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王老师说:“明天下午2点钟开家长会,请各位的家长准时到。”
赵斌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书包,准备胜利大逃亡,因为他和所有的同学一样,每天从第一节课就开始盼望放学。可是,他听到班主任的话,一下就愣住了。
没有人注意他的这一变化。王老师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教室,同学们紧贴着老师的屁股一拥而出,说笑着、追赶着,争先恐后,像从笼里放出来的鸭子。
“喂,再不走就要堕落成值日生啦!”有人拍了他一下。
他侧头一看,胡晓刚的身影已经一阵风似的飘出了教室。胡晓刚是班上有名的风凉话大王,不管多严肃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准变调。刚上初中时,班上同学都保持着小学生那股举手抢答问题的热情。胡晓刚背后就说:“一没奖金,二没回扣,班长只有一个,学委也不能有俩,你们奋不顾身地举手图个啥?充其量只能比比谁的手臂长。”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就再也不好意思举手了。后来,老师见没人举手,就动口点名,点到谁就该谁回答。胡晓刚就称那些被点名的同学为“革命烈士”,不幸遇难的意思;而称那些没被点名的为“老红军”,幸免于难的意思。同学们当然也不会放过他,异口同声地给他取了个绰号——损嘴。
“损嘴”今天说的话,意思没错,就是谁最后离开教室,谁就代值日生锁门。以前,教室门都由当天的值日生锁,可总有些同学爱在教室写家庭作业,一写就刹不住车。值日生向老师反映,老师说有这股学习热情应该提倡。不过,为了不连累值日生,就规定最后离开教室的人锁门。
教室里只剩下赵斌一个人了。他把收拾好的书包平放到桌上,重新坐下,心里开始犯难了。
赵斌最怕的就是开家长会,这倒不是说他成绩差,怕给家长丢脸。事实上,他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三,可以说是老师眼中的宠儿,同学心中的偶像。
真正的原因在爸爸那里,他怕爸爸到学校来,同学们会看到他那只左眼。尤其是“损嘴”,谁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爸爸在冰棒厂工作,夏天一过完,就闲下来了,家里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他全包了。妈妈在机关上班,一年到头就像上满发条的闹钟,早上7点噔噔噔出门,晚上6点咚咚咚进门,从来不差分秒。上次要开家长会,赵斌把妈妈拉到一边,悄声说:“明天开家长会,你去吧。”
妈妈见他神秘兮兮的就为了说这事,禁不住大声笑着说:“你爸爸也是家长呀,况且他眼下正闲着,你还是叫他去吧。”
赵斌本来不想让爸爸知道开家长会的事,谁知妈妈这么不够意思,一下全暴露了。赵斌觉得很尴尬,抬头看爸爸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爸爸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看到母子俩的情形,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左眼,然后,赶紧抱着碗筷进厨房去了。
妈妈这才看出儿子的用意,马上止住笑,轻轻叹口气,说:“好吧,我去。”
那天晚上,赵斌怕跟爸爸打照面,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再没出来。
明天又要开家长会,可是,妈妈出差了,这可怎么办?难道让爸爸来?不,决不!
不知为什么,赵斌浑身打了个冷战。他站起身来,将书包斜挎在肩上,步履沉重地迈出了教室。这天,他忘了锁教室门。
爸爸已经把饭菜都端上了桌,只等赵斌入座。见赵斌进门,爸爸连忙迎上去,帮他接过书包,说:“快,就等你回来吃饭了。”
赵斌轻轻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坐下来,端着碗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爸爸见儿子没精打采,就问:“怎么?不舒服?”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摸儿子的额头。
赵斌往后躲了一下,用拿筷子的手隔开,说:“没,没有,只是有点累。”
“噢——”爸爸笑了,“上学哪有不累的呢?古人都说‘十年寒窗’,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来,爸爸做了你最爱吃的青椒肉丝,多吃点。”
赵斌本想勉强对爸爸笑一下,可是,一抬头就看到了爸爸的那只左眼,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笑被封在了心里。他怕遇到爸爸的目光,赶紧埋头吃饭,三口两口,还没尝出什么滋味,一碗饭就下肚了。然后,他扔下碗筷,走进自己的房间。
爸爸在后面喊:“菜都没动呢。”
“我要做作业,你自己吃吧。”赵斌说着,就把房门关上了。
赵斌把作业本摊开,可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觉得脑子乱极了,干脆扔下钢笔,伸手到抽屉里摸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刚满周岁时的一张全家福,妈妈抱着他,爸爸搂着妈妈,笑得都很甜蜜。那时,爸爸的左眼还是明亮清澈的,如果一直是这样,该多好啊!赵斌这样想着,一些往事又浮上了心头。
赵斌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都是爸爸接送。有一天,爸爸来接儿子,许多家长也正在接自己的孩子。不知哪位小朋友突然喊了起来:“你们看,独眼龙。”一时间,所有家长和孩子的目光都集中到爸爸脸上,不,确切地说,是那只左眼上。爸爸那一刻显得十分尴尬,他想俯身抱儿子,以便掩饰自己的脸面。可是,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抱。
赵斌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哭着喊着冲出了幼儿园的大门。从那以后,他就特别恨爸爸的那只左眼,不,应该是弄瞎爸爸眼睛的人。他曾无数次追问爸爸:“到底是谁弄坏了你的眼睛?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爸爸总是支吾着说:“那完全是一场误会,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问不出结果,赵斌就开始恨爸爸,恨他懦弱,不敢找仇人报仇,甚至还帮仇人说话,隐瞒仇人的身份。他真为自己有这样一位爸爸感到丢脸。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让大家写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爸爸》。全班就赵斌没交作文,老师问他理由,他不答。老师罚他站,他就站;老师让他写检查,他就写。反正所有的惩罚他都认了,就是不写《我的爸爸》。后来,老师也没办法了,只得作罢。
“斌斌,电话,胡晓刚打来的。”爸爸在外面喊。
赵斌从回忆中惊醒,连忙将照片藏到抽屉里面,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出来接电话。
“尖子生,明天下午开家长会,你有何打算?”胡晓刚以他惯常的口吻开腔。
赵斌一听“家长会”,心里就紧张,他悄声说:“你刚才没对我爸提这事吧?”
“向毛主席保证,我一个字也没提,我是担心我自己,才给你打电话的。”
“你担心什么?”
“唉,哥们这回考试倒数可以拿季军,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我爸要知道这事,非把我的屁股打成个发面馒头不可。不过,我爸有个致命的弱点,他特听尖子生的话,你明天只要帮我美言几句,我就能度过这一劫难。”
“我?行吗?”
“行,你就找个机会装作跟他聊天,然后猛说我的好话,说这次考试纯属偶然事件,若凭实力,我绝对可以达到中上流水平。”
“这个,这——”
“别这呀那的,哥们这次全靠你啦,我宁可把屁股给你打,也不给老爸打,他下手太狠,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好了,我在公共电话亭,不多聊了,拜拜!”
电话里出现了嘟嘟声,赵斌还拿着话筒发呆。爸爸在厨房里收拾完了出来,见这情形,就问:“怎么啦?”
赵斌一惊,连忙放下话筒,说:“没、没什么,他问我一道题,我也不会。”
爸爸说:“那就快去做作业吧,早点儿做完早点儿睡。”
赵斌转身进屋,就在那一刻,他又看到了爸爸的左眼,眼白里镶着坏死的眼珠,混浊、呆滞,像一条死鱼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赵斌就跑到办公室去找班主任王老师。
王老师见赵斌一大早就到办公室来,有点奇怪,问:“你有事吗?”
“老师,今天的家长会,我爸妈都来不了。我妈出差了,我爸单位忙,脱不开身。”赵斌说完,就低下头,他怕遇到老师的目光,会被老师看穿心事。
王老师对尖子生一向宽容,她笑着说:“我知道了,不过,下次让他们可别这样。”
赵斌“嗯”了一声,慌忙转身跑出了办公室,生怕老师会抓住他问个究竟。
整整一个上午,赵斌听课都有点心不在焉。他并不是为自己在老师面前撒谎而心虚,而是觉得这样做太对不起爸爸。其实爸爸一直对他很疼爱,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妈妈;平心而论,他也深爱着爸爸,爸爸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这个家如果没有爸爸,真是不可想象。但是,他始终不能接受爸爸的那只左眼,或者说,他不能容忍别人知道爸爸有那样一只眼睛。尤其是“损嘴”,他说不定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只有天知道。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赵斌就闷闷不乐地回到教室。这时,“损嘴”胡晓刚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一条爆炸新闻,我爸临时有事,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赵斌觉得胡晓刚太夸张了点,就有点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刚才到街上打了个电话,我爸说他已经跟你爸通过话了,让你爸下午来帮他请假。”
赵斌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好家伙,这真是爆炸新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胡晓刚后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他有点支撑不住了,赶紧摸到座位上坐下来。
胡晓刚追过来,不知还在说些什么,赵斌突然吼道:“你走开好不好?我要睡午觉!”说完就埋头趴到桌上。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胡晓刚自嘲地耸耸肩,说:“看什么?他中午吃的不是米饭,是炸药。”
于是,大家都笑了,只有赵斌想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爸爸解释,他并不是怕爸爸动怒,而是怕爸爸受到伤害。自从幼儿园爸爸受过那次伤害之后,赵斌就时时提防故剧重演,可是今天……
他真恨透了胡晓刚的爸爸。
下午2点钟,家长们差不多都来了,孩子们围着自己的家长叽叽喳喳。赵斌独自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他不时看看窗外,爸爸还没来。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
2点过1 0分,王老师匆匆走进教室,说:“对不起,有点事,迟到了。不过,还得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赵斌,你出来一下。”
赵斌听见老师叫自己的名字,浑身打个冷战。他不知老师叫他干什么,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跟王老师走出了教室。
王老师在教室门外停住脚,赵斌低着头戳在王老师面前,看上去比王老师高一截。
王老师抬手拍拍赵斌的肩膀,语气平和地说:“你爸爸都跟我说了,他现在正坐在办公室等你。”
赵斌抬起头,眼里掠过一丝惊惶。
王老师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责怪你,有些道理需要你自己慢慢领悟。你爸爸也很宽容,他很理解你,他说如果1 0分钟之内不见你去办公室,他就回家。你自己好好想想。”
王老师说完,就走进了教室。
赵斌愣愣地站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双腿像灌满了铅,两脚像被焊接在地面上,怎么也挪不动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阳光立刻消失,四周一片漆黑。他知道爸爸的左眼就是生活在这种黑色之中。爸爸靠右眼从事着日常工作和家务,常常无法判断眼前事物的远近,伸手去拿的时候,会一抓一个空。赵斌曾经说爸爸生活在平面上。爸爸却乐观地说,他打靶瞄准不用闭眼睛。然后,父子俩都笑了。可是,那笑声在今天听来,似乎有残忍的成分,他觉得自己那时太不懂事。
渐渐地,赵斌觉得有一股潮湿的激流冲进脑际,他猛地睁开眼睛,拔腿向办公室跑去。可是,爸爸已经不在办公室。他又转头向校门跑。快到校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爸爸的身影,就大声喊:“爸爸!”
爸爸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赵斌冲到爸爸面前,刹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爸爸等儿子喘息稍稳,才说:“你别误会,我只是帮胡晓刚的爸爸来请假,并不是来参加家长会。我知道我这个样子……”
“别说了,爸爸!”赵斌抬手抹了一把鼻子,说,“我这样做其实是想保护你,你还记得幼儿园的那次吗?”
爸爸点点头,说:“所以我理解你。”
“可是,我错了,我今天才明白,我这样做只会把你伤得更深。你原谅我吧。”赵斌说着,抬起头直视着爸爸。
爸爸说:“不,还是请你原谅我,我早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我隐瞒这么多年,是怕你知道后会过于自责。我没想到藏得越深,我们的隔阂也越深。”
赵斌心里一惊,问:“爸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爸爸低头想了想,说:“大概在你1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我抱着你到冰棒厂去玩。你吵着要吃冰棒,我就递给你一根。吃到一半,我发现你嘴唇发紫,就想把冰棒夺过来,可是,你抓得很紧,死活不肯松手。后来,我就松了手,你可能没料到我会松手,手仍然带着劲朝我的脸上打来,冰棒棍子插进了我的眼睛。”
说到这里,爸爸的左眼珠似乎颤动了一下。赵斌的心也跟着抖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