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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桐秋景

回想起来,那不会是什么太正规的保育院,要不也不会在“六一”节叫小朋友剥毛豆。

“六一”节下午要搞游园活动,院长通知厨房午饭提前半小时。厨房的大师傅为难地说,午餐的主菜是毛豆炒肉,毛豆才剥了一小半,提前开饭有困难。院长想了想说,人人动手,会吃毛豆就会剥毛豆。于是,她们班也分到了一小筐毛豆。

她们班是指春桐和秋景所在的中(二)班。小朋友绝大部分没有剥过毛豆,笨手笨脚地剥了一会儿就嚷嚷手指疼。老师就鼓励说,剥得最快的前三名小朋友可以得到一块巧克力。

这项奖励措施使得小朋友剥毛豆的积极性陡然高涨,剥得最快最多的当然要数秋景。秋景在家在保育院都是乖乖女,秋景在家常帮妈妈剥毛豆。

春桐不行,春桐是第一次剥毛豆,而且早上来保育院之前妈妈刚给她剪了指甲,剪得很短,没剥几颗,大拇指的指甲沿就出现了一弯红红的弧线,辣辣地疼。但春桐还是奋力地剥着,她太想吃巧克力了,她看出了那巧克力是夹心的,不知是果仁的还是酒心的。

春桐不停地剥,不停地吹手指。秋景见了就说,那么疼就不要剥了。春桐不高兴地说,你不知道有巧克力吃吗?秋景就十分友好地抓了一把已剥好的毛豆放在春桐面前,春桐高兴地冲着秋景做了一个猫嘴。

做猫嘴是春桐的绝活。她先是把嘴唇努力往前伸,然后猛地往后一缩,鼻子下面就会出现两道“八”字形的纹痕,极像猫的胡须,春桐只有特别高兴时才冲人做猫嘴。

毛豆终于剥完了,教师来评判前三名,发现春桐和秋景剥的毛豆一样多,并列第一,这样春桐和秋景都吃上了香甜可口的巧克力。吃完后春桐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冲秋景做了个猫嘴,秋景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也许双方家长都嫌这家保育院太不正规了,不久就都给她们转了学。以后她们没有再见过面。

从背上书包的那天起,她们就为将来的远大前程忙碌着,在保证各科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的同时,为着陶冶情操、提高品位的需要,她们还各自发展了一项特长。秋景会拉小提琴,能把《梁祝》拉得行云流水、如泣如诉;春桐喜欢画画,在地市级的比赛中拿过不少奖,其中一幅题为《梦幻少女》的画还参加过全国少年画展。但这些都只是她们作为一名优秀生的点缀,就像衣裙领沿和袖口上的花边。

后来,功课一天比一天紧张,就再没时间顾及《梁祝》和《梦幻少女》。小学毕业,她们双双考进了这所全市第一流的重点中学。全年级有六个班,一、二班是重点班,春桐在一班,秋景在二班。

某一天,当两人几乎是同时将对方认出时,茫茫然地愣了一阵后,心里不约而同、很有阅历似的感叹着两个字:缘分。

她俩确实有缘分,这种缘分后来又格外突出地表现在她俩与数学的缘分上。她们各自是一班和二班奥数竞赛的头号选手,学校数学界称之为“奥数巾帼”。明天又有一场数学竞赛,这是她们上中学后的第三场数学竞赛,也是很重要的一场,如果能取个好名次,就能代表学校参加省里的奥数竞赛。

今天上午全年级参加竞赛的同学集中进行了最后一次辅导,是学校也是全市中学的数学权威祁校长给他们上课。下课时,祁校长发给他们一份试卷,郑重其事又带着几分炫耀的神情告诉大家,这份试卷是他的一位曾参加过奥数竞赛命题的老同学寄给他的,下午大家就在家里认真做题,这份卷子能拿70分,竞赛的名次就不会太差。

下了课,大伙边看卷子边往外走,表情都有点神圣。只有狗肉稍稍浏览了一遍就用它折了个精巧的纸鸢,一扬手纸鸢在空中表演了一个漂亮的滑翔,最后落在一个戴眼镜的小男生脚边。

小男生捡起来,拆开,见是一些深奥的算式,就迷惑地望着这边。狗肉走过去说,小子,努力吧,有一天你能将这些题目都解出来,你就能进清华。

男孩看着狗肉,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狗肉。然后男孩将试卷叠好,放进书包,对狗肉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狗肉在数学界也是有些名气的,狗肉有名气就是因为他是狗肉。狗肉的脑瓜子十分好用,对数学也很有兴趣,平时的成绩不比春桐和秋景的差,但一上考场就“煳”,参加了几次竞赛,成绩都不佳,祁校长就说他是“狗肉上不得正席”,狗肉从此扬名。

但狗肉并不在乎成为狗肉,每次都高高兴兴地来陪考。他似乎深谙奥林匹克精神——重在参与。

看见狗肉将试卷折成纸鸢飞了出去,并说服那个戴眼镜的小男生捡走后,春桐和秋景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艳羡的眼神,然后轻轻松松地舒了一口气——替狗肉舒了一口气,今天下午狗肉是自由的了。

那么今天下午狗肉会干什么呢?春桐有些好奇,就叫住狗肉说,狗肉你今天下午好自在哦。

那是,狗肉有几分得意,我正想着用什么方式自在呢。

去溜旱冰,新开张的“大富”蛮不错的,春桐积极建议道。其实春桐没去过“大富”,她是听人说的。春桐的旱冰溜得不错,能溜出柳絮飘飞、紫燕展翅一般的韵味。狗肉也喜欢溜旱冰,但他去过“大富”,而且去过三次,感觉不过如此。

狗肉你去看《骑士》,绝对的精品。秋景也来了兴趣,当然秋景也没看过这部电影,她只看过剧照和评论。

狗肉干脆站住看定她俩说,两位还有什么仅供参考的建议不妨都说出来。

狗肉谦虚恭敬的态度愈加激发了春桐和秋景出谋划策的热情,她们又各自提了两个方案。春桐建议狗肉到南门广场放风筝或逛菜场,看风筝在蓝天下飘飞会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心身悠然高扬的感觉。至于春桐为什么喜欢逛菜场就说不清了。

秋景则主张狗肉干脆哪儿也别去,待在家里看电视,每个频道轮着看,就连脑白金和《脐橙栽培技术》也不放过。要不就像五太公一样搬一张躺椅放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眼睛半睁半闭,晃晃悠悠地哼戏文。

这个时候,其他同学都走光了,他们三个站在树荫下认真地讨论着狗肉下午的活动安排。看得出,一开始她们还能照顾狗肉的兴趣爱好,后来就不管不顾了。

狗肉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两个女生已经随心所欲地将他的自由占为己有,他的自由就好像是一只大口袋,她们拿了去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许多在她们看来十分美妙的东西,然后交给他说,拿去用吧。

可是,狗肉不需要她们的东西,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所以狗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嘿嘿地笑了几声。春桐和秋景看出狗肉笑得有点无奈又有点嘲讽,才猛地醒悟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满足,好像狗肉已答应她们并将把她们的计划一一付诸行动。

等她们笑完了,狗肉说,谢谢两位为我安排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下午,不过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睡觉,从吃完午饭一直睡到吃晚饭,拜拜了,我先走一步。说完就走了。

狗肉长得长手长脚长脖子,走起路来脖子往前一伸一伸的。狗肉边走边唱“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望着狗肉的背影,春桐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狗肉真幸福!

打哈欠是会传染的,两分钟后,秋景也打了个哈欠,两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走到校门口,两人分手,没走几步,秋景回过头说,去不去逛菜场?

春桐回家的路与菜场背道而驰,秋景绕点路可以经过一个菜场。春桐望着秋景,看见秋景眼里闪烁着一缕近似抢银行的冒险的快乐。春桐抿嘴一笑,跑了过去。

于是,两个女孩消消停停地朝菜场走去。

因为不同班,春桐和秋景交往并不多,平时都各忙各的,只在有什么竞赛活动集中辅导时才聚在一起,淡淡地聊几句,两人的关系是那种在同一领域都很出色的女孩子的关系。

但因为狗肉,因为刚才同狗肉的那番真诚的调侃,春桐和秋景这会子都觉得很轻松、很平和。

很远,初夏的风送来一阵混杂着蔬菜、瓜果、鱼、肉的清香和腥气的菜场味。春桐吸吸鼻子说,我喜欢这味儿,很亲切,很生活。秋景说你的作文应该不错,春桐谦虚地笑笑。

她们就这样沐浴着很亲切、很生活的菜场味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一遭。春桐不停地问菜价,家庭主妇一般斤斤计较地跟人家砍价,一路不知吃了多少白眼。秋景就在心里感叹道,想不到这个平素看起来文雅、聪慧、俊秀的女孩有时像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么俗,有时又像七八岁的小子那么坏,秋景觉得这样真好。

快走出菜场时,秋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秋景发现了一堆毛豆,一堆很殷实、很诱人的毛豆,秋景想剥出来定是一粒粒青白色胀鼓鼓的豆豆,每一瓣豆角都有两粒胀鼓鼓的豆豆,不会让你失望。秋景喜欢剥毛豆,这活儿不疾不徐,你既不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太散漫,也不需要费心费神地太专注,你一粒接一粒地剥着,放在腿上的小篓子里的豆豆一点点增加,直到满满的一篓子,你就会滋生出一点小小的成就感。秋景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地坐着剥上一篓子毛豆,在这段时间里,秋景的思绪蜻蜓一般悠闲地飞舞或干脆一动不动地盛开在夏日池塘的荷叶上,那种感觉不新奇,不浪漫,但却十分美好。

只是秋景好久没剥毛豆了,妈妈不要她剥,说剥毛豆的时间至少可以做三道数学题。

现在望着眼前这堆实沉沉、绿茸茸的毛豆,秋景心里又不禁涌起刚才诱惑春桐逛菜场的那种类似抢银行的冒险的快乐。

于是,秋景走过去,把那堆毛豆全部买了下来……

春桐傻眼了,你、你买这么多毛豆当饭吃呀?

秋景不接春桐的话,两眼看定她说,今天下午狗肉睡觉我剥毛豆。

春桐看着秋景,秋景的脸微微扬着,向日葵一般欢欣地承接着初夏明媚纯净的阳光,秋景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地眯着,含蓄地刺激着春桐。春桐一抿嘴,温温柔柔一笑说,这么多你一个人剥得完? 要不要帮忙哦?

秋景没再说什么,把手伸给春桐,春桐接过去握住了。

秋景说,我爸出差了,我妈加班,家里没人。

这些毛豆差不多要剥一个下午呢,肯定要一个下午。春桐望着走在前面的那半担毛豆说——卖莱的人家心眼儿不错,怕累着这两位娇娇嫩嫩的女孩,主动送货上门。

走到秋景家门口,两人分手,约好下午两点钟见。

春桐轻轻地推开秋景家的院门时,看见秋景静静地坐在葡萄架下剥毛豆,秋景低眉顺眼,样子特别恬静、特别温顺。

春桐看着,心里就有些恍惚,眼前的情景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葡萄架下的另一角倒放着一张躺椅,站在门边只看得见躺椅的枕沿突兀着一颗谢了顶的苍白的头,春桐猜那就是五太公。秋景旁边有一张小竹凳,当然是给春桐准备的。春桐轻轻地走过去。秋景一抬头,见春桐背了个书包,就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春桐放了书包,坐下,就开始剥毛豆。

从外面看院子并不大,里面却很深,住了七八户人家,这会儿家家都在睡午觉。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五太公苍劲、酣畅的呼噜节奏分明地应和着远处不倦的蝉声。春桐和秋景专心致志地剥毛豆,几乎没有说话。剥了一会儿春桐就不行了,大拇指的指甲沿儿生生地疼——春桐从小养成的习惯,喜欢剪指甲,指甲只要有一粒米那么长她就要剪掉。

春桐不停地剥,不停地吹手指,秋景见了就说,这么疼,就不要剥了哦。

春桐不理会秋景,继续剥,剥着剥着她知道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但她依旧不动声色地剥着毛豆,她好像是不知如何向秋景表达这种重逢的感觉。而秋景则一直在盯着春桐的脸,几乎同时秋景也明白了她是见过春桐的,并且她们一起剥过毛豆,甚至她还想起了春桐的一个十分美妙的表情。

于是秋景盯着春桐的嘴说,做个猫嘴看看。

春桐是秋景见过的唯一会做猫嘴的女孩,秋景是春桐见过的唯一喜欢剥毛豆、也很会剥毛豆的女孩,单凭这一点她们就不会忘记彼此。

春桐听话地冲着秋景做了个猫嘴,秋景开怀大笑,把五太公惊醒了。他直起身望望两个女生,嘟哝道,剥这么多毛豆当饭吃都吃不了,然后又躺下,再也睡不着了,就开始哼戏文,是哼当地的采茶戏,春桐喜欢听,奶奶在世时常听她唱。

睡午觉的人都陆续起来了,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人家说怎么剥这么多毛豆,吃得完吗?秋景就说是吃不完,待会儿我给你们家送去一点。后来秋景果真给家家户户都送去了一点,那天晚餐家家餐桌上都摆了一碟毛豆,只是人家不懂,读书的学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剥毛豆?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毛豆剥完了。春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告辞了。秋景送她到门口,恰有一群衣着鲜艳,拿着彩带、花环、气球的小屁孩叽叽喳喳地从她们身边走过,个个脸孔通红,洋溢着意犹未尽的快乐。

春桐一拍头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六一”。

今天是“六一”,那天也是“六一”。秋景轻轻地说,表情有些幽远,有些意味深长。

那年我是……五岁,你呢?

我也是五岁。

现在我们都十三了。

然后,她们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迷惑住了:同样的女孩在同样的日子里做着同样的事,像是一挑担子,担子两边的东西是一样的,将它们挑起来的是八年的春夏秋冬——缘分,只能这样解释了。

分手时她们约定,八年后的“六一”再见,那时她们21岁了,还剥毛豆吗?再说吧。

这时,又走过来一群小学生,一律穿着白色的鼓号队制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样乐器,零乱地吹着、敲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打头的女孩,女孩明眸皓齿长得很漂亮,她将指挥棒握在手里随意挥舞着,指挥棒上的红缨穗在暮色渐浓的深蓝天空下显得格外耀眼。

春桐突然扭头冲着秋景做了个猫嘴,然后嬉笑着朝那红缨穗跑去…… USpH7RYSSvIuu3onJHmyt/u+Gem07W4ElzC89tXxuVujKxyMFsii5dqg80k1bJK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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