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要连夜上行,酒还没喝完,渡口就传来长长的汽笛声,这是船上人叫船长回船起航呢。
奶奶派木青爸爸和小叔送船长回船,爷爷已经起不了身了,六猴爷爷和医生也喝得歪歪斜斜,没法去送行。
木青要求跟着去渡口;重阳不想回家,也要求跟着。
半路上,遇到了正往回走的花奶奶。
花奶奶一身青色衣裤,干干净净,妥帖合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明净的髻,村里的老人再没有谁比她绾得更好看。遇到人,慈祥地笑笑,轻声回应招呼。
木青问过奶奶:“花奶奶去河边干啥呢?”
奶奶说:“等人呢。”
“等谁呀?”
“等那个人,等她大儿子。”
“那个人?我见过他吗?我叫他什么?”木青好奇怪。
“他呀,生在咱清水村,早不是清水村的人了!你花奶奶,才是真真正正清水村的人呢。你要是叫,就叫他花爷爷吧。”奶奶愤愤地说。
木青很惊奇,奶奶从来很少生气,生气了也很少这样的语气说一个人。木青想,那个花爷爷,一定做了很大很大的错事,才惹得奶奶这么生气。
后来,木青就知道了奶奶为什么生气。
花奶奶跟奶奶娘家都是稻庄人。年轻时的花奶奶长得好看,还做得一手好衣服,提亲的人家快把她家的门槛踢烂了。可花奶奶谁也没看中,就看中了常常牵着一条狗去她们村赶集的花爷爷。她看中了花爷爷挺直的腰板,看中了他的浓眉大眼,也喜欢花爷爷牵着的那条叫大花的狗。
可花爷爷家穷,只有两间土坯房子,还是村里分给他的,所以直到十九岁,也没有姑娘嫁给他。他爹娘姐姐都得了瘟疫死了,只剩他一个呢。
花奶奶不管,跟她爹闹,跟她娘哭,硬是嫁给了花爷爷。
结婚一个月,花爷爷参军了,接着到外国帮助人家打仗去了。花爷爷来信,让花奶奶慢慢等,他一定会回来和她团圆。
花奶奶是认识一些字的。她每晚抚摸着花爷爷的信,看着天上的月亮告诉自己和大花,那个人快回来了。
三年后来了一封信,说他会在中秋节那天搭乘一条经过清水村的大船回来。那个中秋节,花奶奶在渡口等了一天,直到一轮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一艘长长的运煤船才鸣着长长的汽笛在渡口搅起一阵浪花停下来。船头,站着穿了一身军装、威风凛凛的花爷爷。那时,他还是个壮小伙子呢。
那天夜里,清水村闹腾到半夜。大家都挤在花奶奶家那两间房里,听花爷爷讲在战场上的新鲜事儿呢。
以后,花爷爷在一个很远的城市有了工作,每月只能回来一次,住三两天就走。每次回来,他都会搭乘路过清水河的一条长长的运煤船。这样几次,花奶奶就找到了规律,花爷爷回家,总会在每月十五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是他每月的假日。
月圆的日子,花奶奶就早早做好晚饭,带着大花去渡口等,等那一声声长长的汽笛响起,等大船上那个挺拔的身影向着她招手。花爷爷每次走,花奶奶都会牵着大花送他到渡口。很多大人说,在清水村,没见过他俩那么要好的。
花奶奶住在清水村,大家常常会说:“你在村里住不长了,要接你去城里住高楼哩。”花奶奶脸红红地笑,住高楼她不稀罕,只要跟花爷爷一起,就行。
后来,花奶奶有了大儿子永清,在渡口等的就多了永清;又有了小儿子清明,在渡口等的又多了清明。清明和永清也像花奶奶,天天盼着月亮圆,因为他们的爹,总会在月圆的时候来家里。月亮要圆的时候,他们在家等不及,就要花奶奶带他们去渡口等。
花奶奶小儿子清明十岁那年,花爷爷最后一次回到清水村。可他回来在村里一家喝了酒,然后跟花奶奶吵了一架,第二天天没亮就带着永清走了,一个月后离了婚。村里人问花奶奶为啥离婚,花奶奶啥也不说,只是哭。
花爷爷走了之后,再没有回到村子。不过,每年都要寄一些钱来。这些钱,花奶奶一分不花,存起来,说等着清明大了,给他盖房子呢。
后来有人说,花爷爷在城里当了官,结了婚,他的新媳妇也是跟他一样穿着军装的人,在部队里的医院,也当着官呢。
花爷爷和永清离开以后,花奶奶常常哭。她想她的永清,他离开村子的时候,才十二岁啊。那么小的孩子,一定是会想娘的。奶奶说,花奶奶虽然不说,村里人也都知道,除了永清,她还想念花爷爷。
有时候奶奶看花奶奶可怜,说,你干脆去部队找他,看看孩子!花奶奶说,那怎么行,我要是去了,影响不好。奶奶生气,说,那他怎么不想想你当娘的想孩子想成啥样?
清明呢,每次月圆的日子都要拽着花奶奶去渡口。他知道,他爹以前是从渡口回来的,他要带着永清哥哥回家,也一定是从渡口回来。
花奶奶到底没忍住,第二年中秋,她一个人去了花爷爷的城市,打听到了他的家。那是一座很气派的楼房,楼房前一个大大的长满花草的天井。门口有两个当兵的站岗,花奶奶没敢进去。后来隔着花墙,她看见花爷爷和一个很好看的女人领着她的永清从房子里出来走到天井中,永清亲亲热热地叫那个女人“妈妈”。
花奶奶回来,流着眼泪跟奶奶说,她这次去,看永清活得好,花爷爷活得好,就放心了。
花奶奶是不是真的放心了,没有人知道。清水村的人,只是看到每个月圆的日子,花奶奶会带着清明,带着那条花爷爷留下来的大花狗,一起去渡口盘桓好久。
从黄昏等到夜色浓起来,再等到月亮升起来。最后连河里的鱼儿似乎也睡了,他们再相跟着慢慢走回来。花奶奶不说话,清明不说话,大花也不叫。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村里人都知道,花奶奶在等待一条可能永远等不来的大船。
木青喜欢花奶奶,更喜欢花奶奶做的衣服和鞋子。村里的孩子也都喜欢。
花奶奶家在村子最北面,没有左邻右舍,很独立的一个院落。这个独立的院落种满了高大的树木:榆树、杨树、香椿,更多的是一种开紫花的树。春天的时候,紫花开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花奶奶的旧房子,就笼罩在这一片好看的紫雾里,真好像是电影里才有的景致;秋天呢,满树挂满金黄色的小铃铛,风吹来,好像能听到美妙的响声。木青第一次注意这种树的时候,问花奶奶是什么树,花奶奶说她也不认识,是很早很早以前,花爷爷当兵后第一次回来的时候,衣服兜里揣的种子长出来的。她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觉得稀奇,就把种子种下了,第二年长出了树苗。问花爷爷是什么树,他说不知道。这树苗不像榆树杨树招虫儿,干净得很,所以就留下了。多年后,这树结了一茬又一茬树籽,树籽落下又长出许多棵小树,就有了很多这样的树。
木青喜欢这些树。它们挨挨挤挤在一起,让花奶奶破旧的老房子披上了青衣绿褂,戴上了锦霞头饰,显出一种悠远而耐人寻味的平静,跟花奶奶一样让人喜欢。
院子中央也有树,是一棵又粗又高的杏树,木青张开胳膊也搂不过来。杏树苗是当初花爷爷从外省跟人讨要,坐了好几番车又坐船带回来的。每到杏成熟的季节,花奶奶家的天井都是点点金黄。
花奶奶还是清水村附近几个村子最手巧的,用木青的话说就是:“花奶奶长着一双裁缝手。”
在清水村,每家小孩子第一双虎头鞋和第一件小上衣,都要请花奶奶来做。花奶奶还去集市买了布料,做了小鞋子小衣服拿到集市上卖。这些衣服都是花奶奶一针一线耐心做成的,到了集市上,总是早早卖完。外村有些人家,还打听着来清水村买。
也是啊,花奶奶从十二岁就跟着一个从省城回家的老裁缝学手艺,那手艺当然不差。
奶奶告诉木青,花奶奶嫁到清水村来穿的那件嫁衣,才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衣襟上那一朵朵花,就好像迎着风笑,你从她身边走,好像能闻到那花淡淡的香味儿呢。
每次奶奶去花奶奶家,木青都要跟着去。她喜欢看花奶奶做小孩子的鞋子和衣服。
花奶奶去集市买布料很挑拣,不仅为了价钱,更是为了质地和花色。左看看,右瞅瞅,在她身边走过的小孩子身上比画一番,才决定买不买。有时候木青跟奶奶去赶集,看到花奶奶卖了小衣服和虎头鞋在布料摊子那里买布料,就大声喊花奶奶,奶奶总是说:“木青,要等你等,我可等不及!”也是真的,清水村没有人能等得及花奶奶,除了那条跟她寸步不离的母狗小花。
好在卖布料的人总是很耐心,他们知道,要是让花奶奶看中一块布料,以后肯定有好多小孩子的妈妈、奶奶、姥姥来买。花奶奶做的小孩子衣服,就是布料的好招牌呢。
春秋时节,花奶奶喜欢坐在天井里的杏树下做小孩子衣服。
这时节的太阳不冷也不热,暖暖的阳光从杏树叶间落下来,照出斑驳的光斑,落在花奶奶早铺好的一方苇席上。苇席上,还铺着一块干净的塑料布,这样,苇席的刺不会钩了布料的线头。
小花把花奶奶的小笸箩从屋里叼出来,放在苇席边——它全身大都是黑毛,只脊柱处三圈分明的白毛,阳光经过杏树叶的过滤,变成了一块块榆钱斑,落到地面上,也落到小花身上,它身上就更多了些闪烁的斑点。花奶奶说,它年轻的时候喜欢在杏树下撒欢,好像是为了看光点在身上跳动,如今老了,喜欢静静地卧着,凝视着前肢上的光点出神呢。
花奶奶把碎花布铺平整,拿一根乌溜溜光滑的尺子在上面比画一番,小心翼翼地用粉笔画上一道道白线。白线画出来,木青就看出了小衣服的大致形状,荷叶样的一定是领子,宽展处一定是前后襟,长出来的,一定是袖子哩,而那点了白点的,一定是扣子。
花样画好了,花奶奶不着急裁剪。她把布料展开着,站起来退后,两眼眯起,凝神对着布料审视。审视一番,或者微微笑,或者点点头,有时候皱一下眉,走过去俯身改动一下线条。在别人眼里的布料,在花奶奶眼里,一定是已经做成的衣服了吧?
这么审视一番之后,合意了,就裁开再缝制起来;不合意,再想别的衣服样子。要是觉得做什么衣服也不好看,那块布料就做了小鞋子。凭花奶奶绣虎头和绣花的手艺,什么样的布料做小鞋子,也能虎虎生风或者秀气好看。虎虎生风的是虎头鞋,秀气好看的是爱美的小姑娘穿的鞋。
不知不觉的,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花奶奶一边忙着,一边时不时跟木青和奶奶说话,也会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头顶金黄的杏子,或者青绿绿的杏树叶。木青知道,花奶奶的话,是说给自己和奶奶听的,也是说给小花听的。因为花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也会时不时看看小花。小花呢,甩几下头,呜呜几声,好像告诉花奶奶它听懂了。
“什么样的布料做什么衣服什么鞋子,是老天爷定好了的,可不能错。错了,就不好看。”
“这衣服鞋子啊,也有灵性。穿到你身上好看,穿到他身上也许就不好看。它也得找个对了脾气的人穿它才舒心,才好看。就像人一样,也要找对了伴,这一辈子才舒心呢。”
木青不太明白花奶奶的话。不过她喜欢花奶奶做的小衣服和小鞋子。她在集市上看中了布料,求奶奶买下来,也总拿去让花奶奶做。
花奶奶说:“这小木青,人小,眼睛可厉害。她选的布料做成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对她的小身子。”
木青知道花奶奶在夸她,忍不住脸红,但是喜滋滋的神情,怎么也憋不住。她不好意思地扭头看看奶奶,奶奶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便赶紧装作不在意,用手去摸小花的脑袋。
花奶奶家的天井四周也种了扁豆、丝瓜,还有几棵葵花。
有一次,木青说,要是这扁豆花开在鞋子上就好了。
花奶奶听了,去屋里找来一小块绿色花布,穿针引上丝线,不多会儿,变戏法一样,绿布上开出一簇簇黄色的扁豆花。不几天,花奶奶就给做成一双鞋子,扁豆花就开在木青脚面上。一迈步,好像那扁豆花迎着风扇翅膀呢!
也有时候,木青会把花奶奶绣给她的一对好看的翠鸟让奶奶缝到自己的小被子上,每次睡觉前,她都要细细看几眼,觉得梦里的鸟叫,就是花奶奶绣的鸟趁她睡着了飞出去淘气呢。
这巧手的花奶奶,真让木青喜欢。有时候她想,怪不得叫花奶奶呢,什么东西经过她的手,都能变得跟花一样好看!
小叔说,他小时候除了穿过花奶奶做的虎头鞋、小衣服,还戴过花奶奶送他的一顶帽子呢。木青跑到奶奶屋里,在姥爷给她编织的笸箩里找出了小叔小时候戴过的帽子。
那是一顶深蓝缎面的帽子,帽顶是平的,帽顶和下围交接处,是一圈已经发暗的银钉,在两只耳朵上方,各有两个小铜铃,下面缀着杏黄的小穗子。木青戴到头上,一摇头,铜铃“丁零零”响起来,清脆悦耳。
木青早就发现了这顶帽子,早跟奶奶要来,收进了自己的小笸箩里。
花奶奶知道木青喜欢这样的帽子,竟又做了新的送她,可把木青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