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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的墓园

1

真正和尹传丽熟识起来,是在那次野外烧烤会上。

我被那些散落在草丛中的星星般的小花一路牵领,不知不觉走进灌木的深处。在那里,我看到一丛不知名的结着蓝色浆果的花,被它那神秘的蓝色吸引,遂想采一把回去点缀我们原野上的餐桌。

当我抱着那束绚烂的花草得意地、气喘吁吁地返回,一个女孩看到我手里的花,脸上立即变了颜色:“快扔了,这花有毒!”我略一迟疑,手里的花被她一掌击落,纷乱地洒了一地。

这么美丽的花怎么会有毒?大家看着散乱一地的花,满心的疑问与不解。女孩紧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在我拿花的手上停留了一会,然后走开了。

她就是尹传丽。

甜菜根色的衫和裤是上个世纪的款式,停着陈年的痕迹和气息。她的皮肤又暄又白,是那种蜡烛的白,缺乏光泽与质感。她从不扎堆,喜欢一个人来去,半学期过去,我没同她说过几次话。

这时,我感觉到手臂上一阵奇痒,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就在刚才接触花的手臂上,起了好多红点点儿。我忍不住一阵猛抓,心想,坏了,没准儿真的是中毒了。抬头时,我看见尹传丽正远远看着我,或者说一直在观察着我。

“别抓,越抓越多!”她走过来,制止了我那只又抓又掐的烦躁不安的手,低头细细端详着我的那只手臂。现在,那被我抓挠过的地方,已经出现一块块又硬又白的疙瘩,白花花的一片,煞是瘆人。

大家骇然。

她看着我身上那些隆起的疙瘩,鉴赏一般,嘴角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后,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蓝花布包,翻找出一支白色的药膏,细细为我涂抹。霎时,一阵清凉,爽到脊梁骨。

我心下暗想: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个有心人,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2

那次野外烧烤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她的作文不错,文笔很好,有一种清新、独特的味道。一次,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描叙一个自己熟悉的景物。我写了春天的南渡江,现在,我早已忘记了我在那篇作文里的只字片言,却清晰地记住了尹传丽那篇题为《秋风的墓园》的作文。她写的是她家后面的一个墓园。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书还摊在膝上,忽然,我睡着了,靠着那棵冬青树。一个吻,落在额头,两个人的拥抱,一边一个。他们想我了,我的父母。我感到一种温暖的窒息……”

尽管我并没有完全看懂那篇文章,我却忍不住一次次向她要来读。应该说,我被里面某种陌生的、让人隐隐不安的东西吸引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她崇拜极了,像一棵向阳性植物,无论是校园,还是食堂、宿舍,都可见我们的身影。我什么都对她讲,我的快乐啊烦恼啊忧愁啊。她总是在安静地听,眼睛望着我,那眼白透着青,映得黑的更黑。她静静地听着,那么的沉稳与安静,单单这一点,就已经让我着迷了。

然而,有时她也挺闹的。比如,她会哧哧地低声笑着,模仿数学老师面对她提出的问题,从故作镇静、抓耳挠腮到气急败坏,学得惟妙惟肖!她用铅笔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与她擦身而过的没有下巴的人的速描,并连连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有一次,她带我爬上学校后面的那座山,在茂密的林中教我辨识有毒的菌子。她举着一只青灰色的担子菌和两只鬼笔鹅膏菌拿给我看,眼里闪动着令人不安的光芒。这时,我禁不住要迷惑了:尹传丽,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的头脑里隐藏着怎样一种复杂、深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够抵达她的内心。她是我的朋友,但是她永远不会和你心贴心地好:当你刚要进入她的内心,那扇门却啪的一声关上了。

3

一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感觉额头一阵轻微的触痛。一照镜子,只见额头正中,一颗青春痘正闪烁着饱满而羞涩的光泽。我把刘海向下扯了又扯,遮住了它。

接下来我就把它忘到了脑后。

整个上午,我和尹传丽说话时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她并没注意听我讲,甚至有时连听都没有听。她用那双深不可测的大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在她的嘴角上,我又看到了那抹熟悉的微笑。

忽然,她打断我的话:“你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长了个疱。”她几乎是热切地看着它。

哦,原来是这个让她分了心。

“来,我帮你挤掉它……”

我一转身,躲开那双伸过来的手。

我忽然生出一种厌烦,她怎么总是注意到这些东西?

我想起那次在校门口,一个瘸腿人向我们迎面走来。我很快把目光移开,生怕让人家感觉到不自在。尹传丽却眼睛眨也不眨、热切地看着那个瘸腿人,由于着迷,她的嘴巴微张着。还有,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老师被她的题目难住的窘态,她对那些有毒植物的痴迷……她为什么总是注意到这些?这些不美的、灰色的、有毒的东西?她对它们有着几乎是异乎寻常的敏锐与偏爱。

她看出了我的不悦,低头看起书来。

4

一个小人儿迈着粉嫩的小腿蹒跚地走过来。

像一朵会走路的花,吸引了一只蝴蝶,一路跟着她飞。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探索,时不时停下来,撅起小屁股,对着一朵雏菊或一棵毛毛草细细地打量,把手探过去摸一摸。她走到我跟前,把一个干松果放到我的手心里,并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屏住呼吸,怀着敬畏与惊叹,看着那美妙的小人儿。“一个小天使!”我轻声感叹,“在前面,不知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她呢!”

这时,身旁的尹传丽将手中的石子使劲地掷向草丛,站起身,冷冷地说道:“天使、太妹、荡妇、囚徒……最后是死亡——谁知道呢?”

我愕然。我真希望她没有说过这话。

“怎么会这么想呢?你真不应该这样想这个小孩……”

“不是吗?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在朝着坟墓前进——没有一个人例外。”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朝着另一个方向想呢?”我说,“也许,她会一直是个好孩子、好学生,长大后读了最好的大学,成为一位诗人、教师或者一位舞蹈家……”

“呵!”她微闭了一下眼睛,带着一丝冷笑别过脸去,“你太天真了……”

我沉默了。

真的是我太天真了吗?

5

学校旁边有一家海鲜档,他们家的炒田螺味道很鲜,便宜、量足,一块钱满满一大碗。我和宿舍里的几个丫头都很馋,一下晚自习就往那儿跑,有时打了包买回来吃。

只有尹传丽不吃。

“脏。”她说。

田螺买回来,大家围坐在桌边,开始这午夜的盛宴。田螺里放了绿辣椒,大家吃得大汗淋漓,龇牙咧嘴,直拿手扇舌头。而在寝室的一角,尹传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埋头看书。

我曾多次劝她冒险吃一次,每次劝说都以失败而告终。

不忍心看她独自一人在一旁,不久,我也不吃田螺了,忍着馋陪着她。

那天,尹传丽去图书馆了。看到大家吃得热火朝天,我终于忍不住馋瘾,跳下床跟她们抢吃起来。正边吃边笑闹着,这时门开了,尹传丽走了进来。

不知怎么的,笑闹声突然消失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瞄了她一眼,停止了说笑,埋头吃起来。

这以后的好长时间,我总是想起这莫名其妙突然而至的安静,它是那么暧昧不清,那么有力地给我们的友谊画上了句号。是不是因为这突然的安静,让她心生出我们在背后议论她的错觉呢?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我又扎回到同学群里,无拘无束地笑闹,丝丝哈哈地吃辣椒田螺。只有尹传丽,一个人独来独往。每次瞟见那个甜菜根色的身影,我心里禁不住会难过。为她,更为我们两个。

6

高二的那个暑假,我和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作环岛行。我打算暑假痛快地玩过以后,准备迎接紧张的高中最后一年。

路过星星岭,我想起尹传丽说过她家就住在岭下的枫园公寓,而此刻,我正走在她家旁边的公路上,八月的阳光投射在那栋楼房的阴凉里歇息。忽然,我想去看看她,那个过去的好朋友,我曾经对她是多么着迷和崇拜啊!此刻,她正在干什么呢?

“你们等我一下。”我把他们留在那里,一个人下了公路,沿着一条长满萱草的小道向那片公寓走去。

我敲了敲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肩背佝偻、眼窝深陷的老人站在门口。

我想,这可能是尹传丽的爷爷吧,她曾说过,父母去世后她和爷爷奶奶住一起。

我随他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老太太,那么瘦小,悄没声息地坐在椅子上。老头踢踏踢踏地走过去,低声嘟哝了一声,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我冲她点点头,坐下来,等尹传丽。屋子里有一种古墓的阴凉,只一会儿工夫,它就吸走了停在我皮肤上的太阳热气。

对面,两个老人并排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两只沉默的黑乌鸦。我听着风吹着窗帘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哗……

哗……一下,停一会儿,然后又是一下。

我有些不安,这样待下去,简直能让人发疯。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我决定数到十,如果她还不回来,我就走。

只听咣的一声,我浑身一激灵。哦,是门!风把通向阳台的那扇门吹开了。我走过去,想把门关上,手放到门把上时,我改变了主意。我走到阳台上。

我极目远眺对面的星星岭,那里,火红的枫树从岭上一直烧到天边。而下面是一片冬青围住的空地,低树掩映,覆盆子缠结丛生,一块块白色的墓碑赫然醒目地矗立其中。

是的,这是一个墓园。我对它并不陌生,在尹传丽的作文里,我曾一次又一次地读到过它。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睛。那是尹传丽,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我扬起手,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她停下脚步,吃惊地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来处,很快,她就发现了阳台上的我。愣怔了片刻,她也扬起手臂,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朝这边飞跑而来。我激动极了,跑去楼梯口迎候她。

在相见的那一瞬,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跃动的那种透明的温暖与惊喜。然而,也只不过一瞬间,它就在她眼中黯淡了。

接下来,我们都有些局促不安。她看着我,等我开口,不时将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掠到耳后。我努力寻找话题打破那份沉默。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那篇作文,那篇《秋风的墓园》,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想象……”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生怕一停下来,我们之间那道裂痕就会突露出来。然而我心里是多么明白:我们的友谊就像一只坼裂的碗,再也不能回复它原来的完整。

她看着我,用那种熟悉的目光,又冷静又沉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是的,我这个样子肯定有些傻,我还是那么不成熟、爱冲动。可是我不介意。啊!对她这样的人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能够让她的眼睛不盯着人类那些缺点,那些不美的、有毒的地方呢?……你能要求她什么呢?她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同那两个沉默的阴郁的老人在一起;而房子的不远处,埋着她的另两位亲人……

我要走了,我问她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骑单车环岛行。她摇摇头。

“那么,开学后见!”我望着她,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几乎是热切地对她低语道:“那一天快一点来吧!——你一定要考个好大学,去北京、上海,” 我很快地瞟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门口,“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我向她告别。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跑下楼梯,冲到了阳光中。

远远的,我看到伙伴们朝我挥舞着手臂。“等等我!”我喊道,带着重返尘世的快乐,朝着喧嚣而热闹的太阳下的公路跑去。 JB+VOt7pDjMHXARF1e+rGeYm7kk5Th8QaZqiBfHhm0JWECbjVcpxY4cWK/R1p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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