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袄是船长知道狼皮袄的事情后买给爷爷的。
木青、重阳都没听说过狼皮袄的故事,家里人都知道爷爷这事情,可爷爷不让他们说,就没人敢说。
木青、重阳磨着奶奶讲,奶奶说,你爷爷不让跟你们小辈念叨这事情,你要听,求他讲。
木青、重阳七岁那年冬天,一个晚上爷爷喝得有了醉意,才讲了这个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故事。
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就像大块大块的棉絮一样,连成片往下抛。三天三夜的大雪过后,清水河河坝就看不见了,树木也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影子。村子里早起挑水的人都空着水桶回来,说烧完一个麦秸垛,愣没有烤化厚厚的冰雪。木青爸爸那时十七八岁,要去河里砸开冰挑水,爷爷说,甭去,河水保准冻到底儿了。鱼都没水了,还有你挑的水?
爷爷随后背着手向清水河走去,他要去看看自己的渔网。那时候清水河里的鱼比现在还多还大,冬天里在河面上刨开一块冰,将渔网放进河里,只留一段网绳拴在河边的青石板上,一两天过去,砸开冰取出网,就是一网兜活蹦乱跳的鱼呢。
爷爷还有一层担心,几天大雪,牙尖嘴利的野獾保不定饿极了出来找食,连渔网绳子都要咬一口呢。
爷爷喜欢在田野里走,尤其是冬天,雪后。
雪后的天地多干净多敞亮啊!
在那干净敞亮的大地上走着,爷爷能想起很多跟雪有关的事情。
爷爷想起他的母亲,在一个下雪的晚上带着他过河去找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很喜欢喝酒的人,经常喝多了酒,走着走着就躺倒在路边,呼呼大睡一觉。每个冬天,他的母亲都提心吊胆,生怕他的父亲躺在冬天的风雪里,一觉再也不醒。于是每次他父亲冬天出去喝酒,他的母亲都要出门寻找。那个大雪的晚上,如果不是找得及时,他的父亲一定就会冻死在那个冬天。所以,爷爷喝酒很少过量,为了奶奶,也为了他的孩子们。
爷爷想起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在黄河以北给公家做工,因为下了一场大雪,停工了。他想家想得厉害,傍晚冒雪往家走。黄河已经封冻,但冰面并不结实。他踩着游动的大冰片,跳跃着越过好几道水流,冒死过了黄河。后来很多年,他每次想起那次冒险都要在心里默默感谢老天爷。冥冥之中,上天也在保佑着一个做儿子的命呢。
这么边走边想,爷爷还不忘用穿的草鞋踢着偶尔突起的雪堆。那时节,清水河边野兔子野獾多得是,一连几天的大雪,保不定就有野物盖在雪堆下,撞到脚底。
这么想着,脚底下就有一大团突起,爷爷心头一喜,站住了,这野物不小!不是野獾,也不是野兔子,难道是百里外大洼的野狼饿极了跑来找食冻死了?
扒开雪堆,先露出一颗脑袋,竟是个人,一个胸口还有一丝活气的人。
爷爷站在河坝上,拢起手朝村里喊,很快来了几个人,将那冻僵的人抬到家。爷爷让爸爸给那人用雪搓遍全身,直到他浑身通红热气蒸腾才住了手。
醒来以后,这个人先从炕头上爬起来,给爷爷磕了一个头。他说:“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我说谢太轻了。我给您磕个头,以后您就是我亲哥!”
爷爷赶紧扶他躺下,说:“说啥呢,虽说我救了你一条命,可哪个人看见你冻在雪地里能不救呢?那还叫人吗?你安心养病,养好了病早早回家过年去,省得家里人挂念。”
这人在清水村住了十天,爷爷知道了原委。
这人是潍县一个村子的,去黄河边买黄豆,路上钱被人抢了,只好一路乞讨,星夜兼程往家赶。路遇大雪,又两天滴水未进,昏在了河坝下。原以为就把命丢在路上了,竟遇见了好心人。
爷爷笑了,说,咱也有缘分,我以前常去你们潍县县城卖地瓜干,你们那村子我也听说过。
爷爷年轻时是个棒小伙儿。鸡叫头遍起身,推一车地瓜干去三百里外的潍县县城卖掉,等再一个鸡叫,他准能走到村头。也不回家,坐在门前望着河坝抽五袋旱烟。一天一夜不睡觉,除了吃饭就是赶路,爷爷一袋烟也不抽,回来得补上才行,要不好几天没精神头。过足烟瘾,回家眯一会儿,等日上三竿起来,不耽误挣队上的工分。
潍县人要走了。爷爷让奶奶烙了四张杂面饼,对那人说:“家里穷,没啥好东西。落难之人不讲究,你担待吧。要是快走,夜里就能到家了。”
那人啥也没说,紧紧握握爷爷的手,扭头走了。
潍县人走出几丈远,爷爷又追过去:“下雪不冷化雪冷,兄弟,我好人做到底,你穿得单薄,把我这件皮袄穿上吧,等秋后我去你们潍县的时候,或者你买黄豆路过我们村的时候,再还我。”
一直都没说话的奶奶这下急了,偷偷拽爷爷的手,不让他脱皮袄。爷爷的狼皮袄金贵着呢,村里男人谁要有一件,身份就高一截。何况,这皮袄是那年爷爷冒死去东洼里打了一头野狼弄来的,到如今右腿肚子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伤疤哩。
爷爷瞪奶奶一眼,手往身后一扒拉,奶奶就一个趔趄退了几尺远。那人一脸通红,说:“大哥,这个我可不能穿走,太贵重了,我受不起哩!”
爷爷硬把狼皮袄披他身上,说:“我救了你一命,可不想你再出意外。等开春我去潍县,再捎回来。”
那人流了泪:“这狼皮袄可不能等您去拿,过年一开春我就来,推着小推车来谢您!”
这个夜晚,一向和睦的爷爷奶奶有了一次很激烈的争吵,谁劝也劝不住。最后村里最年长的一个爷爷被请来,用拐杖把爷爷家堂屋里的八仙桌拍出一道长长的裂缝,吵闹才停止。
出了正月,爷爷时不时站到村西桑树下远望,奶奶偶尔瞅瞅他的样子,他就讪讪的。
奶奶一个年没过好,火气也没消,斜他一眼说:“你的皮袄,这辈子是穿不回啦!”
爷爷这时往往回一句:“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讲古的说得好,大男人一诺千金,人家能不来?就是有事情耽搁来不了,那皮袄也少不了!”
清明时节,地瓜地要扩种,队长发现地瓜秧子不够,就对爷爷说:“叔,你干脆跟着我去买地瓜秧吧,也顺便去潍县看看。那人要真是昧了良心,你就在他村里给他扬扬臭名!”
爷爷说:“一准有事儿,那人可不像昧良心的人。我这次去,倒给人脸面上不好看呢。”
奶奶又急了:“你还想人家的脸面?你活了四十年,看个人都看瞎了眼,还有个脸?”
爷爷急了,拍拍屁股跟着队长去了潍县。
爷爷是低着头从潍县回来的——那人的村子,正月十六那天,接到上面通知,全村迁到东北,只几天工夫就没了一个人。爷爷看到的,只有沉默的房子、沉默的树桩子。
奶奶再没说什么。
秋后,爷爷去黄河边出工前,奶奶拆了自己的棉袄,给爷爷的棉袄又絮了一层棉花。
二十年过去了,那人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真是个坏人,说了话不算数。他不来,写封信也行啊!”重阳愤愤地说。
爷爷叹口气:“也许有为难事呢,我想起那人,怎么想也不像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古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不求他多大的回报,只要他大冬天的时候想起我那么一两次,也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