着眼睛。
为什么她不理我?她听不懂老寨族语吗?
“我刚才唱的这歌儿,你喜欢吗?”阿朵咬嘴咬舌地说了一句普通话。
所有的女孩都笑了。
阿兮若仍然低着头,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有个调皮的姑娘指着自己的耳朵对着阿朵“啊啊啊”地说了几句话。
阿朵心里一阵战栗,她明白过来了,阿兮若是个聋哑人。
和其他做工的女孩不一样,阿兮若不能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家。
和其他做工的女孩不一样,阿兮若不能歌唱。
和其他做工的女孩不一样,阿兮若不能听见清晨的鸟鸣。
下楼后,阿朵泪眼婆娑地望向三楼窗子的时候,她看见了阿兮若依在深黛色暮光中的身影,她的身影有大自然的那种孤独的庄严。
吃饭的时候爸爸宣布,过了今年,他也要到外面的世界打工了。
妈妈说:“我也去。哦,对了,你多陪陪那个阿兮若吧,她老想着逃跑,往哪儿跑啊?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瑶婆说:“阿朵不许走,学校没了,刚好,不要上学,你要做我的传人。”
这一带所有的人都喊瑶婆“婆婆”,婆婆会过阴、神明裁判、占卜,她还懂得本族的古代历法,是“接过梦神”能够预知未来的“婆神”……先前找瑶婆的人拎着山鸡和腊肉,现在,也有外面的人把车开到没有路的地方,走上一天的山路来找瑶婆,他们没有山鸡和腊肉,但是,他们直接给了一张张的百元大钞……
虽然阿朵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今晚听瑶婆这么一说,她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
躺在硬梆梆的棕榈床上,十岁的阿朵不知道该为自己选择怎样的命运。此刻的她是不是也像绣楼上的阿兮若?想逃,却不知道该逃往何方?
睡不着,阿朵就下了床写下了那首歌的汉语歌词,准备明天送给阿兮若。
“还有四天,你准备好了吗?”阿朵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声,对于阿兮若来说还有四天,但对于自己来说,只剩下三天了。
“嗯。”
阿朵伸过手去抚摩阿兮若就要做好的服装,三天后阿朵将穿上这套盛装,按照梦神的指引,穿越山肚子里纵横交错的繁复洞穴,之后,她就成了瑶婆的传人,或者……
阿朵笑了,她不去想或者。
不去想“或者”,阿朵就想再和阿兮若讲讲话,讲什么呢?难道是三年来,她们都把话讲完了吗?阿朵就像老寨上空一朵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了的云,一言不发地用细长的手指转着笔。
阿兮若狠狠地瞪了阿朵一眼,阿朵知道她在说:“不许转笔!”
三年前,当阿朵把写好的歌词送给阿兮若的时候,阿兮若只是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地摇头,那时,她还以为阿兮若不识字呢,原来,阿兮若是故意装作不识字。她明白,这个总找她讲话的女孩是老板阿耶的表妹,是来监视自己逃跑的人……
那时,阿兮若对老寨里的每一个人都抱有戒心,她在寻找一切可以逃跑的机会,虽然,她并不知道该怎样逃跑,跑到哪里……
想到这儿,阿朵笑了,又伸过手去拿阿兮若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阿兮若穿着红黑格子短裙正望着拍照的人甜美地笑着。她是在看谁呢?她想看看照片后面的人是谁……
那天,正是这样的好奇心让阿朵把那张照片从相夹子里抽了出来,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漫游在星星间,我深知即使它们都暗淡了你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
——[意大利]蒙塔莱
“你是识字的?”阿朵惊奇地指着照片背后的这行字喊道。
虽然阿兮若仍然什么也听不到,但是,她却感觉到阿朵发现了什么,等她从服饰间繁复的图案中抬起双眼,抢过照片的时候,已经晚了。
阿朵的脸兴奋成了老寨山坳里的映山红,赶紧抓过笔来跟阿兮若交谈。
阿兮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觉得,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这个女孩不像一个恶人,阿兮若对老寨人的印象也正在发生让她心情复杂的改变,包括那个买她来做工的老板阿耶,虽然在她逃跑的时候假装凶狠地打了她几次,但是,更像是恐吓,基本上是雷声大,雨点小……
好吧,那,你听我说吧。阿兮若在心里说着。
三岁的时候,我住在另外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寨子里,我发了高烧,在我们的寨子里,也有一个和瑶婆一样的老人,但是,她却没有治好我的病,等送到镇上的医院退了烧之后,我渐渐地没有了听力……
等爸爸发现了我的世界将从此寂静无声,就哭了,他背着我走,走了一夜的山路,快天亮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抹汗,看见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上,群星闪烁……
风凉凉地吹干了爸爸额头上黄豆一般的汗滴,就这样,爸爸带着我一边求医,一边打工,爸爸肯吃苦,人又聪明,渐渐地,在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这张照片是我九岁生日的时候用爸爸工友的相机照的。有一天,他在这张照片上写下了这句话,他说,他在一本捡来的杂志上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全身战栗,他想起了当年他背着我走山路的那漫天的星光……
他说,他仰着头含着眼泪就着西风,吃完冰冷的馍馍之后,群星逐渐暗淡,而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在晨曦中睁开双眼……
阿兮若没有写这么多,更多的话,是她用眼睛说的,阿朵能明白吗?
她在阿朵明亮的眸子里看见了大朵大朵的泪花,心里就暖暖的了。
“妈妈呢?”当阿朵含着泪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阿兮若真想委屈地大哭一场,但是却摇摇头笑了,她低下头去继续没有完成的手工,她不想讲妈妈。
阿兮若真希望自己没有妈妈,因为妈妈在父亲去世后丢下她嫁人了……
“还有三天,你准备好了吗?”阿朵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声,对于阿兮若来说还有三天,但对于自己来说,只剩下两天了。
“嗯。”
阿朵伸过手去抚摩阿兮若就要做好的服装,两天后阿朵将穿上这套盛装,按照梦神的指引,穿越山肚子里纵横交错的繁复洞穴,之后,她就成了瑶婆真正的传人……
阿朵赶紧掏出小小的指南针交给阿兮若,趁她在想到“或者”之前,今天,她想谈一些开心的事情。
要说,今天真是值得高兴,阿朵终于搞到了指南针还有小手电筒。
这两个宝贝都是猎人阿萨的,虽然禁猎了,但是,阿萨还是会偷偷地在山林里打猎,这样的山货可以卖很高的价钱。可是,面对寻求帮助的阿萨,阿朵偏偏不让瑶婆收钱,而是要指南针和小手电筒,阿萨犹豫了好久才同意的,看来,阿萨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情。
本来,在要不要做瑶婆的传人这件事儿上,读过书的爸爸有过动摇,但是,外出打工吃了不少苦头的爸爸在为女儿着想的时候,觉得学习过阴、神明裁判、占卜也未必就是坏事儿,看看瑶婆现在的收入就很不错的……
瑶婆本是不想跟阿萨要人家“吃饭的家伙”的,但是,担心孙女要挟自己,不去走那个山洞,不去“接梦神”,只好默许了阿朵无理的要求。
除了小手电指南针,阿朵还塞给了阿兮若好多张百元大钞——这些钱是阿朵从瑶婆的枕头里拿的,这些,阿兮若逃走的时候肯定用得着……
起初,阿朵铆着劲儿地帮阿兮若逃走,阿兮若还以为这是在故意试探她呢,三年来,她彻底信赖阿朵了,阿朵的心干净得就像老寨山腰里的那眼泉。
试过指南针,试过手电筒之后,她们都很开心,趁着开心,阿朵用笔敲了敲阿兮若带来的德国台灯,写下一句话:“给我讲讲开心的事情。”
啊,好啊,那你听我说。
爸爸说,我的眼睛真美,所以要用最好的台灯,保护好我的眼睛,这是当时我们家唯一的进口电器!
但是,不是最贵的。
爸爸曾经用攒了一年的钱为我买了助听器,那时,我还会说话,还能听见一丝声响,现在,我都不会说话了……
可是,那时有一个特别调皮的男生在下课的时候,用水枪射我,我捂着助听器到处逃窜,我害怕这么昂贵的东西进了水……
后来,我跑上去抓伤了这个男生的脸,老师就骂我。
我觉得很委屈,就偷偷地把助听器摘了由着老师骂,什么也听不见了,心里就很快乐了。
“哈哈哈!”两个女孩都笑了。
后来,我转到了聋哑学校,那个男生还送了我一个笔记本。
“就是这个笔记本吗?”
阿兮若点了点头。
“那个男生肯定是喜欢你!”阿朵坏笑着写下这句话。
阿兮若也笑了。
笑过之后,两个女孩都沉默了,沉默成天空里两朵心事重重的云,沉默成旷野里两棵孤孤单单的树。
因为喜欢阿兮若的不光这个男生,还有阿耶,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阿耶想要阿兮若做他的新娘,虽然阿耶残了腿,但是,他外出打过工,见过世面,脑子灵,做的民族服饰卖了很多的钱,这个绣楼的纸箱子里装满了为阿兮若准备结婚盛装时用的亮闪闪的银片……还有三天,阿耶又会装满两箱姑娘们做好的服饰卖到城里的风景区。
本来,三年了,阿兮若的心已经平静成老寨山腰里的那眼泉了,可是,这个事情,又让她的心乱了,三年来,她确实能感觉到阿耶对自己的好,但是,就这样嫁给他,她还不能下这样的决心。
所以,阿朵要帮阿兮若趁三天后阿耶送货的时候逃到外面的世界去。
现在有了指南针和小手电筒,也有了好多的钱,阿兮若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世界这么大。
“还有两天,你决定走吗?”阿朵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声,对于阿兮若来说还有两天,但对于自己来说,只剩下一天了。
“走。”
阿朵伸过手去抚摩阿兮若已经做好的服装,明天阿朵将穿上这套盛装,按照梦神的指引,穿越山肚子里纵横交错的繁复洞穴,之后,她就成了瑶婆的传人,或者……
阿朵的手指有些颤抖,她决定要跟阿兮若讲一讲她从来都不敢讲的“或者”了,但是,她决定不写在纸上,她想笑着说给阿兮若听。
阿朵笑了一下,很牵强,但是,她还是开始了讲述。
“阿兮若,你听我说,还记得吗?去年春天,我们去过那个地方,我们老寨的神山,那个垂满紫藤花的洞口,我不让你进去的那个洞口,据说,从这个洞口进去,可以从山的那头出来,但是,在这个山肚子里,有无数条纵横相通的洞穴,要走出来,必须靠‘梦神’的指引,所以,这就叫‘接梦神’,出来后,就真的成了瑶婆的传人,可以在梦里看见未来……六十年前,瑶婆就是从那里出来之后能够预知未来的。
“可是,七年前的小祭,那个叫阿雅的女孩就永远地留在了山肚子里……”
讲着讲着,阿朵的脸白了,喘不上气来,仿佛又陷入了无数个暗夜里那个相同的梦魇中,在黑暗的洞穴里奔跑,却总也找不到出路……
阿朵突然就唱起了在最后一堂课上风雅吟老师教会的那首歌。
阿朵刚唱完第一段,绣楼下面帮阿耶装货的姑娘们都一起唱了起来,阿朵忽然就想哭,唱不下去了。她走到了窗边,楼下的表哥阿耶正在暮光中和姑娘们一起忙着整理绣好的民族服饰,好装箱运出山寨,听到歌声他放慢了动作,阿朵知道他正在侧耳聆听,虽然表哥没有抬头,但是阿朵仍然看见了有一朵微笑之花盛开在表哥黑褐色的脸庞上。前两年都是阿耶瘸着腿挑着两箱服饰走一夜的山路,才能赶上南独镇开往城里的早班车,现在阿耶赚了钱,雇了挑夫,但也得赶大半夜的山路。阿朵就是希望阿兮若在表哥离开寨子后,趁着夜色出发,到南独镇坐下午的那班车离开……
从窗子边回来时,阿兮若已经拧亮了她的台灯,灯光下她的时钟永远停留在九点三十分。
阿朵像往常那样把玩着阿兮若的小时钟,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时钟,造型是一条美人鱼,时针分针秒针永远不走动。
两个女孩子相对无言。
忽然,阿朵感觉时钟的后盖有些松,她就把指甲当作了螺丝刀慢慢地拧开了时钟的后盖……
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同时惊诧地望向对方,阿朵的眼睛里写满了问号,阿兮若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长吁一口气。
好吧,你听我说。
我听不见鸟鸣,听不见歌声,也听不见要命的轰隆声……
可是,爸爸仍然说,我是他的人鱼公主。
“哦,难怪这个时钟是一条美人鱼呢。”阿朵写完这句话之后,就想起了她看到的那篇童话,那个人鱼公主失去了自己最美的歌声,还有她那让人心碎的舞蹈……
“可是,为什么永远停止九点三十分钟?”阿朵再一次看那个她打开了后盖的时钟——在时钟的发条间插着一小截铅笔头,时钟因此而永远停在九点三十分。
阿兮若的眼泪要从心里漫出来了,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的泪水像是早晨山茶花瓣上的露珠,她笑了,摇了摇头,写了几个字。
“你唱歌前讲的话为什么不写下来?”
“这……”
“可是,我都听懂了!——那现在,我也用我的眼睛讲一遍我的故事,看你能听懂吗?”
阿朵笑了,点了点头。
好,你听我说。阿兮若眨巴着大眼睛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我在聋哑学校住读,那天爸爸过生日,买了蛋糕,晚上九点钟我下自习的时候爸爸骑着单车来接我,我在单车后座开心地转着半截铅笔——那时,我很喜欢用手指转笔……
“啊!”转着转着,半截铅笔转掉了,爸爸非要下车帮我捡……
那时,我们的学校周边正在搞拆迁,每晚拖运渣土的车子轰隆隆跑个不停,烟尘四起……就在爸爸捡起那半截铅笔头之后发现我正背对着轰隆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不知避让,我说过,我听不见那要命的轰隆声……
当爸爸推开我,自己躺在车轮下的时候,我脸上的微笑还没有消散,我什么都听不见……
在眼睛里,思想敞开或是关闭,发出光芒或是没入黑暗,静悬着如同落月,或者像急闪的电光照亮了广阔的天空……像阿兮若这样除了嘴唇的颤动外没有语言的人,学会了眼睛的语言,这在表情上是无穷无尽的,像海一般的深沉,天空一般的清澈,黎明和黄昏,光明与阴影,都在这里切换自由。
尽管更多的时候,她像午夜一样沉默孤寂。
“就在今晚,你准备好了吗?”阿朵在心里说了这句话之后,泪水差点涌了出来。
“我?我早准备好了,我已经上路了。”阿朵微笑着在心里说,黄昏中的山洞被巨大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封了起来,已经砌到了阿朵的胸口,她知道,砌好的巨石后面还会顶上树干,无论怎样,她都推不开这个洞门了,她只能向前,期望传说中的梦神真的出现,然后指引着她走上一条正确的路……
几个小时前的喧嚣如同梦境一般远去,晾晒苞谷的场院被收拾干净,他们把刚杀掉的牯牛的血涂抹在阿朵的额上,穿着粗布黑衣包着黑缠头的男人们——他们面色荒凉,目光呆滞,像提线木偶一样跳起了奇怪的舞蹈,铙钹和鼓的声音已经远去,芦笙的呜咽仿佛暮光中的薄雾,仍在耳边萦绕……
老寨多年未曾举办过的小祭吸引了一些老人和小孩,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很多屋子都空着。外面的热闹并没有让阿兮若走下绣楼,因为,她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是的,都准备好了,看完小祭后阿耶也准备今晚上路。
“无论如何……”当最后一抹光明也被巨石封上,阿朵再次伸手抚摩了穿在身上的盛装,安慰自己说,“我是穿着寨子里最美的衣裳上路的!”
这样想着,阿朵就没有在黑暗里特别慌乱,她要理一理自己的心情,就像整理一下自己的服装那样,抹平每一个褶皱。
忽然,她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今天,她像木偶一样听凭老寨老人们的吩咐,祭拜和舞蹈,叩首和歌唱,一直都没有留意自己的新衣裳,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感觉到上衣沉沉的,起先,她以为是因为上衣缝缀了繁多的银饰,现在,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慢慢地伸过手,探过去,她修长的手指滑进了一个隐秘的侧袋,她用手摸了摸,一只小手电,一个指南针。
她又伸了左手,修长的手指也滑进了一个隐秘的侧袋,大把大把的银片……
等等,还有什么?一张纸条。
在这个寒气逼人的黑暗洞穴里,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这几乎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鼓音和笙歌,接着,手电筒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和纸条上的字。
“你听我说,先深呼吸,不要慌乱,背对洞口,看看指南针,确定你的方向,用银片来做标记,走不通的路做好标记,以免再次进入……”
心跳正常了,呼吸平顺了,面对黑暗和寒冷,一想到“你听我说”,心里就暖暖的,就有了光。
……
那些阿耶为阿兮若准备的用来做婚服的银片,被阿朵用手指按进了湿润的洞壁上,那些银片,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着温暖的微光,仿佛是悬在阿朵头顶上可以指路的星星。
在这个山肚子里,果然就有那么多繁复的洞穴,它们纵横交错,勾结相通,每一条都可能引领着阿朵走向不归路,但是,好在阿朵有指南针,有手电筒,有用来做记号的银片。就像老师批改作业,阿朵用银片批改那些洞穴,正确的路,她为它们贴上银片就像打了一个“√”,歧路则用石子画一个“×”……
贴身的夹衣湿了,汗湿的头发贴在脸颊,走了多少路,她不记得了,摔倒了多少次,她又爬起来了,黑夜就要过去了吧?……渐渐地她听到了隐约传来的鸡鸣狗吠,当她终于奔向洞口的时候,她扬起头来看漫天的星光,那些星光正如阿朵所期待的那般璀璨,看着看着,她落下了眼泪,她想起了自己身后的洞穴里的那些星光来,那些银片,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着温暖的微光,她还想起阿兮若照片背后的那句话来:
我漫游在星星间,我深知即使它们都暗淡了你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
——[意大利]蒙塔莱
她多想在下一秒就见到阿兮若,她要告诉她,她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明,她在寒冷中感受到的温暖,她在绝望中看到的希望,她还要告诉她,她所梦见的未来——不是说,在梦神的引领下穿越了这个洞穴的人就成了瑶婆的传人吗?不是可以预见未来吗?
那,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