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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茶花香

夏天的傍晚,没有下雨,但水印家的晚饭局还是由天井中移到了屋里,因为父亲不再回来与大家共同进餐。

水印的父亲是报社记者,不回家吃饭算常事,然而此回又与以往不同,他拿走了自己的简单衣物并且留给母亲一张离婚协议书。

水印在这天的饭桌上知道了家庭的事。当时她正奇怪母亲怎么将晚饭布置在厨房里。

水印的家是爷爷奶奶留下的私房,面积不算大但有一个小院子,是母亲将后门的一块空地拾掇后种上植物而成。母亲没有种花的偏好,她只在某年的初春种下一圈蔷薇,它们疯长成为篱笆,后院便成形了。晚茶花是自生自灭的,由不知哪年夏天的一棵蔓延至如今的一片。它们的地盘不会再扩大,因为母亲在后院铺了砖,夏天不下雨的日子,一家人便坐在天井里吃晚饭。

晚霞浓艳,微风吹拂,晚茶花飘香,如此的好情好景为什么不享受?水印要问明白。她刚叫了声“妈”,坐在对面的母亲忽然哭得一塌糊涂,同时将父亲亲笔拟就的“书”撕得粉碎抛出手心,小纸片儿飞飞扬扬地朝水印扑过来,飘舞,悠然坠落,让水印觉得一种感动。

是的,感动。

水印坐着不动,听凭白色的碎屑无所顾忌地触碰自己的发丝、肌肤、服饰……她感受到细水行走于山涧的滋味,那清脆的响声将她带入水中,她随波逐流,鱼儿们从她的身边游过,无声无息,亲密无间。

碎屑静止了,水印的心却活跃开来。

水印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盼望父母离婚。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父亲,他在她心中是“冷酷”的象征,除了不满与奚落似乎就不再有其他跟她进行对话的语言。于是水印除了考第一名,拿竞赛名次,在喜爱的舞蹈队中出类拔萃之外,总是诚惶诚恐,她一方面犹如穿上红舞鞋的舞者,永不让自己停止旋转;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用一辈子的努力都不可能令父亲满意。因此,她的心里总是充满悲哀,总是一片暗淡。水印的父亲,原是个工人,后来带上发表的几篇作品被招聘进报社做了记者,他拼命地工作,不停地写稿子,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是邹韬奋式的名记者。

父亲不回家了。

水印吐了口气,她的双肩一松,有些残留在她身上的碎纸片随之落到地上,她不再去顾及,而是将目光定在母亲那边。

母亲此时已经哭得披头散发,她还在哭,整个人在哭中显得越来越凌乱。

水印看着,脑海里闪现童年时代的记忆:照片摄下了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深深依恋——她有些发呆,尽管早就不是第一回看见今昔的落差,并且很久以前已经不去想它了。水印对母亲,同情多于爱,在她的眼中,母亲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非常世俗。

父亲的又一份离婚协议在沉默的日子里送来。

母亲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家里布满她的声音。

父亲成了母亲的“陈世美”,母亲成了父亲的错误选择。终于,他们俩还是离了。在一个黄昏,母亲和水印的东西被搬上一辆小卡车,车子刚开过后院,父亲从屋里紧追出来,叫住母亲。

“戒指!”他严厉地指着她的手说,“是我买的!”

母亲抚着手指,转动了两下那玲珑的玩意儿。“这也要?”她好似不相信地说,“日后给水印做一个纪念吧!”

“好几百块钱呢!”父亲不容置疑地说。水印移开视线,越过蔷薇枝去看晚茶花,它们全蔫蔫的,一看便是缺了水分而无法像一个个小喇叭似的对天高歌。

八月的傍晚吹着清爽的风,晚茶花在有泥土的院落里竞相开放。

水印家的晚饭局又搬到了室外。因为母亲结婚了。母亲带着水印住进一幢工房,在一楼,后门连着一个小天井,它尽管已经浇灌成水泥地面,但有一边被筑高了铺成花坛,里面种满晚茶花。继父家的姐姐天天给晚茶花们浇水,那是她妈妈留下来的,姐姐的妈妈生病去世了。

姐姐长着一张苍白的脸,除了礼节性的微笑,她整天看书、做功课,几乎不跟别人说话,甚至不怎么跟她的父亲打招呼。

继父看上去好脾气,他们单位似乎不忙,在家里见他不是看报纸就是跟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水印的母亲下班之后除了做家务就是看电视,他们正好做伴。

一家人过得平平静静。

后来姐姐考上了住读大学,在晚茶花开得最密集的时候去学校参加军训,她就此将照管花的任务交给水印。

水印真正爱上晚茶花,是在这个时候,她望见水从姐姐给她的水壶中洒入花丛里,落到地面,接着嗅到泥土的味道,笑出来。水印是个爱笑的女孩,一高兴便忍不住地笑在脸上。晚茶花们刚刚还含苞欲放,忽然全舒展开了,好像一个大家庭,有很多孩子,它们跟你捉迷藏、逗你乐。水印喜欢围着它们转,她和它们彼此熟悉起来并且感觉很相通。

到秋天,水印收获了好多花籽,她按照原来花的颜色分类包好,等待姐姐归来。

姐姐住校后周末也总不回家,这令继父和母亲不快。

水印希望姐姐回来,可她又喜欢收到姐姐的邮件。姐姐在学校时会给水印寄东西,有过数学习题集、卡通娃娃贴纸,还有一本《小妇人》。《小妇人》是姐姐心爱的书,从前她常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读它,还边读边偷偷地哭泣。水印跟着姐姐去看过这部影片,当片中圣诞节父亲突然出现在经历了风雨的家庭里时,姐姐拉住了水印的手,那天她就这样一直紧紧拉着水印的手回家。

回想起来就像梦,水印觉得自己的手上还残留着当时姐姐的温热,甚至听到了姐姐在影片中老保姆朝白丝的空床撒玫瑰花瓣时发出的微微叹息。

神(秘?)奇(怪?)的姐姐。她什么时候回家来收藏自己的晚茶花籽呢?

转眼到了这年的最后一天,水印的学校将举行迎新晚会,水印要在一个舞蹈中领舞。清早出门时,母亲叫住她说:“单位下午大扫除后就放假,我正好回家早做一顿晚饭,让你吃饱肚子去表演节目!”

可是母亲不但没有提早回来,过了平时下班到家的时间仍然没有出现。

继父买了面包让水印吃,水印不吃,继父拿起来自己啃了一大口,说:“水印,你当自己是公主吗?”

水印瞥他一眼,说:“是!”

他笑,嘴巴被面包堵得说不出话,头颈一伸一伸,像只将被屠宰的鸡。水印赶紧走开去。

“水印!”相约同去学校的好朋友在家门口叫。

水印应答着跑出去,虽然很想尽快离开家,但她还是让好友先走,自己留下来继续等母亲。

忽然,她有点心烦。“再不走就赶不上做公主了。”继父的声音加重了这种心理。就在她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仍留下等待时,门铃响起来。

来人自称是母亲的同事,说母亲遇上意外但不要紧,他让水印仍旧去学校参加活动而叫走了继父。

在学校的礼堂,水印随着音乐旋转,蕾丝花边的白色舞裙一抖一抖扑闪着虚缈的梦幻……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铺天盖地降临,好像气势凶猛的洪水将她淹没。

终于,表演结束了。那潮水般的掌声对她来说全是阵阵催促,她匆匆谢幕回到后台换下服装,顾不得卸妆就冲出学校跑回家。

姐姐在,她坐在沙发上摆弄干花,嗬,全是晚茶花构成的造型。姐姐挑出一张组成心形的给水印,说:“心,幸,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水印坐下来,跟姐姐一块儿做干晚茶花书签和卡片。

继父终于回来,他一进门就说:“没了。”

“什么没了?”水印问。

继父古怪地笑:“死了。”

“什么死了?”水印问。

继父的脸上又是古怪的笑。

没了。死了。水印的母亲在这天下午回家的途中被路旁突然倒塌的围墙压死了。

在殡仪馆嘈杂的声中,水印听到陌生的声音:那个男人很不好,他老婆还没完全断气就让护士取下她的项链和戒指。水印情不自禁朝“那男人”望去。他,水印的继父,姐姐的父亲,母亲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脸上泛着古怪的笑,仿佛褪不掉了似的。

锁进记忆吧,就着晚茶花香在屋外吃晚饭的日子。

水印带着姐姐的晚茶花籽离开继父的家。

到哪儿去呢?

行李箱的滚轮“骨碌骨碌”响,陪伴水印走在大街上,最后跟着她走进父亲的家。

不再有天井。父亲和他现在的妻子以及他们的儿子住在高层建筑的第十二层楼。

水印的耳边彻夜都鼓着风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世界就在改变,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很多。

人只有在遭遇生活之后才会明白。但是到底明白了什么?一切又似乎布满了迷雾。水印干脆将所有的一切通通往脑后一抛,然后取出姐姐的晚茶花籽,压在枕头底下。

姐姐把所有的晚茶花籽全送给了水印。

它们,仿佛那些通人性的小花,在枕下散发出香味,一阵阵地飘,把水印的心填得满满的,令她总是记起当年看《小妇人》影片时姐姐拉着她的手。那温热仍然残留如初。 0YWW4r1bCYWry+Cbfi11/VIncRjRst65IjGdCL5cCabXr18k3rGounRSLcNWC7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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