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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船

是一件什么事,让边边来到江边,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黄昏,落日如同一个劣质的红圆盘掉进了江里,染得一江绯红。一条锈迹斑驳、伤痕累累的废船孤寂地倚在江边,晚霞勾勒出它粗陋而又苍劲的轮廓,像一个死里逃生、疲惫至极的斜倚着拐杖不肯倒下的伤兵。

边边远远地出神地看着它,便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默契,在带有一丝腥味的空气中泛滥,这份默契散发着无穷的诱惑力。边边慢慢地走近那条废船……

以后,每天中午,边边都要爬上去坐坐。妈妈上班的工厂很远,天天早出晚归。下午放了学,边边也不回家,到街上随便吃点什么便来到江边。好在船倾斜得很厉害,船舷离沙滩只有一尺多高,边边虽然腿坏了,但还是能不很费劲地爬上去。

边边找到一处比较干净牢固的地方坐下,淡悠悠地看着江景。这是一条废弃了的航道,江面上很寂静,偶有一两条小帆船懒散地驶过,如街面上百无聊赖的浪荡子。水鸟也很少,想必也小,偶听得“啾啾”一声,却寻不见它的踪影,景致单调得很。更多的时候边边什么都不看,默默地坐着跟船讲故事。

船的故事自然是边边替它编的。它在这里有多久了?怎么会坏成这样?边边想,它该是出海时遇到了大风大浪,风浪吹打坏了它所有的部件;有时又想可能是遇到了海盗,海盗抓走了它的主人,抢走了所有的财物,又无情地毁坏了它,然后将它遗弃在这里;最后干脆认定它沉在江底已有几百年了,最近才被打捞上来的……至于它在这到底待了多久,边边想不出,而废船自己肯定也说不清,因为它实在坏得太厉害了。边边几乎体谅地想,而实际上不过是为自己开脱。她想这废船一定是历经苦难、饱经风霜的了,它的故事该是非常的惊心动魄、曲折离奇,依了边边现在的水平是没法把它编出来的,只怕别人编出来了,她也难以读懂。

而边边对于自己的故事则是明了清晰的。

边边自然是记不得爸爸了,爸爸死的时候边边才两个月。在她两岁的时候妈妈准备给她找一个新爸爸,恰到这时,边边病了,很厉害,好了后,便坏了腿。以后的日子妈妈就全心扑在给她治腿这件事上,不再考虑“新爸爸”的事。

妈妈为她求医问药,煞费苦心,什么莫名其妙的偏方都试过了,直到现在甩不掉两根拐杖的程度。一天妈妈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关于上海一家医院,采用一种新型方法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报道,说是效果甚佳,已治愈了多少多少人,其中有的还可以踢足球、跳舞什么的。妈妈被这则报道弄得兴奋不已,坐立不安,当即决定了上海之行。

剩下的事便是攒钱了。妈妈是工厂的绘图员,还画得一手好画,除了无休止地加班以外,妈妈还接了一些画宣传广告画的活儿,每天晚上熬到一两点钟。边边知道,这是妈妈下得最大的一次注,可万一又输了呢?边边不怕吃苦,只是妈妈那张被极度的失望扭曲而在边边面前又要强装平静的脸,让她恨不得这一刻自己干脆死掉。

这天中午,边边在一家小店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急急地朝江边走去。走了一会儿,累了,就停下来,觉得奇怪,怎么这样,有什么事吗?想想又想不出什么,脑子里无来由地冒出一串老太婆收破烂的吆喝声:可有破布子卖?可有鸡毛鸭毛卖?可有破铜烂铁卖?……

今天上午上课边边老走神,一走神收破烂的老太婆就来了,咧着缺牙漏风的嘴吆喝着,赶也赶不走。这老太婆持之以恒地吆喝了一个上午,灌了边边一耳朵的破布子、鸡毛鸭毛、废铜烂铁……这会儿这些破烂全都稀里哗啦地倒了出来,边边便一下子想清楚她要干什么了。

想清楚后边边很兴奋,几乎不费什么气力就爬上了废船。边边这儿撬撬,那儿敲敲,磕磕绊绊折腾了一个中午,只弄下来了两根铁条和一小块铁板。边边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运动过,本来苍白的小脸累得红扑扑的,衣服上沾满了铁锈。边边拍干净衣服,眯起眼睛痴痴迷迷地望着她的战利品,恍如那是一些令人炫目的金条金块。

边边把废铁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太婆才去上学,当然是迟到了。同桌的赵晴问她去哪儿啦,说在门口叫了她许久。边边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最后只得撒了个谎,说自己睡着了。边边的谎是透明的,赵晴自然不信,她知道边边是从不睡午觉的。

赵晴是班长,成绩好,人又灵气又美丽,深得老师和家长的欢心,也是边边的好朋友。她家离边边家不远,每天上学都要叫上边边一起走,碰到刮风下雨,就替边边背书包、撑伞,为此她经常受到老师和学校的表扬。

后来的一段时间,边边下午上课常常迟到,赵晴也不再问她,只是默默地看她一眼,边边很感激她能“默默”地。

可有一天,当边边从收废品的老太婆手里接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时,赵晴出现在她身后。边边一怔,回过神来后,想笑,可咧不开嘴;有点恼,又绷不住脸;羞羞的,又觉得似乎不该,弄得边边很是为难,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好。

放学后,于老师把边边叫到办公室。

于老师五十多岁,待人和气又亲切,特别是对边边,因为她的身世对她格外爱怜,让边边想起从没见过面的奶奶。可这会儿于老师却严肃得吓人,边边低着头,不敢看她,心里惶恐不安,那件事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可以从两个方面看:第一,你怎么可以拿不属于你的东西当破烂去卖?第二,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把心思花在弄钱上?

于老师的声音不大,但十分严厉。边边惴惴不安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那是艘废船,没用了,停在江边很久了。于是于老师的脸色缓和了些,循循善诱地开导她说,不论是有用还是无用,只要是国家的集体的东西我们就不能拿。你认为那是一艘废船,它终会锈掉、烂掉,可我们宁可让它锈掉烂掉,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品质,学好学坏都是从一件很小的事情开始的,我们要从小养成一些好的品质。总之,船是集体的,废船也是集体的,不能占为己有。于老师扬起手在边边眼前划了个弧形,做了个总结的手势,这个手势赶走了边边脑海里那些糊涂消极的想法,边边突然大彻大悟了。

于老师的脸色开朗起来了,稍稍带了点笑意。好,那么我们谈第二个问题,你要钱做什么?边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妈妈要带她去上海治腿的事,妈妈挣钱太辛苦了,常常画着画儿就伏在桌上睡着了,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说着说着边边觉得心里酸酸的,眼圈便也红了起来,这“红”马上传染给了于老师,她老奶奶一般无比爱怜地揽住了边边的肩头……

五年级(2)班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奉献我的一份爱”捐款活动,全班同学都很踊跃,赵晴捐得最多。于老师表扬了她,说她不仅在生活上帮助关心同学,还能配合老师对同学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边边当然也很感激赵晴,但感激“尽”了以后,心里隐隐地泛起一种怪怪的味儿,像吃多了打的饱嗝。

于老师告诉边边,下星期一的班会准备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仪式上边边要说几句话,让她考虑考虑。

说什么呢?当然是感谢,同学们真好,他们是真心地关心我,希望我能跟他们一样,可以跳舞、奔跑……还有于老师,她现在就开始给我开小灶,把功课赶到前面去,免得去上海治腿把功课落下太多……想到这些边边心里很激动,她想那天她真要好好谢谢她的同学和老师,这番话一定要说得真挚,感人肺腑。可是到时候怯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怎么办呢?于是边边决定先写个发言稿然后将它背下来。这天吃了午饭边边便开始动笔了。

写着,写着,边边的思路散乱起来,像是一线下泄的水流遇到一股横扫过来的风,几粒水珠斜溜出去,边边几次想束住它们,但没有用。边边终于搁下笔,托起溜尖俏丽的下巴,那双明丽的又带点儿忧悒的眼睛变得迷蒙悠远起来……

那艘废船犹如一片枯败的落叶朝她飘来——好久没去看废船了。

蓦地,有一种难以抑止的企盼从心底腾起。边边甩下笔,朝江边“跑”去……

边边已经把她的感谢信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上午于老师问她准备得怎么样时,她信心百倍地点点头。于老师还说,这项活动让学校领导知道了,认为很有意义,要每个班的班主任和班长都来参加今天下午的班会,要边边一定准备充分。看得出,于老师很高兴,眼角眯起了许多细细密密的笑纹,十分慈爱地抚着边边的肩头。

边边一直十分幸运地沐浴着这份温润的慈爱,可这回却茫然起来。

下午,教室一定会塞得满满的,上百双眼睛盯着边边一拐一拐地走上讲台,十分恭敬地从于老师或赵晴手里接过捐给她的钱,并心情激动地背诵那篇感人肺腑的感谢信……可这——有什么不好吗?同学们是为你捐的钱,难道不该你去领?领了不该感谢?

应该,什么都是应该的。那么边边就不应觉得有什么不顺、有什么别扭、有什么不是滋味,可是……

这个“可是”使得边边午饭都没吃,一下了课就慢慢吞吞地朝江边走去。

正午的太阳绚烂无比、明艳无比,废船在它的普照下暴露得一览无余,每一粒锈屑、每一处溃烂都被毫不留情地搜罗出来。废船在一片明艳中变得猥琐而又无奈。

边边远远地看着它,心底泛起一种难以表述的情愫和无限的爱怜……

它就这样日日夜夜日晒雨淋地待在这里,直到最后锈掉、烂掉,变成一堆铁屑,被江潮冲尽,沉入江底。这个世界便少了一只船,一只废船。是的,它废了,任何人都不需要它,它只得终日守着这幅单调荒凉的风景。可我本来可以让它有用,我把它一块块地敲下来,卖给那个老太婆,老太婆再把它送到废品收购站,废品收购站的人又把它运到钢铁厂,然后回炉重炼,炼出来的好钢好铁,说不定会被用去造好大好大的海轮,那么它就能见到大海了,多美哦!而我又可以得到一笔钱,可以不要大家捐钱,可以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可这究竟有什么不好?不知道,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能这样做,于老师不是说得很明白吗?我怎么又犯糊涂了……

边边硬是把当头的烈日坐到它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从江的那边沉了下去。脑海中那些层出不穷的问号如同一个个锋利的钩子,她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个又被那个钩住了,她被钩得褴褛不堪、疲惫至极。

当边边看见一轮夕阳被江水托着的那一瞬间,浑身不禁一震,接下来的心情说不清是更沉重还是轻松了些。今天下午的一切都过去了,她自然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也不知道是她有意放弃的还是疏忽过去的。但不管怎样,她总得有个解释,她该怎么说,又怎么说得清?

这是最后一个最为顽固的钩子,边边觉得她所有的力气和思维都给耗光了。她不想再与它纠缠,她急着要走,可拔不出钩子,又急、又乏、又恼、又怨,终于两行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汹涌而下。

江面上漂浮着一层淡紫色的暮霭,天色愈来愈暗,愈来愈沉,朝江面上压下来,终于把江面封锁得严严实实。余下的时间便叫作夜。夜将边边和废船都收容起来,融为一体。 MgK2x2Ln5uvBOvqh+8+GRH/vcNbKePBh2CHjLgqTddBSNo3k+igcqzTtWmr3VI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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