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穿过岁月的走廊,门铃声在我童年和那些静寂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一直回响着。
没有人来开门。
我回身看着院子,这里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个老锈斑斑的压水井,只是,井把新换过了,一根水管蛇一样蜿蜒着探进苗圃。石桌还在,只是没有记忆中高了,从窗前挪到了井边,青苔从地面漫上来,一只白铁皮水桶搁在上面。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你找谁?”女人疑惑地瞧着我。
“请问……您住这儿吗?这所房子——”
“是的,我住这儿。”
“我想看看……这房子,我……”我忽然结巴起来,不知该怎么说出我的来意。
女人警惕地看着我。
“我以前住在这儿,十年前……”我补充道。越过她的肩膀,我很快瞟了一眼她身后。啊,那下午光线渐暗的走廊,那一个个静寂的房间……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咖啡厂?”
“对,那时候是咖啡厂家属院,我爸爸单位的房子……前面是厂房,和家属院只有一墙之隔。”我还记得从墙那边传来的机器的轰鸣声,迷漫在空气中的浓郁的咖啡香,在那些长长的下午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你们哪一年搬走的?”
“我12岁那年,应该是90年吧……我们是暑假前搬走的。”记得搬家那天,妈妈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流眼泪,而我为不用参加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暗自庆幸,在忙乱地搬运家具的人群中挤来挤去。
女人说:“我就是那年夏天搬进来的……先是租的,后来好多人搬走了,我们就把它买了下来。”
“都搬走了吗,原来住在这里的人?”
女人点点头,“去年咖啡厂也搬走了,听说,那里要建一座水上公园。”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进来看看吗?”
我随她走进这所房子。
房门在身后关上了,静静地,没有一丝声音。我记忆中的那一声吱嘎声没有响起。他们给它上了润滑油。
女人回身看着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客气地说道:“你自己随便看看吧。”
我又看到了以前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长长的走廊,两边交错的房间,通向后面阳台的门上挂着帘子,阳台上有探伸出去的长长的晾衣竿。阳光透过窄而长的玻璃窗照进来,像十年前那样把它的光辉洒在地板上。客厅里,靠墙的地方摆着L形的沙发,一只石英钟挂在对面的墙上,我们原来挂钟表的地方。
我走进那一个又一个房间,隔着时光辨认出它们:我父母的房间,三个孩子的房间,餐厅……中午寂静而漫长,阳光巨大的无所不在的嗡嗡声中,人会变得昏昏欲睡。晚上临睡前,三个孩子喜欢在父母的大床上嬉闹。一天,弟弟突然一脚踩空,仰面跌下床去。他咧开小嘴刚想哭,姐姐飞快地把一块糖塞进他的嘴里……
女人已经把头发盘了起来,她端进来一个白铁皮水盆,半盆清水中浮着几朵蓝蓼花。那蓝色的花朵娇艳欲滴,像是刚刚采摘下来。现在,她正举着浑圆的白胳膊把那娇艳的蓝蓼花簪到鬓边。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蓝蓼花节啊。每年的今天,盛装的女人们在广场上载歌载舞,将从原野上采来的蓝蓼花捣成汁液来染布。
女人回来时,已换上新做的绸衣:孔雀蓝里掺着月亮白,紧腰身,大裙摆。当她在屋里走动,塔夫绸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没来由地不安起来。我想起从前,每年的蓝蓼花节这天,母亲也会穿这样的衣服。
女人弯下腰,由于裙身紧,她不得不极力弯腰才够得着自己的鞋子。我走过去,像以前给母亲系鞋带那样,在她跟前蹲下来。在那双千层底的蓝花布鞋上,我系了一个双蝴蝶结。
女人脸上露出微微的惊讶。我告诉她,每年的这一天,母亲的鞋带都是我系的。
“那时的蓝蓼花节也在广场上?”女人问。
“是的。广场旁边有一条河,说是河,其实是条发绿了的臭水沟。”
“现在那条河没有了,被填平了,上面建起了一座大商场。”
女人走过去,把百叶窗拉开,让阳光更多地照进来。这时,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睛:一个小男孩站在一辆小自行车旁边,乌黑卷曲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又温和又镇定地看着镜头。那模样和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她也扭头看着墙上的照片,说:“那是我儿子小时候……现在快回来了,一放学他就踢球去了。”
“我弟弟也喜欢踢球。”我轻轻地低声说道。一种久远的感伤重又涌上心来。
“他也是在这房子里出生的吗?”
“是的,他就出生在这个房子里。还有我和姐姐,我们都是在这个房子里出生的。”
“你们都已长大成人,你母亲肯定很欣慰。”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自从搬走后,我母亲一直没有好起来。”她永远不会好了,从那个夏天起,她被那个不幸打倒了。
“我弟弟死了。”我望向窗外。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对面氧气厂那一排厂房。那里原来是一个陡坡:一块建得高高的,闲置了多年的地基。“六岁那年,他从那个坡上骑车摔下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骑车向坡下冲去,然后就不见了……这么多年来,我常常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他向坡下冲过去的那一幕。那短短的一瞬,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哦。”女人说。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们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女人说道:“我以前听说过,有个男孩在那儿出事了……不知道是你们家的孩子。”
“是我弟弟。”
“唉,可怜的孩子!”
“那年夏天,我们就从这里搬走了。母亲垮了,她整天哭……这房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会让她想起我弟弟。”
“唉,你母亲当然很难过……”
当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坡下,看到她的小儿子躺在那里,一脸的安详与无辜,像是睡着了一样。她的脸惨白得吓人,目光又空又直。她叫着他,把他抱起来,拼命摇晃着,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从那深深的、黑暗的睡眠里唤醒一样……
“那年他几岁,你弟弟?”女人问。
“六岁。”
“八四年的?和我儿子同岁。”
我点点头,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那白皙的、俊美的脸,那微微卷曲的头发,那眼睛那么宁静、清澈,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海洋……他多像我的弟弟啊。
一阵清脆欢快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从窗口向院子里望去,一个男孩坐在自行车上,用胳膊肘撑开院门,歪歪扭扭地骑车进来了。他下了车,自行车就那么往墙上一靠,转身朝这边过来。
我心里一热,这停车的动作——就那么往墙上一靠——多么熟悉!在那些黄昏,弟弟带着玩兴未尽的不情愿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子往墙上一靠,转头冲屋里大声喊着“我回来了”,咚咚咚地向屋里跑来了。
男孩大步走到院子里的水井前,用一只白铁皮水瓢接了一瓢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因为背对着这边,我看不到他的脸。我等着他转过头来。
女人说:“我儿子回来了。”
“他已经那么大了呀。”我从窗口望着院子里的男孩。
“一会儿,让他带你看看吧。”女人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对我说,“很抱歉,不能陪你了,我得去广场了。”
“谢谢你让我参观你的房子。”我说。
我们握了握手。我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男孩站在门边,宽大的球衣、牛仔裤,一绺微卷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在那张俊朗英气的脸上,我寻找着当年那个小男孩的影子……
他长得多像我弟弟啊,如果弟弟现在还活着,我想,肯定就是他这个样子。
我问哪个是他的房间,男孩指着最里头那间。那是以前我弟弟住过的房间。他总是把房间弄得一团糟,地板上堆满了各种玩具和手工,仿佛一个刚刚结束战役的战场。
我走进那个房间。墙壁上贴着巴蒂斯图塔的照片,墙上有个彩色的飞镖盘,一只飞镖落在接近靶心的地方。
床还在原来的地方。晚上临睡前,弟弟会缠着我讲故事,他总是大喊大叫,要小姐姐,要他的小姐姐。而我总是哄着他,把刚从书上看来的故事讲给他听。没有故事可讲时,我们总是拍着手唱那首歌谣:
鞋匠,鞋匠,给我补鞋帮。
两点半钟,我得穿上。
…………
在门后的墙上,我发现一条歪歪扭扭的竖线,旁边用铅笔标注着一些数字。看了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一个身高成长记录。我记起来,以前,我们就是在门后给弟弟测量身高的,并把测得的数据用铅笔记在那条线旁边。
我低身去看那些数字:1985年6月,78厘米;1986年3月,90厘米;1987年5月,96厘米……我找到1990年,那些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是我写的:1990年5月,1米15。
我的视线模糊了,往事又历历在目:他像只小兽似的不肯配合,我把他推到墙上,按住他的头,飞快地用尺子压平他支棱着的头发,用手中的铅笔做了个标记……
一个月后,弟弟就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我看见墙上,那年夏天以后,那条身高记录线还在往上延伸:1991年4月,1米21;1992年3月,1米28……当我站起身,那条线已经超过我,我必须微微仰起脸,才能看到最上面的一行:1999年5月,1米76。
“两个月前量的,我是我们班最高的。”男孩不无得意地说。
我站在那儿,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稚气的脸,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我的弟弟,那个曾经跟我最亲的人。全家人都走了,只有他留了下来,留在这座我们三个孩子出生的房子里,并且,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我回身看着这个院子,在心里向它告别。
窗帘晃动着,我知道,他就在那里,这家的那个男孩,他正站在窗口看着我离开。当我在照片上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觉他像我死去的弟弟。当他领我参观菜窖和阁楼时,我就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喜欢和依恋。就像以前弟弟对我的喜欢和依恋一样。我冲窗户挥了挥手,再一次向他告别。
“嗨,等一下——”
我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喊,回头一看,是那男孩。他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了。
“你的伞。”他坐在单车上,一脚踩着车蹬,一脚落在地上,把手里的伞递给我。
临走时,我故意把伞忘在那儿。我想留下点东西——随便是什么——在这所房子里,陪着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我看了看手里的伞,一时间百感涌上心头。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我将再也见不到这所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很久以前失去的那个亲人。自此,我将带着这个遗憾和伤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掉转车头,扭头最后一次看着我,对我说再见。
我看着他脚落向车蹬,脚下一用力,车子缓缓向前驶去。夕阳烧红了整个天空,我的耳边又响起以前我和弟弟唱的拍手谣:
鞋匠,鞋匠,给我补鞋帮,
两点半钟,我得穿上。
…………
“弟弟!”我在他身后喊道,泪盈满了我的眼眶。
他停下车,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走过去,走到他跟前,仰头看着他那张俊朗的脸,“在你脖子里,在这儿,”我屈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后脖颈,“靠近左肩胛骨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块胎记?”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眼泪流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边,没有一丝迷惑和惊讶。他悄无声息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慈悲的温柔,然后,在我面前深深地埋下头去,给我看他的后脖颈。在一阵男孩子干净清爽的汗味里,我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仿佛被岁月的急流冲刷得光滑平坦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