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织着毛衣，动作有些不太熟练。

孩子做着作业。他的眼睛一直不看笔下，而是看着书，由着手中的笔沙沙地写，那些字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

一束带着淡淡粉色的阳光透过窗子，映在雪白的墙上，在孩子的头顶上方，呈长条形。

阳光以为孩子不知道她进来，阳光就暗暗地笑了。

其实在阳光一进来时，孩子就知道了。那时阳光是小小的一块，和现在一样宽，但窄窄的，像一条线。孩子故意不理阳光。

这时孩子眼角的余光发现妈妈正解着毛线上的一个结。孩子悄悄伸出手，他想摸一下阳光。

“你干什么！快写！”在孩子的手刚要触摸到阳光时，妈妈突然说，有些气恼。

孩子的手一哆嗦，就落到了后脑勺上。他装模作样地搔了搔，接着又写。

过了一会儿，也许只是很小的一会儿，孩子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妈，你说早晨的太阳为什么很大很圆很红？是不是因为离我们很近？”

妈妈望了望窗子，又愣愣地看着儿子，她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不过，妈妈马上说：“妈妈那时没有好好读书，只要好好读书，就能知道许多事了……你别老讲话，快写作业！写作业要一心一意，知道吗？”

孩子这么问，是想看一看太阳。他知道太阳此刻正挂在东方的天空，很大很圆很红，看上去一点也不刺眼。只要天气晴朗，孩子在星期一到星期六去学校的途中都可以看到早晨的太阳。星期六是去学校上特长班。孩子的特长是妈妈设计的，分别是英语和奥数。

一个星期里，只有星期天的太阳孩子没有见过。也不能说没有完全见过，而是没有好好见过。星期天里，孩子要在家并且是在妈妈的眼皮底下完成各种作业。

孩子眼球转了转，趁妈妈不注意，他把桌子上的一块橡皮用书推到了地上，并用脚朝窗子那儿踢去。

橡皮不情愿地滚到窗子附近。

孩子站起来……

“你又要干什么？”妈妈突兀地叫起来，还瞪大了眼睛。

“我拿橡皮！”孩子理直气壮。

“我拿！”妈妈站起来，去拿橡皮。拿到橡皮，却没有立即给儿子，而是面朝窗外，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妈，你是不是想睡觉？要想睡觉，你就去睡。你放心好了，我会认真写作业的，一点点都不玩。我已经是三年级学生了，还能净想着玩吗？”孩子说得情真意切。

“妈妈不瞌睡。”

“你昨晚睡得那么迟呀！”

妈妈转过身，把橡皮送到儿子面前。她继续织毛衣。

孩子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写作业。

墙上的光斑越来越亮，而且越来越低。

妈妈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在失神地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

“太阳照到我身上了！”

孩子突如其来的喊叫，使妈妈一惊，她懵懂地看着儿子。

“太阳照得我作业也写不好！”孩子强调说。

确实，有一束光线，试探地爬到孩子的后背上。

妈妈说：“晒晒太阳不好吗？”

“我在做作业的时候不喜欢晒太阳！”孩子说这句话时，还噘了噘嘴。

妈妈只好站起来搬桌子。

孩子的动作非常迅速，他立刻到了窗子前：太阳、蓝天、白云、绿树、房子、汽车、行人……这一切，让孩子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新鲜。

孩子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好了，快来写作业！”妈妈喊。

孩子回到桌旁，坐下。现在孩子离阳光有一段距离，阳光从窗子外泻下来，在孩子的前面像瀑布一样。不久，孩子的脸上有了笑意。因为孩子发现阳光里有无数的东西，小小的，各种形状的，金光闪闪的。有一只苍蝇也在阳光里飞，像一粒金子一样。如果我在里面飞，我也会像金子一样！孩子这么想着，就觉得那苍蝇是他。苍蝇应该没有作业吧？如果他真是苍蝇，他就从窗子飞出去，玩够了，然后再变回一个小孩，坐在桌旁写作业。

嘿，那多棒！孩子差不多为自己的绝妙的主意跳起来。

外面传来三声口哨声，不是很响，但孩子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去厕所了。”孩子扬起脸说。

“快去快回。”妈妈挥挥手。

孩子脆生生地答应着，跳起来跑了。

妈妈扔下毛衣，线团落到地上，滚了滚，它想滚得更远，但线拉着它。妈妈瞥了它一眼，没有去捡。她揉揉脖子，就眯起了眼睛。这一眯，妈妈竟睡了，她的头慢慢地歪向一侧的肩膀，有一线口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滴到地上。当地上有一枚一角硬币大小的水渍时，妈妈蓦地激灵一下，霍然睁开了眼睛。孩子还没有回来，妈妈猛地站起来，由于站得太快，她趔趄了一下。定了定神，她冲到门口，大喊着孩子的名字。

妈妈的声音很尖锐，仿佛喊人救火一样。

孩子不慌不忙地从厕所出来，一边系着裤子。

“怎么这么长时间？”妈妈厉声地问。

“我先小便，然后……”孩子说。

“我不叫你，你是不是还不回来写作业？你是不是一定要妈妈陪着你写作业？妈妈一天不陪，你就不写作业是不是？你知道妈妈每天有多累吗？人家孩子怎么就不像你……”妈妈原准备批评孩子一两句，但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似乎她有很多委屈。

孩子唰唰地写着，紧闭着嘴，好像没有功夫搭理妈妈。

妈妈只好刹住话，弯腰拾起线团，又开始织毛衣。这时的毛线不时打结，解又解不开，妈妈只好把线扯断一截。

孩子斜了妈妈一眼，说：“我们老师讲，做事不能急，一急就出差错。”

妈妈望了望孩子，想说什么，又没说。

“妈，你小时候外婆陪不陪你写作业？”孩子问。孩子的问题总是突然而来。

“陪什么呀，那时读书好坏没人管。我整天跟在男孩子后面跑，跑得最远的一次是在一个晚上，一直跑到城北捉蟋蟀，回来时我实在走不动了，正好你外公找我来了。你外公看见我就要打我，手还没伸过来，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然后你外公就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回家……”

孩子的眼睛亮亮地盯着妈妈，一脸的神往：“外公外婆真好啊！”

妈妈听了，自知失言，忙作了补充：“要是外公外婆天天陪我写作业，不许我玩，我现在还是做一个普通的人吗？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重点初中，考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

只听见“嚓”的一声，活动铅笔的笔头断了。

“笔断了！”孩子把笔扔到妈妈面前。孩子不看妈妈，妈妈的三个“重点”他已经听了无数遍。

“真是……”妈妈嘀咕着，起身为孩子拿笔。

阳光的脚步是无形的，不知不觉中光线已经直直地对着孩子，在窗子跟前留下一块亮亮的光斑。

将笔给了孩子，妈妈没有马上去织毛衣。她已经厌倦了，甚至一看见毛衣就反胃。她织了拆，拆了又织，为了儿子，她只能这么做。她站起来，看了孩子一眼，去为孩子削苹果，她也为自己削了一个。于是听见了两个人吃苹果的声音。孩子不时咂着嘴巴，好像苹果太好吃了。

“妈，你在学校上学那会儿，有人叫你蛋白质吗？”孩子问。

“蛋白质？没有人叫我蛋白质呀，鸡蛋里不是有蛋白质吗？”妈妈奇怪地说。

“你不懂了吧，这是骂人的话，是陶家文从他表哥那儿学来的，现在班上谁都知道了。陶家文的表哥是高中生，高中生说话会错吗？妈，以后有人喊你蛋白质，你千万别答应！”孩子说得特别认真。

“你还没有告诉妈妈蛋白质怎么就是骂人的话——”

“蛋白质就是笨蛋、白痴、神经质！毒吧，骂了人家，人家还不知道。在我们班上，谁要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我们就叫他是蛋白质。”

“你有没有被人骂过？”

“没有！我怎么会被人骂蛋白质，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神舟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哩……我还知道宇航员在月球上一步能跨十几米，一手能举一百多斤重的东西，好厉害呀！……妈，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让我看看电视好不好？我只看神舟六号怎么上天，看看人家在船舱怎么吃怎么睡。同学们说了，他们都要看的，他们的爸爸妈妈也准许他们看两晚。你想，他们看到电视，到了学校不定怎么吹牛皮呢，我要是什么也不看，就什么也不知道，就一准有人要骂我是蛋白质了。我一点点都不想做蛋白质。告诉你，我可是谁都没告诉，你也不要告诉爸爸——我长大也要当宇航员！”

“那你就更要好好学习！”

孩子眼睛一亮：“妈，你同意我看电视了？”

“好吧，妈妈让你看两晚电视，不过你一定得把作业写完！”

“拉钩！”孩子雀跃着把手伸到妈妈跟前。

“妈跟你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悔！”

拉过了钩，妈妈说：“妈要去做饭了，你一个人写作业，不许玩。妈妈早上跟你讲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做完作业才许玩。我一定在上午把所有的——”孩子伸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圆圈，“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

妈妈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并亲昵地用手摸摸孩子的头。然后妈妈把毛衣草草地卷了卷，扔在一边，便去做饭了。

孩子埋头写作业，笔下的字认真多了，眼睛也不只是盯着书。他的脸上流露出兴奋的微笑，好像做作业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儿。

妈妈从厨房悄悄伸出头来看孩子，看了一次又一次。孩子总是埋着头，抿着嘴在写着，真是聚精会神。

妈妈心里忽然有些心疼孩子。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有孩子这么大的时候，生活的一项主要内容就是玩，整天一身泥巴一身汗，绝没有没完没了的作业。她真不愿孩子天天这么忙，可是你不忙，别人的孩子在忙呀，以后孩子拿什么跟别人去竞争呢？

妈妈过来亲亲孩子，说：“你别做了，玩一会儿，好不好？”

“我不玩，等做完作业再玩。”孩子头也不抬地说，“妈，你今天也不要把饭做得那么快，我要做完作业再吃饭。做不完作业，我不想吃饭，就是吃下去也不香！”

“好好，妈听你的，真乖！”妈妈为孩子这刻的表现激动了。

孩子的作业做完了。

妈妈的饭也做好了。

孩子扑到桌上，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朝菜飞了一圈，然后把手迅速地伸向一只盘子，又迅速地缩了回来。

“小馋猫！”妈妈端着饭进来时，正好看见孩子把什么放进嘴里。

孩子鼓动着嘴，扮了一个鬼脸。

孩子坐到桌旁，拿起了筷子，这时电话响了。

孩子是喜欢接电话的，而且接电话时喜欢用大人一样的腔调说话。听见铃声，孩子放下筷子，奔去接电话。

“喂，是爸爸吗，我作业写完了，我和妈妈……”孩子的声音突然像被谁掐断了，而且脸色大变，抓话筒的手像被电触了一样。

孩子呆若木鸡。

“你怎么啦？”妈妈过来，疑惑地拿过话筒，“是，是，我是。您说，您说……哦，他回来一句话也没提……好的，好的，让您费心了……一份检查，要背的课文再抄三遍，还有吗……我知道了，麻烦您了。”

孩子仍木木地站着。

妈妈铁青着脸，目光盯着孩子，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盯着。

孩子的脸慢慢地红了，他嚅动着嘴，想要说什么。

“好哇！”妈妈终于开口了，似乎笑了一下，“你有本事了！你知道你们老师刚才跟我讲了什么？你上课故意放屁逗别人笑，你跟同学打架，还把人家文具扔了……我今天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当，原来你不好好学习，净想着玩，想买足球鞋，想看电视……”

孩子的脸白了，眼眶里溢满了泪。

妈妈的巴掌带过一阵风，落到孩子的屁股上。

孩子的泪汹涌而出，吧嗒砸在地上。孩子挣了一下身子，喊道：“我没有故意放屁，是肚子自己要放的！基成东骂我是蛋白质，我才打他的！我不是蛋白质，我不要做蛋白质……”

孩子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把一束探头探脑的阳光吓得从窗子缩了出去。于是哭声水一样由窗子漫出去，在正午的天地间流淌。 CrzYcAJRhxlsFEvxxOy5Ucsiw6QnGHMdSI/+WWpGciA5gkZwF24KD0rt05mTfs0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