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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头鸟飞过的夜晚

我小时候因为生活在农村,对季节变化很敏感。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大地万物在不知不觉中改换了新装,新的景象都能给我带来新的生活情趣和欢乐。即使是到了凄风苦雨的深秋天气,那萧萧淅淅的风雨声,也能给我的生活增添一股说不出的迷人色彩,令人依恋不舍。

特别是一年一度九头鸟飞过的夜晚,更是我童年生活中的一大快乐。究其原委,也许是因为那里面包含着人生最大幸福之一的母爱的温暖吧。

深秋季节的风雨夜,天气骤然变冷了,我和我弟弟的身上自然都已经添上了带有樟脑丸气息的夹袄夹裤。屋外风声萧萧,雨声淅淅,风雨声一阵比一阵紧密。檐头的泻水声又急促又单调,使人听了只想早点躲进被里头去。墙外的树枝和竹梢老是在玻璃上探头探脑,探一下就在窗玻璃上粘上几片带水的枯叶。

夜深人静,但隔壁柴间里早就入窝的鸡鸭还时不时地发出互相挤动的低语声,很有点忐忑不安的意思。

这一切使我们卧室里的一盏豆油灯的灯火看上去也好像比平时暗淡得多,难以赶走四面屋角里的阴冷气。

妈妈在翻找夹衣的同时,随着捧出了我们的棉袄棉裤,这时候正在灯下拆了又缝,缝了又补。她一边忙着手中的针线活,一边却总是神情恍惚地在风雨声中聆听着什么,久久都不说一句话。

根据往年的经验,我和弟弟心里都很清楚:妈妈肯定又是在留意着九头鸟的叫声了。因为只有在这种凄风苦雨的深秋,九头鸟才会出窝,才会从我们头上飞过。

妈妈害怕九头鸟,就像是害怕一个法力无边的凶神恶煞一般。

听妈妈说,九头鸟是一种比大鹏鸟还大的鸟,叫声可以传遍无数个村庄。它本来长着十个头,但其中有一个头,被二郎神的哮天犬咬掉了。这样,那一个没了脑袋的头颈上,就会时时都在滴血流毒。当它在黑黑的天空里飞过的时候,那留着的九个头,一边朝地上四处张望,一边相互商量着啾啾地说话,以便找到有灯火的村庄,尽往那儿滴血流毒。它飞过的村庄,总会被它洒上几滴血和几滴毒,散入在风雨中。如若有谁到了秋凉以后还赤身露体不多穿几件衣服,那就最容易沾上这种不祥的血毒,到第二年开春以后,准得发瘟病,而且往往凶多吉少,得不到好结果。

妈妈大都在夏天还没完全过去以前,就给我们讲这个可怕的传说故事了。今年讲了,明年还讲,只怕我们把她的话当耳边风,临到寒气骤重的风雨夜,把这个险恶的人间灾祸给忘记了。

她自己对这个传说故事是完全信以为真的,因而她总是只敢在风和日丽的大白天里讲到九头鸟。九头鸟身上还留着九个头,长着十八只耳朵,到了它啾啾唧唧地飞越人间大地的时候,那可千万不能提到它的名字——它原本是一只十头鸟,最忌讳的就是人们把它叫成九头鸟。

我对妈妈讲的这一切,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不过,每年秋天遇上九头鸟可能出窝的夜晚,那萧萧淅淅的风雨声和越来越重的寒气也的确会给我带来一股异样的神秘感,既使我畏惧又使我兴奋,反而只想早点听到九头鸟的叫声了。

我弟弟显然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他常常会口无遮拦地问:“妈妈,今晚上九头鸟该出窝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听到它飞过的叫声啊?”

“住嘴,别乱嚷嚷!”妈妈差点要用缝衣针戳我弟弟的嘴了。她赶紧把弟弟的夹袄领子扣好。“今天这天气,你们做完功课还是早点上床的好……”

“不,我要等……等它飞过了再睡觉!”弟弟总算把应该避讳的给避讳了。

是的,事情的结果多半不会使我们失望。

我们很快发现,妈妈脸上突然出现了庄严肃穆的神情,就知道我们的期待并没落空。那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而又无限欢快的重要时刻终于来临了。

这时刻,妈妈的听力总是比我们兄弟两个还灵敏。她突然一把拉过我们兄弟两个,一只手臂里一个,一下子就把我们紧紧地搂抱在她的怀里,唯恐我们身体的某些部位暴露在她的遮掩之外。她抱得那样紧,那样尽可能地严密,都使我们有点透不过气来。

但实际上妈妈不可能凭借她的手臂、肩胛和胸膛把我们完全遮掩起来,尤其是我们的耳朵——我们的耳朵总是极力地从妈妈的胳肢窝下往外伸探着。好在妈妈已经吹熄了油灯,她看不见我们的耳朵。

听吧,一阵啾啾唧唧的鸣叫声果然从远远的什么地方时断时续地传来了。它很快由远而近,由疏而密,由轻微而逐渐清晰,迅速掠过我们屋子的上空或者是屋子上空近侧的什么地方。

啾啾唧唧,啾啾唧唧,的确像一大簇相互挤在一起的鸟头在那儿低声悄语地商量着些什么,又阴险,又狡猾,而且还带有某种哀愁凄切味。

随着这异乎寻常的鸟叫声的出现,萧萧淅淅的风雨声也异乎寻常地加紧了,这就更加增添了满含凄凉意味和恐怖气氛的神秘感。我仿佛觉得屋外的密雨斜风中已沾满了散发着腥臭味的血毒。屋子里成了漆黑一片,寒气也越发加重。幸而妈妈的身子是温暖的,而且比平常时候还温暖得多,这毕竟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

喜欢多嘴的弟弟也异乎寻常地沉默着。他的整个身子都已经蜷缩在妈妈的怀抱里。

九头鸟的叫声很快由近而远,由密而疏,由清晰而逐渐变得轻微,最后便消失在远远的夜空尽头。

但妈妈还是紧紧地搂抱着我们兄弟两个的身子不肯松手。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妈妈嘴里还不住地小声说着话,也许是在默祷那万恶的九头鸟别把瘟病的灾祸投向人间大地吧?

我记得,大概到了我小学即将毕业的那一年秋天,经常生活在异乡的爸爸正好赶在九头鸟飞过的夜晚回到家里来了。他见了妈妈惊慌失措的神态,笑了,说道:

“什么九头鸟!深秋时节第一次出现风雨连绵的天气,群鸟不安,弃了旧窝想找新窝。白天你们不注意,夜晚心静,便听到了它们飞过时凄凄怆怆的鸣叫声,何必庸人自扰!”

妈妈当然不相信爸爸这一番轻描淡写的话。她据理力争,说,自古以来山里山外都有这么个说法,做了妈妈的人谁都是这么做的——她可不想对孩子太粗心大意了。

“是嘛,爸爸,妈妈说得并不错。”我顾不得爸爸骂我头脑糊涂,在一旁插上了嘴,“要不,为什么每年开春以后村村都闹时疫,小孩子又死得特别多?”

这也许是我一生之中在爸爸、妈妈面前说过的唯一一句违心话。

爸爸显然还想说什么,但他一见弟弟在还未听到啾啾唧唧的鸣叫声以前,就尽往妈妈的怀里挨,而且满脸都是期待的神气,就知道我们兄弟两个都是站在妈妈一边的。

爸爸不再说什么了。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带着笑意,却乖乖地听从妈妈的主意,噗一声及时吹熄了油灯,也和我们母子三个紧紧挤在一起了。

啾啾唧唧,啾啾唧唧……

我真希望九头鸟的叫声别再是那样一掠而过。匆匆消逝,这就可以让我和小弟弟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躲藏得更久更久…… e72y47VSxHdrskVvOKOJZtIpAWS+L/HYOrxj18lYI/6Wkc1bcsxjhF68vj6wza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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