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夏天的雨,晶莹透亮,像是老天爷在洒水清扫大地,洗得山更青,洗得树更绿。校园内,那亭亭如盖的合欢树,撑开了一朵朵伞样的紫红色的花儿,湿润、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打着各式各样的雨伞,嘻嘻哈哈地上学来了。
初一(2)班的女学生多。教室里,一扇扇大窗户的铁栏杆上,都搭满了色彩鲜艳的塑料雨衣,水红的、天蓝的、鹅黄的、浅绿的……构成了一幅绚丽的图画。姑娘们像参观展览会似的,评论着每一件雨衣的色彩、样式,心里又暗暗比较着,谁不愿意自己的雨衣是最漂亮的呢?
公社书记的女儿周春玲,今天没有穿雨衣,却带来了一把自动折叠的花尼龙伞,这新鲜玩意儿,一下吸引住了同学们。
“嗬,春玲,你这伞真有意思!”说话像放机关枪似的刘小梅,跑了过来,嚷道,“打开!快打开!让咱们欣赏欣赏!”
春玲抿着嘴笑了。她捏住伞柄,轻轻一按,那伞仿佛有了生命,慢慢动起来,“嘭”的一声,突然撑开。站在伞前面的一个姑娘吓了一跳,教室里顿时腾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春玲抿着的嘴角微微往上一翘,心里像掠过一阵清凉的风。她歪着头,满不在乎地说:“香港带来的小玩意儿。”
“哟,是香港的呀?”
在这农村中学,省城的“小玩意儿”也就算不错了,更何况是“香港带来的”呢!
小梅瞥了那伞一眼:“你爸爸去香港啦?”
春玲摇摇头:“人家送的。”
小梅故意伸伸舌头,做了个怪相;姑娘们互相递了个眼色,默默地走开了。
春玲见大家散开了,微微有些失望。她是个大方的姑娘,同学们缺点什么,只要她有,哪怕是自己喜爱的,也硬塞给人家。这些新鲜玩意儿,她巴不得大伙儿都看看,玩玩,开开心。她喜欢看大家那惊奇的神情,喜欢大家围着她问长问短。她懒洋洋地把伞收起来,挂在窗子的风钩上。
就在这时,教室里突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拍掌声。
听到这笑声,春玲不禁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同座李凤姣来了。凤姣戴着一顶挺大挺大的斗笠,像顶着一个大锅盖。进门时,由于她两手把书包抱在胸前,没扶住斗笠,脚下又一滑,那斗笠便撞在门上,转动起来,大伙儿一下全乐了。
李凤姣也咧开嘴笑了。她在大伙儿的笑声中取下斗笠,顺手理了理头发,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上,还斜插着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哩!
这里的姑娘们,谁个不爱这洁白清香的栀子花呢?每逢栀子花盛开的时候,姑娘们便把这花儿插在头上,老远老远,就看见花瓣在头上颤动,就闻见那股淡雅的清香。上课时,你看吧,满教室都是花儿在晃动,朦胧中,仿佛那一张张充满稚气的脸蛋也变成了一朵朵鲜花。
你看,姑娘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争着要抢凤姣头上的那朵花儿。
凤姣连忙用手护住花,连声说道:“别抢,别抢!都有,都有哪!”说着,从书包里倒出许多花,送给每人一朵。姑娘们笑着,跳着,你给我插,我给你戴,教室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
小梅捻着一朵花,拖长声调,吆喝起来:“呃,好香的花儿咧,比‘香’港还要香咧!”顿时,四周响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看着同学们那股高兴劲儿,周春玲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小梅这么一嚷,她心里更不是味儿了。看见凤姣捧着花儿走过来,她装着望窗外,扭过身子,不搭理。
“春玲,来,你挑一朵吧!”
春玲没有回头。
凤姣愣了愣,从头上摘下那朵又大又香的花,递了过去:“这朵大的给你,好吗?”
春玲还是不回头。
小梅在一旁嚷起来:“她不要,给我!”
春玲猛地回过头,狠狠地白了小梅一眼,噘着嘴,乜斜着眼,接过花儿,看也不看,就往抽斗里一扔,站起身来,噔噔噔地走出了教室。
凤姣站在那儿,怔住了。
小梅在一旁火了:“哼,神气什么,不就仗着有个当官的爸爸吗?凤姣,别理她,咱们求不到她头上!”
春玲并没有走远。这几句话像钉子一样,扎痛了她的心。
正在这时,上课铃响了。凤姣连忙推着小梅回座位:“算啦,都怪我……”
小梅瞪了凤姣一眼:“怪你?哼,你怕啦?你怕得罪了‘小姐’,将来连锄头把也没有啦?”
春玲的泪水一下涌上了眼眶。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回到靠近窗台的座位上,一看,凤姣的大斗笠也挂在风钩上,遮住了她那把自动伞,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抬手将斗笠打飞在地上。
那斗笠在地上蹦了两蹦,骨碌碌地转动起来,一下滚到门边,冷不防撞在刚走进教室的陈老师的腿上。陈老师一惊,急忙后退,脚下一滑,搁在书本上的粉笔盒啪的一下摔在地上,教室里又响起一阵笑声。
陈老师发火了:“是谁的斗笠?”
李凤姣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将摔碎了的粉笔头一点一点地捡起来,装进粉笔盒,又默默地将粉笔盒放在讲台上。
教室里一片沉寂。
陈老师抬手看了看表,皱了皱眉,挥了挥手:“回座位吧!今后注意,把斗笠放好!”
李凤姣的双眼顿时潮湿了。她望了望窗户,望了望挂满了塑料雨衣、各色雨伞的窗户,咬着嘴唇,默默地将大斗笠放到了教室外边。
放学了。没有人和春玲一起搭伴儿回家。
雨后的空气,是那样清新。浓绿的树林里,鸟儿在婉转地歌唱;路边,那星星点点的野花儿,缀着晶莹的水珠,在轻风中摇曳。
春玲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火。
她恨小梅,小梅的话像那大马蜂的刺!我仗着爸爸什么了?爸爸帮我做作业啦?爸爸帮我考试啦?那数学竞赛第一名的奖杯,那三好学生的奖状,不都是自己努力才得到的吗?哼,“没吃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要吵架就吵架,你扯我的爸爸干什么?尖嘴利牙地伤人!
“知——了”“知——了”,大杨树上,蝉儿齐声唱了起来。
春玲厌烦地望了望树上。“知了”,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老护着李凤姣吗?她刻苦,成绩好,可我也不比她差呀!她待同学们和气,可我也没板着脸呀!但每次评选三好生,她的票数总是比我多!她凭什么?就凭那几朵花儿吗?花儿是好,可又值几个钱呀?怎么一下就像抓走了大家的魂呢?
春玲就这么一路想着,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里,把伞一扔,把书包一甩,鞋也不脱,就倒在床上。
“玲子,玲子,你怎么啦?”春玲妈急忙走进来,用手摸了摸春玲的额头,“哪儿不舒服?”
春玲推开妈妈的手,翻过身不搭腔。
“哟,热了吧?妈给你开个西瓜去!”
“我不要!”
“那……给你开瓶汽水,吴叔叔才送来的。”
“我不要!”
春玲妈生气了:“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这不要那不要,你要天上的星星啊?”
春玲一下坐了起来:“我要栀子花!”
春玲妈扑哧一笑:“咳!栀子花呀,好,我给你弄一朵就是。”
春玲板着脸,说道:“我不要一朵,我要好多好多!”
“好!妈明天给你装上一车!”
春玲认真地说:“不!我要……二十七朵!”
春玲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二十七朵就二十七朵。明天是星期天,妈到镇上去给你弄回来,行了吧?”
春玲这才抿嘴笑了,一把拉着妈妈的胳膊:“妈,这可是‘秘密’,你别告诉爸爸,他弄来的,我不要!”
“唉,这孩子,知道了,知道了!”
星期天,太阳刚当顶,春玲妈从镇上回来,带回来好多东西,果真给春玲带回了小半篮栀子花。
嗬!这么多的花呀,又大,又香,好像是从树上刚刚摘下来,还缀着一颗颗露珠。春玲赶快端来一盆清水,把花儿养起来。
突然,她像想起什么来了,赶紧扯住妈妈的衣襟,问道:“妈,你告诉爸爸了吗?”
“没有,你爸开会去了。”
“那……这花儿哪来的?”
“嘿!妈还能去偷去抢啊?”
“不,我是问,是不是人家送的?”
“送的又怎么样?”
“送的我不要!”
“唉!妈买的,花钱买的……”
春玲这才放心了。她低下头凑近花丛深深地嗅了嗅,啊,真香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玲就来到了学校。校园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淡淡的晨雾在白杨树、梧桐树的树梢上流荡。春玲悄悄地溜进教室,从书包里掏出塑料袋,取出一朵朵栀子花,猫着腰,低着头,在每个女同学的书桌里放上两朵。她是那样地紧张,那样地兴奋,仿佛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走到小梅的课桌前,她停住了。给不给小梅呢?一想起小梅竖眉叉腰的那副模样,真不愿给她。可是单单不给小梅,大伙儿不是一下就猜出是谁的花了吗?那还有什么意思呀!春玲想了想,挑了两朵蔫了的花,噘着嘴,扔进了小梅的书桌里。
春玲挑了两朵最大的花,放进凤姣的书桌里。不管怎么说,凤姣肯把最好的花儿给我,你给我一瓢,我还你一碗,我周春玲可不是那种心眼儿只有针眼儿大的人!
放完了花儿,春玲悄悄地跑出了校园。她一口气跑到大堤上的柳树林子里。啊!清晨的柳林里,湿润、清凉的空气,那样地清甜,又夹着一丝丝苦涩味儿,一阵阵沁入春玲的心田。噢!让同学们惊奇地睁大眼睛,叽叽嘎嘎地去猜测、去议论吧!等她们猜不出来了,再宣布:这是我的花!怎么样?我同样有这么多的花送给大家。
春玲拿出英语单词本,心不在焉地读着,看看天已大亮了,才慢慢走进学校。
嗬,果然不错,教室里,姑娘们笑着,闹着,叽叽嘎嘎地猜测着。小梅用手指捻着那两朵蔫了的花儿,笑着说:“好哇,凤姣!等你来了,我要跟你算账,你凭什么欺负我呀?”
春玲心中暗暗好笑。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也伸手拿出了两朵花儿。
“噢!凤姣来啰!凤姣来啰!”
李凤姣刚一走进教室,姑娘们便齐声高呼起来。小梅跑上前一把拽住她,笑着说:“你快老实交代,为什么偏偏要欺负我?”
凤姣感到莫名其妙。
小梅举起花儿:“你为什么偏偏给我两朵最差的,嗯?”
凤姣怔住了:“你、你在说什么呀?”
春玲连忙低下头,咬着嘴唇。
小梅挥动着拳头:“哼,你还不坦白呀?你一大清早悄悄地给大家送花,还想把我们蒙在鼓里呀?”
看着这么多的花儿,凤姣惊异地张大了嘴,她急忙奔上前,夺过小梅手中的花儿,仔细瞧了瞧,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那蔫了的花瓣,颤声问道:“这花……哪来的?”
“噫,不是你清早搁的吗?”
这时,春玲也抬起了头,她想听听凤姣的回答。
突然间,她也怔住了,她看见凤姣把脸贴在花儿上,嘴唇抖动着,闭着眼,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沁出来,无声地滴落在花瓣上。
小梅吓傻了,急忙摇着凤姣的肩头,连声问道:“凤姣,你怎么啦?啊?”
姑娘们一下都围了上来。
凤姣揩揩泪水说:“这花儿是我的,是我种的,你看这花瓣儿,底下淡青,尖尖又有点胭脂色,一看就知道是我家的。从它们打苞儿开始,我就天天守候在它们的身边,望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一朵朵地开花……我认得它们,一闻这香味儿,我就认出了它们……”
春玲斜眼望着凤姣,轻轻地哼了一声。
凤姣接着说道:“昨天早上,我摘了一篮子最大最香的花儿,到镇上去卖,想攒钱买个圆规。我那圆规,是春玲借给我的,我一直想买个新的还给她。没卖几朵花,就来了个戴红袖章的人,说我没交管理费,要没收这花儿……”
春玲一听,心里一紧,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多亏一旁卖菜的大爷、大嫂们帮我说话,那人才丢了两角钱,说按市价收买了。”凤姣说着,一把攥住小梅的手,“快告诉我,这花是怎么来的?你们又是怎么把花弄了回来宽我的心呀?”
这次轮到小梅莫名其妙了,她疑惑不解地望着大家,大声说道:“噫,这是谁干的好事呀?喂,快说呀?”
春玲这时只觉得嗡的一声,脑袋突然间像涨大了。她望着花儿,那花儿仿佛一点儿也不香了,花柄上仿佛长出许多小刺来。春玲的手一抖,花儿一下掉在地上。
小梅的眼尖,一下盯住了她。凤姣扭过头,也望着她,忽然眼睛一亮,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下奔上前,激动地喊:“春玲!是你吗?”
“不,不……”春玲只觉得脸上发烫,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她拚命地抿紧嘴,一下冲出了教室。
春玲拔腿一口气跑到堤坡上,趴在青草丛中,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那样羞愧,那样难受,就像自己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像自动伞之类的小玩意儿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别人要送给她,而不送给下雨还戴着斗笠的凤姣。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往事,刹那间涌上了心头。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的一支钢笔不知怎么丢了。妈妈知道后,硬坐在学校办公室里不走。班主任留下了全班同学进行追查,逼得班上最调皮的几个男学生哭鼻子。第二天,调皮鬼的家长赔来了新钢笔,可是她却在家里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支钢笔。妈妈连忙夺过那支笔,一下甩进了水塘里,反复叮咛她,千万别说出去,不然,会影响爸爸的“威信”呢。她听了妈妈的话,可心里怪难受的,总觉得对不住那几个同学。上学时,老是低着头,总觉得人家知道这件事,会鄙弃她,疏远她。爱唱爱跳的春玲,变得沉默了,离群了。
可是,这种难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消失了呢?她有次过生日时,家里来了好多好多客人,送来了好多好多的礼物。她悄悄地问妈妈:“这么多东西,我今后怎么还哪?”妈妈笑了,拍拍她的脑袋,说:“傻孩子,爸爸帮个忙,说句话,批几个字,不知比这东西贵重多少呢!”她开始明白了,这些东西也不是白送的。第二天,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穿着皮鞋,来到了学校。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再也不感到“不好意思”了。
可是,今天的事却像小针似的扎得她心里难受呢!她想起,刚进中学,她成绩好,又热心肠,同学们都喜欢她。可是……秋季运动会,凤姣要参加100米短跑决赛,全班就分到一双钉鞋,而体育老师却把这双钉鞋分给了她;安排座位,旁边的和中间的同学,每隔一周换一次,可她,却一直坐在中间……同学们又开始疏远她了。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仗着……想到这里,春玲捂着脸,哭得更伤心了:这一切,难道都怪我吗?
啊,那清香清香的栀子花呀!凤姣一闻那香味儿,就认得出是自己种的花,那是她洒了汗水、精心培育的呀!不洒一滴汗,轻易“弄”来的花儿,怎么会觉得它美、觉得它香呢?这种花儿,哪怕送给同学们千朵万朵,难道就会换来同学们的友谊和信任吗?
春玲一边抽泣着,一边想着。青青的小草,伸出手臂,好像要为她揩眼泪;一只花蝴蝶,在她耳边飞来飞去,仿佛劝她勇敢地站起来。远处,传来了一阵焦急的喊声,“春玲——”“春玲——”啊,那是凤姣,还有小梅,追来了,找来了。也许她们还以为自己是做了好事不愿让人知道的“英雄”呢!
春玲抬起了头,望见了踉踉跄跄跑着的凤姣,望见了挥手扬臂跑着的小梅,望见了她们手中拿着的那洁白洁白的栀子花……对,告诉她们,把一切都告诉她们!于是,她紧抿着嘴唇,迎了上去。
风儿欢快地将栀子花的清香,从同学们的手中传了过来。啊,那是多么纯净的清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