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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知走了多久,大堤还在无限地向前延伸,两边绿油油的椰子树像墙一样紧紧夹着这条路。正当三个人感到乏味、沉闷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条白色的带子:一条旁逸的小路在他们脚边陡然倾斜而下,直通堤下一块西瓜地。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站在那条突然跌落二十多米的小路顶端,望着下面的西瓜地出神。

“熟了吧?”蛋蛋小声嘀咕着,“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

青山舔着干裂得脱了皮的嘴唇说:“熟了。你看,那叶子都黄了……”

妮子催促着:“咱走吧。”

两个男孩子没有动窝儿,脚底下仿佛生了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一片长势良好的西瓜地出神。

“好渴。”蛋蛋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青山说:“我也是。”

“走吧。”妮子噘起了小嘴,又催促道。她预感到,如果再不走,不文明、不体面的行为就要发生。

除了来福欢快地摇了一下尾巴响应她,一扭身回到大路上,没有人搭理她。

青山向周围看了看,见四下没人,果断地向蛋蛋挥了挥手,“下!”又转身对妮子说,“你在这儿等着。”说着把包丢给了她。两人飞快地沿着那条发白的小路,如猛虎下山般朝西瓜地扑去。

妮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几个包归置到一起,唤过来福,在一棵野蜂做窝的大树下坐下来等着。

再说青山和蛋蛋,他们一口气下到坡底,气都不喘一下,径直朝那一片西瓜地直扑过去。

青山压低声音对蛋蛋说:“别拿多,一人挑一个。要大的,熟的!”

“怎么知道熟不熟?”

“笨蛋,你不会敲敲啊!”

青山沿着那一垄地往里走,小心着不让脚踩在瓜秧上。他不时弯下腰去,抱起一个西瓜,放到耳朵边用手拍打着,很内行地由声音辨别着西瓜的生熟。

青山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种瓜能手,在他身体还能动弹的时候,每年都会种上几亩西瓜。现在他又老、腿脚又不好,早就不下田了。青山从小就跟爷爷学会了挑瓜,至今还未失过手。

这时,青山已经挑好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准备撤了。一抬头,他看到蛋蛋还在另一畦瓜地里笨手笨脚地翻着瓜秧,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别磨蹭啦,快撤!”青山悄声喊他。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时间一长,来了人可就麻烦了。

青山这一喊不要紧,蛋蛋立即慌了手脚,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被瓜藤绊倒。他嘟囔着骂了声娘,胡乱地抱起脚边一个西瓜就走。

刚走到地头,突然,一个洪亮、愤怒的大嗓门儿凌空响起,像一个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响:“好啊,偷瓜贼!这下可让我给逮住了!”只见一个铁塔般的黑脸大汉从天而降,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跟前,手里拿着把锄头,正怒目圆睁地瞅着他们。

两个人知道大事不妙。蛋蛋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手里的西瓜,撒丫子就跑。西瓜掉在地上,裂成两瓣,一股生瓜蛋子的气味在地头弥漫开来。青山抱紧怀里的西瓜,紧随蛋蛋身后,沿着来时那条小路玩命般地向堤上跑。黑脸大汉挥舞着锄头,大声叫骂着,健步如飞地从后面追杀上来。

下山容易上山难。堤很陡,且窄,小路两边灌木丛生,不时有枝条斜伸过来,宛如横加阻挡的手臂。没跑上几步,两个人就已累得气喘吁吁。青山只好忍痛扔了怀里的西瓜,西瓜骨碌碌地滚下坡去,迎面冲向后面追来的瓜田主人。青山一个劲地在心里央求他:西瓜已经还给你了,求求你,别再追了!

身后传来了黑脸大汉哇哇的大叫声:看来,西瓜与它的主人在路上相遇了。显然,这更激怒了瓜田主人,他叫骂得更难听,追赶得更起劲了。青山和蛋蛋不要命地往堤上逃,斜伸过来的树枝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们的脸,荆棘杂草刮刺着他们的小腿,两个人一心逃命,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妮子在大堤上焦急地等着。她一会儿站起来向堤下面张望,一会儿又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扯着脚边的狗舌草。旁边,野生的艾蒿一丛一丛的,发出一股热烘烘的腥味。

这时,来福突然直起身,支棱着耳朵,凝视着堤下西瓜地的方向。妮子也跟着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就听一阵可怕的叫骂声,夹杂着纷乱的脚步,从堤下面传来。还没等妮子反应过来,来福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瞬即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中。

妮子心里一紧,坏了!准是被人逮住了,得赶快走!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咚咚咚地狂跳着,顾不上许多,拖起三个人的背包就跑。

跑了几步,就听后面一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妮子回头一看,只见青山和蛋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他们满脸通红,神色慌张,那样子除了“狼狈”两字,实在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远处传来来福的狂叫声。

三个人会合后,继续向前狂奔。虽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仍不敢放慢脚步。愈来愈近的狗叫声,以及不住嘴的高嗓门儿的愤怒叫骂声,显示着危险仍未解除,恐惧仍像大树的根系抓着土地一样紧紧地抓着他们。

好在这会儿路上行人少,否则,丢人可丢大啦。不过,还是有人相继目睹了他们的狼狈相:一个年轻人边骑车边频频回头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车头一歪,差一点儿撞到路边的树上。一辆载满收麦工人的拖拉机经过他们身边时,车上有人吹起了口哨,尖声怪叫着为他们加油呐喊:“快跑啊!追上来了!”另外,还有两只灰色的大肚子母牛在路边吃草,悠长的目光漠然地扫过仓皇奔逃的他们。

正当三个人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小缝立马钻进去时,一辆汽车从后面开过来。

那是一辆旧解放牌汽车,排气管噗噗地响着,冒着黑烟,绿色的帆布篷里隐约飘出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当它经过他们身边时,汽车突然慢了下来,最后,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个刚刚在守林人的小屋见过的,胳膊上文着一条蛇的男人从车里探出头来,冲三个小逃亡者挥挥手,示意他们上车。

他们脚下迟疑了一下,容不得多想,先是妮子,然后是蛋蛋和青山,他们怀着被搭救、脱离眼前窘境和危险的迫切愿望,向着汽车跑去。

“上车!”男人冲他们一挥手。他跳下驾驶室,快步来到车后,麻利地掀起后车厢绿色篷布的一角,对三个孩子命令道:“快,爬上去!”

青山抓住车厢边缘,纵身一跃上了车。然后是妮子,她是青山搭了把手拉上去的。一上车,妮子就神色慌张地向后面张望着。“等一等,还有来福!”男人头也没抬地说:“放心吧,狗丢不了!”正当蛋蛋准备把包扔上去,翻身上车的时候,男人把篷布放下了,对他说:“你坐前面。”

蛋蛋跟着男人来到驾驶室,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很快,车子就发动了。青山和妮子赶忙靠着车厢蹴下身来。青山掀起篷布的一角,向车后面望去,只见黑脸大汉一边举着锄头对峙着狂叫不止的来福,一边喋喋不休地跳着脚冲这边叫骂。汽车飞快地向前疾驰,把两边的树木、庄稼,好样的来福以及那个小气黑脸的瓜田主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妮子担心着来福的安危,生怕它有什么不测。老天爷保佑它!但愿黑脸大汉手里的锄头不要落到它的头上。还有,它能追得上他们吗?它知道他们在这辆车上吗?虽然逃脱了黑脸大汉的追赶,但妮子的心仍然紧紧地揪着,不时从掀起的篷布一角向后面张望。

青山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瘫坐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仍在奔跑中,怎么也停不下来。肌肉和血液仍处在那种奔跑的律动中。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自责:三个孩子当中,他是最大的,怎么能带头去做这种丢人的事?如果他父母知道了,不定有多失望呢。

这时,一阵臭烘烘的羊臊味飘进他的鼻子:那种绵羊的屎尿和皮囊的膻味混杂的气味。在这气味之下,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新鲜干草的气息。他睁开眼睛,猛不丁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不!是几双眼睛同时齐刷刷地盯着他!青山打了个激灵,脊梁骨一阵子发麻。

过了一会儿,等他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车厢里的昏暗,这才看清楚,那是几只羊。它们卧在车厢的另一头,头高高昂起,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呆滞的眼睛安详而漠然地看着他们。

青山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妮子,示意她向对面看。这一看不打紧,把个妮子也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楚那是一群羊时,紧紧抓住青山袖子的手才慢慢地松开。

看来,这个文身男人是个羊贩子,怪不得刚才向他们打听关于羊的事呢。

羊们安静地坐在那里,耳朵耷拉着,对于两个孩子的加入,它们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兀自不停地咀嚼着干草,像先知一样镇定、淡然。青山没有见过先知,但他觉得先知就是这个样子。

有好一会儿,青山和那些羊互相对视着。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敬畏,而它们,则看透了他的恐惧、狼狈和虚弱,因为渴望亲情所遭受的这一切。呆滞而温柔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不光是对眼前这两个孩子的,还有前面驾驶室里的羊贩子和蛋蛋,以及刚才在车后疯狂追赶叫骂的黑脸大汉。它们高高在上,怜悯着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青山受不了羊的这种注视,把目光移开了。

妮子还在想着来福,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时向车后张望。她希望车子慢下来,或者停下来,等等来福。不乐观的揣测像猫爪一样抓着她的心。

“别着急!再等等看。”青山安慰她。

他心里明白,羊贩子才不会顾虑到一只狗的死活呢;甚至,他和妮子坐在后车厢里,和一群臭烘烘的羊挤在一起,几乎都快被羊臊气给熏死了,他都不会想到这些。从一开始,这个男人的眼睛只停留在蛋蛋身上,都没怎么正眼瞧过他和妮子。想到他看蛋蛋的那种眼神,那么专注、温柔,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一样,青山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羊贩子把他们三个人分开,让蛋蛋坐到前面的驾驶室,别不是想打蛋蛋的主意吧。

青山早就听说过贩卖小孩的事。去年,村里一个八岁的小男孩被一个外乡人用一只气球骗走,至今杳无音信。自此,小男孩和他全家人的生活改变了……贩羊的同时,顺便贩卖几个小孩,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现在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想到这,青山看着对面那些羊,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如果是这样,他们三个人就等于刚脱离虎口,又落进了狼窝。

青山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就听妮子大叫起来,指着远处一个小黑点,“快看,来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能看清它的头了,还有它快速奔跑的腿。妮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小脸通红,站起来又坐下,整个车厢里简直盛不下她了。妮子从包里扯出红头巾,拼命地向它挥舞,嘴里大声喊着:“来福!来福!”以吸引它的注意力。

这时,来福也看到了自己的小主人,它跑得更欢,更带劲啦,两条腿如离地般向前飞奔。很快,它就追上了汽车,冲着车厢里的妮子和青山大声吠叫着,以此表达追上他们的狂喜之情。

来福跟在汽车后面跑了一会儿,就跑到前面去了,与汽车并行着向前奔跑。妮子担心汽车轮子碾到它,大声喝斥着让它安稳点。可是,来福只是老实了一会儿,就又故态复萌。现在,它脱离了妮子和青山的视线,他们只听到它高昂亢奋的狂吠声,却看不到它奔跑的身影。它在跟汽车赛跑,对着驾驶室的贩羊人狂吠不止。

看样子,它是想要逼停这辆车,青山想。从路人不时地停下来,回头好奇张望的神色里,他料想是这样的。好样的来福!青山心里一振,暗暗地为它叫了声好。

现在,汽车离开原来的车道,行驶在道路的中央。不用说,这是来福的作用,它把汽车挤到了道路中间。这时,一辆小汽车从后面赶上来,不停地按着喇叭,示意他们这辆车让路避行。在一阵阵尖厉刺耳的喇叭声里,来福叫得更欢啦。左右夹击下,汽车又回到了原来的车道,而且放慢了速度,最后,在一个土路和公路交叉的地方缓缓地停了下来。

“快,下车!”青山对妮子喊道。还没等汽车停稳,青山就跳下了车,他的脚一落到地面,立即感到安全了,踏实了。妮子随后也跳下了车。

来福一下子扑了上来,兴奋地舔着妮子的脸和手臂,欢快地摇着尾巴,向她诉说着短暂离别后的想念和重逢的喜悦之情。妮子紧紧地拥抱着来福,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安稳了。

青山快步来到车头,看到蛋蛋正从驾驶室出来,他暗暗地松了口气,上前揽住他的肩膀。蛋蛋耸耸鼻子,凑近青山闻了闻,然后皱着眉头一把推开他。“臭死了!”青山笑了。跟那些臭气熏人的羊坐了一路,不臭才怪呢。

男人走过来,指着大堤下一条伸向远方的土路说:“我要在这儿下去了,不能载你们了。”

青山点点头,他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男人走到蛋蛋跟前,低头微笑着看着他,伸出手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跟我走吧?”

蛋蛋挠了挠头皮,害羞地低下头。

妮子悄悄地走过去,拉住了蛋蛋的手,紧紧地攥着,生怕羊贩子把他带走似的。青山也走上前一步,挡在蛋蛋身前,声音坚定地替他回答:“不!”他目光炯炯,一脸严肃地看着羊贩子。就连来福也鲜明地亮出了它的态度:不行!它用身体里发出的那种闷雷般的嘶嘶声表示。

男人笑了笑,眺望了一下远处的地平线,当他收回目光时,眼睛又回到了蛋蛋身上。他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一种渴望倾诉和被理解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他说:“知道吗?孩子,你很像一个人……”

三个孩子齐刷刷地看着他。

“我儿子……他跟你同岁。”男人看着蛋蛋。突然之间,他面露忧伤,一股柔情在那张粗犷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叹了一口气,说,“他在老家……我进城打工,有三年多没见到他了。”

他们看着他,不知该说点什么。

男人绕过车头,走到汽车跟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他冲路边的三个孩子挥了挥手,把车开走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

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对他们来说,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又是自由自在、完整的三个人了。

也许,在以后人生中的某个瞬间,他们会想起这个贩羊人来,想起他胳膊上的刺青和这辆臭气熏天的破解放牌汽车。但是此时此刻,三个孩子欢快地雀跃着,都在为摆脱掉他,重新踏上新旅途而高兴。 q2cxuTariCaUxOpbrJ7zmJsJSTU4umzf9kZC3NceLHEGbd1rnjian+2VwjKAzn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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