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雨夜凝望窗外沉默的天际
问苍天可会知心里的感觉
随着岁月无尽爱念藏在于心里
像冰封的眼光失去了方向
我想再见到木菲。
周二,周三,周四,每一次当我骑着自行车经过城关南路路口照相馆的橱窗,望见她的微笑时,想见她一面的愿望就变得无比强烈,如同雨季的植物渴望见到阳光一样。
周四放学后,我对蝈蝈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去一个地方。”
蝈蝈抬头望着我。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对他说,让他一个人回家。
我的双手握紧了车把,声音干涩地说:“我想,去看看木菲。”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地踩着自行车离开。
我望了望他的背影,踩动自行车,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我来到了城南中学校门的街对面,那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树下。四天前,我在这里认识了木菲。记忆重新清晰,如同电影的闪回镜头。
城南中学的校门口空空荡荡,他们也已经放学了。
我继续往前走。夜色降临,街道两边的路灯约好了一般同时亮起。我的影子追逐着我的自行车。
我来到了木菲家的那条巷子里。这一次,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清了钉在巷口的路牌:木叶巷。
终于,我望见了巷子尽头木菲家的院子。橘黄色的灯光在那里温暖可亲地闪烁,我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漂流已久的水手眺望到了陆地的灯火,激动地朝那片灯光奔去。
我到了她家的院子外。我停住自行车。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院子两侧的巷子,那里空无一人。
我抬起头。
二楼的房间里,灯光明亮,却没有人影。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灿烂的窗口。
我的脸上感受到了微微的凉意。我望向高高的路灯,密密麻麻的细雨闪着银光,从路灯上方的黑暗空间里洒落下来,像是晶莹的粉末,覆盖了我的视野。
雨点落入我的眼睛里。我眨眨眼。
我的心在胸腔里强劲有力地搏动起来。
在我看到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二楼的窗口。
木菲。
那是她的侧影,纤巧、匀称、美好,可望不可即。
我飞快地移到路灯光芒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中。
她转过身,打开窗。灯光映照着她的身体边缘,她皎洁的脸庞就像一朵在黑夜里骤然绽放的花朵,因为黑暗的反衬而愈加鲜明。
她伸出手,探了探外面的细雨,又缩了回去。
她注视着窗外的黑暗。
我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她。
细雨越来越密,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不停地洒落,发出沙沙的轻响。这是四周唯一的声音,仿佛黑夜的叹息。
我的脸庞上一滴一滴的小水珠互相凝聚,变成大水珠,顺着我的下巴滑下去。我抹了一把脸。隔着细雨和黑暗,我似乎能够感受到她清澈的目光,虽然我知道她不可能看得到我。
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往上一提,脑袋微扬,双手展开,交织在头顶。她飞快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然后她停下来,脑袋低垂,展开的双手轻轻放在胸前,像天鹅收拢了飞翔的翅膀。
她一动不动。
我想起了城南中学校庆晚会上她结束表演时的那一幕。跟那时候一样,她在灯光里,我在黑暗中。跟那时候不一样,我的周围空无一人,我是唯一的观众。
这是我的幸福,同时带着莫名的哀伤。
她往窗外又望了一眼。无边无际的细雨被风吹得飞飞扬扬,从路灯金黄的光芒里一闪而过,飘入黑暗之中。她关上窗,合上窗帘,消失了。
我静立在细雨之中。我的心里既沉重,又轻盈,一部分往下沉,一部分往上飞。
我掉转自行车,飞快地朝巷口踩去。我越踩越快,车轮摩擦着湿润的地面,发出阵阵嘶嘶声。自行车飞一般穿越这深深的巷子和连绵的雨幕。我的心中沉重的那部分消失了,我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朵云。
周五,雨水停歇,沙尘暴到来。
早上跟蝈蝈一起去学校的路上,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见到她了,不过她没看到我。”
蝈蝈“哦”了一声。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像个傻瓜一样。”
蝈蝈摇摇头。
“怎么了?”我看着他的脸。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楚巍转学了,转到了城南中学。”
“嗯?”
“跟木菲同班。”
我愣住了。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知道了啊。”蝈蝈说,“听说楚巍为了转学,跟他们班主任大吵了一架,因为他们班主任死活也不肯放他去城南中学。也难怪啊,像他这样的尖子生,哪个班主任愿意送给竞争对手呢?但是楚巍态度十分坚决,要么转学,要么退学,最后他们班主任只好让步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夕阳下他冷峻的侧面。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楚巍做得出来。”蝈蝈说,“城南中学的男生都对他充满敌意,还有高迈在那里,他居然敢转过去。高迈跟木菲也是同班。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我默不作声地踩着自行车。
蝈蝈望了我一眼。
“我本来想昨天放学的时候告诉你的,但是你……”
“楚巍毕竟是楚巍。”我说。
在我的心中,一阵风沙正在呼啸。
一瞬间,我也涌出了一种转学的冲动。但是理智战胜了情感,我不是楚巍,他能做到的事情,我做不到。我所有的勇敢,也只足够支撑我默默地在黑暗中仰望她。
我的心中充满了苦涩。沙子一样的苦涩。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前排的李小苏回头看着我。
我惊讶地发现,她剪掉了马尾辫,留了一个齐耳短发。
她的脸上有着一种淡漠的忧伤,那是我以前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仿佛有一些明亮的东西变得黯淡了。
她说:“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要不要也转过去啊?”
我耸了耸肩,“太没创意了吧。”
李小苏笑了笑。
“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我说。
“你的心情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说。
“彼此彼此。”
“那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也没有,”我打开英语课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但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我没上。
最后一堂课是老金的英语课。我没有请假。我就是把座位空在那里,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逃课。
我不知道这股冲动来自何方,它像毫无征兆的闪电一般袭来,把我的内心点燃。当我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大街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胆大妄为的事情,这就相当于重刑犯越狱。我不知道当老金发现我居然逃课了,会是怎样的表情,我又将承受怎样的后果。我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但我依然往前走。
我来到了城南中学的校门口对面。我站在那株开花的树下,默默地等待。
风吹拂过来,树叶和花朵发出簌簌轻响。
我突然觉得,如果变成这株树的话,其实也挺好,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在对面的校门口出现。清晨的时候她来上学,傍晚的时候她放学回家,每一天都会有两次期待,两次欢喜。
终于,我听到了放学铃声。
一股又一股的城南学生从校门口涌了出来,像开闸后的河水,往各个方向分岔。虽然隔着一条街道,我也坚信我能够从人群中一眼就找到木菲的身影。
她出现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她不是一个人。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
楚巍。
他也是那种即使隔着一条街道,也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的人。
他们一起往木菲家的方向驶去。楚巍说着什么,木菲露出微笑。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像冻僵了一样钉在原地。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终于,我踩动自行车,缓缓跟了上去。
街道两边的路灯又同时亮了起来,一眼望去,像一条光的长廊。路灯下他们的身影显得朦胧又遥远。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这段路没有尽头似的。
我艰难地跟随着。
木叶巷到了。
他们一起驶入了巷子。
我停留在巷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一股极为酸涩的滋味在我心底迅速扩散,像清水里蔓延的墨汁,带着深刻的针扎般的刺痛感,让我难以忍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我掉转自行车。
这时我才发现,在我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
高迈。
他也静静地坐在自行车上,注视着那条巷子。我明白了,当我跟在木菲和楚巍身后的时候,他正跟在我的身后。
他抬头望着我,眸子灼灼发亮。
他就像一头豹子。
我们对视。
他握住车把,身体微弓,我知道他即将冲过来。
我身上的肌肉绷紧,双手也握紧了车把。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
一辆自行车从巷子深处飞快地驶了出来,“嚓”的一声停在我们面前。
楚巍。
他扬了扬眉毛,望望高迈,又望望我。
我们三个人,三辆自行车,在巷口构成了一个对峙的三角形。巷口的三盏路灯,正好把我们一人一个罩在光圈里。我们就像黑暗宇宙中的三颗星球,在万有引力的相互作用下,保持着奇特的均衡状态。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很讨厌这种感觉,”过了一会儿,高迈最先开口,“我们把这件事情了结吧。”
“你的建议?”楚巍问。
“去体育场,一对一。”高迈说,“输的那一方,就自动退出,不要再接近木菲了。”
“一言为定。”楚巍说。
高迈望向我:“你呢?”
我沉默了一下,说:“我回家。”
他们两个的眼睛里都闪烁了一下。
“那么……”高迈说。
我不再看他们,踩着自行车,往回家的方向驶去。
那种极其酸涩的滋味,混合着刺痛感,又涌了上来,比之前还要汹涌,还要深邃,把我的心搅成了一团,就像一只手掌搓皱一张纸。
我以后不会再经过这个巷子了。
周六的时候蝈蝈来到我家。我们爬上屋顶。我家的老猫黑糖本来趴在屋顶上晒太阳,被我们打扰,它骄傲地甩甩尾巴,顺着楼梯跃了下去。
蝈蝈告诉我,周五的最后一堂课老金没来,好像是家里有事,改成了自习。我居然侥幸躲过一劫。
“林夏你的胆子真大,居然敢逃课,还是老金的课!”蝈蝈用夸张的口吻说。
“我也后怕。”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都为你捏了一把汗啊。我在脑子里编了好多借口,想到时候在老金面前帮你掩饰,可惜都没用上。”蝈蝈显得有些遗憾。
“我好感动。”
“你是去见木菲了吗?”
我望着远方的绿色原野。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说:“以后不要提木菲了。”
蝈蝈瞪大眼睛,“为什么?”
“没什么,”我甩甩手臂,“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面很幸福,但突然之间梦醒了,你明白那幸福是不属于你的。有些东西太过美丽,就像梦一样不真实,我觉得我现在是把握不住的,所以我就不再追逐。”
蝈蝈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也就是说……你失恋了?”
“去!”我捶了他一拳。
蝈蝈嘿嘿笑了起来。
“对了,林夏,有一件事情……”蝈蝈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说啊。”
“我……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要多少?”
“一百块……”
“我没那么多啊,五十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我的全部家底。”
“谢谢你,林夏!”蝈蝈露出感动的神情。
“你借钱干什么?”
“我……想买一个篮球。”
“嗯?”我打量着他的身材。
蝈蝈的脸红了。
“怎么突然想买篮球?”
“锻……锻炼身体。”
我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真的。”蝈蝈着急地说,脸更红了。
“你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过锻炼身体呢?”
“以前是以前嘛。”
“你也从来没对篮球感兴趣过啊。”
“人是会变的嘛。”
“为什么会变?”
蝈蝈躲闪着我的目光。
“快说!”我步步紧逼。
“哎呀。”蝈蝈无助地呻吟了一声。
“不说我就把钱拿回来了。”
“别,”蝈蝈赶紧把手里的五十块钱塞到口袋里,“因为……我发现李小苏喜欢看男孩子打篮球。”
“这样啊。”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蝈蝈简直像害羞一般,低下了头。
“蝈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蝈蝈抬头望着我。
“其实,李小苏并不是喜欢看男孩子打篮球。”我说。
“她是喜欢看楚巍打篮球,我知道。”蝈蝈平静地说。
我想说句什么安慰的话。
“不过,现在楚巍已经不在了嘛。”蝈蝈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被他强大的自信打倒了。
蝈蝈就是蝈蝈!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再也没有去过城南中学的校门口,也没有去过木叶巷。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我也不再经过城关南路路口,我总是绕路避开。
木菲的世界,跟我的世界,已经没有交集了。
我们像两条道路,在偶然的某一处有过交叉,然后就各自往各自的方向延伸,相距越来越远,直至天各一方。
甚至连我曾经跟她一起说过话,陪她行走过,现在回想起来,也像隔着一层雾气,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如此短暂的相逢。
蝈蝈放学后,就抱着篮球到篮球场上练习去了。
我到篮球场边看过他一次。他一个人笨拙地拍着篮球,一次次地上篮,投篮,上篮,投篮……
他看到了我,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做出胜利的手势。
他一个球都没投中。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对他喊了一声“我走了”。
他停下来,望着我。
“一起走吗?”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给自己规定了,每天放学,要练习投篮两百次。”
“你不怕回家晚你妈骂你吗?”
“我跟她说我现在每天都在补课。”
“连你妈都敢骗啊。”
“也不算骗啊,我只是没告诉她,我补的是体育课。”
蝈蝈又开始拍球。
“你确定,你适合打篮球?”我看着篮球从他手里脱落,像兔子一样跑远。
“适合,很适合。”他气喘吁吁地追着篮球。
我踩着自行车离开篮球场。回头望去,薄暮中蝈蝈仍在坚持不懈地一次次上篮,投篮,上篮,投篮……
他还是一次也没投中。
星期六上午,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这座小城的图书馆。
图书馆在一条安静的巷子深处。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条巷子。巷子一边是青色的砖墙和黑色的屋瓦,另一边是一条柔软的小河,河两岸绿树成荫,像船篷一样交织在水面上。巷子里不闻人声,更不见车影,仿佛被遗忘了一样。我有时候觉得这就像是一条我私人的巷子,越少人知道越好。
图书馆在一个院子里。走进院门,里面豁然开朗。一片绿色的小树林中有一条鹅卵石小路通往一栋白色的三层建筑,那就是图书馆。
图书馆的门口一只虎斑猫眯着眼睛趴在那里,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推门而入,进入了一个小小天地。图书馆的木质地板在从窗口透进来的夏日阳光里闪着金黄的光。书的气息像花粉一样在空气中浮动。外面小树林里的鸟叫声不时传进来,清脆悦耳。图书馆里的人从来都不多,有时候甚至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这也像是一座我私人的图书馆。
一楼是报纸和杂志阅览室。我顺着木头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是图书借阅室。我来到“外国文学”的书架前。我的手指从密密麻麻的书脊上划过,就像船桨划过水面。
我的手指停了下来。
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我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这时候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
我的心像一条被网住的鱼一般凶狠地跳动起来。
木菲。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眼睛里闪着一丝狡黠的光。一股清新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一朵花刚刚绽开。
我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你也在这里呀。”她用很轻的声音小声说。
我点点头,“你也在啊。”
她微微一笑,“好巧。”
“是啊。”
“好久不见。”
“是啊。”
“看的什么书?”
我把手中的书递给她。
她的眼睛一亮。
“我特别喜欢这本小说。”
“我已经读过两遍了。”我说。
“我读过四遍。”她骄傲地说。
“真的?”
“当然!”
“我一直以为漂亮的女孩子是不读书的。”
她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遇到也喜欢《呼啸山庄》的人。”我说。
“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就给迷住了。我觉得这是最伟大的爱情故事,希克厉和卡瑟琳是真正的灵魂伴侣,他们的身体虽然是分离的,但分享着同一个灵魂。”她轻声说。
“你说得太好了。”我由衷地说。
她的脸红了。
“别笑话我。”
“不是不是,我是真心这么觉得,你把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东西说出来了。”
“真的?”
“当然。”我指了指阅览区,“我们去那边吧。”
“好。”
阅览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来到一张阅览桌前,一人一侧,坐了下去。
我们各自捧着书,低头默默翻看。
我的心情很激动,我很难不注意到坐在我对面的她。我看到阳光停留在她的耳朵上,她洁白的耳垂几乎透明,又泛着一层温柔可亲的红色。这个形象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头望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
她放下书,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在笔记本上面写了一句什么,然后推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笔记本上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像雏菊盛开在田野上:
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了?
我望向她,她低着头。
我想了想,一笔一画在下面写道:
怕你觉得我烦。
我把笔记本推过去。
她看了看,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把笔记本再推过来。
这个理由好假。
我笑了起来,写了一行字,又推了过去。
我们就通过笔记本,隔着一张桌子开始交谈。
林夏:那什么样的理由才是真的呢?
木菲:所以我才问你啊。
林夏:好悲哀,明明我说的就是真的啊。
木菲:是吗?
林夏:是啊。再说,你也没说让我联系你啊。
木菲:还要我说???
林夏:当然。要是我联系你,万一你根本不理我呢?或者装作从来不认识我呢?那我不是很没面子吗?
木菲:看不出来你的内心这么脆弱啊。
林夏:这辈子我什么都没有,起码还剩点自尊。
木菲:哈哈,《秋天的童话》。
林夏:咦,这你也看得出来?
木菲:那部电影我看了好多遍。我很喜欢钟楚红。
林夏:我也喜欢她。
木菲:为什么喜欢她?
林夏:因为她美。
木菲:好坦诚!
林夏:她的美不是雕琢的那种美,而是自然的那种美。
木菲:好深刻!
林夏:(赶紧换一个话题)你为什么会到这个图书馆来?
木菲:我为什么不能来?
林夏:因为我本来以为,这个图书馆只有我知道。
木菲:你的逻辑好奇怪啊。
林夏:这里经常就我一个人。我觉得这好像就是我的私人图书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找得到。要是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就觉得好遗憾。
木菲:你的意思是不高兴见到我?
林夏:恰恰相反,高兴极了。我愿意跟你分享它。
木菲:哎呀,我简直受宠若惊了。
林夏: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木菲:偶然。
林夏: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木菲:(突然写道)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林夏:(愣了一下)太可以了。
木菲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站起来,绕过阅览桌,坐在我右边的椅子上。我觉得自己的右侧身体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麻痹感,像细小的电流经过。
她侧过头,朝我微笑。
我也朝她微笑。
“让你听一首歌。”她轻声说。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CD机,戴上耳机,按了几下,然后把一个耳机递给我。
我把耳机塞到耳朵里。
她按了一下CD机。
我们一人一个耳机,听着CD机里传出来的歌声。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二楼的借阅室里除了我们以外,空无一人。纯白的窗帘在风中轻轻摇摆。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射进来,把我们照得闪闪发亮。蔡琴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们的耳朵里低回,像一根金色的锁链一样把我们联系在一起。那么深情的声音,是我此生再也无法忘记的。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阅览桌、书架、墙壁,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
我们就在这安安静静的小小世界里,并排坐着,听着这一首歌。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几个记忆之一。
我们在一楼的服务台把手中的图书做好了登记。她借的是一本《聂努达诗选》。
我们推着自行车,在图书馆所在的那条安静的巷子里慢慢地行走。
巷子里散发着一股新鲜而茂盛的夏天的植物的清香。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不时交错。
“其实,我能够理解你的那种心情。”她忽然说。
“哪种?”
“就是私人图书馆的那种啊。”她说,“发现了某一样不为人所知,自己却很喜欢的东西,并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反而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觉得那就是属于自己私人的东西。最怕的就是自己喜欢的,很少人知道的某一样东西,突然变成流行了,就会觉得很可惜。”
“是啊。”我深表赞同,“简直恨不得挖个洞把它藏起来。”
她笑了起来。
“但是,如果遇到某一个人,也喜欢这一样东西,并且跟你一样地懂得它的好,又会觉得很高兴。”
“是的。”我点点头,“不过并不容易遇到。可能永远也遇不到。”
“那你相信会遇到吗?”
“我相信。”
她侧过头望着我。
“还愿意再见到我吗?”
“太愿意了。”
她的眼睛闪出明亮的光彩。
“不会不跟我联系了吧?”
“不会。”
“不担心脆弱的内心了?”
“我一直很坚强。”
“那——”她停顿了一下。
“下一次什么时候见?”我接过她的话。
“你说呢?”她的声音很轻。
“我倒是可以逃课来见你,不过你恐怕不会逃课来见我吧?”
“大约不会。”她笑道。
跟着她追问了一句:“你真的会逃课?”
“大约会的。”
“以前逃过?”
“逃过。”
“是吗?你看起来像一个好学生啊。”
“其实我就是。”
她笑着摇摇头。
“那逃课什么感觉呢?”她好奇地追问。
“就好像,白捡了一百块钱。”
“哈哈,说得我都想试一试了。”
“算了吧,你会良心不安的。”我说,“这样的话,周一到周五都不行了。”
“大概不行。”
“这也就简单了。下个星期,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可以吗?”
她点点头。
“你不会不来吧?”
她微笑了一下。
“大约不会。”
“那么——”我们已经走到了巷口。面前是一条喧嚣的街道。
“再见。”她跨上自行车。
“再见。”我也跨上自行车。
我们一左一右,融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