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各种各样的偏方

重阳白天好好的，夜里却不停地咳嗽。咳得他爸爸妈妈睡不下去，坐起来陪着他。

每年腊月、正月，重阳总是“咳咳咳”。重阳三岁那年，木青奶奶煮了好几个咸鸭蛋，黄澄澄的油滋滋往外冒，馋人得很，就让木青给重阳送去两个。木青爷爷是重阳爸爸的二叔呢，木青奶奶，当然也是重阳的奶奶。

可谁知道怎么回事，木青吃了两个没事儿，重阳吃了一个，夜里却咳起来。重阳爸爸妈妈带重阳去过省城好几个大医院，买了很多药，吃下去，却不管用，一家人就四处打听，淘换偏方。

奶奶更是悔得不行，老感觉是自己伤了重阳，对重阳就格外好，也让大家对重阳的病多上心。其实，自从重阳有了咳嗽的毛病，全家人都对他更好呢，木青都要忌妒了。

有一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奶奶让爷爷在天井里种下两架木瓜。深秋的时候，奶奶让重阳跟着自己睡，每天吃过晚饭，将木瓜洗干净，掏出瓤，里面灌上冰糖、蜂蜜，放在锅里小火蒸。蒸熟了，让重阳睡前吃，一连吃了半个月。

眼馋的木青啊，恨不得生病的是自己。金黄绵软的木瓜，金黄清亮的蜂蜜，吃到嘴里，那是多么好的味道啊！可是木瓜结得并不多，木青只跟着吃过两次，奶奶就再不让她吃了，留着给重阳治病。木青觉得，重阳把奶奶对自个儿的好分走了，就动不动对重阳发脾气。重阳呢，不知是自觉，还是得便宜卖乖，脾气竟然出奇地好，弄得爷爷老说重阳比木青懂事。

“哼，吃着这么好的东西，受着这么尽心的照顾，脾气还能不好？”木青气鼓鼓地说。

有一个夏天，奶奶听说吃炸冻豆腐可以治咳嗽，又忙起来。豆腐好说，集市上买也行，自己做也行，大夏天的，哪里去找冻豆腐？重阳妈妈劝奶奶冬天的时候再做豆腐，奶奶说，咱重阳，可再也不能这么受罪了。奶奶去了城里的一个远房堂姑家，回来后就急急让小叔买豆子，请人磨豆腐，好一番费事。第三天，奶奶又提着一只老母鸡去了城里。豆腐冻了，炸了，让重阳吃了，咳嗽还没好。

淘换的第三个药方子是煎芦根泡的雪水喝。打听到这方子的时候，已经是腊月，满河滩的芦草凋敝，泥土都冻得结结实实，怎么刨？木青爸爸和重阳爸爸用大镐头一点点在河滩里凿。凿了一个上午，捧着一小把芦根回来。一连跑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下雪了。奶奶把雪在锅里化了，放上芦根慢慢熬。重阳喝了十天，咳得还是不行。

人急了，什么法子都信。重阳爸爸决定排船，正是因为重阳的咳嗽。

去年，一个神汉路过村子，重阳妈妈好好招待了那人一顿，请他给重阳看看，到底是着了什么邪。就一个鸭蛋，怎么就咳起来没完呢，木青吃了两个呢，啥事没有，不是着了邪是什么呢。

神汉站天井里好一阵端详，又好一阵闭目凝思，最后说：“这房子不正呢，得翻盖了才好。”

翻盖房子需要一大笔钱呢，晚上，重阳听爸爸跟妈妈商量，妈妈说，为了重阳，怎么也得盖。

爸爸说：“咱存的钱离盖房子差老远呢。要不，咱排条船？”这几年村里日子最好的，是有船的人家。有了船，就好像有了聚宝盆，钱来得快很多。

“你能行？”妈妈轻声问。

“不逼着不行，逼急了，不行也得行啊！”

他们的话说得很沉闷，重阳不敢插话，可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家里有条船，就再也没人叫爸爸大瞎，叫自己小瞎啦！

今年春天，奶奶又打听到两个偏方，一个是端午早上吃两个老艾叶煮的鹅蛋，一个是九月初九喝菊花酒。

吃鹅蛋当然没什么难的，重阳胃口好，两个不在话下。端午前一天晚上奶奶就把艾叶切碎放到水里泡着，第二天一早煮鹅蛋，屋子和天井里都飘着一股好闻的艾叶味道。

木青家门口就长着一丛艾草，每年夏天蚊虫多的时候，奶奶早上把艾草割一把放在那里，经过一天的晾晒，到傍晚正好半干，点燃了，天井里就再没有蚊虫嗡嗡嗡叫了。秋天的时候，奶奶把晒干的艾草收起一些备用，也放一些在容易生虫的地方。

鹅蛋煮到半熟，奶奶捞出来，把蛋壳敲碎，再放回锅里煮，不一会儿就煮熟了，端去给重阳吃。木青要看热闹，也早早起床跟着。她可知道，艾草水好苦，如今可浸到这鹅蛋里了。

重阳兴冲冲地把奶奶和木青迎进去。被大家这么重视，重阳有一种优越感，当然了，也感动。在他心里，从不认为自己的毛病是吃奶奶的咸鸭蛋落下的，木青也吃了呢，比自己吃得还多，怎么会是鸭蛋的缘故呢。不过受着全家人这般殷勤的照顾，重阳喜欢。

“啊，怎么是这颜色？”打开扣着的盖子，呈现在重阳面前的两个鹅蛋，是墨绿色的，看着吓人。

“本来就该是这颜色啊，这颜色吃了你才不咳。”重阳妈妈一副很轻松的语气，那是让重阳放松。

“重阳，你这次吃了，保管好好的，冬天再也不咳啦！”奶奶笑眯眯的，把一个鹅蛋皮剥了，放到重阳面前的空碗里。在他面前，还有一只碗，已经舀上了墨绿的汁水。

重阳犹犹豫豫，他没吃过艾叶，也不知道艾叶汁水的味道，可是，这颜色，让他很踌躇。

“怎么跟故事里老巫婆熬的失魂汤一个样子？”重阳看着木青，疑疑惑惑地说。

“你个坏小子，你奶奶对你这么好，怎么成了老巫婆？！”妈妈照重阳额头打了一下。

“哎哟，妈妈，我不是说奶奶，书里老巫婆熬的失魂汤真的是这样！”重阳急着分辩。

“嘿嘿，你要是喝了这个能失魂，奶奶就成了大人物呢！那时候，我就开个药铺，专门卖失魂汤，保准生意好！”木青看重阳对着两个碗为难，幸灾乐祸地说。哼，你吃过那么多好吃的，总该要吃点儿难吃的。想着重阳吃到嘴里难以下咽的样子，木青几乎要忍不住大笑了。

“木青，把蜜放在重阳眼前啊！”木青要跟来的时候，奶奶把早准备好的蜜给木青拿着，木青一直磨磨蹭蹭没亮出来。奶奶这么说，她有些不情不愿地把瓶子放到重阳面前。重阳妈妈又拿来一个小碗，倒出些蜜，让重阳蘸着鹅蛋吃。

“好重阳，快趁热吃。”奶奶催促。

重阳早把鹅蛋拿在手里端量好一会儿了，听奶奶催促，只好把嘴巴凑近墨绿的蛋，闭上眼睛，咬了一口。

“啊，苦——”重阳咧着嘴含混地叫一声，就那么张开着嘴巴，不下咽。

“重阳，你闭上眼，啥也别想，快吃！”重阳妈妈在一边催促，奶奶赶紧用勺子把一勺蜜送进重阳嘴里。

重阳囫囵吞枣般咽下去，咧着嘴，再不想咬第二口。

木青在一边嘿嘿嘿笑。鹅蛋刚出锅的时候，她用舌尖舔过，可苦死了，她吃了两勺蜜还有苦味。

“好重阳哩，快吃！你一年一年地咳，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剜奶奶的肉哩！你吃好了，奶奶冬天才好过哩！”奶奶在一边催促道。

重阳只好又闭上眼睛，忍着苦涩继续吃。

吃了三五口，奶奶把不冷不热的艾叶汁水递到重阳面前：“来，喝几口，冲一下。”

重阳不想喝，可奶奶已经把碗沿放到他的嘴边，他只好张开嘴，喝一口。

“呜——”重阳苦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重阳啊，人家说了，这鹅蛋必得要太阳出来前吃完呢，咱们都吃几口了，不能白受了罪，吃完才能治好病呢！”奶奶看重阳难受的样子，眼泪已经出来了，说的话也颤巍巍让人难受。

重阳再不别扭着，听话地吞咽，眼泪忍不住继续流。

一边的木青看重阳那受罪的样子，再也笑不出来。她也觉得嘴巴苦涩难挨。哎，重阳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就吃了吧，看他这样受罪，木青已经全部原谅他啦！

今年重阳节前一天，奶奶早早做好了米酒放进一个瓷盆里。第二天吃过晚饭，把早早澄清的一层盛出来，放进鲜菊花，在灶上烧沸了，又放进红糖溶化了，才盛到白瓷碗里。

重阳和爸爸妈妈早早来了，小叔把桌子放在天井里，木青笑嘻嘻地给拿凳子。米酒很多，木青能喝个够，大家也都喜欢喝。

“这次可不用难受了！”重阳还记得吃艾叶鹅蛋的苦楚，说了一句。

木青眼珠一转，回一句：“老师说了，不要让眼睛迷惑了你的灵魂！”

“啊，奶奶，这酒也是苦的？”重阳把已经端起的酒碗猛地放到桌上，叫起来，惹得一家人笑。

“不要听木青吓唬你。她呀，是看我给你做米酒，眼馋。”奶奶笑眯眯地说。

啊，原来奶奶都看得明明白白呢。木青微微红了脸，说：“谁眼馋了！”

这时节，天气有些凉了。不过这米酒是热的，喝了身上暖烘烘的很是舒服。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菊花味儿，也好闻得很，木青、重阳都喜欢，大人们也说这菊花米酒好喝，以后再这么做着喝。

月亮升起来了，把天井里几棵槐树的影子筛下来，一地的树影斑驳，好看得很。

一家人说着家常，天井里不时腾起一阵笑声。木青觉得，今晚的菊花酒喝得真畅快。

木青只喝了一碗妈妈就不让她喝了。一个姑娘家，哪能多喝酒。米酒也不行。木青倒听话，不喝了，只端着一个小瓷碗，凑近了嗅那好闻的味儿。

重阳可是喝了不少，三碗。第一碗喝完他没感觉，第二碗喝完他说还想喝。爷爷说，重阳还行，说不定是个能喝酒的主。

第三碗喝下去，重阳要上厕所，一起身，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小叔就在他身边，赶紧扶住他，笑着说：“小子，酒量一般，胆子不小，第一次喝酒就没数！”

“重阳跟你可不一样，他是为了冬天不咳嗽呢。”奶奶偏心着重阳，小叔嘿嘿笑。

小叔喜欢喝酒，他上中学第一次喝酒，是跟几个同伴偷偷在教室里喝的白酒，醉了个稀里糊涂，把班里的桌椅弄坏了不少，可让大人跟着受了难。

端午的艾叶鹅蛋吃了，九月九的菊花米酒喝了，一进腊月，重阳还是“咳咳咳”。

初冬的时候，奶奶听一个老中医说，重阳这毛病，十二岁之前去不了根，就是一辈子的病。那么多的偏方用过了，那么多的药吃了、针打了，也没见效果，怎么办呢。要是翻盖了房子还不行，可怎么办呢，一辈子的病根呀。

奶奶去求通神灵的六猴奶奶，夜里到重阳家来一趟。

村子安静下来的时候，重阳爸爸在独轮车上铺好崭新的被褥，接六猴奶奶了。六猴奶奶跟重阳家只隔着一条街，可神是要用来敬的，这样才显出你的心诚。

妈妈嘱咐重阳：“心要诚！别出声，别笑！”

重阳奇怪小年祭灶都要笑嘻嘻的妈妈，这天也那么恭敬。他躺在土炕上，六猴奶奶将一大摞黄表纸点燃，绕着重阳的身子旋转，口中念念有词。

重阳在被窝里终于憋不住，一下“嘿嘿”笑出了声。

奶奶白了脸，给重阳一巴掌，那是重阳记忆里奶奶唯一一次打他。

六猴奶奶临走时说：“就看这孩子的造化啦。快到本命年了，这几年过年的时候，给他穿上喜庆的衣服避避邪，也去庙里求块玉片戴上。”

奶奶给重阳做了大红裤头，又编了一条大红腰带。

腊月初十，村里竟又来了一批编织活儿。赶完这批货，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重阳爸爸对妈妈说：“为了重阳的病，叔和婶子每年都忙前忙后的，咱今年排船没编织活儿，年前我帮着他们去省城送趟货吧，也顺路去大城市给重阳买件紫红外套。”

谁知重阳爸爸和木青爸爸腊月二十四出门送货刚走两天，就来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一直下了几天几夜。

第三天早上重阳还在被窝里，就听妈妈一声惊叫。原来她敞开门，面前不是光亮亮的天井，而是一堵雪墙，把门堵了一米高。

妈妈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庄稼会有好收成，只是你爸爸可怎么回家。

重阳赶紧起床，跟妈妈一起，将大团的雪用水桶盛着，一桶一桶往锅里倒。锅里堆起高高的雪，锅盖也盖不上。点着火，不一会儿，雪堆慢慢塌下去，化成水。这是无根水，泡槐米茶给重阳喝的，一家人也都喜欢喝。

重阳跑到门口，就着高高的雪堆，用小铲子这里铲一下，那里压一压，弄出来一个胖胖的身子，一个圆圆的脑袋。他去屋里找了条格子围巾，一个红辣椒，两个黑扣子，比量半天，在脑袋上安上黑眼睛、红鼻子，又在短短的颈上围了格子围巾。重阳皱着眉头看看，妈妈皱着眉头看看，怎么看怎么别扭。

妈妈笑嘻嘻地去屋里拿了一条红纸出来，折一下，扯几下，将红纸贴到鼻子下，一个胖嘟嘟的雪人就站在了大门口，笑眯眯地望着远方。

放假了，又是雪后，木青和重阳吵着跟爷爷去找兔子。

奶奶拿出爷爷的羊皮袄让他穿上，让重阳、木青也穿得暖暖的，临了还忘不了数落重阳说：“不停地咳，你是凑什么热闹啊！”

每年冬天，爷爷都在河坝上和河滩里给野兔下套。河滩里杂草多，秋天供野兔们吃的东西多，把它们养得肥肥的，用地窖里存的萝卜炖了，香得人流口水。这野兔精怪，毛是灰色的，秋天隐在野地里，食物丰富，难找得很。最好是冬日雪后，食物少了，它们满野地找食，急不择路，才容易被套子套住。

重阳、木青一路很兴奋，急急忙忙往前跑。爷爷下套的两个地方他们都知道，就在河坝上两个废弃的洞里。以前村子种很多地瓜，冬天要储存，就在河坝上挖了很多洞。这些洞因为地势高，很干燥，适合储存地瓜。洞很深，也吓人，轻易没人下去。套子下在洞里，不会对人造成危险。

第一个洞里没有，第二个洞里，一只兔子正在挣扎，看来刚被套住不久。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堆在田埂边的麦秸垛。

麦秸垛本来就高，这几天被落下和大风旋来的雪弄得更高大。木青落在最后面，走过去，又回头看几眼，她在想，要是有一个雪屋子，肯定很好看。这么想着的时候，木青看到一只灰尾巴，插在草垛半腰。

“爷爷！重阳！”木青一边大叫着一边指给他们看。

木青不敢碰，重阳一把拽出来，哈，竟然是一只兔子！整个身子钻进去，只留一只尾巴在外面呢。

死兔子身子僵僵的，怪可怜的，一点儿也没有夏天野地里机灵活泼的样子。

重阳提一只，木青提一只，高高兴兴往家走。前面，树木是白的，房子是白的，整个村子都是白的。

传来一阵笑声，是八斤、刺毛还有米粒他们一边扔着雪团，一边迎面跑过来，他们要去河面滑冰滑雪。重阳和木青把兔子给爷爷提着，大叫着加入了他们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