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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漂来漂去的老船长

爷爷穿的羊皮袄是大船上的老船长送给他的。

这种大船常年在清水河上游一个遥远的城市和入海口边的一个大盐场间往返,从城市往盐场去的时候,装的是煤炭、石头、粮食;从海边盐场到城市的时候,运的是海盐、鱼虾。

清水河上跑的大船跟清水村的木船不一样,船头装着发动机的是拖船,功率大,后面拉着的是驳船,多的十二条,少的九条。驳船三条一组,每组中间一条上竖着一根十几米的桅杆,有风的时候,桅杆上的白帆就会鼓起来,船上人称之为跑风。整条船看起来就像一条长龙在清水河里游动,船头一节当然最威武,像个威风凛凛的龙头,那白帆,就好像龙须或者龙角了。

船在河里走,很少靠岸。船上的人很寂寞,水手就拉响汽笛,让汽笛声在河面上一圈圈荡出去。河岸上多是芦苇树木,还有野草野花,当然就有很多鸟啊兔啊还有蜻蜓蝴蝶啊在里面住着呢。长长的汽笛响起来,它们就跑的跑,飞的飞,舞的舞,叫的叫,总之是要弄出点儿响动的。船上那些寂寞的人,站在船边,看它们闹腾,跟着叫好,吹口哨,或者哈哈笑,寂寞也就不那么折磨人了。

有时候,木青喜欢站在家门口向西望去,能看到大船迤逦而来,再迤逦而去。她最喜欢看的是船帆。船帆是清水河雪白的旗帜,随着大船向前,在树木的空隙里,那白一隐一现,像一只在林间跳跃的白鸟。

有些时候,清水村的孩子们听到远远的汽笛声,会急急往河边跑。跑到河边,气儿还没喘匀,就抓一把泥向船上扔。为什么扔?他们也不知道,总之所有的孩子都曾经这么扔过。河虽然不是很宽,但孩子们并不能将泥巴扔到船上,年龄大力气也大的八斤,也最多将泥巴扔到离船帮一步远的地方。船上的人并不恼,他们抱着双臂,站在船上,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又喊又叫地用力气,好像这也是他们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

夏天,是孩子们最喜欢大船的时候。船还没到,那水波已经被推动得荡漾起来,一波一波,像大人说的海浪。这个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在水里:水性好的,仰躺在岸边的水面上;水性不好的,就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他们都感受着水波一波一波在身上涌过的感觉。

在孩子们眼里,虽然每个月这大船都经过清水村好几次,虽然他们的泥巴差一点儿就能扔到船帮上,虽然它荡起的水波一遍遍涌过他们的身体,可这船,离他们是遥远的。它从不停下,总那么不紧不慢地在水里向前,向前。水当然是船的家,可船上的人,家也在水上吗?

很少有小孩子靠近大船。清水村所有的奶奶和妈妈,都嘱咐过孩子,千万不能靠近大船,那船要是把人带走,就再也回不来啦。

很多年前,村里一个女子,在中秋节的夜里,就是坐着这样的大船,去了清水河上游的尽头,那个遥远的城市。有个邻村的渔人,眼睁睁看着她登上大船,一个水手拉着她的手,将她接上了船尾最后一个舱。谁也不知道那个女子如何跟水手认识的,没有人见到他下过船。见到的,只是这个女子,喜欢在河边洗衣服,喜欢静静地坐在青石板上看着河水。

她走以后,清水村所有女子长到十四岁,都不允许独自去河边洗衣游水,一直到嫁人以后。

木青九岁那年才知道,那个上了大船的女子,是六猴奶奶最小的女儿,叫菊花。菊花走后,每年年前都有个包裹寄来,地址说是内详,包裹里却不见一个字,人呢,更是不见影儿。她走后,六猴奶奶常常哭。六猴爷爷呢,在菊花走后,接管了村里的渡船,因为他再也没有力气种地了。

村子里的孩子都不认识菊花,她只有在奶奶妈妈们管教女孩子的时候,才会以一个名字的形式出现。

跟木青家熟悉的那位大船上的船长,是这些年来唯一上岸进村子来的人。他在清水河上跑了很多年,如今已经老了。所以,最近这些年,大家常常喊他老船长。

船长驾的大船是十三节的,有近二十米长。清水河河道弯曲,驾驶这么长的船可不容易。他也的确是这条河上技术最好的。

船长是因为生病上岸来的。他们的船载满煤炭走了七八天的时候,船长闹上了痢疾。船上有药,吃了,没管用。一直拖,拖了两三天,船长瘦得没了人形,只好让船靠岸,来村里找个大夫看看。送煤炭是有期限的,船长让其他人继续赶路,自己上了岸。

木青爷爷那天傍晚正好在河边打鱼,就把船长接到自己家了。

槐树叶子才刚刚发黄呢,爷爷竟让奶奶烧起了火炕,安顿船长躺在上面。火炕是个好物件,在灶里烧些柴草,炕面就暖烘烘的,夜里做个梦也暖暖的,软软的。

睡了几天几夜火炕,打了几天针,喝了几天奶奶熬的小米粥,船长精神好些了。就常常爷爷和医生坐在炕下,船长半躺在炕上,聊天。

船长说:“这火炕真舒服啊!常年在水上漂,我这腰啊腿的,都不行了。”他后腰挨着炕,肚子上还放一个奶奶用手巾包的热葡萄糖瓶(那是他打针用过的),不时轻轻呻唤一声,很舒服的样子。

爷爷就不时地看看火坑,看木屑是不是够。不停地烧柴火是没有的,好在爸爸那几年正自己学着做些木工活儿,家里存着很多做家具剩下的木屑,点着了,在灶下半烟半火地烧着,炕就很热了。

那个时候,木青还在妈妈的肚子里,不时蹬腿玩呢。

一次喝得醉眼蒙眬,爷爷问船长,菊花是不是坐他们的船走的?

船长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爷爷,说:“我跟着这船跑了十多年,从没女子跟着我们的船走!”

也不知是针药管用,还是烧的火炕管用,或者是小米粥管用,总之,船长精气神儿一天比一天好,后来一顿竟能吃两大碗小米干饭。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汽笛声长长响起来。爷爷和船长正坐在大门外的青石板上聊天呢,抬头看出去,船帆像一只栖止的鸟呢。船长说,老哥,是我们的船,我该走了。

好一番推让,爷爷说什么也不留钱。到了岸边,船长上了六猴爷爷的渡船,渡船划到大船中间船舱的水边,船长一手提着爷爷送的草鞋,一手使劲握几下爷爷的手,跳上了大船。

汽笛声又响起来,船就开了,船帆又动起来。

船向前走,船长向后走,一直走到大船的最后一个舱,再也没法走了,只好站在船尾使劲挥手。

一个多月后,北风刮得紧了,河面上还没有结冰。不过,早上起来,奶奶在炕头上望出去,看到前邻屋顶的麦秸苫盖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

船长的大船装满了海盐,再次经过清水村,这是河面结冰前他们最后一趟船。一年中,好歹有个河面结冰的冬天没法行船,这是他们在岸上和一家老小热乎乎过日子的时间。船上的人,还有船上人的妻儿老小,总盼着冬天呢。

船长说,他要用冬天的日子,好好打听一下菊花的消息。清水村对他有恩,他得替清水村人做件实实在在的事情。

这一夜,船停在了河面上,没有继续前行。船长是跟一个老水手一起下船进村的。他说,最后一次行船,时间宽松,可以住一晚,睡一睡老哥的火炕,喝一喝老嫂子的米粥。

船长还带了海鱼送给爷爷,爷爷选了最大的一条,让奶奶用鸡蛋裹面,在油里炸了再炖出来,香味飘出去老远。奶奶还炖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只兔子,都是馋人的东西,也是下酒的好肴。医生也被请来了。

小饭桌放到炕上,船长和老水手坐炕头,爷爷和医生坐炕脚。酒喝得很慢,菜吃得很香,话也说得很热乎。

以后每年船长都要来喝一次酒。后来,木青大了,就奇怪,船长每年才来一次,怎么跟爷爷这么亲呢?而爷爷,竟然把船长当作他遥远的城市的一门亲戚呢。

木青疑惑船长怎么成了她家亲戚,却很高兴有了一门远房亲戚。

村里的孩子,谁家亲戚远,都是很长脸面的事情。因为远,就觉得很神秘,好像那个亲戚,也因为神秘,身份就高了。亲戚身份高了,自然觉得长脸面了。村里的八斤有个姑父,在五六十里外的县城给一个单位看大门,每次姑姑姑父来,八斤都满街跑,遇到人就说他城里的姑父姑姑来了,就差去村头大喇叭喊了。

六猴很眼热。有一次,他跟八斤闹了别扭,听到八斤又显摆他的姑姑姑父,就说:“你姑姑才在县城,我姑姑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大城市里呢。我姑父开着长长的船,船上有二十个舱,汽笛声响起来,传出去很远很远,能传到海上呢!”

汽笛声是不是能传到海上,没有孩子知道,但是,所有的孩子都朦朦胧胧地知道,六猴的姑姑跟着一个船上的人走了,走到那个遥远的城市。八斤没话说了,所有跟八斤要好的孩子也没话说了,六猴得意起来。

可是,这天晚上,六猴被他爸爸摁到凳子上,用笤帚疙瘩打得屁股差点儿开花。从那以后,说到亲戚,六猴再没敢显摆她的姑姑。

木青、重阳有些得意,爷爷有这么一个大船上的亲戚呢。

如今,老船长已经跟木青爷爷一家交往了十来年。 ctaSHtH/04uAlkyiN5SQxesjnKcwTIZOndPySj0k1pVkFYWJLLZXlVwUW+LgYkg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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