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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的精灵 (四章)

小雨点

第一眼看到小雨点时,我以为那是一滴雨。

一根伸进窗台的苹果树枝,挂着几团雪粉似的嫩花,有个小东西就躺在一簇花蕊上,像雨珠那样闪着光。

我的手刚伸过去,那雨珠突然弹起来,跳上我的手指,柔软轻灵得像片花瓣。

那是个神气十足的小生物,小得像一粒豌豆,却有着一对鲜红的鼓眼,四肢嫩白纤细,有橘黄色的蹼;浅绿的皮肤,雪白的肚皮,透明得能见到芝麻粒大的心脏。

它在我的手指上张望了一瞬,腾地一跳,正好落进我的水杯里。还没等我去捞,它就欢快地游动起来,前肢拨着,后腿一蹬一蹬,很标准的蛙泳。

游一阵,它自己爬上我的手指。这时,我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

“啯……啯……”

我循着那声音走出门。

天黑了,空气中弥散着秧苗的清香和雨的气息。月色朦胧,山野间重重树影、花影,梦一样虚幻。在那些神秘的暗影中,蛐蛐儿快乐地鸣叫,纺织娘幽幽地低吟,夜蝉儿铮铮地弹琴,猫头鹰说着梦话,金铃子唱着情歌……

飞扬在这一切乐音之上的,是蛙鼓声声:

咕……咕……

蛙声高亢清亮,从小路旁,稻田里,沟渠边,苇丛草棵间不断传来。踩着那热情的鼓点,悠然穿过一片大田,满田绿荷,千娇百媚,如一群小女孩在伴着蛙声起舞……

逐渐明朗的月光,滤去了白日的粗粝和泥尘,映出一片雪亮,看得见秧苗青葱,桃花嫣红,千树万树苹果花如雪如云,绵延天际……

乡村雨后的仲夏之夜啊,生动而富有灵性,每一个角落都充溢着诗情。

一个黑影蹚着水匆匆而来。

音乐戛然而止。好像有大珠小珠从荷叶边滚落,丁零丁零……涟漪轻漾,满田荷叶摇曳起来。

小雨点突然双腿一蹬,从我的指尖上跳了下去。

大田里发出一声很响的“扑通”,像谁扔了一块石头。

那个黑影哈哈笑出了声:

“田鸡,哎呀,好多田鸡……”

田鸡就是青蛙,他发现它们了。他跃下田埂,从那边走到这边,搅一阵水,又弯腰摸过去。这是乡人捉蛙的法子,先在田泥上踩出一串脚印,回过头来顺着那脚印摸。憨实的青蛙以为那是一个个安全的泥窝,都往里躲,结果乖乖就擒。

他终于爬上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蠕动着,将他的腰带坠成一个大大的弧,那是他抓的田鸡,他会把它们烧烤煎炸,然后喝酒……

他在田水里洗了手脚,哼着歌走了。

沉沉夜色水一样漫起,眼前是无边的静,偶尔的鸡啼狗吠、夜鸟梦呓,使那夜显得更深、更沉……

天亮时听说,有人昨夜在大田上摔折了腿,是腰上挂着的一袋泥巴绊倒了他。

我说,那是青蛙……

村人十分惊讶,说,早就没有青蛙了。捕杀,加上农药、化肥、除草剂,别说青蛙,就是瓢虫、螳螂、蛐蛐、蝼蛄、蚯蚓、屎壳郎、板凳虫、磕头虫、讨厌的鼻涕虫、臭屁虫,甚至可怕的蚂蟥、可憎的菜青虫等,都很少见了……

这怎么可能?

我亲耳听到了蛙鼓震天,欣赏了韵味浓郁的乡间音乐,亲身体验了仲夏月夜的喧闹和美丽……

我想起小雨点,可指尖上空空如也。

我是做了一个梦吗?

大黑

也许是小雨点在我的指尖上施了魔法,我才伸出手指对着窗户一指,就有一个黑点飞来。

它砰地脚爪朝天落在窗台上,身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才停下来。

这是只个头儿硕大的黑蜜蜂,像个外星人,一对诡谲的凸眼又大又亮,圆鼓鼓的身上覆盖着一层黑丝绒样的纤毛,缀着一条条金色条纹。黑脑袋上,耸着一簇金色的刚毛,很威严地闪着光。

这家伙大概吸食了太多的花蜜,醉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好容易站稳了,才仰头严肃地审视着我。

看了一阵,它倏地腾空而起,急促飞舞起来,且不停地变换着舞姿:一会儿“8”,一会儿“∞”,一会儿“S”,一会儿“∽”,一会儿像“Ο”,一会儿又像“△”,一会儿是“⌒”,一会儿又是“︶”……

蓦然想起蜜蜂的舞蹈就是它们的语言,它说什么呢?

我的门前是田野,种着大片紫花苜蓿,小花小叶,开得铺天盖地,紫气氤氲。

它是看上了这片紫花,想在这里安家吗?我才这么想,它已经不耐烦了,一阵俯冲,落上我的指尖,愤怒地冲着我叽里呱啦,手舞足蹈。

我吓得胡乱点头,生怕它蜇我。

这只坏脾气的大黑蜂就忙碌起来。

我不知道别的蜜蜂是怎样筑巢的,但我亲眼看见大黑是像燕子那样在屋檐下衔泥做窝。

它不停地搬运泥土,一点儿一点儿堆垒着。门头上先是出现一只泥盘,慢慢地长成泥罐,然后又变成一个圆鼓鼓的纺锤形状,粗犷结实,上面透着好多小孔。

屋子筑好了,面对我的赞叹,大黑根本不理睬,兀自飞走了。

黄昏时,一片黑云朝这边飞来,是大黑,率领一群蜜蜂,全都很黑、很大,只是脑袋上少了一簇金毛。

它们涌向泥屋,争先恐后往里挤,混乱了好一阵子,才安顿下来。

早晨,它们一窝蜂飞出去,那紫花苜蓿上全是飞翔的黑影;傍晚回来,一个个醉态十足,步履蹒跚,因带了太多的花粉花蜜,全都又圆又胖,像一颗颗紫黑色的大葡萄,在路上、窗口、门头,甚至蚊帐、窗帘、桌子上滚动,留下斑斑点点的蜜渍。

晴天,它们会搬出许多白胖肥硕的幼蜂到门前晒太阳;雨天,它们就清扫屋子,扔出一堆堆垃圾。

骤然添了这么一群邻居,也添了一份牵挂。每天外出回来,总要先看看大黑的家,然后再开门进屋。这天回来,意外地没有看到那些勤劳的身影,门前浓烟弥漫,烟雾里停放着一辆三轮车,十几只蜂箱,有个人在使劲扇火。

那是个养蜂人,眼里布满血丝,额头,手臂,光脊梁上,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

他说他是今早发现这片紫花苜蓿的,这种清香的植物蜜蜂最喜欢了。他告诉我,现在花源少了,蜜蜂采不够自己吃的蜜,他还得泡糖水喂它们。有了这片紫花苜蓿,他的蜜蜂就不会挨饿了。所以他想多住些日子,多酿些蜜,可以赚点儿钱!

我问他为什么在我门前烧火。

他指着我的门头说:你怎么敢让大黑蜂在你门头做窝啊,这是老虎蜂,杀人蜂,最毒最狠,连大象都蜇得死……幸亏我及时烧火,才熏跑了它们。

他拿了根竹竿,去捅大黑的泥屋。他说,大黑蜂的蜜特别金贵,平时很难弄到的……

大黑呢?

我怀疑大黑已经被害,可他赌咒发誓说绝对没有,他说,那蜂极狡猾,烟一漫起,就不知躲哪儿去了。

我疑惑着开了门,轰的一声,屋里有什么炸开了,一股黑旋风卷出了门,门外就传来养蜂人惊恐的尖叫。

我冲了出去,只见一群黑蜂像个灯罩般悬在养蜂人头顶,领头的正是大黑。它怒气冲冲,头上的金毛全竖了起来,看那样子,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养蜂人还没来得及拉下头上的防蜂罩,就挨了一下,他痛叫着,抱着头乱跑,可那个黑压压的“灯罩”始终就悬在他的头上,死死罩住了他。

终于,养蜂人拖着哭腔骂起来:恶霸,强盗,这么多花儿,你全占啊,撑死你……

他气恼地对着火堆跺几脚,哭丧着脸蹬上三轮车,驮着蜂箱,骂骂咧咧离开了。

那黑蜂灯罩迅速散开,雨一样洒落花丛,很喧哗地忙碌起来。

紫花苜蓿日渐凋零,大黑的泥屋成了只蜜桶,罐盈钵满,沉甸甸的仿佛一晃就会掉下来。

一天早晨,门前一片静谧,大黑走了。

它搬走了所有的蜂蜜和幼儿,只在泥屋里留下些小蜜饼,黄澄澄、亮晶晶,像粒粒金屑。

它会像燕子一样,明年再来吗?

虎虎

发现屋里还有其他生物,已经好几天了。

夜里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就能捕捉到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像山风拂过窗棂,又像一个小孩在幽幽地哭,细一听呢,又消失了。

有时冷不丁从睡梦中惊醒,感觉身边似有动静,一开灯,却什么也没有。

我住的屋子很小,很干净,没有老鼠,也没见过一只蟑螂。

不会是丢失的小狗。村里的狗忠厚温顺,从不乱窜,更不会到别人家里睡觉。或许是野兔野猪野鸡,但它们见了人只会逃命,哪里还敢往人家里跑。

也不会是小偷蟊贼。这里民风淳厚,老乡们下地赶集,从不锁门。

那么是UFO?外星人?异形?蜘蛛侠?或是妖精鬼魅?狐仙幽灵……

我可从不相信这些东西。

夜深了,我坐在桌前边打哈欠边看书,不经意地一瞥,墙纸缝里有颗小脑袋蓦地缩回去。我忙揭开那片壁纸,哈哈,我看到一只——壁虎。

它还在那里探头探脑,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刚好我拍到一只蚊子,忙捧给它,它一口咬住,脖子一抻,就吞了下去。

壁虎也是虎,就叫它“虎虎”吧。

那以后,一喊“虎虎”,它就会爬出来,爬上我的指尖,等着我捉蚊子喂它。

虎虎胃口大得惊人,什么都吃,蚊子、蜘蛛、小飞蛾……

这天我在一匹马的屁股上发现了一只马蚊子,肥大如蚕茧,细腰上拖着的肚子,吸饱了马血,胀得像个血袋子。我的手才一触到,它就一骨碌滚到地上,蹬蹬腿,死了。

我兴冲冲地用片树叶把马蚊子包好,准备给虎虎带去一顿大餐。

虎虎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蚊子,吓得连连后退。后来见马蚊子一动不动,才慢慢爬过来,围着它转一圈,又转一圈,好像在想着从哪儿下口。

等我倒好一杯水再去看时,虎虎不见了。

桌上只有一截尾巴在扭动,那是虎虎的。

那只马蚊子得意扬扬地趴在一旁,肚子鼓胀得如一支大针管,透明得像随时要爆裂。一条黑影,像个标本泡在那片血色里。

那是虎虎!

这马蚊子竟那么狡猾,那么阴险,它竟然装死。我还以为给虎虎带来一顿美餐,可怎么也没想到虎虎个头儿那么小,根本吞不下这头庞然大物,反而葬身“蚊”口呢。

我气愤地挥着苍蝇拍子啪地打过去,那家伙呜地蹿到空中,像架轰炸机样悬着不动。我抓起拖鞋一甩,它应声而落。还没等我逮住它,它嗡一声飞起,示威样地在我头顶盘旋。

我搬了椅子,又摞上小凳,想活捉它,它干脆飞上天花板,像枚铁钉样钉在那里,任凭我轰赶,就是不理。

“你把虎虎吐出来!”

我威吓着,它突然动了动,那只可怕的血肚子一折,竟像被切断了似的,砰然落地,迸出一摊污血。天花板上只剩了马蚊子的上半截,旁边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的,竟是虎虎!

哈,虎虎没死。

它竟然躲过了马蚊子的魔爪,丢下尾巴迷惑着它,自己藏了起来,顺着墙缝爬上天花板,等待着机会。那马蚊子只顾与我周旋,没承想正撞虎口,被拦腰咬断,真的成了虎虎的美餐。

虎虎长出了新尾巴,又在墙壁上忙来忙去了。

星儿

乡村的夜晚,最惬意的时刻是仰望星空。

那是怎样一番奇丽壮观的情景啊!深蓝高旷的天穹,星星又多又密。银河星云迷离,满河星光,你可以一眼就找到所有喜爱的星座:天鹅、猎户、大熊、小熊……

在星辉下漫步,小路闪闪烁烁,小河波光粼粼,身边萦绕着点点荧光,那是数不清的萤火虫,晶莹的翅膀,玲珑的身子,每一丝细纹,每一条触须,都精美绝伦。看得见那些浅绿色的小肚皮一动一闪,好像商量好了,提着小灯笼,在这个星夜赶来河畔聚会呢!

那一瞬间迷迷幻幻,好像是走在天上,弄不清自己是化作了一颗星呢,还是化作了一只萤火虫,亮闪闪地就与星光、荧光融在一起了。

光辉映亮了小河,反射出一团斑斓。踩着松软的沙滩,掬一捧河水,好像捧起满满的珠宝,晶莹闪烁着从指缝间滚落,举起手一看,指尖上通明透亮。

那里栖着一只小萤火虫。

那是星儿!它站在我的食指尖,纤毫毕见,那小肚皮是粉红色的,闪出的光也是柔和的粉红色。

我举着星儿,穿行在灿烂的星光下,飘飘若仙。

美好与宁静,似乎凝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水晶、美玉,可以捧起来抚摩、亲吻、欣赏……

像一支箭矢样射穿这凝玉冰晶的,是一个肥硕健壮的城里孩子。

他问,那是什么?

他指着我的指尖,星儿在那里闪光。

我还没说话,星儿绢翅一亮,翩然落到他手上。这友好的举动把男孩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一甩,星儿落在地上,他随即抬脚一踩,一拖,可怜的星儿就成了一道发光的粉末。

那是萤火虫啊,小坏蛋……

我吼叫着,恶狠狠地拖住了他。他抬起头,不明白我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我蹲下去,看着泥地上那条触目惊心的粉红荧光,一时不知是要骂他还是要揍他。

它是活的虫子?

他问着,也蹲下来,淡淡的荧光映出一张茫然无知的脸。看着看着,就有晶莹的东西在那张脸上潸潸爬动了。

我无法责怪他。他是在都市的人造景观和霓虹灯下长大的,没见过这样的星空和流萤,没见过猪和羊,分不清稻和麦,弄不懂土豆怎么会埋在土里,茄子怎么会长在秧上……

他当然不知道星儿只是一只美丽的小萤火虫,它的生命只为点亮乡村的夏夜。

他跑了,因为残忍和害怕而生自己的气,他经过的地方,无数萤火虫惊起,如火星四溅。

地上那道粉红色的荧光还在闪烁,像谁撒落了一把碎水晶——闪着,闪着,那些细碎的荧粉突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亮,一条螺旋状的荧光链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像礼花一样砰地绽开,化作漫天粉红色的星星雨,照亮了整个夜空…… uFqQuHBZG84uMcsyxuVcsaVj/c6H3zWsDT7KDOK8/39MI+cxBA1x7XjVFKwA9O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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