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花儿

那株植物是从教室门边的泥地里长出来的，开始是一根细芽，后来冒出了圆圆的两瓣，很快，从那厚实的瓣叶里，伸出了很鲜嫩的两片叶子，接着又是两片。伴着渐渐显露的茎秆，叶片越长越多，茎儿也越长越高，顶端还伸出了曲卷的细蔓。孩子们很有兴趣地观察着，议论着。终于，一个女孩惊喜地说：“哈，这是豆豆花儿呀！”

女孩立刻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不让别人碰到它。其他孩子兴冲冲地张罗着浇水施肥，找竹竿搭豆架，忙乱成一团。

也许是意识到了我们对它的珍爱，那小幼苗逐日肥壮，开始沿着土墙毫无顾忌地攀缘生长，很快爬满了孩子们撑的豆架，长长的茎蔓又越过了门楣，爬上了窗棂，又抓附着屋檐，翻上了屋顶，风风火火地在教室的墙上和屋顶上铺了一层浓重的翠色。最好玩的是它会撵着豆架走，孩子们把竹竿插到哪儿，它的卷须就跟到哪儿，小手一样握住竹竿，那枝枝蔓蔓就跟着缠了上去。

孩子们告诉我，豆豆花儿是一种很稀罕很好看的豆豆，常常是在大片豆丛里，偶尔会长出几棵，结很少的豆子，找到的人都把它当宝贝哩。没想到我们竟拥有了这么大一棵，那我们该会收获多少“宝贝”啊！

这一片浓荫也吸引了村里人，他们就很诧异地说，这是豆豆花儿吗？从来没见过这么肥、这么肯长的豆豆花儿呀！

那豆豆花儿就像要证明自己身份似的，舒展开枝叶，渐渐显出了它的高贵和不俗。

一般豆子的叶片是椭圆或桃形的，豆豆花儿的叶子却是心脏的形状；一般豆子长得不高，豆豆花儿却铆了劲儿地长；一般豆子平淡无奇，豆豆花儿从根到叶都华美无比，就连那绿，也绿得纯净鲜亮、不同寻常。那样绿莹莹的心形叶片，一簇簇、一蓬蓬密密地在门前撑起了一把大绿伞。站在那绿伞下抬头望去，阳光和天空隐藏到豆叶上面，透过绿叶的缝隙，变成了细碎的斑点，很像万花筒里的景象，闪烁迷离，变幻莫测。

最好看的时候是下雨。春天多雨，每一场雨过去，眼瞅着那豆树就蓬勃茂盛了许多。新鲜的绿意，随着枝叶的摇曳，像水波一样四处流溢，将周围也晕染得绿莹莹的。站在那豆叶围出的门廊下，看春雨洒落，由于绿叶的映衬，那雨也是绿色的，晶莹透亮的绿，玲珑剔透的绿。有时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从夜里一直飘洒到黎明。第二天一打开窗，大蓬水淋淋的豆叶就争相涌进窗口。那叶间竟开了很多的花，细碎的，银白色的，雪珠似的铺撒在绿色的枝叶上，在窗前流泻成花的瀑布。

那绿色的豆荫里，是一个很热闹的世界：花背脊的瓢虫在爬出爬进；蓝色硬壳的甲虫在横冲直撞；毛茸茸的小蜜蜂，在花朵上飞起飞落，忙个不停；蝴蝶一般要等太阳出来，晒干了雾露，才会慢吞吞地打开五彩的翅膀，袅袅婷婷飞舞在花间。

有时能在豆叶下发现几条小青虫，肉滚滚的，满不在乎地在叶片上爬。饿了，张口就咬，把叶子钻出一个个小圆孔。等你去捉它，它就变成了豆叶的颜色，怎么也找不着了。

冷不防会有个尖尖的小脑袋从叶丛中伸出来，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吓你一跳，那是松鼠；爱热闹的小山雀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小树林，脚爪一攀着柔软的枝叶，就迫不及待地唱起来：“嘀哩嘀哩……”那鸣叫声像豆粒滚落般清脆悦耳。

豆花晶莹的清晨，那些湿漉漉的花枝下，还活跃着一种通体透明的小蜥蜴。它细小的脚爪，莹润的身子，像大滴晶亮的露珠，映出了满身的虹彩，见了人就逃得飞快。

有一天突然发觉搬来了一窝蚂蚁，就在豆树下安了家，一大家子，排了长长的队伍，搬这搬那，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平日里躲在屋里，令人讨厌的草鞋虫，也会爬到豆树下，灰扑扑地在豆叶下探头探脑，人影一过就急急忙忙躲起来。还有难看的屎壳郎、蚯蚓、讨厌的大苍蝇，也来凑热闹，在豆叶下挤来挤去……

最经不起诱惑的是孩子们，上课时眼睛老往窗外瞟，眸子里映着浓浓的绿。坐在窗旁的孩子，趁我不注意，一会儿扯片豆叶，一会儿掐朵豆花，嗅着看着，偷偷夹在课本里。

这大蓬的豆树也是孩子们隐蔽的小天地，那松软的泥地上，常常有几片潮潮的水渍，那一定是哪个顽皮的孩子躲着尿尿。有时听见呢呢喃喃的说话声，压低嗓门儿的窃笑声，扒开豆叶一看，三两个孩子就藏在里边聊天呢，见了人就满脸的笑。

那一串串的花，很快变成了一串串的豆。豆荚也是扁扁小小的心形，鲜绿晶莹。长大了，成了弧状，两角弯弯往上翘，像孩子张开的小嘴巴，风一吹就摇动起来，仿佛能听见一阵一阵的嬉笑声。再长大一些，依然是弯弯的弧，却变成了粉红色，还多了一圈浅褐色的边，极像少女含羞抿笑的唇，很矜持地在绿叶中闪动，一点一点美得炫目。

豆荚长得真快，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豆蓬，尽管还很小，却圆鼓鼓的很饱满。再等些天，就可以摘到新鲜的豆角了。我们扯了很多柔韧的细藤，编好了装豆角的小篮子。我们想象着把满篮的鲜豆角送给村人的情形，想象着他们嗅着豆角的清香时陶醉的神情……

灾难来得猝不及防，大山里春天的霜冻十分厉害，昨天还是晴好的天，一觉醒来，空气中是彻骨的寒意，满地白花花的浓霜。这种冷霜对春季农作物杀伤力极大，它可以在一夜之间摧毁所有的春麦、土豆、红薯和蔬菜，就连树木也被冻得蔫头蔫脑，显出一片病态。

很多人蹲在地边，看着满地倒伏的庄稼欲哭无泪。有人燃起小堆小堆的火，想让那热气烘暖受冻的土地……

我们也欲哭无泪。眼前一片黯淡。豆豆花儿软塌塌地趴在寒风里，发黑的叶子一碰就掉，那些美丽如樱唇的小豆荚在皱缩，在枯萎，它们甚至还来不及长大……有清亮的汁液，像泪珠似的顺着豆梢一滴一滴地坠落，生命似乎也随着那汁液的滴落而一点儿一点儿地消逝……

心很疼，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眼看着希望的梦在碎裂，面对着心爱的美在消亡，你却那么无奈和无助。好心的村里人叹息着说，豆豆花儿很娇贵，遇上这样的霜冻，很难抵抗得了的。他们还互相询问着，希望能找到几颗豆种，让我们明年再种。

任何安慰也拂不去那心痛的感觉，倒是眼尖的孩子们，竟然在委顿的豆树上发现了一根泛绿的枝子，很隐淡的绿，却分明传递着生命的信息。经历了这么一场磨难，豆豆花儿还活着！那一瞬间大家那么高兴，不等我开口，孩子们就七手八脚忙开了，有的剔去死去的枝叶，有的扶起倒下的豆架，有的剪掉干瘪的豆蔓……而那根绿意淡淡的豆枝，被轻轻系在一根细竹竿上，很精心地保护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霜花在融化，土地开始有了暖意。我们的豆豆花儿，以一条仅存的残枝，顽强地活了下来。没有了大片的绿荫，没有了那个虫蚁喧嚷的小世界，只有一根细弱的豆茎，几点稀疏的小叶片，在艰难地生长，在一丝一丝地绿，在一天一天地蓬勃……很快，豆架上又出现了朵朵秀气的豆花，豆花里又鼓起点点细小的豆荚。它们是那么小，小得像粒粒珍贵的宝石；它们是那么娇嫩，娇嫩得像一碰就碎的晨露；可它们又是那么坚韧，那么高傲，以崭新的绿意重扬起生命之帆。

初秋，满地的金色，蓬蓬豆叶开始褪去了绿，成了一片一片的金叶子，风一吹就哗啦啦响，豆秆儿也变硬变脆，一掰就断。娇嫩的小豆荚终于长成大豆角了，那成长十分神奇，开始是晶莹的绿，然后是雪样的白，而后渐渐变红，红中又现出金丝，金丝里又抹上了胭脂，就这么金亮亮地挂在豆蔓上，像一弯一弯彩色的虹。摘下豆角，剥去那层彩色的皮儿，圆鼓鼓的豆子一粒一粒滚出来，每一粒都有拇指肚儿那么大，也是金亮亮的，雪白里夹着金色，红色的细丝，像变圆的虹。捧上一捧，满捧的珠光宝气，哗哗地撒下，手心里流光溢彩。

原来，这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豆豆花儿啊！

孩子们精心挑选出那些最饱满最有光泽的豆豆花儿，藏在衣兜里，有空就撒着玩，一会儿扔起，一会儿抓住。女孩子则蛮有兴致地将颗颗豆豆花儿钻出小眼，用红丝线穿成珠链，挂在脖子上、手腕上，高兴地四处炫耀。

我用一只玻璃瓶子装了好多豆豆花儿，摆在窗台上，阳光一照，光彩夺目，非常漂亮。

豆豆花儿可以保存很久而不褪色。豆豆花儿还很香，那香味儿，能让你想起春天，想起很多正在开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