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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听见沙漏的声音

我从未听过沙漏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一直在漏,一直在漏,犹如蚕食桑叶,沙沙,沙沙。

它好像幼芽钻出泥土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欢呼,又好像枯叶从枝头坠落,那忧郁而充满眷恋的叹息……

——题记

人的一生是怎样的?仿佛一首交响曲,经历序曲、缓板、快板、高潮,最终都要走向落幕。

当我出生时,她已年老。

我从未见过她年轻的模样,但我目睹了她漫长的年老过程。从精神矍铄的老年初期,慢慢变得茫然、迟滞、退缩,几乎要变成她自己的影子。她的日子被无限地拉长,内容却空无一物,于是,她所有的日子都浓缩成一个字:等。

她不再能主动地寻求什么,而只能等。

等待一顿可口的饭菜,等待一包松软的点心,等待早晨出门的家人早点返家,等待我——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将她干枯的手捧在掌心里,用我的温度暖一暖她。

她慢慢退回成一个小孩子,常常忘了年龄,又常常被自己很老很老的岁数吓一跳;她越来越思念早已逝去的曾外祖母,独自一人时,她轻唤:妈妈,你在哪里呢?我这才知道,她的生命已变得如孩童一般简单而清澈,不需要掩藏伪装,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欢喜和怨艾,而你也能轻易地通过抚触与微笑达成她的愿望。

细雪飞舞

我说:快把裤子脱下来!

她无助地望着我:脱下来……会冷啊。

母亲在一边道:快脱吧。

母女俩人都有些烦躁,恨不得闭上眼睛,恨不得眼前的场景早点结束。九十五岁的外婆,从厕所出来,小心翼翼地要求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看看她的内裤,上面是不是粘了大便。

母亲道:你自己不能看看啊。

她惶然地站着,不晓得听见没有。只好大声说话让她听见。

她开始抖抖索索地解裤带。外面一层灰色罩裤,里面一层蓝色呢绒棉裤,再里面是薄绒线裤、雪花红色的棉毛裤,最后露出浅蓝色的棉三角内裤。

内裤上果真粘了浅棕色稀薄的屎印。

有吗?她仍旧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我大声说,换条内裤吧。和她对话需要简洁,句子一旦长了,她往往无法听清你的意思。

裤子一层层脱下来。罩裤、棉裤、绒线裤、棉毛裤,我帮助她拉住裤脚。用力一拽,一大蓬雪花样的皮屑在房间里漫天飞舞起来。那干燥的“细雪”像是被风吹起,落在地板上、沙发上、茶几上……也落在我刚刚洗好还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上,余下的一些,仍旧缓缓地在空中飘。

我惊叫一声,后退一小步。

赶紧去拿扫帚。“细雪”半粘在地上,很难清扫,只几下,就已经积起一堆。足足有半两重吧。

浴室里,母亲倒温水给她擦洗身体。她喃喃道:从来没有这样过。但我和母亲都知道,她这个样子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了节省,她甚至不舍得多用一点手纸,内裤上时常要粘一星半点的屎印。

可我和母亲一天都没绝望过,都想唤醒她尚未消失的“潜能”。

她自己能洗得很干净的。母亲把换下的内裤泡在温水里,拿到洗衣间去。

外婆换好了内裤,花了很长很长时间,重新穿上棉毛裤、绒线裤、棉裤和罩裤。我自己会洗的哦。她说,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去洗衣间。

她果真搓洗得很干净,年轻时练的基本功一点没有忘记。我帮她绞干,晾好。

她却没有跟着我出来,心事重重地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沉默良久。

半晌,听到她叫我。

我有话跟你说,她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说什么啊。

不要告诉你爸哦。她说。

我无奈地笑了,你这样不是第一次了,爸早知道。但我知道,她根本听不清我说了什么。

孤漠

我要先睡了。

她说了一声,轻轻关上自己的房门,把客厅里的电视声关在外面。这个时候,一般不到晚上七时半。她的房间朝北,不大,有她用了一辈子的红木大床,床头柜上的饼干筒里有没牙的嘴尚能咀嚼的法式小面包、旺旺小馒头。半夜醒来,她常常肚子饿,就用它们来打发饥饿与寂寞。

我时常想象她的漫漫长夜。目送她走进房间,仿佛看见她走入深不可测的黑色巷道。一个人,缓缓摸索,寻找明亮的出口,直到曙光来临。她的长夜自然是辗转难眠的。人如果活得很老很老,上帝会慢慢剥夺她残存的活力,直到不能听、不能睡、不能吃、不能动、不能想……你目睹那个过程,从心痛不忍、难于接受到理所当然,偶尔心中泛起酸楚。

夜对她来说真的是长。一觉醒来,往往子夜刚过,她却并不知晓几时几分。她趿拉着拖鞋,在各个房间走动,厨房、浴室、阳台……她按动墙壁上的开关,啪嗒,啪嗒,一下,一下,又一下。偶尔,她借着射进屋内的月光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卧室门前,轻轻转动门锁。这些声音或许细微,但在夜的衬托下,却异常清晰。常常,就惊起了梦中人。我打开门,她站在门口,茫然无措地说一句:你爸妈他们呢?有时,就只是沉默地看你一眼,转身,慢慢下楼去。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抓得很紧,只听见她松弛的皮肤与木头之间胶着摩擦的声音,吱——吱——

终于是白天了。

她安静地站在窗口,或者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说“眺望”也许太奢侈,我们居住的地方已经少有眺望的空间。她的眼神穿过楼与楼的夹缝,望向远处的马路。梧桐树掩映下的马路,上面有车来车往。

“往东去的车子比往西去的车子多。”她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也对我说。

望累了,她低下头,微闭眼睛,进入她白天的梦。我想象她的梦,却全然无所得。那里,大概也是一片孤漠吧。

开船

开船喽!

我从后面拦腰将外婆环抱住,起劲却又小心地推她朝前走。她穿了厚厚的棉袄,从上到下一样粗。我仿佛抱了一个枕头,又安心又妥帖。

她呵呵地笑起来,小心,小心跌倒!嘴里却幸福地提醒着。

借了我的力,她挪动一双缠过足的脚,果真轻快了许多,步履也有了节奏。

小心,小心,要跌倒了!她笑着,步子又快了一些。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跟在她后面跑吧。只是那时,她用不着我抱。她来火车站接我,提了我的行李袋,拼命挤上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把我护在干瘪的胸前。

她那时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却还是步履矫健。我跟在她身后,害羞地低着头,在邻居们的目光里走进弄堂深处。我恨不得快点逃离那些目光。

外孙女来啦?邻居阿婆道。

来了!她快活地答,声音又脆又亮。

我跟在她身后。在淡金色的余晖里,望见她年老却依然轻捷的背影,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努力去接近一个目标,宽松的黑色绸裤被穿堂风吹得瑟瑟抖动。她的手臂好长哦,而且有力,手中的行李似乎并没有拖累她的脚步。我需要小跑才跟得上她……

开船喽!

我从后面箍住外婆,轻轻推着她往前走。

她其实还不需要我推,她能走。只是,站起时,身体要打晃儿,好像一株根基松动的老树。她需要镇定片刻,似乎在思考该迈左脚还是右脚,方能郑重地移出一小步。走一段路,下一次楼,上一趟厕所,吃一顿米饭,在年轻人眼里理所当然的平常事,在她,都渐渐成了一件大事。

给我系一下围巾……

每天晨起,她都拿着那条黑底绿花的绸丝巾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将那围巾在她脖子上绕几圈,打上一个松松的结。

帮我解一下围巾,我解不了上面的结……

每天睡前,她都像个孩子一样,好像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从她的房间反身出来,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不厌其烦地帮她解那个并不难解的结。

她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女儿或者外孙女的手在她的颈间缠绕,那片刻含蓄的亲昵,那似有似无的搂抱……

她不知道,其实,我也好喜欢在后面抱住她,轻轻推着她走。

开船喽!

我看不见她皱缩的脸,看不见她混浊的眼睛,只听见她的笑:要跌,要跌倒了哟!

写给你的话

我把外婆的故事和你分享,你是否会觉得突兀与隔膜?是的,假如身边没有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往往很难理解这些故事。但是,每个人都会老。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唯有年老的进程无法改变。

无法挽留的时间……

幸好,这个过程是未知的,没有时间的期限。我希望你有时能驻足于这个令你感到惊叹的世界,体会你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己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相信我。 w91Jg9yUxYINtwLI52cFTfju9q2ejbTv+TxVSqjKcJLWGn7fVPgiZBAACriTMhW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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