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临海。云山初级中学位于城东边缘。夏天来临,校园里就飘荡着一阵阵咸带鱼的气味,据说是因为海岸附近的小岛上有个海类产品加工厂,夏季海风转向,把厂里的味道带到这边来。咸带鱼味起初都很浅,感觉像有一条带鱼逃出大腌缸悄悄潜进学校,不出声地隐在半空。当气味突然浓烈得犹如一百条咸带鱼集体出动时,学年末的大考日也就来到了。
这天,考试结束的铃声响后,教室里一片沸腾,大呼小叫伴着跺脚声。老师抱着试卷,目光犀利地扫过各种姿态和表情,搜检是否还有人没交卷。
“老师——考试把王曼妮的脚考坏了!”吕海滨站在那儿扯直嗓子嚷,那样子好像一只死命扭动脖颈的大野鸭。
乱哄哄的声音陡然滑落,随即涌起一片大笑。王曼妮坐在座位上,也笑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明天还有两门考试,你们都能考满分吗?还不赶快回家复习。”老师说。
王曼妮一只手搭着课桌,一只手按住板凳,但她显然还是没能站起来。
“活动一下,坐久了腿会发麻。”老师走向王曼妮,我们跟着聚拢。
从王曼妮脸上,老师没能找出任何异样,她拉开课桌,敲击王曼妮膝关节上的条件反射区。
“考试时没坏!我摇凳子,她猛踹凳子一脚。”吕海滨爆瞪眼睛看着王曼妮,“吓得我心脏差点儿跳出来!”
“就是这一脚踹坏了。”曲波接口。
“吕海滨发神功!”魏梓杨说。吕海滨是超级武侠小说迷,时常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对同学称威力无穷。
“回去复习功课!”老师命令。
可是没人理会,我们挤挤挨挨地有说有笑,像偷偷溜出时间器,揪着心又率性地逗留在考试之外的时光里。
王曼妮笑眯眯地听任老师摆布,亮晶晶的眼睛跟平时一样如水晶球般变幻着图影和光彩。
浓云沉积在老师的眉眼之间,她发现王曼妮的双腿毫无反应,使劲儿捏她的脚踝都不觉得疼痛。她当即送王曼妮去医院。
我们重新回到那个程式固定的时间器里,随它滚动。
王曼妮落在了外面。第二天,她没有到学校参加考试。
“王曼妮昏迷了,昨天晚上,一直没有醒过来!”一条消息飞速传遍全班。一丝恐惧和担忧蒙住每个同学的眼睛。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考试分数紧紧拽住每个人的心,但是最受我们关注的问题是:王曼妮怎么啦?
学期的最后一天到校,老师终于带给我们消息:王曼妮脱离危险了。
“但是你们还不能去看她。”老师打断同学们的欢呼,“因为抵抗力极弱,她还在专门的护理病房,不能跟外界接触。”
“但是我们真的很想她!”女生们失望而急切地说,“我们多么希望她平安无事,马上回到我们中间。”
“我会把大家的心愿告诉她的爸爸妈妈。”老师说,“两个月时间,希望王曼妮能够康复,你们也都安然地过暑假……”
暑热依然威风的初秋里,当我们重返校园时,王曼妮还是没能回来。她实足住了一个假期医院,我们女生都已经去医院看过她。虽然转到普通病房了,但是她的病情仍起伏不定,目前医学上对她所患的疾病还束手无策,在没有更好的医疗手段的情况下,只能靠长期用药和跟踪检测来控制病情发展,包括随时出现的症状和危险。医生劝她休学。这意味着王曼妮将落到我们后面的年级,我们不得不接受现实。
一个多月后,台风撤离,太阳又早早照耀大地的一天。暴风雨扫去浮尘,树叶和房屋都焕然一新,空气里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王曼妮突然走进教室。
“噢!”随着一个男生大叫,全班男生一遍又一遍齐声“噢!嗷嗷”地叫。女生们哗啦啦跳起来,蜂拥冲上前把王曼妮团团围住。
王曼妮不想延迟学业,她补考通过了上学期没参加的两门课考试,又回到我们中间!
“你们看王曼妮,生病还在想上学。换成有些同学,不用来学校肯定高兴都来不及!”老师瞪着一双犀利的大眼睛说,“医生和学校方面考虑到病情的特殊性,破例同意,允许她跟班学习,不用天天到校。”老师再三叮嘱我们发扬友爱精神,平时多关心和照顾王曼妮。
“国宝级待遇,王曼妮是我们的国宝!”唐慧琪的话把老师逗得呵呵笑,也引来同学们的呼应。
真的像对待国宝一样,我们小心、细致地呵护王曼妮。一下课,她的身边总是有一群女生相伴。
“王曼妮,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WC?我陪你去。”
“要不要去散会儿步?”
壮实的马雪琴自认是王曼妮的保镖。她握紧拳头告诉王曼妮:“瞧我的力量!去哪儿都叫上我!”
精灵鬼姚佳慧理所当然抢下为王曼妮买午饭的事儿。这里头有个公开的秘密:打饭菜的阿姨偏心,说姚佳慧讲话像小鸟叫,专挑最好的那份菜给她!姚佳慧保证以后学校食堂里最好的大排、鸡腿、鸭翅膀、面拖鱼全归王曼妮。
每个同学都希望帮王曼妮做点儿事,哪怕说个笑话让她笑笑,也很高兴。
在班长的提议下,女生们还成立了一个特别学习小组,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们几个人分别承担一门科目,在王曼妮不来学校时为她记录课堂笔记和作业。
“我能做点儿什么呢?”王曼妮问。
“你只管养好病,早日让身体棒棒的!”我们说。
王曼妮默默地笑。有一天上体育课时,免修体育的她出现在操场旁的那棵老榆树下,提着水壶和一摞一次性杯子。她晃动水壶,俏皮地对我们说:“我为你们加油!”
从此体育课或者活动课,王曼妮只要在校,必定跟随我们一起到操场上,静静地站在老榆树下,除了供应饮水,她还帮我们保管随时脱下的衣物,大伙儿都戏称她“管家”。不知不觉,老榆树在我们班同学嘴里叫成了“加油站”,而我们女生又悄悄视其为天堂,因为它成了我们的据点,我们爱聚集在这个地方休息、聊天,也听树上鸟叽叽喳喳、淅沥索罗响,听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听学校围墙外面的汽车声,我们也唱歌,还在那儿排练参加学校歌咏会的合唱。
“我们班现在格外好,我看着你们觉得自己也多了生气,一下年轻十岁!”老师的大眼睛里跳动着喜悦。
“我们是特效保养品!”唐慧琪插嘴。
“不仅美容,还保健,百分之百天然无污染!”老师说,等大家笑过一阵,她接着说,“共同经历王曼妮生病的事情,我感到你们突然都懂事起来,全班非常团结,很大气。希望大家保持现在的面貌!你们的年龄就应该是这样朝气蓬勃,以后不允许有气无力,也不允许拘泥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听到了吗?”
全班同学摇头晃脑地拉长了声音说:“听到了——”一双双眼睛紧盯老师,每一张脸上都飘扬着顽皮的欢笑。
老师眉开眼笑,望着我们,蓦然说:“我真喜欢你们这个样子!”
欢愉的气息活跃地四处流动。
我们也真是喜欢老师这个样子!
王曼妮的疾病在我们面前逐渐淡化,浑然不觉扯走我们注意力的是她的功课。太神了!我们都说。王曼妮原本成绩名列前茅,但再回到班里后就徘徊在中下等,可是不知不觉她又升上去,牢牢地稳居前列。
几乎各科老师纷纷对学生说:“看王曼妮的作业本!为什么有的同学身体强壮如牛,却不好好做作业,甚至屡屡完不成作业?”
“王曼妮可以考出好分数,你为什么不能?”老师一次次责问没考好的同学,“王曼妮还脱那么多课,你倒是一直坐在教室里,听全老师的讲解。”
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像王曼妮那样呢?
“因为我们太健康!”疯癫癫的吕海滨说,惹得同学发疯地笑。
大家都佩服王曼妮。好些同学在随笔本中写道:“王曼妮能够坚持学习,考好成绩,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刻苦读书呢?”很多同学都在随笔本中表示以王曼妮为楷模。
“我要是能做到王曼妮那样真幸福死了!”姚佳慧说,她用小鸟般的声音叫道,“怎么读的呀,怎么就能够把那些密密麻麻像针尖一样扎得人头疼的东西全装进脑子里呢?”她大声地叹气,恨不得有魔力立即让自己变成王曼妮。
没有人变得成王曼妮,她就是一个奇迹。我们的爸爸妈妈也很少有人不知道她了。她还受到全校关注。有一回,低年级的几个学妹结伴挤在我们教室门口,要看一看“王曼妮”。
“生病也能出名啊。”姜菲菲说。
唐蓓丽说:“生病能受到特别照顾,我也想生病!”
老师说:“有些同学得了医院不收治的病——懒病!要找一只啄木鸟,把心里的大懒虫叼出来。”
日子一如既往地向前,它悄然无声而从容不迫地移动,将万物运载到新的时间里。
咸带鱼气味细微地出现时,市优秀学生的名单公布了,学校把王曼妮的获奖证书陈列在玻璃橱窗里,向全校师生展示。这不仅是荣誉,还意味着在来年的初三升学考试中,王曼妮可以获得10分加分——大家都羡慕得要命。
就在大伙儿热热闹闹议论这件事时,姜菲菲突然抓起课本狠命地敲打桌子,尖叫道:“再努力都是白搭,还不如弄断胳膊敲断腿来博得同情……”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第二天,男生们照旧是老样子,多半女生却注意到姜菲菲板着脸走进教室,始终气鼓鼓的模样。下课后,走向王曼妮的身影减少了,一些脚步变得迟疑,说话的声音也放低了。
当教室里重新响起女生大笑的声音时,我们女生之间的气氛却像一张白纸不小心骤然撕出一条口子,在平面上重新抚平白纸,却无法再完全是原来的样子。还好一百条咸带鱼准时集体出动,在咸鱼味里,学年末大考开始。这一回没有突发事件,王曼妮也跟我们同步完成考试,然后大家跳进暑假的日子。
升入初三,老师和家长的忠告共同夹击着,我们一面乖乖按部就班地啃学业,一面偷偷动着四处逃窜的心思。王曼妮还是半休半读。测验明显增多,她照样总是排在好分数的名单里,受到老师表扬。
“装病。看上去明明好好的样子,怎么会生病呢?”
“哪有毛病没完没了,人家生癌也没有这样!”
“她肯定是装的!让老师特别照顾。”
这些声音不时在班里窸窸窣窣响。笑容原先被认为是王曼妮乐观的表现,如今跟穿新衣服、吃下整块大排一起成为“装病”的一个个证据。这些声音甚至故意跳到王曼妮面前。
王曼妮依然如故,上学、放学,上体育课或者活动课时,只要在学校,她就守候在那个被我们命名为“天堂加油站”的地方。后来,只剩下男生还去老榆树下喝水,王曼妮还是守在那儿,提着水壶和一次性杯子。
一堂班会课上,老师选了几篇每周随笔读给全班同学听,王曼妮的也在其中:“请老师不要表扬我,我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做。我渴望跟大家一起读大学,将来有一份工作。我渴望自己是个健康的人,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不惊扰任何一个人。”
“希望我们每位同学都能够懂事、自律、积极向上,像王曼妮那样。”老师说。
“王曼妮生病,我们又没有。”姜菲菲嘀咕道。
“所以更应该做得好。”老师说,“姜菲菲你平时读书用功、自觉,同样值得同学们学习,相信你能够带动身边的同学一起努力。”老师转向我们说,“我们既要认真对待学业,更应该重视在日常生活中展示自己丰富又温暖的内心。”
不久,化学测验,王曼妮破天荒没有及格。
“哈哈,王曼妮大红灯笼高挂!”一阵狂笑中,王曼妮的试卷从她桌上飞走了,像一面旗帜似的在空中飘扬。最初最紧密挤在她身旁聊天、给她倒水的几个女生唱着进行曲轮番做“旗手”,热烈挥舞那份普通的试卷。
王曼妮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男生秦凯走上前,一把掠走试卷,放回到王曼妮手边。
教室里跳出起哄声。
秦凯一拳头砸向桌面,他面目蛮横地说:“看谁还敢闹!”
以后,对王曼妮的公开刁难和非议果然收敛了。但是女生们跟王曼妮显得更加生分,她越来越像一个影子。
有一天,我把自己负责的缺课笔记给王曼妮时,她问我借阅其他科目的课堂笔记。那几名女生的工作都停止了吗?我想知道,她沉默。我也沉默,以后默默地包下其余的那些笔记,每回交到她的手中,她总是感激地笑。
我和王曼妮没有因此比过去多说话。她还是那个她,圆圆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我也还是我,照样整天嘻嘻哈哈,随所有的人说我没心没肺或者无忧无虑。只是我有时身不由己地会想到她。
升学考越来越迫近地罩在每个人心头。王曼妮没有再考过坏分数。初中阶段的最后一次期中考试,她甚至获得了全优的成绩。
这天中午,我收到一张“绝密”纸条,随后满怀好奇地来到老榆树下“参加重要会议”。一共六个人。为了我们学校唯一的保送原田高中的名额,她们要王曼妮主动退出竞争。
王曼妮确实是学校保送的第一人选,而就在我收到“绝密”纸条之前,她其实已经主动放弃这个机会。当天放学,老师告诉我情况,并告知:再次审定后,这个名额现在给我。
一天后,我原封不动把保送表格交还给老师。老师说我“昏头”。我想是的,我极度懵懵懂懂,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丝微光在幽远的地洞里,那儿有一行字:我希望跟王曼妮一起去考试。
不久,王曼妮递交了医院的证明,再没有回我们中间。她爸爸出席了我们的毕业典礼,从校长手中领取学校颁给王曼妮的杰出学生证书。
王曼妮没有来原田高中,这是一所我们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学校。六月我们在升学考场相遇时,约定这里见。她的名字印在新生名册上,我们又分在同一个班级,但是报到那天,班主任走进教室后,把她的名字划去了,因为她已经转学了。班主任不知道她转到哪里。
终于等到回家的日子,我飞速窜出了校门,好像憋在屋里太久的小狗。我按照事先查清的路线,直奔王曼妮家。
“这户人家是新住户,刚买下房子还没住人,不像你说的名字。”新上岗的保安对我说。他好心地帮我打听到:王曼妮家已经不住在这儿,八月,他们突然急切地卖掉房子搬走了。
我陡然想到没有给过王曼妮家中地址,懊恼不已,转念想道:王曼妮应该能知道我在原田高中,她一定会想到我可能在那儿等候她。瞬间,我的体温降到冰点——我全身发紧,任由寒冷像一板针一阵阵密密麻麻地刺扎肌肤。我没有让尖利的“针”再刺下去。为什么只想最糟糕的情况呢?它不该属于王曼妮!初一那年夏天,在双腿突然完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直到离开,王曼妮都笑嘻嘻的;后来她又笑嘻嘻地回来了,好像刚刚去看了一场电影。我想,她一定正在什么地方微笑着。
只是,在什么地方呢?我盼望她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我立即转向云山初中。
西晒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贴在一间办公室的门把上。我迟疑地举手,缕缕金光迅速把我的手裹住。我凝视着这幅画面。暖色调,明亮、柔和,安宁和希望无声无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我叩响木门。昔日班主任的声音传来,初中阶段,从预备班到结束,整整四年,老师一直跟随我们班当班主任,那天,就是她把双腿麻木的王曼妮背到医院,后来又帮王曼妮跟学校沟通,保留学籍,使她得以一边接受医治一边跟班上学。
“听说王曼妮转学,我还不清楚具体情况。”老师说,“肯定是身体状况不方便住读。王曼妮……”她停顿片刻,又说,“当时学校保送她去原田,她坚决不接受,说万一自己将来不能继续读下去,这个机会就白白浪费了。”老师深深地叹息。我陡然看到她的眼圈泛红。
老师是真的在意她的学生啊!我的眼窝也微微发热。王曼妮是幸福的,我想,我也是幸福的!
告别老师,我走向大操场。一拨男生正狂奔狂吼地追逐一个足球。身处那侧的场边,老榆树岿然屹立着,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妖。
原田高中的第一次作文课,老师让我们写难忘的事。我写了曾经让我们欢乐的“天堂加油站”。讲评课上,老师把它当范文读出来。
“这是真的吗?真有那棵树?”同桌问我。
“是!”我说。
她定定地望着我说:“你们真开心啊!”
我由衷地笑,好像那棵老妖榆树就在面前,我正站在树下,树上群鸟的声线化作千万缕金丝银丝编织成一座圣洁的殿堂。
那是我们的加油站和天堂!虽然后来它变得冷冷清清,但它依然是天堂加油站。存在过的东西即使看不见了,它依然在时间之河里,静默地停靠在原来的地方。无数影子:珍贵的、完好的、华美的、丑陋的、稚气的、细微的、耻辱的……各种各样、无穷无尽,都堆积在时间之河里,任由自然界处置。
其实很多人都会希望自己很好地长大,我想。无论是过去云山初中的同学,还是如今原田高中的同学,以及其他同龄人,包括比我们小或者大的——我们谁都有梦,都希望它变成现实。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绘着一幅“自我”肖像,画画停停,有意识无意识、不间断地画下去,努力地希望有一天非常圆满地画好它。这一定是每个人一生中最精心、最倾注心血的作品。
我把那篇《天堂加油站》的作文贴到网上,我注册了博客,记录在原田高中每一科目每堂课的进程,还记录我们的校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