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个村子时,他们放慢了脚步。
村子里静悄悄的。低矮破败的房子歪歪扭扭地矗立着,院落里杂草丛生,七里香与木瓜树疯长。穿过村中的那条大路时,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一只猫躺在倾斜的树影里,慵懒地拉长身子,打了个长长的丑陋的哈欠。阳光停在某一处,就连风也忘记了吹拂。
仿佛一座空城。
妮子在一个水井边停下来。她想洗把脸。赶了一天路,她感觉脸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像戴着一个面具。正如她自己感觉的那样,眼下,她俊俏的落满了尘土的小脸上,被汗水冲刷得一道一道的。再看青山和蛋蛋,也是如此。
这口井有年头了,被干净的石灰砌成的井沿围着,井壁上长满了绿绿的青苔。探头往里看,井不深,但井水清亮。粗粗的井绳蛇一般地盘踞着,一只倒扣的白铁皮水桶放在旁边。
青山用绳子把水桶放下去,打了一桶水上来。
井水清亮喜人,三个人扔下背包,趴在桶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水很凉,喝上一口,一股甘甜直沁心脾。青山觉得,这水比他们那里的水好多了。他听爷爷讲,从前他们村子里的水是那一带最好的,犹如山泉水一样,可以生喝,也可以直接泡茶,但自从几年前村后建了一个造纸厂,水质大不如从前了。
喝够了水,他们又互相倾倒着水桶,洗干净了脸。妮子还把头发解开来,用指头当梳子,重新扎了扎小辫。这么一收拾,她感觉清爽多了,也舒服多了。当她直起身,不经意地抬头,蓦地发现,在旁边那棵高大的莲雾树上,繁密的枝叶之间,有两双亮亮的有如小兽般的眼睛,正透过树隙窥视着他们。
妮子没有作声,用目光示意青山和蛋蛋往树上看。
他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看见树上隐藏着的两个小人。
那是两个男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也有五六岁的光景,他们坐在树杈上,正在摘树上的果子。白里透着绿、绿中洇着红的莲雾星星点点地悬挂在枝叶间,如果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树上和树下的两队人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接着,树上的那个大男孩带头,小的紧随其后,“刺溜”一下,便从树上滑下来。
“我们口渴了,打了点儿井水喝。”青山指着水井,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大一点的男孩看了看水井,点点头。因为对方的恭敬,让他陡然有了一种领地之主的意识,变得肃穆庄严起来,刚才的慌张也一扫而光。他手里拿了一个莲雾,果子已经熟透,果肉金黄,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熟烂甘甜的气息。
蛋蛋看着他手里的莲雾,“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
两个男孩围着水井神气地转了一圈,仔细地看着它,那样子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打量它。又仿佛,在察看这三个小外乡人是否用坏了他们的水井。
三个人看着井边那两个男孩。他们脚上都没有穿鞋,黑黑的脚丫子紧紧地抓着地面。小男孩的脖子里戴了串蝉衣穿成的项链,身上只穿了条短裤,露在外面的两个膝盖瘦得可怜,时不时抬起一只脚搔另一只脚一下。他们俩的眉毛很像,鼻子都是翘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小哥儿俩。
他们互相打量、揣测着对方,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这时,就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两个男孩咯咯地大笑起来;小的那个一阵子乱蹦乱跳,得意地指指旁边一棵结满了沉重黄果子的木瓜树。那个声音,是个熟透的木瓜坠地时发出来的。一股果子熟烂的甜腐气息在他们周围弥漫开来。
三个人的脸红了,居然被一个木瓜吓到,真丢人。
青山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指指周围的房子,问男孩:“咋看不到人啊?”
“还不到时候。”大男孩大大咧咧地说。
“不到时候?”
大男孩指指西斜的太阳:“不到放学的时候啊!”然后,他又指指鸡窝前那排槟榔树,斜射的阳光正把树叶变成闪闪发光的青铜色。“太阳要到那儿——看到没?中间那棵矮一点儿的树——学校就该放学了。”
“你咋没上学啊?”蛋蛋问。他竭力使自己不看男孩手上那个香味诱人的莲雾。
“我请假了,”大的男孩转头看了看那个小的,说,“我弟受伤了,我留在家里照顾他。”
小男孩配合地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不无骄傲地说:“流了好多血呢!这么多——”他张开手臂比画着。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那只缠着纱布的小黑胳膊上。小男孩见大家都在看着他,更来劲了,使劲把纱布抠开一条小缝,让大家看。
“咋弄的?”妮子问。
“掉井里了。”大男孩哧哧地笑着,转头看着他弟。
小男孩不好意思了,咬着嘴唇,谦虚地微笑着,等着哥哥把他掉到井里的故事说给大家听。
三个人看看小男孩,又看看那个水井,都有些惊讶。蛋蛋走到水井前,探头向井里望了望,里面黑幽幽的,深不见底,一股清凉潮润的湿气扑面而来。
“他这样倒退着走路,”哥哥学着小男孩的样子倒退着走,走到了井台边,“走着走着,哐啷,掉井里了……”
小家伙脸色苍白,不住地点着头,证实着哥哥说的话。他仿佛仍心有余悸,沉浸在当时的危险境地中。
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男孩,希望他就这个危险事件说点什么,毕竟他是当事人。
小家伙接着哥哥的话头说:“我是一脚踩空了,头朝上、脚朝下掉进去的……井里面很黑,很凉,我心里害怕极了,就开始哭,喊爸爸妈妈。”
大男孩接着说:“我奶奶在前面走,走着走着,一回头,咦?身后没人了。她就知道坏事了,就赶快找,到处找,她往井里一看,我弟正在井里哭呢!”
“水深吗?”妮子问。
“深呢。”
“水到你哪儿?没头了吗?”
小男孩摇摇头,“没有。我在水面上站着。”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笑了。真滑稽,这不可能。小男孩肯定在捉弄他们呢。于是,他们收起了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有对他的那份注意。
小男孩急了,说:“真的!不骗你们,我是站在水面上的!”
哥哥也在一旁证实,“没错!我奶奶说用绳子把他拉上来时,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只有脚底板是湿的。”
“我感觉脚下被什么托着,所以哭的时候,我都是小声地哭,不敢使劲。”小男孩说。
他们默默地看着他,有些半信半疑。你想,这可能吗?掉进那么深的水井里,而人居然站在水面上不沉?说实话,他们是不相信有神灵这玩意儿的。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风轻柔地从树叶间穿过,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他们之间穿梭,一下一下吹拂着他们的头发。
一只孤单的黑山羊从他们旁边的大路上走过,一边优雅地信步向前走,一边旁若无人地拉着黑色的羊粪蛋。他们扭过头看着它,直到它办完事,消失在那丛七里香的树篱后面,这才收回目光来。
“你们家大人呢?”妮子问。
“我奶奶下地了。”哥哥看了看村口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又添了一句,“我爸妈进城打工了。”
弟弟在一旁骄傲地大声补充道:“他们进城打工给我们赚学费去啦!”
青山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他第一眼看见他们,就感觉特别亲切呢。原来在他们身上,有一种相同的东西:那就是眉目之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对亲情的无法遏止和隐藏的渴望,如干涸的土地渴望甘泉的滋润一样。
“你们这是去哪儿?”哥哥看着他们身后的背包。他早就想问了,当他在树上偷窥他们时,这个问题就在他的舌尖上了。
“进城,找父母!”蛋蛋回答。此话一出,他的腰杆立即挺直了,快乐和自信溢满了他的那张脸,“他们也在城里打工。”
两个男孩看着他,愣怔着,乡下孩子那种因为少经世面形成的呆滞和懵懂此时重新占领了他们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大男孩的身体动了动,在他那双凝望着虚空的眼睛里,一丝光亮一闪而过。小男孩又呆愣了一会儿,突然,他的小嘴撇了撇,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一下子涌满了他的眼眶,脸上的得意也一扫而光,与刚才那个炫耀井下历险记的孩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的大人知道吗?”大男孩问。
三个人摇摇头。
“他们让你们去吗?”
他们没有说话。其实,当进城的念头一旦产生,所有这些,都已经不是问题。前面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他们都决定闭上眼睛闯一闯了。
“城市那么大,你们能找到他们吗?”大男孩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问。
青山说:“嘴长在人的身上,不会问吗?”
大男孩点点头。小男孩的嘴还在瘪啊瘪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哥哥的衣服,眼里饱含的一大颗晶亮的泪珠随时都会夺眶而出。他那脏兮兮的、因为缺了两颗纽扣而袒露在外的小胸脯,也因为旷日积聚的委屈和想念,即将起伏。
他肯定是想他父母了,蛋蛋想,这种突然奔涌上来的想念和痛苦他太熟悉了:父母进城后的这些年,它几乎每天都会造访他。眼前这小哥俩肯定也和他一样,过早地品尝到了思念之痛这类感情。
大男孩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鼓动着,燃烧着,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他还想听他们谈谈这事。可是,他们却不想谈了,青山扭头看了看树梢间那枚黄杏般的太阳,把背包背上肩,准备走了。
小哥儿俩沉默地看着他们,一脸难以掩饰的、意犹未尽的惆怅,但是,小小年纪的他们还没学会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掉。
“再见!”他们冲两个男孩挥挥手,一个跟一个的,沿着村里的那条大道向前走去。
走出去老远,一直到这条大路的尽头,转弯的地方,蛋蛋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哥儿俩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们,就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最后他们上了那条出村口的大路。原来在村子里还微微吹拂的小风,现在呼呼的畅通无阻起来。路两边的树叶哗哗作响,起劲地谈论着自己的事。
又走了一段路,突然一股清新甘甜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人不由得身心一振。他们看到,一棵比刚才那棵还要粗壮的莲雾树长在路边,树冠大如巨伞,鸟儿在树叶间婉转啁啾。香气就是从那棵树上飘来的。
蛋蛋迈不动步了。
他仰头看着树上,一双眼睛在繁密的枝叶间极力搜寻。走在前面的青山和妮子也站住脚,回过头来,耐心地等着他这种近乎小孩子的行为结束,好继续向前赶路。
蛋蛋在头顶的枝头上发现了一个大莲雾,红彤彤的,已经熟透,比刚才男孩手上拿的那个还要大。接着,又发现一个……每看到一个,蛋蛋都会惊喜地大叫一声,报告给前面的两个伙伴,以此想把他们吸引过来。蛋蛋发现,树上的果子有不少呢:在背向大路的那一面,熟的、半生不熟的莲雾像云霞一样缀满了枝头。
“走吧,人家会看到的。”青山催促道。上一次偷瓜的经历让他还心有余悸,他曾暗暗发誓,再也不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了。
蛋蛋不想走。树上果子的香气刺激着他全身的每根神经。而且,他今天已忍受好久:自那两个孩子从树上下来,男孩手上的莲雾就刺激着他,折磨着他。况且,这种体内的馋劲一旦产生,除了满足,无法消除。
蛋蛋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四岁的年龄,脸上那种来自内心的光芒消失了,肩膀也塌了下来,他用哀戚的、恳求的目光看着他的两个小伙伴。这一刻,他的弱点暴露无遗——馋,这个魔鬼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听命于它。
青山和妮子没办法,只好反身回来。
蛋蛋高兴坏了,扔下书包,三下两下就爬到树上。他骑在树干上,飞快地将上衣掖进裤子,形成一个以肚皮作衬里的口袋。他专挑着个儿大的、泛红的果子摘,从领口塞进这个口袋里。凉津津的带着水汽的莲雾支棱着贴着他的肚皮,没一会儿,口袋便鼓胀起来。
“行啦!够啦!”两个人站在树底下,仰脸看着他,不住地催促着。蛋蛋又摘了几个,才从树上出溜下来。
果子很甜,很脆,一口咬下去,甜甜的汁液从嘴角流下来。
“下不为例。”青山说。这种行为,毕竟是不大好的,在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蛋蛋说:“好。”
妮子本来不想吃的,可一看到他们那吃得有滋有味的样子,加上果子又那么香气诱人,也忍不住拿了一个。
吃完果子,三个人就着路边溪流的水,洗干净了发黏的手。水有一股水草味,并且夹着一点土腥味儿。溪流的两边,长满了曲曲菜和芒草。当他们直起身,一阵清风徐徐吹过,白色的芒草在身边摇曳起伏,簌簌作响。突然,一阵莫名的寂寞和空落席卷了他们。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
青山望着远处一点点暗淡下去的山峦,轻声说道:“我听人说,做一件坏事后,再做一件好事,就可以抵消。”
蛋蛋和妮子看着他,回味着他的这句话。
“真的吗?”蛋蛋听他这么一说,高兴起来,脸上重又现出光彩,刚才的寂寞和空落也一扫而光。说实话,除了吃消灭馋虫的第一个果子比较过瘾外,其余的果子吃进肚子也就那么一回事,吃到最后,甚至还有一丝悔意悄悄地涌上心头。
他们继续向前走。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那条河。一股清新的、略带点腐朽气味的湿气从河边扑面而来。
三个人奔跑起来。
清柔的风吹来了田野的芬芳,与前面那股河流的气息在前方交会,畅快地通过他们的头发和双臂。青山想起来,他们的村子就在这条河的下游。他想到爷爷,如果他恰好坐在河边,他会让风给爷爷捎去平安的消息。
后来,他们就看见了那个老太太。
她骑着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地从旁边一条田间小路上过来。车上装着满满的一车苞谷。乍一看,老太太白花花的头发像是顶着一顶白帽子。
他们很快从后面赶上了她。老太太吃力地蹬着车,那满满的一车苞谷,对于她那么老、那么瘦弱的老太太来说,未免过于沉重了。前面是一个缓坡,上了坡就到河边了。此时,老太太明显地慢了下来,吃力起来,能不能开上去,看着悬!
“我们去推车吧!”妮子提议。说着,她朝老太太和她的三轮车跑去。青山和蛋蛋紧随其后。三个人占据了三轮车的三面,铆足了劲儿,帮着推起车来。
三轮车立即轻快起来。老太太也感觉到了,回头看了看,嘴里嘟囔着什么,兴许,是在感谢他们吧。这下子,三个人推得更带劲啦。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种帮助人的感觉真好,比刚才偷果子、吃果子的感觉好多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此时,蛋蛋突然想到青山说的那句话:做一件坏事,然后再做一件好事,就可以抵消。这真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不是吗?想到这,他手上又加了一把劲。
现在,三轮车在他们的齐力帮助下,越蹬越快,越蹬越快,很快就上了坡。老太太回过头来,急叨叨地嚷嚷着:“好啦,好啦!别推了!”示意他们停下。可是,三个人浑身洋溢着做好事的热情与激情,已经停不下来啦!
三轮车飞快地向前行驶,快得像飞一样,已经用不着老太太蹬了。她战战兢兢地坐在上面,两只脚已经脱离飞快旋转的车镫子,毫无用处地悬了起来。她慌得什么似的,不住地扭回头,冲他们尖着嗓子大喊大叫:“停下,停下!”
正当他们准备停手,结束这件好人好事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老太太光顾着回头了,手里的车把一歪,三轮车朝着旁边那条水量充沛的大河冲去。
他们立即慌了手脚。青山紧跑两步,想拉住失控的三轮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三轮车以一种巨大的惯性,飞快地向河里冲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白头发的老太太,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战士一样,驾驶着那辆载满苞谷的三个轮子的战车,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冲进了河里。
他们傻眼了,呆愣在那儿。眼前这一幕,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蛋蛋的小脸变得煞白,他知道闯祸了,低声喊了一嗓子:“糟了,快跑!”说着,扭头撒腿就跑。青山和妮子也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紧跟在蛋蛋身后,如惊弓之鸟一般逃离了现场。
他们两脚捣地般一口气跑出去老远,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了下来。三个人手拄着膝盖,半天喘不过气来。
等他们气喘匀了,咚咚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直到这时,三个人才一点一点地缓过神来。他们本来是想做件好事,结果,好事却办成了坏事:他们把老太太推进河里,然后一走了之。
来福神色凝重,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坐着,用一种老人般阴郁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河水。河水哗哗地流淌,把水草拉得笔直。妮子叫了来福一声,它没有回头。
妮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那上面还留有刚才推车时的印痕:红红的、嵌入肉里的一道深沟。她打了个冷战,使劲地抠着掌心里的那个印子,想把它抹平。可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她看着水边的来福,一连声地呼唤着它。来福没有回头,远远地站在那儿,心事重重地望着眼前的河水。妮子知道,它这是在无声地谴责他们。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
青山对着河水大吼了一嗓子,骂了一声娘。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咬出血来才解恨,才可以消减一些他们犯下的罪。蛋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一副末日来临的恐慌模样。
“回去!”青山说着,站起身往回走。
等他们赶到出事的地方,只见那辆载满苞谷的三轮车泡在河里,只露出一截孤零零的车座子,车上的老太太却不见了。
这时,三个人都傻眼了,他们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老太太已经遇难,被河水冲走了。他们愣愣地望着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水,以及河中那个孤零零的车座子,恐惧再次抓住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这时,妮子回了一下头,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群人正向这边走来。“快看!”妮子颤声叫道。
青山和蛋蛋随着她的手指望去,两个人的脸色也唰地变了。“坏了,他们村子里的人来报仇了!”
眼看那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攒动的脑袋和快速迈动的腿。敌人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杀将过来。青山低声说了句“快走!”三个人沿着那条大河快步向前疾走。
他们走得很快,几乎是在奔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三个人的喘气声。妮子的小褂已经湿透了,湿溻溻地贴在身上。由于走得急,风进到了嘴里,心口在一扎一扎地疼。蛋蛋的鞋带开了,他顾不上停下来系好它,只想逃命,赶快离开这儿,不要落进那些人的手里。
他们追上来了。已经能听到后面纷沓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以及嘤嘤嗡嗡的低语声。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之上,是他们三个人咚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声。
此时,追兵已到。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以及嘤嘤嗡嗡的低语声,已经和三个人咚咚咚的心跳声会合在一起。不用转头,只需用眼睛的余光一扫,就可以看到他们的鼻尖。公路上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两拨人马并行在那条大路上。
此时此刻,三个人倒不急了,不赶了,步子也慢了下来。该来的它总归会来的,青山想。他转头看了看,在旁边,路的另一侧,那支队伍也正在调整着步伐,好跟路这边的他们步伐保持一致。他们有七八个人,青山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那个,正是在水井边遇到的两个男孩中的哥哥。他的弟弟,那个掉进水井里的小男孩也在队伍中,他不住地吸溜着鼻子,快速迈动着两根麻秆似的细腿,一边走,一边拿眼偷偷地瞧着他们。
“你看到过我奶奶吗?”大男孩终于开腔了。
没有人回答。三个人加快了步子,完全是一副急匆匆地赶路、顾不上回答的样子。
男孩紧走了两步,赶上他们,又把刚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看到过我奶奶吗?”
“没有……”青山小声说道。嘶哑的声音消失在嗓子眼儿里。
他把头扭向另一侧,正在失去金色光泽的河水无声地向前流淌。他说了谎。这一刻,他失去了承担的勇气,决计让它成为一个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只有这条河流知道的秘密。
来福一直冲那队人马狂叫着。尽管刚才的事让它对他们感到失望和痛心,但关键时刻,它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
男孩躲闪着来福,眼睛却盯着来福身后的三个人,他紧赶两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恳切地说道:“我们想要跟你们一起进城,去城里找父母……”
他们愣了一下,有些半信半疑。青山扫了一眼男孩身后的那帮孩子,问:“他们的父母都在城里?”
男孩点点头。
三个人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在路边停下了。他们惊惶未定,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帮人。
他们有七八个人,大的与青山年龄相仿,小的也有五六岁的样子。每个人身后都背着包,胖瘦不一,装备不齐。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些孩子们的眼睛里隐藏着野火一般的渴望。
“我们有三年多没见过父母了。”男孩说。他又指着其中一个瘦瘦的、长胳膊长腿的男孩说,“他更长,五年。”
“城市那么大,你到哪里去找他们?”青山问。
“嘴长在人身上,可以问嘛!”男孩得意地笑了。这句话是青山告诉他的,现在又被他引用了回来。
“我们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小男孩站在哥哥身边,怯怯地小声保证着。
“你奶奶会让你们去吗?”蛋蛋问。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青山和妮子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自在地闪躲开目光。
“她不知道我们去。”小男孩摇晃着脑袋说,“她今天去收苞米了,晚上吃饭时才能回来。”
大男孩向周围看了看,神色紧张起来,“我们快走吧!我奶奶就在附近干活,要是被她看到,可就去不成了。”
妮子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在心里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小男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青山抓住妮子的手,生怕她会坚持不住,倒下去。“快走吧!”他小声说。再多停留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要么疯掉,要么会说出那个秘密。老天爷有知,他们本来是好心做好事的,结果,却把老太太推进河里,送了命。
青山不知该拿这群孩子怎么办。这么多孩子一起进城,浩浩荡荡,像打狼一样,太显眼啦,目标太大啦。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那就走吧。”青山叹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挥了下手。
那帮孩子长长地舒了口气,立即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没想到,三个人这么痛快就接纳了他们。小男孩高兴地“噢噢”叫了两声,就地转了个圈。大男孩也高兴坏了,想到刚才他都不敢直接提这个要求,还用奶奶做幌子搞迂回那一套,真可笑!他主动要求帮蛋蛋背书包,结果被拒绝了。
现在,两支队伍合成了一支,浩浩荡荡地向前方进发。
这帮半大孩子,来自大河流经的两个村子,他们互不相识,是同一个目标、同一个愿望把他们聚合到一起。城市,那个他们父母所在的地方,像一座远方的灯塔一样,熠熠地闪着光,吸引着这些渴望爱的孩子们。
队伍经过一片小树林时,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人群发出一片惊叫声,四散而逃。这其中,除了井边的小哥儿俩,还有他们三个人。蛋蛋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叫着扭头就跑,还以为撞见了鬼。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不见了的骑三轮车的老太太。
青山和妮子惊讶地看着老太太,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天啊,她还活着!三个人几乎是同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一块巨石落了地。否则,它会一直压在心上,让他们这辈子心灵都不得安宁。
老太太的白头发披散着,就像武侠电影里的白发魔女,湿溻溻地往下滴着水。她上身一丝不挂,干瘪的奶头像两只布袋子一样垂在腰间。脱下的湿衣服被她拿在手上正在拧干。
“你们去哪儿?”老太太大声问。一点儿都不因没穿衣服而感到害臊。
老太太一边拧着衣服,一边疑惑地看着她的两个孙子。她闹不明白这帮孩子在搞什么名堂,每个人身后都背着包,一个个还鬼鬼祟祟的。
好在,她老眼昏花,一时还没发现躲在后面的那三个把她推进河水里的“罪魁祸首”。
大男孩走上前去,拿起奶奶手上的衣服,想遮住奶奶裸露着的干瘪的胸膛,被奶奶一把扒拉开。“去去去!……你们这些小崽子,哪一个小时候没有嗍过我的奶头。”说着,她抖了抖手里的衣服,穿上了。
“奶奶,你这是怎么了?”大男孩问。这小子还挺机灵,想转移话题。
“唉,骑到河里去了……”老太太一个一个地扣着扣子。她的大襟褂子盘扣很多,从腋下一直绵延到大腿骨,看样子得扣上一阵子了。她一边扣,还一边警觉地看着两个孙子,又扫了一眼身后的那帮孩子们,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不去哪儿,逛逛。”
“还背着包?”
“嗯,背着包逛逛。”
“你们一起的?”老太太又 了那帮孩子一眼。
“嗯,一起逛嘛!”
老太太总算扣好了扣子,突然,她两手合掌一拍。“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现在车子还在河里泡着呢,可千万别让河水给冲走了。……走,你们帮我推车去!”
“我们还有事……”
风轻柔柔地吹着,夕阳在整个天空铺开了柔美的晚霞。
趁他们祖孙俩你一言、我一语地闲扯贫嘴、斗智斗勇的时候,青山三个人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