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女孩一个人来到百里之外的姨妈家。
冬天的鸡姆落山,依旧满山葱翠。大巴车沿山路盘旋而上,经过一片常绿阔叶林与季雨林,再往上是成片的桫椤林了。姨妈家的那家温泉小酒店,就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上。
姨妈为女孩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怪她没有事先打电话给她。当她跟着姨妈穿过长长的走廊,她看见楼下袅袅升腾着热汽的温泉池,像一只眸子般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女孩在心里对她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来啊,姨妈。
女孩在车站等邵凡。
他们约好考完试去火山口玩。
那天,在教室的走廊上,邵凡赶上她,对她说:考完试一起去看火山吧?说完,紧张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早就听说火山有要喷发的迹象,人站在山口,会感觉到脚下地层下面轰隆隆的岩浆的翻滚。女孩一直想去看看,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好啊,太好啦。可是,直到临行的头天晚上,一连串的问题却蜂拥而来:该怎样对父母说呢?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会怎么说?还有,到了那里的吃、住……
一整夜她都睡不稳,在半梦半醒之间,想着明天的自己和邵凡。
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和行人,在眼前晃,女孩却无法将它们收到眼底,心里还在想着那些事。
邵凡家在西城,他坐16路车来,车在这里停一下,拾上她和其他乘客,车开到底,就是火山口了。
女孩拿不定主意现在该不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公用电话就在不远处,那朵黄色的小蘑菇上早就落满了她的目光。该怎么说呢?和同学去玩。妈妈会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几个人?安全吗?……没完没了。大人都是问题专家。
还有,邵凡。他那双热切的眼睛,简直能望到人的心底。然而,这一次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回到以前那种,两个人的,远远的注视与关怀。像班上的屠艾艾和郭州,在老师和同学们异样的眼神里,另类一般。
她不希望像他们。
女孩心思一转,略一迟疑,匆匆跳上一辆停在身边的大巴车,如逃一般。
那是一辆去鸡姆落的车。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车上,有那么一会儿,几乎要反悔,要站起来走下车去。车徐徐离开起落站时,透过车窗向后望去,她看见那辆16路车紧随后面停了下来,车上,有她等了一早上的邵凡。
这是一处从高处自流的温泉,就着它,才建了这家小酒店。姨妈他们两年前买下它,半是做营生,半是享受山间神仙的日子。
正是旅游淡季,来山里的游客稀稀落落。有时一整天,温泉静静地卧在那儿,除了阳光与清风,没有人去惊扰它。
一到傍晚,女孩借着山间弥漫着的暮霭的蔽护,除去厚厚的浴衣,将自己沉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池中。15岁的她太羞涩,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以及未来,有着隐秘的惶惑与不安。
沉入水中的一刹那,女孩的身体飘忽起来。她屈起脚趾抓紧光滑的池底,手攀住池沿,刚刚褪去浴衣时裸露在风中因骤冷而收紧的皮肤,在温泉中慢慢地舒展开来。
一棵树冠巨大、花事正盛的凤凰树,在山风的鼓荡下,撒落一池红艳艳的凤凰花瓣,推推搡搡地在水面荡漾。透过树的罅隙,女孩能看到点点天空的蓝色。
对面池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托着个小婴儿在游水嬉戏,小婴儿咯咯地笑着,手里紧紧抓着女人的一把长发。
她们是她的过去和未来,然而,对于女孩来说,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她简直不敢想象能活到女人的这个年龄。
山间流淌的清风,带来山林树木的芬芳,混合着鸡姆落温泉丝丝缕缕的硫黄味,弥漫在女孩的周围,让她的心湿润了。
啊,那个叫邵凡的男生,他在车站没有等到她,他一个人去了吗?
好像一切都是从那个长长的下午开始的吧。
下午第一节课之前这段时间,最令人犯困,每个同学都恹恹的。没有一丝风,窗外的树枝纹丝不动。
女孩拍拍自己的脸颊,好使自己精神点。她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上课之前要把作业本发到同学们手里。
她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到门边,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从教室外面飞跑进来一个人,就听“咚”的一声,正与她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她简直被撞晕了,在瞬间意识的空白后,她感觉自己的头埋在那人胸前。蓝色的衫映进眼底,鼻息之间都是青草的气息混杂着男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干爽的汗味。
教室里哗的一下热闹起来,同学们这下来了精神,哄笑着,有几个男生开始起哄。
她蒙了,都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晕头转向地又坐回到位子上。
“滋味如何?”右前方的位子上,几个男生围住那人,起哄。
那就是邵凡。有着无穷的活力,读起书来没人比得上他;球场上,他带球过人的身手真是非凡……撞晕了的她刚才都没看清对方是谁。
现在,他坐在自己位子上,满脸通红,任那些同学胡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肩膀打趣。他理着桌上的书,理也理不完。
整整一下午,女孩脑海里闪现着在他胸前的那漫长的一瞬,还有,青草的气息混杂着干爽的汗味。
再见面的时候,两人眼神慌乱,无端地会脸红。特别是邵凡,有时和男生正打闹着,看见她来了,人一下子就老实起来,不吭声了。那么个大个子,头一低。
看不见他的时候,女孩总忍不住目光的寻找,一定要感觉到他在那儿,在视线之内,才心安。一日,不知为何他没来上课,右前方那个位子空着,女孩的心也空落起来。放学后,她走在大街上,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中穿行。正是秋天了,风吹着她15岁的脸庞,鼓荡起她的裙子猎猎地响。她停下来,抬头看着如洗的碧空,那里,没有一朵云彩。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经过我身边的,哪一缕风会吹向他啊!待到第二天,她一进教室,看见邵凡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书了,她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那天,在上课铃声里,女孩快步走向教室。忽然,她觉得背后书包里一沉,下意识地转身,见邵凡擦着她身边匆匆过去了。她疑惑地伸手摸了摸书包,里面圆圆滚滚的一个凸起。是什么?她探进手去,啊,好大一个苹果!有着诱人的红色与香气。抬头时,见走在前面的邵凡在拐弯处停下来,回头微笑着望着她,冲她挥挥手,“快,要上课啦!”
那只红苹果,女孩一直没舍得吃,放在床头桌子上,整个房间溢满了它的香甜气味。有几次,女孩在睡梦里被它的香气惊醒,迷蒙中,她伸手把苹果握在手里,又接着刚才的梦睡着了。
过了些天,苹果上出现了一块小小的斑点,女孩微微地揪心,却仍舍不得吃。空气中有一种烂苹果的甜腐气息,她甚至也喜欢这味!慢慢地,那斑点渐大,到最后,整个苹果腐烂了,女孩只好把它丢到垃圾桶里。桌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痕迹,如何也擦不掉。
像她生命中的这段记忆。
天上飘起了雨丝,还没落下来,就消失在温泉的氲氤雾气里了。
女孩仍待在温泉中,不想上岸。
有人在对面冲她喊:“嗨——下雨了!”
女孩没吭声。
“下雨了,我说!”
说着,那人出了池子,裹上浴巾,飞跑上楼去了。
现在,整个鸡姆落温泉,和满天飘飞的雨丝,都是她的了。
女孩仰起脸来,张开嘴巴,迎接那细细冷冷的雨。山间的雨也甘甜,伴着清芬,没有一丝灰尘味儿。
“还不上来吗?”
女孩一回头,见姨妈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竹编斗笠。
女孩仰头看着姨妈,摇摇头。
姨妈蹲下身来,把斗笠戴在她的头上。她望着温泉中的女孩,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从女孩来到鸡姆落山那天起,她以一颗母亲的心觉察到,女孩心中藏着心事。
姨妈就是这样一种身份的人:不是妈妈,管起你来,却不比妈妈少。女孩那天听到姨妈同妈妈在电话里低声私语,偶尔一两句飘进耳朵:“……我会很委婉地对她说……”女孩知道她们在说自己。
“你和你妈小时候一样,有事爱憋闷在心里。”
女孩静静地等着她讲下去。
“心思又重,碰到点什么事儿随时准备逃跑。”姨妈叹了口气,“唉,她一生错过了多少风景啊!”
女孩把脸埋在斗笠下面,她用手一下一下撩赶着水面上那些凤凰花瓣,看着它们逶迤而去,可是没过一会儿,花瓣又聚拢了来,圈在她周围。
“有时候,迎上去比逃跑更能解决问题……”
雨丝细密起来,天地之间一片雾气缥缈,就连温泉池边那棵凤凰树都看不真切了。
姨妈不敢再在雨中坚持,丢下一句“快上来吧”,碎跑着去廊下躲雨。
女孩眯起眼睛,感受那大地深处的地热泉一下一下波动着自己,简直要将她浮起来。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心“唰”的一声,像一匹旋卷着的绸缎被缓缓抖开,在细雨中的鸡姆落温泉上无波无痕地平展开来。
她脱掉头上的斗笠,缓缓把脸沉入温泉,听到姨妈的声音远远从水上面传来:“哎,这是冬天啊,会着凉的……”
女孩拍打着水面,追赶着那些红艳艳的凤凰花瓣,向池中心游去。
冬天又能怎么样?还有,那个在车站等她的邵凡,以及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面对扑面而来的一个又一个日子,她要迎上去,并且,她知道自己会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