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睡过了头。
清晨,当青山在她家后窗根发出三声暗号招呼她出发时,她还在睡梦中。
妮子又梦到了经常做的那个梦:在梦里,她被什么人追赶着,一路朝前狂奔,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在一幢房子跟前,她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她妈妈的女人,便朝她跑过去,渴望在她的怀里躲一躲。可是,女人像不认识她似的漠然地看着她,看样子并不打算伸出援手。这时,坏人快追上来了,眼看他尖利可怕的魔爪就要抓向她瘦弱的瑟瑟发抖的后脖颈……在一阵子愈来愈急切的敲窗户的声音中,妮子哭着醒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梳头,把准备在路上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包里。秋冬的衣服也带上了:她是铁了心不回来了。那只脏兮兮、早已破烂不堪的布娃娃,背包里放不下,她只得拿在手上,或者抱在怀里。她不能丢下它。自妮子记事起,它就没离开过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它更长久地陪伴过她?
妮子想起来,院子里晚茶树下的鸡窝里还有她养的三只鸡呢,两只母鸡一只公鸡,过年时她都没舍得杀了吃。她想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可是,过年时妈妈打电话来说店里活儿忙,回不来。于是,她一个人过的春节。妮子朝鸡窝的方向看了一眼,叹一口气,心说,顾不上了,让它们自生自灭吧……或许,叔叔会过来照应它们的。
想到叔叔,她的脑子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给他留个字条?也许,他会担心的。这个窝囊的男人,他爸爸的弟弟,她曾给他的生活带去那么多的麻烦和烦恼。她走后,他该轻松一阵子了……不过,这也只是一闪念,随着敲窗户的声音再次响起,妮子很快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在她忙乱的时候,来福在一旁兴奋地摇着尾巴,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门口,只等小主人打开门,它好一马当先冲出去。妮子低声警告它,让它别出声,否则被隔壁的叔叔或邻居们听到,他们这次行动就泡汤了。
收拾妥当,妮子又检视了一遍屋子。她的眼睛扫过床头,停在墙上挂着的照片上:妈妈抱着还是婴儿的妮子,笑得那么美,那么温柔……到下个月,妮子已经有四年没见到妈妈了。如果没有这张照片,她估计已经忘了妈妈的模样。
想起刚才那个梦,妮子还心有余悸,心口一揪一揪地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进包里。
妈妈每个月都会写信来。每一封信里妈妈都会说,等过段时间,就会接妮子到城里去。妮子不知道,这个“过段时间”有多长,总之它很长。
有时候,她很能理解妈妈: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妈妈还没有能力、没有条件把她接过去。而有些时候,比如,她在外面被人欺负,平白无故地受了委屈,或者某一天她想妈妈想得撕心裂肺时,就会突然变得不能理解人,内心那个声音就会异常执拗起来:别的小孩都能和妈妈在一起,为什么她就不能?!
她从未像别的小孩那样盼着过年、过节,也从未像别人那样渴望得到某样东西,比如一个文具、一件新衣服。如果说小小年纪的她有过什么梦想,那就是战胜并杀死这个“过段时间”,到城里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所以,当那天放学时青山和蛋蛋追上她,和她说起这个计划时,妮子眼里有如火苗般跳跃了一下。
“你去吗?”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她。
同她一样,青山和蛋蛋也是两个倒霉蛋。青山和他那位又老又聋的爷爷住在一起,他的父母在城里打工,三年没有回来了。蛋蛋更可怜,从五岁起,他就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听说,他父母进城后不久便离了婚,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轮流住在伯父和小姨家,他们都不待见他。
“我想想……”妮子说。
这天晚上,妮子失眠了。这个念头像钉子一样揳进了她的心,再也无法拔出来。她受够了一个人的孤独无依,再也不想独自挨过那些让她惊怕的、被泪水浸泡的漫漫长夜了。
第二天早上,当青山和蛋蛋等在上学路上,再次追问她的想法时,妮子咬着嘴唇,冲他们使劲地点了点头。
咚!咚!咚!青山又开始敲窗,催促她。
该走了。
临出门前,妮子最后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屋,在心里对它说,再见,再见!她知道,她再也不会一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