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和乌鸦虽然同属鸟纲中雀形目的鸦科,从分类学上说属于血缘相近的亲戚,但名声却有天壤之别。人们把喜鹊视为吉祥鸟,童谣里就有“喜鹊叫喜来到”的说法,还用“喜鹊登枝”比喻喜事临门。说到乌鸦,大家就禁不住要皱眉头了。小时侯,奶奶就经常告诫我说:“你出门遇见乌鸦,赶紧往自己的脚后跟吐口水,不然的话,乌鸦朝你叫一声,你就会碰到倒霉事,朝你叫三声,家里就会死人的。”我听了毛骨悚然,幼小的心灵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看法:乌鸦是一种不吉利的鸟,主凶兆。
幸好我在上海活到十六岁,从没见过乌鸦。
没想到我到西双版纳曼广弄寨子插队落户,竟和乌鸦做了邻居。
在我住的茅草房左侧约二十多公尺远的水塘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每年的六月到翌年的二月,一大群乌鸦便会占据老菩提树,华盖似的巨大树冠成为乌鸦的大本营,数目多得数不清,当它们集体停栖在枝杈间时,就像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黑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
乌鸦真是一种让人讨厌的鸟。“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成语确实有道理,所有的乌鸦除了眼珠子是褐黄外,都全身漆黑;黑色不一定就不漂亮,例如喜鹊从头到尾包括两只翅膀也是黑色的,但黑得油亮,在腹部那片白毛的衬托下,通体闪闪发光,令人赏心悦目;而我屋前的那些大嘴乌鸦,却像忘了上釉的黑陶罐,没有光泽,乌黑乌黑,黑得死气沉沉,令人联想到墓地和灵堂的颜色。尤其到了黄昏,暮鸦归巢,一树的乌鸦呱呱呱乱叫,嗓门嘶哑粗俗,声调凄凉悲怆,配上苍茫的天色,思乡的愁绪,让人听得心情烦躁,真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难怪乌鸦还有一个诨名叫黑老鸹。
开始时,我还恪守奶奶的教诲,见着乌鸦赶紧扭过身来朝自己的脚后跟吐口水,但没几天,我就放弃了这种可以消灾祛邪的秘诀;乌鸦那么多,离我那么近,每时每刻都要看到老鸹黑色的身影,听到老鸹刺耳的叫声,我得一天到晚不停地吐口水,哪有那么多口水好吐呀。
与乌鸦为邻,还有许多倒霉事呢。乌鸦会偷东西,而且专偷圆形的亮晶晶的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的东西,什么玻璃珠子、乒乓球、女孩子的项链、耳环、戒指等等,连我蚊帐钩上的塑料坠子,都被它们叼去了,好像它们天生对这类物品有收藏癖。有一次,我在院子里钉一件衬衣的纽扣,忘了拿剪刀,便进房间去取,当我返回院子时,正巧看见一只乌鸦飞落到石桌上,叼起我针线盒里的一串五颜六色的纽扣;因为距离近,我看得很清楚,这只乌鸦比一般的乌鸦要大一些,从嘴喙到尾尖大约有五十公分长,而普通乌鸦身长四十公分左右。与众不同的是,这只乌鸦头顶有一撮高耸的冠毛,像戴了顶黑色的礼帽,显然,这是一只身体强壮的老乌鸦,此后我就一直叫它高帽子。它见我跨出门槛,在石桌上轻盈地一蹬,展翅就要飞走,我岂肯轻饶了小偷,眼疾手快,嗖地一下将手中的剪刀掷过去,不偏不倚刺中它的肩胛,它呱地惨叫一声,衔在嘴里的那串纽扣掉了下来,一只翅膀半敛,一只翅膀摇曳,像只旋涡中的小舢舨,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飘落下好几根黑色的羽毛。我跑过去弯腰捡起剪刀,想再接再厉,把这只可恶的乌鸦打落下来,但当我直起腰来时,高帽子已经从第一次打击中回过神来,急急地扇动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升上去,终于飞到菩提树梢,钻进叶丛里不见了。
哼,尝尝我的厉害,看你们还敢不敢和我捣乱!
我只得意了两天,就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第三天傍晚,我穿过菩提树到水塘去洗澡,听见空中传来呱哇——呱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高帽子,它正平稳地在我头顶绕圈。突然,它长长的尾巴往上一翘,又往下一阖,撒下一串小黑点,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用手一摸,热乎乎湿漉漉,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该死,这只烂乌鸦在往我头上拉屎呢!
看来,它是养好了伤以后,蓄意来找我报仇的。
这时,高帽子一掠翅膀,斜刺向天空,呱啊咕——呱啊咕——叫起来,这叫声和我以往听到的乌鸦叫声迥然不同,三个音节紧凑连贯,尾音拖得很长,听起来有一种吹响了战斗号角的意味。霎时间,菩提树上飞起七八只乌鸦,一路纵队,像编排有序的轰炸机群,向我俯冲下来,七八泡粪便,在我四周开花。我急忙捡起石头想还击,还没扔出去呢,在旁边盘旋的高帽子就咿——呀——咿——呀——叫唤起来,仿佛在说:“弟兄们,注意了,这个人手上有石头!”立刻,那七八只排泄完了的乌鸦一齐来了一个漂亮的翻飞动作,升上天空,我手里的石头连根乌鸦毛也没能打下来。这时,高帽子又呱啊咕叫起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尾音缩短了,并稍稍有点变调,准确地说应该是“呱啊咕呦”。随着叫声,又一队乌鸦排成一字形,从它们的飞行基地出发,这一次,它们不再朝我俯冲投“弹”,而是在与树梢平行的位置朝我喷粪,命中率虽然低一些,但我手里的石头对它们丝毫构不成威胁。我气坏了,跑到村长家借了一把金竹弩,高帽子一见,又发出一种不同音调和频率的叫声,咿——呀哇——欧,咿——呀哇——欧,分明是在说:“危险,这个人手里拿着金竹弩,千万别飞下去!”乌鸦们飞到更高的天空,继续用粪便对我进行地毯式轰炸,别说弩箭了,就是鸟枪也休想把它们打下来。
看来,高帽子是这群乌鸦的王,成功地指挥了这场粪便之战。
它们有翅膀,可以居高临下往我头上拉屎,我没特异功能,就是站在屋顶上高高撅起屁股,也没法像高射炮似的把我的粪便喷到天上去回敬它们,只好抱头鼠窜,逃回宿舍。
我满头满脸都是乌鸦粪便,费了两块香皂洗了三次澡,还没能洗净身上那股秽气。一连好几天,我都要用一只脸盆倒扣在头顶,像古代武士戴起了头盔,才敢出门。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水塘去淘米洗菜,成年乌鸦都飞出去觅食了,菩提树上只留下一些出壳两个多月羽毛还没丰满的雏鸟,不时从枯枝和稻草编织的鸟巢里伸出毛茸茸的脑袋,发出呱叽呱叽难听的声音。突然,天空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传来翅膀振动的声响,啁哩叽,啁哩叽,洒下一串嘹亮的鸟鸣。我抬头一看,眼睛不由得一亮,一群红嘴蓝鹊,正往菩提树飞来。红嘴蓝鹊是喜鹊的一个近亲,美得让孔雀都会嫉妒,紫蓝色的身体和翼羽,头顶一撮灰蓝,颈部与前胸黑得发亮,橙红的嘴,橘红的脚,黑白相间特长的尾羽,如彩带在随风飘扬。这群红嘴蓝鹊约有二三十只,围着菩提树绕了三圈,其中有一只躯体特别强壮、嘴喙呈紫红色的雄鸟鸣叫声陡然变得粗野。刹那间,这群红嘴蓝鹊缩紧绒毛张开利爪,冲进菩提树巨伞似的树冠,立刻,菩提树上传来小乌鸦尖厉的惨叫声,翠绿的菩提树叶、黑色的乌鸦羽毛和鸟巢里金色的稻草,纷纷扬扬撒落下来,像下了一场三色雪。
红嘴蓝鹊有攻击它鸟的巢掠食它鸟的雏和卵的习性。我晓得,此时此刻,这群红嘴蓝鹊正在虐杀小乌鸦。我丝毫也没有同情和怜悯,恰恰相反,高兴得想喝彩叫好;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暴行,我觉得这是美在驱赶丑,正义在铲除邪恶。我打心眼里讨厌这些丑陋的邻居,我希望这群红嘴蓝鹊能尽快把留在鸟巢里的小乌鸦们消灭掉,永久占领这棵菩提树,做我的新邻居,天天看见五彩的吉祥鸟,天天听到婉转的歌声,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啊。
菩提树上凄厉的叫声越来越响,整个树冠变成了屠宰场,那些还没被红嘴蓝鹊抓住的小乌鸦们纷纷从鸟巢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从树上往下跳;它们稚嫩的翅膀还无法托起它们的身体在空中飞行,只能做到不笔直掉下来摔死;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有意选择,小乌鸦们跳下来的方向都朝着我正在淘米洗菜的水塘;它们拼命扇动翅膀,还是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斜斜地掉落下来。
我赶紧将淘米的大笸箩倒扣过来,当作临时鸟笼,很方便地把落在水里和草丛里的小乌鸦捡起来,塞进笸箩去,不一会儿就捡了二十几只,嘿嘿,小乌鸦肉质肥嫩,用点青椒蒜泥放在油锅里一炒,味道一定好极了,不仅可以大饱口福,还能解恨,雪洗被淋了一身乌鸦粪便的奇耻大辱。
我正兴致勃勃地满地捡小乌鸦,突然听见天空传来呱——呱——呱——乌鸦的叫声,一看,哦,是鸦王高帽子在高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就像听到了警报一样,很快,乌鸦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了声势浩大的鸦群。那只紫红嘴喙的雄鹊见势不妙,长啸一声,领着红嘴蓝鹊们头也不回地朝坝子对面的布朗山飞去,它们飞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很失望,一场换邻居的美梦泡汤了。
大乌鸦们在菩提树冠间出出进进,呱呃,呱呃,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像在开追悼会。这一场飞来横祸,这群乌鸦的雏鸟少说也减员三分之一。
大乌鸦们一飞回来,被我扣在笸箩底下的小乌鸦呱叽呱叽叫起来,我赶紧脱下衣服,想把笸箩包起来溜回家去,但已经迟了,鸦王高帽子像片黑色的树叶向我飘来,飘到我的头顶,呱嘎——叫了一声,又立刻飞升上去;许多大乌鸦也都学着高帽子的样,在我头顶波浪形地起伏飞翔,呱嘎——呱嘎——叫,让我交出笸箩里的那些战利品。我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乖乖掀开了笸箩。我想,上次我只是用剪刀掷伤了高帽子的翅膀,就被淋了一通乌鸦粪便,假如这次当着众乌鸦的面把这二十几只小乌鸦拿回去炒炒当下酒菜,高帽子岂肯轻饶了我,还不把我当成永久性的乌鸦厕所?我总不能为了图口福而天天泡在粪缸里过日子吧。
小乌鸦们在水塘边的草地上跌跌撞撞,想飞飞不起来;大乌鸦们急得呱呱乱叫。送佛送到西天,做个顺水人情,我找了把竹梯,把小乌鸦们送上菩提树冠。
鸦王高帽子自始至终都在我头顶盘旋,直到被我拘留的二十几只小乌鸦平安回到鸟巢,这才平展双翼,在我面前做了个漂亮的滑翔动作,掠过我额顶时,一只右翅膀摇曳了三下,大概是在向我表示感谢吧。
那天下午,我闲着没事,提着一杆借来的小口径步枪,独自爬上布朗山,想打只豪猪或原鸡什么的,好弄顿丰盛的晚餐。我的运气不错,刚爬到山顶,就看见一只黄麂站在悬崖边缘,我一枪打中了它的脖子,它咕咚栽倒,四足朝天翻了个身,骨碌骨碌滚下悬崖去。我走到悬崖上往下一看,黄麂滚落下去约二十几米深,刚好被长在悬崖上的一棵大青树挡住了。
大青树是亚热带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种籽无论撒落到哪里,只要有一点土,就能蓬蓬勃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西双版纳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一只鸟吞食了一粒大青树的种籽,随着鸟粪一起排泄到悬崖上,岩壁的石缝间有一摊从山上冲积成的淤泥,种籽沾着土,被春雨一浇,伸出无数根须,像一只长着千万根指头的巨手,掘开坚硬的岩石,抓住山的灵魂,在陡峭的悬崖上巍然屹立,变成一棵傲视苍穹的大树,庞大的树冠紧紧贴在绝壁上,就像凌空建筑的一座绿色亭榭。
那只死黄麂就横挂在紧靠岩壁的树梢上。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这段山壁虽然陡,却不是那种平滑的绝壁,而是突兀出一块块粗糙的岩石,有棱有角的石头就像一把石梯,通向大青树。
我把小口径步枪和佩挂在腰间的长刀解下来,空着身往悬崖下爬。我好不容易打到一只黄麂,总不能白白扔在悬崖上喂秃鹫吧?黄麂肉细嫩鲜美,是上等山珍哩。
我很顺利地下到和黄麂平行的位置,右脚向大青树的树冠伸去,想寻找一个支点,踩稳后将身体倾斜过去,就可把一步之遥的黄麂拉过来。这棵大青树的叶子特别茂盛,又宽又大的叶子遮断了我的视线,我感觉到我的脚尖踢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又一踩,传来轻微的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我用脚尖撩开树叶一看,哦,是个鸟窝,里头有四只比鸡蛋略小一点的鸟蛋,已经被我踩碎了,变成一堆蛋糊。我刚把黄麂抓到手,突然,大青树下一层的枝杈间扑棱棱飞出几十只鸟来,五彩缤纷的身体,黑白相间的长长的尾羽,哦,是红嘴蓝鹊;领头的那只雄鸟嘴喙呈半透明的紫红色,哦,就是一个星期前袭击我门前那棵菩提树上的乌鸦鸟巢的那群红嘴蓝鹊!
我们曾经相识,还差点儿做了邻居呢。
紫红嘴喙戈呀——戈呀——发出尖锐的嚣叫声,长长的尾羽像舵似的一摆,飞快地朝我俯冲下来,尖利的鸟爪在我右手臂上抓了一下,我的手臂疼得像泡进了热油锅,一哆嗦,手里的黄麂掉了,它像片黄叶,坠进深渊,好几秒钟后,几十丈深的悬崖下才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红嘴蓝鹊们乱纷纷飞到我的头顶和背后,在我身边扑腾着,愤怒地喧嚣着,对我乱抓乱啄。这些美丽的鸟,心肠并不善良,好像知道我一松手或者一脚踩滑就会像黄麂一样从绝壁上摔下去摔成肉饼,专门抓我的手臂和大腿。很快,我的裤腿和袖管被撕得稀巴烂,手臂和大腿上像爬满了蚯蚓一样暴起一条条血痕。
最可恶的是紫红嘴喙,飞到我的头顶,尖尖的嘴喙专啄我的眼睛,大有要把我的眼珠子啄出来当玻璃珠子玩的架势。我吓得赶紧把脸埋进臂弯。我在笔陡的悬崖上爬行,关键是要看清并选准每一步的落脚点,稍有差池,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紫红嘴喙不让我抬头看,我只好像条可怜的蜥蜴,贴在绝壁上,一步都不敢动,忍受着鸟群的攻击。
我高声呻吟着,咒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很快,我大汗淋漓,四肢虚软,伤口火烧火燎般地疼,快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呱啊——呱啊——天空响起一片我十分熟悉的乌鸦的叫声,立刻,红嘴蓝鹊们放松了对我的攻击,紫红嘴喙也飞离了我的肩头,我赶紧咬紧牙关攀住石缝爬上悬崖。
果然是高帽子统率的鸦群在和红嘴蓝鹊激烈鏖战。显然,乌鸦们是来找红嘴蓝鹊报仇的。
开始时,我看见高帽子只带着五六十只乌鸦,在大青树边缘飞来窜去,紫红嘴喙带着六七十只红嘴蓝鹊朝那群乌鸦猛扑过去;红嘴蓝鹊的身体要比乌鸦大许多,数量又占着优势,乌鸦们抵挡不住,转身就逃,红嘴蓝鹊气势汹汹地在后面尾随追击,飞出离大青树约几百米远,突然,高帽子像支黑色的火箭,从鸦群钻出来,笔直升上高空,一面飞升一面发出呱嘀呀——呱嘀呀——的长鸣;随着高帽子的飙升和独特的叫声,我看见,离这群红嘴蓝鹊巢穴大青树约一百多米的一道山湾背后突然飞出一大群乌鸦,像开闸放出来的一股黑色洪流,顺风疾行,转眼间已扑到大青树上,立刻,传来鸟巢被撕碎、鸟蛋滚落到枝杈上被砸碎的声响。正在天空追逐高帽子的红嘴蓝鹊们军心大乱,纷纷掉转头来,要来救自己的窝和卵。高帽子在高空一敛翅膀像颗黑色的流星笔直落下来,快落到红嘴蓝鹊群中时,才唰地展开双翼,贴着紫红嘴喙的脊背飞过去,呱哦——叫了一声,在紫红嘴喙的背上狠狠抓了一把,抓落了好几根蓝色羽毛。就好像发布了一道简洁的命令,正在逃跑的鸦群突然掉转头来,杀了个回马枪,红嘴蓝鹊无心恋战,急急忙忙往大青树飞来,还没等它们飞回巢穴,那群乌鸦伏兵已经扫荡完大青树上几十只鸟窝,然后,排成密集的队形,迎着红嘴蓝鹊飞过去。红嘴蓝鹊不仅数量上处于劣势,被捣毁了老巢后,心理上也处于劣势,乱得像锅粥,四散飞逃。高帽子带领五六只大乌鸦盯着紫红嘴喙穷追不舍,它一定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几只大乌鸦团团围住紫红嘴喙,一阵混战,紫红嘴喙头顶和背上的毛几乎被拔光了,双翼也被啄得像把破扇子,在空中一沉一浮,一股旋风刮来,它像被旋涡卷住了似的,直线坠落下去。
紫红嘴喙一死,红嘴蓝鹊群立刻变成一盘散沙,各逃生路。
庞大的鸦群呱呱呱呱唱着凯旋的歌,天空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
我坐在悬崖边上,简直看呆了。巧设奇兵,诱敌深入,捣毁老巢,两面夹击,令我赞叹不已。乌鸦真是鸟类世界最有纪律的士兵,鸦群也是鸟类世界里最英勇善战的军队,而鸦王高帽子堪称一流的军事家。
这以后,我和鸦群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我杀了鸡宰了鱼,就把肠肠肚肚挂在竹篱笆上,让我那些黑色邻居来叼食;还经常丢些碎玻璃和纽扣在门前,满足它们奇怪的收藏欲。很快,我就和它们混熟了,尤其是鸦王高帽子,见到我就像见到老朋友似的总要在空中对我摇摇翅膀,用平和的声调朝我轻叫一声,向我问候致意。我到水塘边去淘米,正在喝水的高帽子甚至会跳到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啄食我掉落在草地上的米粒,当我戏谑地想伸手抓它时,它才敏捷地一拍翅膀飞走了。
它们的羽毛仍然乌黑乌黑,没有光泽,可看久了,觉得也并不十分难看;它们的叫声仍然嘶哑粗俗,可听惯了,也不觉得特别聒噪刺耳。有时候,夕阳西下,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思念远在上海的亲人,已是黄昏独自愁,这时,菩提树上传来暮归的鸦群凄凉的鸣叫,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出来,被迫下放到边疆农村来的满腔怨愤得到了某种宣泄,无助的孤独似乎也得到了一些慰藉,心情就会稍稍变得平静些。
它们是被人们唾弃的鸟,而我是被城市驱赶出来的知识青年,我觉得我和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心灵上的沟通。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天上乌云密布,闪电像一条条小青蛇在云层游弋,山雨欲来风满楼。过去每遇到坏天气,乌鸦们总是钻进茂密树叶下的鸟巢,躲避热带暴风雨的袭击。但此刻,我却看见一大群乌鸦在空中围着菩提树冠绕来飞去,呱呱呱呱叫得很急躁。天快黑透了,乌鸦不是猫头鹰,乌鸦的眼睛在黑暗中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摸黑飞行,很有可能会一头撞死在树干上的;以往这个时侯,它们早该进窝歇息了。这很反常,我想。过了一会儿,鸦王高帽子振翅朝东面飞去,整个鸦群紧跟在高帽子后面,在苍茫的暮色和低垂的乌云下疾飞,很快就从我的视界内消失了。
我为鸦群反常的举动感到纳闷,但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倒在床上,很快呼呼睡着了。半夜,我突然被一只乌鸦急促的叫声从睡梦中惊醒,呱戈儿哇——呱戈儿哇——我虽然已和乌鸦厮混得很熟,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特的叫声,一个个音符仿佛都用辣椒擦过,用烈火炼过,用镪水淬过,又辣又烫又硬,听起来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我穿好衣服点亮马灯拉开木门,外面狂风骤雨,闪电已由小青蛇变成了大青龙,在漆黑的夜空遨游。我用马灯一照,屋檐下我晾衣服的铁丝上,停栖着一只乌鸦,浑身淋得精湿,不知是狂风吹折的还是豆大的雨粒打断的,它的尾羽断了好几根,像燕尾似的中间撕裂开来;尽管它头上那撮高耸的羽毛被雨压平了,礼帽变成了压舌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鸦王高帽子!它看见我走出门,呱戈儿哇——呱戈儿哇——叫得愈发急促愈发响亮。我再用马灯四周照了照,没有其他乌鸦。深更半夜的,又是如此恶劣的鬼天气,它无疑是冒九死一生的危险飞来的。它来干啥?莫非它在黑夜中迷了路,想进我的房间避避风雨?我把门敞开,朝它招手,可它却没有要进房的意思。也许它是受了伤,想求我替它包扎吧,我想。我走过去抓它,它却扑棱一飞飞到另一根晾衣绳上去了,动作虽然没平时那么轻盈敏捷,却也瞧不出受伤的样子。我傻站在屋檐下,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帽子从晾衣绳跳到地上,半撑开翅膀,张着大嘴,冲着我呱戈儿哇呱戈儿哇叫起来,这叫声又和先前的不同,没了尾音,斩断了拖腔,一句紧接着一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直叫得浑身颤抖,叫得身体趴在地上,仍在不停地叫。我真担心它再这样叫下去,乌黑的嘴腔里会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叫声如泣如诉,惊心动魄,听着听着,我全身的汗毛倒竖起来,有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产生了一种大难即将临头的恐怖感,我不敢再一个人待在茅草房里,取下挂在屋檐下的斗笠和蓑衣,想到村长家去借宿一夜。
当我锁好门踏上通往村长家的泥泞小路,鸦王高帽子停止了鸣叫,艰难地拍扇翅膀,飞进茫茫雨帘,被浓墨似的夜吞没了。
我刚登上村长家的竹楼,突然,一颗橘红色的球状闪电从天空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我门前那棵菩提树上,巨大的树冠就像一张巨大的嘴一口吞进了一只巨大的火球,寂静了几秒钟,菩提树根耀起一片蓝色火光,轰然一声巨响,那棵几围粗的老菩提树像个巨人似的跳起舞来,舞了个潇洒的华尔兹,颓然倒下,巨大的树冠像把锤子正正砸在我那间茅草房上……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高帽子和它率领的那群乌鸦,兴许,它们搬到遥远的新家去了。
若干年后,我在一本介绍外国民谚的书里看到这么两句话:“聪明得像只老乌鸦”和“像乌鸦一样勇敢”。看来,东西方文化确实有很大差异,在我们眼里丑陋而又带着某种凶兆的乌鸦,在某些民族那儿,却是聪明和勇敢的化身。
我还在一本动物学杂志上看到这样的介绍:乌鸦是鸟类中进化最快的一种鸟,从解剖中发现,乌鸦的脑髓外面裹着一层类似大脑皮层的胶状物质,而其他鸟类不具备这层胶状物质,所以乌鸦的智慧高于其他鸟类。乌鸦不仅有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社会群体,还会发出四十多种不同的叫声,彼此进行联络。
我至今都怀念我那群不讨人喜欢的乌鸦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