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在清水村,很多人家排了船,经由清水河到东海去,捞虾食、捕鱼、运盐、运芦苇。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清水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很多人家,靠清水河赚来庄稼地以外的收入,那是最先富裕的人家。
清水村开始有船家,要感谢米粒姥姥一家。米粒妈妈嫁在了同村,米粒当然就跟她姥姥同村。米粒在北京当教授的堂舅舅要回村子结婚,要求办个地地道道的老式婚礼,家里就去海边割芦苇,因为老式婚礼中的草席、笸箩之类的物件,都是用芦苇编成的。草席编好了,笸箩编好了,芦苇还有不少,顺便割回的蒲草也还有不少。一家人就编了草鞋,编了花篮,编了蝈蝈笼。米粒小姨的好朋友拉拉阿姨辞职了,跟着米粒小姨来清水村散心,发现了这些玩意儿,就迷上了。她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自己开了花店,用花篮装花卖,外带着卖草鞋。花店生意越来越兴隆,米粒姥姥一家的编织活就出名了,拉拉阿姨打电话来说,很多人要定做呢。
这样,米粒家和她姥姥家就成了编织大户。
第二年,村里一些人家加入进来。男人们跟着路过的大船到海边割芦苇和蒲草,运回来编成席子、花篮、草鞋出售到城里。后来,很多城里人亲自来定制花篮、草鞋之类的,更多的人家加入了编织大军。木青家就是编织户中的一户。这样,脑袋瓜灵活的就排了大船去海边割芦苇蒲草,卖给编织的人家。再后来,有船的人家觉得割芦苇、蒲草挣钱不够多,毕竟芦苇、蒲草只能秋后割呢,就开始运盐卖,捕鱼捞虾卖,割芦苇、蒲草卖倒成了副业。
到如今,清水村已经有了十二条船。
排船一般安排在秋后到初春这段时间——庄稼活少了,整整一个冬天可供使用呢。
重阳羡慕家里有船的同伴,可他从不指望自家会排船。因为他的爸爸怕水是全村大人小孩都知道的。
清水村大人喜欢清水河,孩子们更喜欢清水河。暑假里,八斤、六猴、刺毛、青禾、米粒、木青每天都要在河里泡上大半天,最热的时候,太阳冒头就下河,太阳落山才上来,只中午回家吃顿饭。所以每年初秋开学,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了黑猴。
他们从不笑话哪个黑。八斤是黑猴,刺毛是黑猴,六猴是黑猴,木青、米粒、青禾几个女生也是黑猴。笑话别人就是笑话自己,他们谁也不傻。
清水村只有一个孩子不是黑猴,那就是重阳。
可是重阳从来不会笑话他们。重阳眼热还来不及呢!
从小,重阳就被爸爸禁止下水,池塘和清水河,哪里也不能下。小时候,如果重阳为不能下水哭闹不止,他爸爸就挑河水倒进大水缸,把重阳放进去,自己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盯着,直到重阳从水缸里出来。
稍大一些,大水缸哪里玩得尽兴?池塘和清水河,哪里是水缸比得上的?何况,河里还有那么多伙伴们呢!
不过,再怎么反抗,爸爸也不松口。重阳最后只好屈从。
后来重阳发现,爸爸不仅不让自己下水,他自己也从来不下水。三伏天傍晚,很多大人忙完了庄稼活,从河坝上走过,都要跳到河里洗洗一身的疲惫,可他的爸爸,从来不去。
八斤、六猴他们也发现了,叫重阳是小瞎,叫重阳爸爸是大瞎。瞎,在清水村,就是白瞎的意思。
大瞎是村里人给重阳爸爸取的外号,是讽刺他不敢下水。其实,大瞎手脚脑袋瓜都不笨,庄稼活做得也跟大家一样好,编制起席子、花篮也很在行,就是不敢下水。当初这个外号是大家开玩笑叫起来的,后来叫着叫着,倒成了他的名字。
重阳很讨厌大家这么叫,可是大人这么叫的时候,神情里没有讽刺嘲笑的意思,就跟叫木青、重阳一样,只是个符号。重阳即使不喜欢,也知道没法跟大人计较,只能由着他们。
重阳管不住大人,可受不了伙伴们这么叫。为了男孩子的尊严,重阳跟他们打架,打了不止一次。后来被老师知道了,从中调解,严禁八斤、六猴他们这么叫,他们的战争才算结束。
再后来,八斤他们接受了重阳不下水的现实。那个绰号,再没人当面叫。许多同伴还同情起了重阳。村里有池塘,村后有清水河,竟然从小没下去过,真是悲惨啊!
这样一来,八斤他们几个跟重阳要好些的,开始想办法。
就是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一个很热很热的中午,八斤跟木青匆匆回家吃过饭,又一起涌到重阳家。
八斤一进院子就高声喊:“重阳,柳老师通知咱们到学校,给校园里的棉花捉虫。”
木青紧接着话音喊道:“快点儿,咱们还要去通知青禾呢!”
重阳已经乖乖躺下要睡午觉了,听了这话,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他爸爸妈妈也听见了八斤、木青的话,也就没说什么。
出了重阳家,他们没有去学校,一路飞奔到河边。
这么热的天,除了他们几个,全村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水里呢。一见重阳出现在河坝上,都嗷嗷叫起来欢呼。大家都知道八斤他们要叫重阳出来下水。
重阳更激动,一边从河坝上往下跑,一边脱衣服。其实他也没穿什么衣服,就一件汗衫,一个小裤衩。汗衫脱下就行了。小裤衩可不能脱,十岁了,木青、米粒她们在一边,怎么好意思?
重阳就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跑进了清水河。
真舒服啊!清凉的河水一下子淹没了重阳大半个身子,他觉得四肢百骸不再听大脑指挥,要浮起来、漂起来啦。他有些怕,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是站在水里,嘻嘻嘻傻笑。
八斤喊:“重阳,趴下,趴下!”
六猴摆动着手臂叫:“这样,这样,跟我学!”
刺毛见重阳无所适从,过来一把拉住重阳的手,往深水处拖;八斤、六猴跟上护驾。浅水里是学不会游泳的。
原先游着的谁也不游了,远远近近看着重阳。
正在这时,重阳爸爸一边从河坝往下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重阳,你上来!上来!”他声嘶力竭的样子,好像喊完这一声,不是断了气息,就是撕裂了喉咙,总之再也喊不出下一声。那架势,把所有听到的孩子都吓坏了。
一河的孩子正惊怔着呢,他已经跑到河边。满河闪烁的水光,晃着他的眼睛,映得他的双眼通红,更让每个孩子都噤了声,傻呆呆站在河水里。有些男孩子穿不住小裤衩,早偷偷在水里脱了,此刻站起来,光屁股暴露无遗。
重阳也跟所有孩子一样,傻呆呆的。刚才,他爸爸在河坝上叫喊的第一声他没听见,当时他正露出小脑袋,甩着手臂游得欢。八斤听见了,一把把他拉到浅水处,他就看到了爸爸。
重阳爸爸到了河边,一步也没放缓,穿着鞋子就下了河。
水里的孩子都惊叫一声,往深水里逃去。他那怒气冲冲的架势,大概遇到谁都要揍一顿,谁也不想冒这个险。
可是,可是——身后“扑通”一声,激起一阵水声,大家回头一看,重阳爸爸已经摔倒在水里。
木青正坐在岸边一块青石板上歇口气,是唯一没有逃的一个,她看得清清楚楚,重阳爸爸两脚一站到水里,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似的晃晃悠悠起来。这么晃了几下,他就站立不稳,歪倒了身子。
木青就这样成了二堂叔大瞎的救命恩人。第二天,重阳妈妈还给木青送了二十个乌鸡蛋当谢礼。
这样一个人,能指望他驾着船去海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