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听见楼上“哗啦”一声脆响,就赶紧把门打开一条缝。不一会儿看见女孩拎了撮箕下来,撮箕里是些洁白的碎瓷片。
男孩悄悄地跟在女孩后面。
女孩不是去垃圾箱。
这栋楼的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像是预备栽树而挖的树洞,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栽上树,女孩便选择了这里作为埋葬这些碎瓷片的坟茔。她不愿把它们倒进垃圾箱里,她觉得那污浊之地不是这些洁白之物的去处。
男孩尾随女孩来到土坑边,伸头往里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
女孩回头见是男孩,有些气恼,她不知道男孩跟了过来。女孩没有同男孩说过话,她只知道他家是不久前搬到楼下来的。
“都是你妈摔的?”
女孩不吭声,恨恨地盯着男孩,她觉得男孩那双细眯的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
“他们在闹离婚?”男孩不识时务地又说了一句。
女孩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她觉得男孩肯定比她小——看上去不过八九岁。露在那件脏兮兮的汗衫外的胳膊干柴棒一般,她一定打得过他——虽然女孩向来温顺沉静从未打过架。
男孩无意中瞥见了女孩那颗圆乎乎却也透出股力量的拳头,知趣地让到一旁。女孩噔噔噔地走了。
看着女孩进了楼门,男孩又来到了土坑边,望着里面白花花的碎瓷片发呆,一会儿,眼睛又活络起来。他趴在地上将里面的碎瓷片全掏出来,然后从不远处的一个工地捡来一些断砖铺在里面。男孩干得满头大汗,但他这样做简直不为什么,他只是无聊。铺好后男孩就把碎瓷片又扔进去,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女孩再一次来倒碎瓷片时,对男孩的“杰作”很满意。她并不知道是男孩干的,她只是看见这些洁白的碎瓷片躺在整整齐齐的砖面上心里感到很熨帖。她蹲在土坑边,久久地凝视着它们。它们原是些光亮而精致的碗、碟、盘或勺子,用力往地上一摔,碎了。碎瓷片水沫似的四处溅开,不再复全。
但对女孩来说,一开始她只觉得可惜。自有一次妈妈火爆爆、气咻咻地将一只小巧的碟子奋力摔在地上,并对爸爸嚷“摔完这套餐具我们就离婚”以后,女孩就开始了忧虑。
男孩不懂女孩的忧虑——女孩知道了那些砖是男孩铺上的后就不再恼恨他,他们玩熟后女孩便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他。但男孩不懂。
“这有什么,不就是爸爸妈妈分开吗?我从来就没见过妈妈。”男孩大大咧咧地说。男孩跟爸爸一起生活,爸爸从没对男孩提起过妈妈,问也不说。男孩的爸爸是开的士的,很忙,没时间管他,男孩乐得自在。
男孩不懂女孩的忧虑,女孩也不懂男孩的自在。
爸爸稳健帅气,妈妈秀丽温柔。他们分别与女孩在一起时女孩觉得他们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她不愿失去任何一个。但这最好的父母却难以相处。
他们常常争吵。女孩不大明白他们吵些什么,只听得他们争吵时,妈妈常痛苦万状地控诉:你骗了我!爸爸则无限悔恨地嘟哝:一切都是误会。然后是叹息、怄气、流泪、沉默、思绪万千、愁肠百结,心里眼里不再有女孩。女孩沉静伶俐而且宽厚,并不视这些为不幸,她知道过不了几天他们仍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他们是爱她的。
但后来,妈妈开始摔东西。她始终如一地摔一种东西。
那是一套景德镇细瓷餐具,造型精巧别致,质地细白光亮如婴儿温润的肌肤,典雅纤巧的蓝碎花揖边镶沿。
女孩的爸妈恋爱和刚结婚那阵好得死去活来。两人到庐山度蜜月,回来时特地到景德镇买了这套餐具。妈妈爱惜得不得了,一路火车汽车悉心照料,几千里路竟没碰掉一丁点儿。
那段时间,妈妈频繁地请客,主要是在客人面前炫耀她那套精美的餐具。后来有一天,爸爸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妈妈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待恢复正常后,妈妈一反以往的柔顺优雅,尖厉地叫道:“你不会小心一点!”
爸爸愣了愣,也不再温良恭让,针锋相对地给予回敬,气得妈妈往地上连摔了两个盘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感情出现了裂痕,但多半是冷战,不失温文尔雅,自此开了头,便如开了闸的水,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地朝前涌去。直至有一天妈妈喊出了那句让女孩忧虑的话来。
女孩真不想再理男孩。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把女孩盛饭给他的蓝花边瓷碗掉在地上呢!
男孩常常饿肚子,爸爸忙了就顾不上他。每每“新闻联播”都过了,楼下的空坪上还没见那辆橘红色轿车的影子,这时,女孩就会盛一碗饭菜送下楼来。
男孩吃完饭,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听得“咣"的一声,碗掉在地上裂成了三片。当时男孩害怕极了。他蹲下去把它们拼好——也居然成了完好的一只碗,不细看还看不出痕迹,但一松手,它们便如三片花瓣一样怒放开去。男孩十分沮丧,他觉得很对不起女孩,他知道这些瓷器对女孩来说有多珍贵。
女孩推开门进来拿碗时,男孩还蹲在地上摆弄着那三片“花瓣",它们在男孩的手上时开时合。看见女孩,男孩木木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女孩的脸白了,惊惧地盯着那三块瓷片……
男孩不敢看女孩。
第二天男孩的爸爸回来很早,说要带男孩到餐馆去吃大餐,很兴奋的样子,男孩想这段时间爸爸大概赚了不少钱。但男孩蔫蔫的,总想着那三块瓷片。
就在他们吃完饭爸爸去结账的时候,男孩猛然发现他用的这只碗极像被他打碎的那只,再看其他的餐具:盘、碟、勺……细白的质地纤巧的蓝花边——男孩细眯的眼睛狡黠地一闪,他知道该怎样帮助女孩了。
男孩把碗递给女孩时,女孩眼睛一亮。这一亮照彻了男孩心里一个闪闪烁烁的念头。男孩得意地一步步启发女孩。
“通天岩的漏米洞见过吧?”
“见过。”
“漏米洞的故事听过吧?”
“听过。传说漏米洞每天会漏下米来,漏下来的米不多不少,仅够庙里的和尚吃一天。有个贪心的和尚想让它多漏一些,就将洞口捅大了些,结果漏了三天糠,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男孩说这故事后半部分没什么意义,主要是前半部分,那米每天每天源源不断地漏下来。如果你们家的碗也像那米一样,总也摔不完,你爸你妈不是离不成了吗?
女孩觉得男孩的脑子真怪,关漏米洞什么事?乱扯一气,而且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我们去——弄,”男孩差点说漏了嘴,“或者买。然后你妈摔一个就补一个。大人们有时也很粗心,发现不了的。”
女孩听了觉得好像行得通。因为经男孩这么一说事情似乎变得很简单:为了使他们不离婚,一是让妈妈不摔碗,这女孩做不到;二是使得这些碗总也摔不完,这一点可以试试。
不久妈妈又摔了把勺子,以后又摔了只碟子。女孩在男孩的帮助下都如数补回去了,结果安然无恙。女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眼里少了许多忧虑。
放暑假了。
女孩念四年级。女孩的成绩下降了,但爸妈包括女孩自己都不太在乎。男孩念二年级。男孩的成绩从来没好过,便也无所谓上升下降。现在他们心里装着一个比分数更重要的事,就是怎样让那“米”源源不断地漏下来。
几乎整个暑假他们都在做这件事。
他们先是在七月火辣辣的骄阳下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瓷器店和所有的餐馆,确认只有男孩吃过的那家叫“食为先"的餐馆有他们需要的东西,而他们又不可能通过任何正当的途径获得这些东西,就只得像男孩说的那样去“弄”。
但这样“弄”到的毕竟有限,女孩就到瓷器店用她攒下的零花钱买来一些她认为与之相似的滥竽充数地掺杂在里面,以期妈妈粗心到一定的程度能蒙混过去。
按理,女孩对男孩的“弄”法是反感的,那是坏孩子做的事,她是个好女孩。但这个好女孩不知怎么了,和男孩去“食为先”弄,就跟自己去瓷器店买一样自然,多半是她掩护男孩,她显得灵活而又从容。他们成功了很多次,但如果她知道这很多次弄要以男孩的一只手为代价,她宁愿第一次就被人抓住当众狠狠地羞辱——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简直宁愿让妈妈摔碎所有的碗——不就是离婚吗?可男孩的手……
那天下午本来说好了不出去的,各自在家看电视。但女孩不知道,男孩正看得起劲时,电视机坏了。男孩望着屏幕上的雪花点发了一阵呆,觉得无聊就又去了。
也许是没了女孩的掩护,男孩正将一只中号碗往宽大的T恤里塞时,猛听见有人喊:抓小偷!
男孩一惊,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男孩看见很多人拥过来,便夺路而逃。跑到门口,绊到什么东西,叭地摔在地上。
男孩摔在地上的姿势是这样的:脸朝下趴着,右手越过头顶笔直地朝前伸去。就在男孩倒下的一刻,一辆摩托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女孩此时正窝在沙发里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很惬意的样子。女孩已不再忧虑。女孩攒了很多的“米"。
第二天女孩去敲男孩家的门没敲开。第三天女孩知道了男孩的事。
这栋楼的两个老太太咧着两张豁了牙的枯嘴在楼道口聊天。
“‘的士’的小崽子是个贼。”
“抓住了?”
“嗯,跑时摔了一跤,让车子压断了手。”
“啧啧,这么小的孩子……”
女孩定住了,慢慢地感到一种无言的虚脱,像是被什么抽尽了筋脉骨血,只剩下一张菲薄的皮,如风筝一般,轻飘飘地似要飞起来。
女孩抓住楼梯的扶手慢慢地上楼。刚要推门,忽听得“咣”的一声。一惊,但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就推门进去。
女孩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没有人注意她。
原来妈妈发现了女孩的“作弊”行为,误认为是爸爸干的,她不能容忍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而爸爸显然是受了诬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女孩听明白了他们吵架的原因后,就开门出去。
女孩神色平静地捧着一叠瓷器站在门口,如同捧着一盒生日蛋糕。
是澄清事实的时候了。
女孩一言不发地捧着瓷器朝阳台走去,放下后又从床底下捧出一摞。女孩整整捧了三摞。这里面有她和男孩“弄"的,也有女孩用钱买的。
妈妈的脸白了,红了,又白了,她觉悟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但她觉悟得似乎晚了些。女孩将床底下的餐具都搬到阳台上后就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扔。
将一只碗或碟从五楼扔下去比妈妈在原地扔的音响效果好多了,而且那幅画面也是极其壮美的。正值夕阳西下之际,晚霞将女孩、女孩手里的东西以及整座楼涂抹得非常华丽。女孩的手轻轻一扬,一团白亮的东西如同一只饮弹的鸽子划出一道忧悒而瑰丽的弧线往下坠去。
当啷——或哗啦——声音的悠扬清脆是任何乐器都模拟不了的。
女孩抿嘴笑了。多美妙的声音!她好像理解了妈妈为什么不扔其他东西而偏爱摔餐具,大概妈妈也爱听这些脆弱之物与坚硬地面相击的一瞬间所迸发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声音。
下面的水泥坪上围了一圈人,人们似乎被夕阳、女孩和她的白瓷器所营造出来的某种慑人的气氛镇住了,仰起脸无声地望着这个平时温顺沉静的女孩,立在五楼的阳台上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扔精美的或冒牌的景德镇瓷器。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东西了——一把纯白的羹匙。女孩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一把勺子?纯白的,没有蓝花边。想一定是哪一次男孩一时心慌,拿错了。
突然女孩浑身一颤,恍如握住了男孩僵硬苍白的小手,这手如那许许多多的瓷器一样,碎了,不再复全……女孩的泪慢慢地涌了出来……
女孩先是呜呜地哭,后来声音大了起来,终于不再顾忌什么,哇哇地放声大哭,声音尖厉而又凄楚。
女孩这一哭,做妈妈的醒悟过来了,忙上前搂住女儿哀哀切切地说,孩子别哭了,妈不摔碗了不离婚了。爸爸也过来无限悔恨地发誓赌咒,不离婚,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女孩挣脱他们,哭得更凶了。其实女孩是在哭男孩,哭男孩那只黝黑的脏兮兮的小手。
天色渐渐暗了,人们在女孩单调的哭声中失去了兴趣,各自回家吃饭或做饭去了。女孩的父母看劝不住女孩,也怏怏地退进了屋里。
女孩仍旧在哭,声音有些沙哑了。
月亮出来了,不全,是一弯纤细清雅的月牙儿。月牙儿如同一只细眯的眼睛,忧伤地注视着那一坪细雪乱玉般的碎瓷片,还有五楼阳台上那个静静哭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