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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故事

“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要干一桩大事情,那时你千万不要吃惊!”这句话总是很突然地从徐平的嘴里冒出来,我都不知道他是第几回说这句话了。

徐平是个很容易激动的人,每每说这句话,他总是挥着一只手,眼睛里灿烂着激情,好像他已经做成了大事情。

单薄的徐平不很出众,不出众得近乎平庸。大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徐平这种人能干成的。不过在漫长的暑假里,有徐平来点缀我的生活,倒也不失为一种调剂。徐平每次来,见我忙着自学下学期的教材,大大咧咧地说句“又忙呀”,然后翻翻我的书,或坐下自说自话一番。我很喜欢徐平这样。徐平对我在班级炙手可热的地位构不成任何威胁。

不过,今天徐平有所不同。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徐平笔直地站在我面前问。

“哪一句话?”我心不在焉地问。徐平在我这里说的话如丛生的杂草,我真不知道他指哪一句话。

徐平继续看着我,有一种少有的执着。

徐平不说,我倒很想知道了。

“什么话?你说吧——”我用笔敲敲桌面。

徐平的一只手挥舞起来,眼睛里又灿烂起激情……

我想起来了:“你要做一桩大事情?”

“对!”

“什么事?”

“我要去调查一桩历史疑案!”徐平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被他弄出了颤音。

“你相信龙河会淹死人吗?”徐平的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看来徐平已经把历史疑案放到了脑后,又跟龙河玩上了。

我迟疑着说:“我想龙河会淹死人的。”

关于龙河淹死人的说法,由来已久。在我们上幼儿园、上小学时就听说过,是从老师和家长那里听说的。他们脸上一律浓云一样密布着严肃,说一个孩子受不了炎热,就跳下龙河洗澡,结果给淹死了。

记得我们上小学时,老师让我们男生每人写一份保证,保证不到龙河去游泳,如果游泳,出了事后果自负云云。写好保证不但写上自己的大名,还要拿回家让大人签名。

因为这个故事,我们虽然生长在龙河岸边,但是我们许多人如旱鸭子,并且本能地觉得一下水就有生命危险。

“龙河会淹死人的。”我再一次说。

“可是我在龙河玩了一个下午。”徐平说,“我发觉龙河很浅,根本淹不死人。”

“淹死人不在于河水深浅。”

“你知道吗?淹死的人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成年人,一个高中生。”

“你就是想调查这件历史疑案?”

徐平点点头,他居然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讥讽。敢情这家伙还真一头扎进了所谓的“历史疑案”里。

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把时间消耗在这上面,太不值得了。何不利用暑假来自学?许多同学花钱进各种补习班呢。

“我想可能是谋杀。”徐平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想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被淹死?连我一个初中生在水里玩了一个下午都没有淹死……”紧接着,徐平分析了谋财、情杀、复仇、斗殴等近十种情况。

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走火入魔”,难怪堂吉诃德会把风车当巨人。

实在可笑!这就是徐平们的特点,做不成大事,却总爱想入非非;出不了风头,却总爱搞歪门邪道。

徐平在我这里得不到道义上的支持,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来我这里的热情。他到我这里来除了想把他打算做的事情或已经做的事情告诉我,似乎还想把他的激动传染给我。

我不知道在今天还有什么事能让人激动。

徐平像模像样地翻着我的书,不说话。他是在等我问他的疑案调查得怎么样了。

我偏不问。

沉默,如阳光里的浮尘。

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是不是也想自学了?”我采用的是声东击西法。

“如果你看见一条小狗落进水里,你会不会去救它?”徐平忽然这样问。

我没法不诧异地看着徐平,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不会。如果为一条小狗,我淹死了怎么办?”我急急地说,好像有谁强迫我去救落水的小狗似的。

徐平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是一个人呢?”

“我……不会游泳呀。”我说,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虚,而我很想理直气壮的。

“如果会呢?”徐平紧盯着我。

“落水的是什么人?”我几乎感到气喘了。我面对的只是徐平的一种假设,我为什么感到如此心虚和紧张呢?我完全可以堂皇地告诉徐平:无论是小狗,还是一个人,我都会勇敢地去救。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徐平开始讲述一个故事——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那个高中生在去参加第二天下午的考试途中,经过龙河,看见河面上挣扎着一个活物,是一条小狗。高中生连衣服也没有脱,去救那条小狗。由于连日下了大雨,龙河的水奔腾不息……

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高中生带着1978年的印记,出现在七月的阳光里,他穿着白的确良衬衫,一条蓝裤子,裤带扎在衣服的外面。因营养不良的瘦弱致使一身的衣服显得过于宽大。高中生怀着对人生的憧憬,走向考场,走得意气风发而又专心致志。也许是小狗的叫声,也许是别人的惊叫,高中生就看了看翻着浊浪的龙河水,他看见了一条小狗在水中挣扎,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水里……

我的不由自主的想象有些英雄色彩。我真希望水里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小狗。

“他……死了?”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死了。”徐平说,显得心神不定。

“下一步怎么办?”我问。

我想不到自己会问这个问题,1978年的这个故事在历史的长河里连一个浪花都算不上。我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故事还不应该结束?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结果吗?就是高中生死了,就是龙河能淹死人,小孩子不能在河里玩水。

再一次沉默。

沉默像滞重的黑色的气息,在我和徐平之间弥漫。沉默中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们被这个故事……怎么说呢?与其说吃惊,不如说被吓住了。我们已经差不多不相信生活里有善良有舍己救人的东西了。然而,现在在我们的生活里冒出了一个1978年的故事。

我看着徐平从我面前慢慢地走出去,在八月的阳光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显得伶仃而忧伤。

一连好几天,我没有再看见徐平。在这段时光里,我有时放下书和笔,问自己: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我几乎断定徐平不会到我这里来了,徐平好像消失在1978年的故事里了。

徐平终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首先觉得他黑了、瘦了。然后我惊奇地看着他手上拎着的一只包。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徐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跟我说,急切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我懵懵懂懂地站起来。

我们一人骑一辆单车。徐平的面孔上挂着一丝不苟和严肃,不时把单车的铃铛揿出一串串声响。这些声响如活泼的小精灵,跳跳蹦蹦向前跑去。我问徐平带我去哪里,这几天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干什么。

徐平只是简单地说去了就知道。他的脸上又多了神秘。

小镇出现在我们眼前,灼亮的阳光肆意地洒在小镇的街道上。

徐平朝一把遮阳的大伞走去。大伞投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修鞋匠。小镇不止一个修鞋匠,但这是唯一的一个几乎天天从早到晚都坐在那里的修鞋匠。无论阴晴冷暖,无论风霜雨雪,他都在那里,好似生了根。他的一条腿跛了。

就在放暑假前,我和徐平一块儿修了一双凉鞋。徐平问多少钱,修鞋匠说两元。我拉拉徐平的衣服,待修鞋匠修好了鞋子,我说:“师傅,今天身上没带钱,改天给。”修鞋匠当时没有看出破绽,说了声行,就把鞋递到我的脚下,还让我穿给他看看。

我和徐平藏起笑,走了。其实我身上有钱,我不给他钱,是想看他能不能追上来;如果追上来,那又是怎样的姿势。可惜修鞋匠没有识破我们的伎俩,还说了声行。我对徐平说今天赚了两元钱,然后我们一人买了一支雪糕,我们很快活。如今我们常常很容易地得到这种快活并陷入这些快活里。

徐平站下,扭过脸,朝我点点头,点得像外交官一样。我发现徐平的脸上少有的庄重。

我有了一种预感,心忽然跳起来。

“就是他!……那个高中生!”徐平说,“他的腿就是救小狗时,被水中卷起的木头撞的。”

果然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1978年的故事的主人公还活着,而且已是一个修鞋匠。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努力想从他的身上找出什么来。

徐平到了大伞下面。

“是你呀。”修鞋匠看见徐平,笑着说。

“是我。”徐平也笑着说,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一双鞋子,一双很旧的鞋子,而且样式过时了,修不修无所谓。

徐平说:“请师傅把这双鞋修修。虽然旧了点,但修修还是能穿的,是不是?”

“是呀,修修还是能穿的。”修鞋匠接过鞋子看看。

徐平递过一张十元的票子,又说:“我们上次修过鞋,还欠您两块钱,今天一块儿算了。”

修鞋匠抬头迟疑地看着我们,好像在回忆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吗?”修鞋匠眨巴着眼睛。

“是一双牛皮凉鞋,就是他的。”徐平指指我。在修鞋匠的目光下,我感到脸热了一下。我是很想露出一个笑容的,那种没有恶意的、真诚的笑。我不知道我的努力有没有成功,反倒是看见修鞋匠笑了,是一种平和的微笑。他收下钱,找给徐平五块钱。显然他收得太少了。

“上次还欠您两块钱呀!”徐平推着修鞋匠的手。

“够了,够了,过两天来取鞋吧。”修鞋匠说,一边摆摆手。

我和徐平的目光碰在一起,然后又齐齐地盯着修鞋匠。岁月的风霜,给了他不少的苍老,可是他身上有些东西依然鲜活和年轻。

我和徐平都有许多问题要问,但见修鞋匠已经埋下了头,他正用剪刀剪一块皮子,剪得那么专注。

也许修鞋匠意识到我们在看着他,他抬起头,又一次平和地笑了。

徐平突然问:“师傅,您救的那条小狗还在吗?”

修鞋匠大概不会想到还有人记得他的故事,所以很是吃惊地看着徐平,脸上的皱纹在那一刻格外的分明。徐平说我知道您在1978年的事,您在参加高考的途中……一开口,徐平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下去,如决了堤的江水。他的样子好像唯恐我插进一言半语似的。不知为什么,看见修鞋匠渐渐发亮的眼睛,我真有些忌妒徐平了。

修鞋匠一个劲地搓着手,喃喃地说:“敢情你还真知道啊,难怪这几天你老在这里转悠。”修鞋匠脸上有了腼腆,原来成人脸上也是可以有腼腆的。

“你知道那个救我的人是谁?”在徐平停下来的间隙,修鞋匠问。而此刻,徐平脸上的兴奋正风起云涌。

“有人救了您?”我失口问道。

修鞋匠说:“要不是那个人,我怎么还会活着呀?那是一个好人哪!他把我救上岸,就走了。现在要再看他一眼,多好呀,他该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修鞋匠的脸上交织着幸运、感激、遗憾的神色。

徐平不再打听小狗的下落。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推车走着。

“你说修鞋师傅后悔吗?”徐平问我。

我反问他:“你说他要不是因为救小狗,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不是做得值得?”

“今天还会有这类故事吗?”

我们谁也回答不了对方的问题,1978年的故事,流传到今天,只是一个教训,以警示后人不要玩水,玩水会死人的。

1978年的故事很简单,可当我和徐平不经意地走进这个故事里,却又如读一本天书,让人费解。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徐平问。

“你想做一件大事情呗。”

“别逗了,什么大事情。”徐平自嘲地说,“告诉你,我想找到那位老爷爷,我要告诉他,当初被他救过的人还记着他。”

“我和你一块儿去找!”我一把抓住徐平的手。这一刻,我非常感激徐平想出的这个主意——如果那位老爷爷突然看见两个少年告诉他当初被他救的那个人还惦记着他,老爷爷该是多么的快乐。而当我们再把看见老爷爷的经历告诉修鞋匠时,修鞋匠又该是多么快乐。当然,还有两个人也是快乐的,就是做了这一切的我和徐平。原来我们是可以因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的。

阳光在头顶照耀着我们。阳光里是否还有1978年故事里的气息? V7yGe5kEjjJoXGbZYGVxNfWhZ95jHenB/2zUxVIIw11nX7f1N/yI9FXuvSc0jC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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