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门外有一个占地大半亩的大菜园,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唯一财产。菜园里既种蔬菜,也长竹、木、瓜、果。但是,凡是摘下就能吃的东西,譬如黄瓜、萝卜、毛桃、西红柿之类,那是从来也不会有好收成的。原因就在于我们这个菜园正处于前村、后村的通道弯口一边,乡邻们为了贪近路,总是喜欢在菜园里直进直出;大人们走惯了,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在那儿跑来跑去,伸手摘了就能吃的时鲜瓜果,便成了他们解馋消渴的方便食物。
妈妈几次想在菜园篱笆口上装一扇木板门,再加上一把锁。但她看看弯道口的地势实在太低了,成年都是一条泥泞路,乡邻行走不方便,便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她说:
“好在你们爸爸如今还有个教书的地方,不图菜园里的收成维持家庭生计;再说村里的大小孩子也和你们兄弟两个相处惯了。给人方便自己方便,算了。”
她不仅没给菜园上门,装锁,还照常秋后撒萝卜籽,开春移栽黄瓜秧,给桃树、西红柿也没少施肥料。使妈妈感到心痛的,只是这类作物的果实往往在还没成熟以前就不见了,这未免太可惜了。尤其是我们菜园最后头的那一株大枣树,它一年一度好不容易结起来的果实,几乎很少有真正成熟的机会,十有九成半在还未发白以前便看不见它们的影子了。
这株枣树所以被称之为大枣树,是因为它树身的高大和枝叶的繁盛。即使是小年,结的枣子也成百上千;到了大年,满树都是成团成串的果实,叫人看了满心欢喜。它的最大好处是它有自生自长的能力,根本用不着人们在它身上花费一点儿心计和力气。但是,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村里的孩子们便更加心安理得地把它看成为全村的——甚至是邻近所有村子的公有物,可以当着我们兄弟的面,堂而皇之地爬上树干去为所欲为,爱打哪几粒枣子就打哪几粒枣子,也不管果实成熟的程度怎么样。只是当他们说起这株枣树时,如若我们兄弟两个在场,他们总算还懂得尊重我家的所有权,说一句:“你家的这株大枣树。 ”这一点倒是全村男女老少一致公认的,谁也不想改变这个说法。
“走!到你家大枣树上打枣子去!今天我爬树,我请你们的客!”
他们之间有谁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们不仅不会介意,反而还会感激对方的好心和大度,仿佛那真是他们对我们的恩赐。
应该说,要爬上大枣树的树干去打枣子,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有攀缘的臂力和脚劲,还得有避开尖刺的技巧。我和我弟弟年纪还小,都还缺少这样的能力和勇气。因而,我们也就只能眼巴巴地在树下苦等着,待到上树的人吃了个心满意足,又塞满了他们的衣服口袋以后,才在他们的吆喝声中拾到几粒青嫩得可怜的小枣子。
“够了吗?够了吧!今天你们拾得够多了,明天再给你们打吧!”树上的人这样说着,准备下树了。
“不,再给我们几粒大点的好不好?”弟弟不满足于又酸又涩的小枣子,仰起了头央求着。
树上的人笑了:“人小,胃口倒不小,还不知足吗?也罢,看你年纪小,给你两粒最大的,可得说声谢谢!”
对方虽然下了树,却从衣袋里随手抓出几粒大的分给了我们兄弟俩。弟弟高兴了,我更高兴。因为我能吃到这样的大枣子还全仗有一个比我年小的弟弟啊。
不过,这株大枣树毕竟是生长在我家菜园里的,我们出门一步就能见到,早晚都可以在它的底下打转。这可不失为我们最大的一个优越条件。我和弟弟最高兴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树下的草丛里寻找被风吹落的枣子。
被风吹落的枣子,多半是成熟或接近于成熟的,又大又白。当然,它们的数量是不多的,得有很大的耐心去仔细寻找。
说是草丛,其实大枣树底下的草丛里大都长满了一丛丛的小枣树——很小很小的小枣树。小枣树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却像大枣树一般也浑身长满了可怕的尖刺。所以,要在草丛根部寻找到枣子,也免不了会被尖刺刺伤了手脚。这反而更加增添了我们寻找枣子的兴趣。有时候,枣子已经被半埋在土里了,烂掉了一半,但当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它们的时候,心里仍然充满着收获的愉快。你想想,从满树的枣子中能侥幸获得这样的大枣子,有多么地不容易啊。
秋深了,风雨连绵的日子多了,我们一家人对这株大枣树的最大希望也即将有实现的可能了。这不仅是我们兄弟两个的最大希望,也是我妈妈的希望。那是因为大枣树上的果实虽然十有九成半在还未成熟以前早就不见了,但毕竟还有留着的那半成。这时候,它们称得上是完全成熟了,充分成熟了,得天独厚地成熟了。这里说的,就是那一批高高生长于树梢顶端的硕大无比的大枣子。它们长得像柿枣一般大,白得发亮,还略带红鸡冠的诱人色彩。看来,大枣树也不甘心于它的果实在成长过程中全部半途夭折,便把它的身子极力往上长,长得那么高大。村里哪怕是最有爬树能耐的大孩子也从来不敢到树梢顶端去冒一下风险。
九月的艳阳普照着大地,九月的金风在我们菜园里习习爽爽。大枣树的树梢携带着它的串串硕果微微地摆动着,摇晃着,似乎是在向我们招手示意,提醒我们该留神些什么了。妈妈也常常到菜园里去走一走,含着喜悦的目光仰脸注视一下大枣树的树梢。在菜园里过往的乡邻们总会站下来跟我妈妈客客气气地说上几句话。
“你家的大枣树真不赖,树顶上留着的好枣还不少呢,看一眼也叫人舒心!”
“是啊,是啊,今年留下来的好枣更多了。”妈妈高高兴兴地应声说道。
“难得留下这批好枣,可得小心着点才对,孩子们糟蹋得也够多了。”
“不怕,不怕。”妈妈笑着回答。
“你家哪天收枣,只消招呼一声,我就来帮忙。我家有的是长竹竿……”
“谢谢,谢谢,只怕你们田里活也忙呀!”
实际上,妈妈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收获这批真正成熟的好枣完全可以依靠老天爷帮忙。到时候大风大雨一来,既省时间,也省力气。年年都如此,万无一失。
你看,一夜的狂风,再加一夜的暴雨,我们盼望着的那个过节一般的欢快日子果然来临了。如若在一夜狂风暴雨之后,又来个云开日出的好天气,过节一般的气氛也就会更加浓厚。这一天,我们总是天一亮就早早起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便急着朝菜园里跑。天色虽未亮足,但油光锃亮的大枣子都会在晨曦中闪闪发亮,这里那里,到处都能捡到。有时候,在远离大枣树的菜地里,玉米丛里,甚至竹林里也有它们的踪影。我和弟弟也更加顾不上小枣树的尖刺刺伤我们的手脚了。
妈妈也挎着一只空竹篮出来了。她的任务就是把聚成了堆的枣子一捧捧地往竹篮里装。
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也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地赶来,难得有谁不赶来凑热闹。菜园里一片嘻嘻哈哈的嬉闹喊叫声。可以捡到的枣子虽已不多了,热烈欢快的气氛却迅速出现了高潮。枣子越少,越是难以捡到,大家寻找的劲头越高,得意扬扬的喊叫声也就越发引人注意了。不过,在这个特定的场合下,不管是老实孩子还是调皮孩子,谁也不会把捡到的枣子私下往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塞,他们都穿梭一般朝我妈妈面前跑,高高兴兴地把枣子丢进竹篮里去。
到了最后,整个菜园里的草丛、沟道都被细细翻遍,前来帮忙兼凑热闹的小伙伴都想偷偷地溜走了。但妈妈早就在菜园出口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时刻,正是我和弟弟最最关心的关键时刻:这一年里我们这株大枣树究竟能给我们一家带来多少收成,就得看妈妈当时一把把拿出枣子来分给邻家孩子们的手势大小。
“阿根,你家人多,这些够了吗?阿牛,你家人少,只好亏待点了;阿茶,你家……”
就在妈妈接连不断的殷语声中,眼看着她挎在臂弯上的竹篮越来越轻,越来越多见篮身的青灰色了。好不容易只剩下我们母子三个走进屋门去的时候,年小的弟弟也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提着竹篮一路奔跑。
“你们不会怪妈妈太不知轻重吧?想想看,一年四季你们吃到前邻后舍送来的时鲜口食还少吗?这样的好枣也总得让村里人尝个新嘛……”
其实妈妈是用不着对我们兄弟两个作这番解释的。我相信,如果没有妈妈,我和我弟弟这辈子恐怕很难吃到如此美味、如此令人深记不忘的好枣子。单凭这一点就够让我们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