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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儿与少年

1'14''

你可曾看见花儿开遍整个夜晚

孤独的向日葵

请让我做你放肆的情人

一起怒放一起枯萎

我在第二天傍晚五点的时候来到了城南中学的街对面,但是我并没有过去。城南中学对我来说像另外一片国土,直接进入让我有一种非法入境的感觉。以前城南中学还未旧貌换新颜,仍是一片破旧的老房子的时候,我曾经和蝈蝈结伴去过一次,因为城南中学和城北中学男生之间绵延不绝的世仇,所以那一次我们两个人感觉像在探险。结果我们进去不久就被一个城南的男生拦住了,“城北的?”

我和蝈蝈很奇怪他怎么能够一眼就认出我们来,那个男生已经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妈的,居然戴着城北校徽跑到我们城南来,有种啊!”

那就是我们第一次去城南中学探险的经历,以我和蝈蝈的仓皇出逃,数个城南男生的紧追不舍结束。

我站在街道的这一侧,看到街道的另一侧完全陌生的男生女生像河流一样往城南中学的校门口奔腾而去,里面找不到一朵我熟悉的浪花。我看着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柔软的门票,它无法给我坚定地横跨街道迈进城南中学校门的信心。

木菲这个时候恰如其分的出现带给我的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和喜悦。我听到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林夏!”

然后我看到靓丽的木菲正站在街道对面的夕阳中朝我挥动手臂。这个美好的景象让我心花怒放。我故作从容地推着自行车穿过街道来到她面前,她微笑道:“林夏。”

“木菲。”

“刚到吗?”

“是啊。”

“走吧。”

“好的。”

我跟随她穿越城南中学喜气洋洋的校门和生机勃勃的男生女生,红色的庆祝条幅在校园里四处迎风飘扬。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除了一次我问她:“那是图书馆吗?”

她回答我:“那是食堂。”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成了别人观看的风景。无数道含义丰富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探照过来,在我和木菲身上纵横交错,百转千回,流连忘返。这时我才明白与一个过于美丽的女生一起行走,而且是行走在别人的地盘上,一个男生要承受多大的压力,需要具备一颗多么坚强勇敢的心!

然而这又是多么的幸福和骄傲啊!

木菲的表演是城南中学三十周年校庆晚会上的第八个节目。她的表演留给我的印象是黯淡的夜空下陡然盛开的一朵巨大辉煌的烟花,以一种出乎我意料的灿烂开始和结束。

我已经不记得在她前面出现了一些什么节目,它们像肥皂泡一样脆弱地消失在我的记忆中。我当时坐在厅中靠前的位置,我的左侧是过道,我的右侧坐着一位表情丰富声音响亮的女生,她的手里捧着一束比她本人要美丽动人的鲜花。每次当她激动的时候,她都要尖叫着把鲜花往我的脸上捅。舞台上幕布分分合合,灯光明明灭灭,演员来来往往,舞台下时而鸦雀无声,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掌声雷动。这热闹生动的景象却让我倍加孤单寂寞,因为我发现自己纯粹是一个局外人。我四周黑压压的城南中学的男生女生组成一片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的海洋,我像一座孤独的岛屿矗立在这片海洋中,它的平静或激动都与我无关。

就是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让我温暖的名字。我旁边的那位女生摇摆着身子雀跃道:“木菲!”

仿佛是她的回音,“木菲”这个名字在我的四周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瞬间形成一个激动的浪潮,把我紧紧地包裹了进去。我无法再做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凝神望向舞台,舞台上的灯光已经变成了月光的幽蓝,满载似水柔情。木菲就是在这片温柔的幽蓝色中出现在舞台上,像一只洁白的天鹅降临月光下的湖面。

她在跳芭蕾。

整个观众席都沸腾起来,一排又一排的观众前赴后继地站立起来,像海浪一样升起,激动的潮水往所有的方向汹涌,而她是高高飞越这片海洋的天鹅,美丽,优雅,寂寞而自我。

一片耀眼的灯光从高处的黑暗中扑落在她的身上,留恋地紧紧追随着她,一如台下千丝万缕的目光。

她踮着脚尖,轻盈地在舞台上起舞,坚硬的舞台在她的脚尖下变成了柔软的湖水。她在舞台上的身影是如此地光彩动人,使人情不自禁地怀疑被她脚尖碰触过的地板会悄然生长出一朵又一朵的鲜花。她自由自在地跳动,行云流水,随心所至,舒展的手臂像一双飞翔的翅膀,而她似乎随时都会翩然飞去。

她自始至终没有往舞台下洒落任何视线,似乎台下所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轻舞飞扬里。

她开始旋转,不停地旋转,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停下来。我着迷地盯着她纤巧的脚踝,芭蕾舞鞋在她的脚下随着她的旋转像一朵火焰一样跃动。然后这火焰成为彗星的光芒,在我的整个视野里瞬间无限地扩大,扑面而来。我的双手死死地攥着座位的扶手,巨大的激动使我的身体像雨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我觉得自己化成了海面的一个泡沫,随波逐流,不能自已,渺小脆弱得随时都会四分五裂,却整个地在她的光芒照耀下闪闪发亮,充满短暂而深刻的幸福。

站立的人们这时像下沉的海面一样坐回去,屏住呼吸凝视她在那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舞台上旋转。

她在旋转。

掌声和尖叫像海潮一样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久久不息。我身边的女生一次又一次兴奋地把鲜花往我的脸上捅,而我像青铜一样凝铸在自己的座位上,只有我的心在生动活泼地跳跃。

她在旋转。

这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的周围激动的人们仍在接连不断地鼓掌、欢呼,我的身边那位兴奋的女生仍在坚持不懈地把鲜花往我的脸上捅,但是在我的意识中,他们似乎都静止了下来,凝固在那一瞬间的动作里。只有旋转的木菲是动的,只有她在那里动,不停地旋转,周围的喧哗与骚动却在这一瞬间静止了,时间在这里被木菲旋转的脚尖分开了。

然后她停了下来。

她停得如此坚决,以致在她静止后我的眼里仍保留着她旋转的身影,像一条摇曳的光带闪过。舞台下动荡的海水响亮地拍打着舞台的悬崖,我忽然发现站立着的木菲脸上有泪水在闪光。当我想更清晰地看一眼的时候,她轻轻地弯下身子,伏在了舞台上。明亮耀眼的灯光变得温柔细腻,幽蓝的月光洒满安静的湖面,她一动不动地伏着,似乎睡着了。

然后灯光重新变得灿烂醒目,她从舞台上站起来,展开双手,微微屈膝向台下致意。我在她的脸庞上已经寻找不到泪水的痕迹,就像我在舞台上已经寻找不到她旋转的身影。

战争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踏上了舞台。我听到四周的海洋里涌起一个巨大的欢呼的浪潮,然后我看到了这次浪潮涌动的原因:一场战争的开始。

在舞台的左侧,城南高迈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朝木菲走去;在舞台的右侧,城北楚巍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朝木菲走去。

他们都走得从容稳定,像穿过春天芳草萋萋的原野,走向原野尽头一株鲜花盛开的树。

舞台下则是一片汹涌的欢呼、尖叫和口哨,还有人跺起了脚。这场战争的胜负点就在于木菲会首先接受谁的鲜花,因为按照高迈和楚巍的步伐节奏,这两束鲜花会在同一时间到达木菲的面前。我旁边的那位女生挥舞着鲜花大声喊:“高迈,高迈!”

然后她发现自己手中的鲜花不翼而飞。她很惊异地注视了自己空空的左手一眼,跟着她尖叫起来:“王八蛋,他抢了我的鲜花!”

在高迈和楚巍踏上舞台的那一瞬间,我霍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然后我一把抓过旁边那位女生不断往我的脸上捅的鲜花,义无反顾地迈开脚步往前走去。在走了两步以后,我跑了起来。我听到那位女生在我的身后又恼怒又兴奋地喊:“王八蛋,他抢了我的鲜花!”

我是采用奔跑的姿态踏上舞台的,这使得手捧鲜花的我颇似一个火炬传递者。我的不期而至使得这场两个人的战争变成了三个人的战争,使得舞台下的欢呼和尖叫扶摇直上,异彩纷呈。我的目光没有望向舞台下波涛汹涌的观众,也没有望向手捧鲜花从舞台两侧走过来的高迈和楚巍,我的目光自始至终望向安静地站在舞台中央,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的木菲。

我的突然出现显然也让她吃了一惊,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高迈和楚巍此时行走的步伐已经无可更改,所以他们落后的命运也无可更改,因为我是在奔跑。在他们与木菲之间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我已经奔跑而至,把手中的鲜花递到了木菲的面前。我骄傲地望着她,仿佛我的手中捧着的是一座春天的花园。

她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伸出双手接过来,轻轻说了一声:“你哪里来的鲜花?”

这个声音只有我听到了,因为此时舞台下欢呼的浪潮呼啸而来。木菲伸出的双手已经终结了这场战争:她第一个接受的是这个奔跑而来的城北男生的鲜花。

高迈和楚巍的鲜花如约而至,木菲微笑着接过来,轻轻向他们说了一声:“谢谢。”

我望向高迈和楚巍,他们也正在望着我。高迈的目光锋芒毕露,楚巍的目光绵里藏针,都闪动着游刃有余的光辉。这对视的瞬间极为短暂,却在我的视野里留下了持久的光芒。然后木菲抱着鲜花往后台走去,高迈和楚巍也开始转身。但是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因为在木菲的双手接过我的鲜花的那一瞬间,她也把我坚持到底的勇气带走了。那股支撑着我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从我旁边的女孩子手中抓过鲜花,从舞台下一路奔跑到舞台上把鲜花送到她的手中的勇气,在鲜花被她的双手带走后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了。在这一时刻,我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直面台下滚滚而来的兴奋目光和激动欢呼。我艰难地转动身子,在我和舞台下的座位之间,是一条万水千山的旅程。

骤然而至的黑暗在这个时候将我从不知所措的尴尬中拯救了出来。舞台上的灯光黯淡下去,幕布悄然合上,这黑暗阻隔了我和台下流光飞舞的好奇眼神,使我重新找回了勇气,走下了舞台。然后我接着继续走,穿过舞台下模糊不清的人群,穿过体育馆的门口,一直走到外面宁静的夜色中。

我深吸一口气,夜色中栀子花的气息是如此的亲切动人,是我从不知道的芬芳美好。七里香的叶子在微风中簌簌轻响,细语呢喃,仿佛一阵小雨悄然洒落。月光是轻轻浅浅的一层银色粉末,带着微凉的质感,似乎随手可以拾掇起来。我坐在一株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的树下,沉默无语。

在我走出体育馆的时候,城南高迈和城北楚巍也走出了体育馆。

我是从前门走出,他们是从后门走出。我坐在体育馆前面的一株随风轻摆的树下,他们两个人则一路走向了月光下寂寞空旷的操场。

数十个城南男生陆陆续续从体育馆出来,往操场蔓延过去。高迈和楚巍前晚体育场上未竟的战争,在这里重新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城南的男生安静地围成一个圈,高迈和楚巍站在圈中央。三个男生站在圈的外围,充当哨兵,注意观察学校的保安是不是像嗅到猎物气息的猎狗一样狺狺而至。

高迈说:“楚巍,你总是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楚巍说:“我想在哪儿出现,就在哪儿出现。”

高迈说:“这一次我们作一个了结。一对一。”

楚巍懒洋洋地看着他。

高迈冷冷地说:“楚巍,你要记住,如果你输了,你们城北的就不要再到体育场去玩球。”

楚巍说:“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好。”

高迈说:“你放心。”

楚巍说:“你也放心。”

高迈说:“还有一件事情。”

楚巍说:“什么?”

高迈说:“你他妈的太嚣张了。”

楚巍说:“呸!”

这就是战争开始的信号。

我坐在夏夜微风中的树下,感受着这个陌生的校园的安静无声。体育馆里面的热闹喧嚣隐约可闻,但跟我已经毫无关系。我是为了木菲而来,她的灿烂表演我已经看到,“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那个舞台上其他的表演在木菲离开后就在我的心中永远地落幕了。

“林夏。”

我回过头,看到清新明朗的李小苏站在我的身后不远处。她朝我微笑着招招手,“真的是你啊,林夏。”

我点点头,“好像是的。”

李小苏笑着来到我面前,“林夏你好勇敢啊,竟然跑上台给木菲献花。肯定很多城南男生想踹你一脚。”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李小苏说:“林夏,你跟木菲……”

我连忙摇头,“我们不熟的。”

李小苏微笑不语,一直这样望着我,仿佛在等我的脸上长出一条皱纹来。我被她专心致志的目光看得紧张不安起来:让女孩子这么盯着,总是吉凶难测。女孩子的目光就像一只猫,在你觉得它温柔可亲的时候,它冷不防就会伸出尖利的爪子来。李小苏就在这个时候亮出了利爪:“林夏,你跟木菲说,她的名字是我告诉你的?”

我马上乱了阵脚:“啊……”

“我还告诉过你,木菲今天晚上会有演出?”

我艰难地又“啊”了一声。

“如果我告诉木菲,我从来没跟你提到过任何与她相关的事情,你上次根本是在撒谎,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卑躬屈膝地望着她,“小苏……”

她笑盈盈地望着我,“嗯?”

我诚心诚意地说:“我请你吃冰激凌,怎么样?”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林夏,你好可爱啊。”

我和李小苏吃着冰激凌,坐在体育馆前面沉默稳重的石阶上。

李小苏说:“味道不错哦。”

我说:“你喜欢就好。”

她微笑着看着我:“林夏,你真的是很勇敢。”

我又紧张不安起来,戒备地注视着她。她说:“很少有男生有勇气当街拦住木菲的。并且你叫她的声音还那么响亮。”

我做贼心虚地望着她,“小苏,你怎么知道的?”

她给我一个亲切灿烂的笑容,“木菲告诉我的。”

停顿片刻,她加了一句:“木菲还问我:‘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林夏的男生?他这个人怎么样?’”

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在汹涌而来的惊喜和慌乱中苦苦挣扎强作镇静的我,然后温和地说:“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我“嘎”地干笑了一声,她说:“不想知道?”

我急切地嚅动嘴唇,她侧过身子,“想知道?”

我可怜巴巴地说:“小苏,你还要冰激凌吗?”

她愉快地笑了起来。

“这次我要草莓口味的。”

冰激凌捧在手里像夜色一样清凉。我的心中荡漾的是回味悠长的激动和温暖。李小苏的话语在我的心中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蓬勃生长。

“木菲还问我:‘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林夏的男生?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一句话,它的每一个字都在我的心中激起绵绵不绝的回音。我从这句话里面发掘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事实:我在木菲的心中并不是像一粒尘埃那么微不足道,我也可以在她的心中留下自己淡淡的影子!这一发现让我充满了想要自由自在奔跑和呼喊的冲动。

我捧着冰激凌往李小苏的所在之处跑去。但是体育馆前面的石阶上,李小苏已经消失了她的踪影。像微风消失在夜色之中,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决定等待。

“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当然想知道。

我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等待她的重新出现,像等待藏进云层的月亮再次露出她的脸庞。这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叫我名字的动人声音:“林夏。”

我马上回头,于是我看到木菲正站在上面的石阶上,朝我微笑。那件洁白轻盈的芭蕾舞裙已经不在她身上,她已换上了我傍晚见到她时的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的牛仔裙。从体育馆门口透出来的灯光衬在她的身后,使得她身子的边缘闪闪发光。她的突然而至让我的心中产生闪电惊雷般的激动,我站起来,叫了她一声:“木菲!”

她轻盈地从上面的石阶上飘落到我的面前,“你出来了?”

我点点头,“看完了你的表演,我就出来了。”

她说:“后面还有很多精彩节目呢。”

然后她看到了我的手中捧着的冰激凌。她微笑道:“哦,原来你是为了出来吃冰激凌?”

我羞赧地摇摇头,“哪里啊……”

她含笑望我一眼。

在这一瞬间,我的脑中一道闪电奔驰而过。我说:“我请你吃冰激凌,好不好?”

她说:“为什么呢?”

又一道闪电奔驰而过。我脱口而出:“为了你完美的表演。”

她望着我的眼睛,轻轻一笑,说:“谢谢。”

我和木菲一人捧着一盒冰激凌,漫步在城南中学温柔安静的夜色之中。这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像月光一样皎洁明亮,弥漫着细雨一样无所不在又不可捉摸的栀子花的清香。这是悄然溜走的十六年的时光里,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单独在夜晚散步,它像一条道路从远方朝我走来,告诉我青春的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我以前从未涉足,却时常像遥远的歌声一样吸引着我。

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这沉默压迫着我,使我更加无法开口。在我内心深处,我其实是一句话也不想说。我满足于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在这月色温柔的夜晚,一边吃着凉凉的冰激凌,一边毫无目的地散步。一句话也不要说。

我转头望向木菲,正好迎接到她望过来的目光。即使在夜色中,她的目光依然给我一种明亮的穿透感,让我心慌意乱,无处躲藏。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随意一点,“味道怎么样?”

她点点头,“挺好的。”

我说:“你也喜欢草莓口味?”

她说:“是啊。你也喜欢吗?”

我说:“从今晚开始喜欢的。”

她微微一笑。接下来我就有些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你今晚的表演实在太精彩了!想不到你会跳芭蕾。我以前只在电视里面看别人跳的……”

她轻声道:“是吗?”

然后淡淡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跳了。”

我惊讶地望着她,“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把目光投向远方寂寞的黑暗中。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她站在高高的灯光灿烂的舞台上,不再旋转,脸上有泪水在闪亮。我说:“我看到你跳完的时候哭了。”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一句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那句话就像一滴本要清脆坠落的泪水,却在眼眶里干涸了,只留给我一个美丽凄凉的想象。我不安地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没什么。”

然后她说:“嗯,你送我的鲜花是从哪儿来的?我和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你带着花啊。”

我实话实说:“从我旁边一个女孩子手里抢过来的。”

她又开心又吃惊地笑了起来,“不会吧?”

我点点头,“会。”

她的笑声更加响亮了,“林夏,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说:“我也没想到。”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她说:“不好意思,林夏。”

我说:“怎么?”

她说:“你们送我的花我都献给后面的演员了。”

我一本正经地说:“有没有献给男演员?”

她说:“没有。”

我说:“那就好。”

我们又同时笑起来。

我满心喜悦地听着木菲亲切的笑声——原来她也是可以被我逗笑的!在这一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感染到了她,得到了她的回应。她不再是遥不可及、不可捉摸的一个幻影,而是确确实实地站在我面前,对我粲然而笑的一个女孩。是木菲欢快的笑声使我不再呼吸紧张,手足无措,说了上句丢了下句。我终于有了跟她面对面说话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句子水到渠成地从我嘴里连贯流出。

我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我讲起城北中学,讲起自己的老师,讲起班上有意思的同学,讲起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有兴致,像只找到稻谷的麻雀一样兴奋得叽叽喳喳个不停。我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张冠李戴地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精彩的人物和故事,引得她不时惊讶地睁大眼睛,或是发出开心的笑声。每次当我看着她的笑脸,我的心中都涌起一阵激动的恍惚。在这个时候,她不再是那遥远的舞台上高傲寂寞的天鹅,在远处孤单飞舞。她变得生动、亲切、温暖而美好。以后我回想起这个夜晚,我无法分辨在我的记忆中久久萦绕的清香究竟是来自遍布城南中学校园的栀子花,还是来自我身边这个叫木菲的女孩所散发出的气息。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把城南中学的校园走了一多半,这个时候木菲说:“我们去操场走走吧。那里地方挺大的。”

我笑着说:“好。”

于是我们踏上了通往月光下一览无余的操场的道路。我们不会想到,此时在这片操场上,高迈和楚巍正在进行一场战争。我们信步走去,迎面而来的是楚巍的轰然失败。

李小苏后来告诉我,她看着我跑去买冰激凌的背影,突然想让我多等一会儿,于是她就站起来,一个人漫步在城南中学的校园里。

她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然后就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她跑到了城南中学空旷的操场上。

一看到操场中央那一圈人墙,李小苏就心有灵犀:有男生在打架。

她本不想理睬,但她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于是她在月光下看到了楚巍和高迈鲜明的轮廓。此时楚巍和高迈刚刚结束相互间的第二轮进攻。

胜负未分。

李小苏缓缓地靠近这个人圈。圈子外围一个充当哨兵的城南男生朝她走来,“同学,这里有事。”

李小苏点点头,站在那里不再前进。

那个男生打量了她一眼,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第三轮攻击开始了。

李小苏第一次看到男生之间真实凶狠的互搏,这个场景让她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不安和恐惧。在青春期的男生体内,蕴藏着野火一般凶猛又灼热的攻击性,一旦燃烧,就不管不顾,不可收拾。这种攻击性既可以针对同性,也可以针对异性,风中野火,往往连他们自己也无法控制方向。

仍然没有胜负。

楚巍和高迈再一次停下来,冷静地注视着对方。他们都沉重地喘着气,肌肉绷紧收缩,为下一次的攻击做准备。这一场战争必须分出一个结果。平局不是结果,是“未完待续”,而这一次必须用一个“全文完”来结束:胜或者败。

第四轮进攻。

楚巍和高迈这一次的相互攻击处于一种僵持的状态中。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手臂扣着手臂,膝盖顶着膝盖,腰往相反的方向拧,都想把对方掼倒在地。但是谁都无法做到。他们像两株枝藤交缠的大树一样扎根在月光下的操场上,一动不动,都在等对方松懈的那一瞬间全力一击。

就是这个时候,楚巍的目光望向了高迈身后的操场。他的视线猛然收缩,像忽然之间受到强光刺激。高迈敏锐地察觉到楚巍的身体微微一松,他在这一瞬间把被楚巍的胳膊锁住的右手拔出,跟着闪电般的一记重拳。这坚硬凶猛的一拳准确无误地击在楚巍的脸上,楚巍身子一晃,高迈闪电般的第二拳又结结实实地击在他的脸上的同一位置。楚巍像一座被攻陷的城堡一样轰然倒塌,“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围成一圈的城南男生齐声欢呼:“好!”

站在圈外的李小苏惊叫一声:“楚巍!”

她奔了过来。

高迈居高临下俯瞰倒在地上的楚巍。他用平静的声音说:“楚巍,记得你说过的话。”

然后他从容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望着月光下寂寞地铺展开去的操场,忽然之间,他的视线也像受到强光刺激,一下子收缩了。

他看到的是木菲和一个男孩,一人捧着一盒冰激凌,在月光下肩并肩地往操场这边走过来。

我想象不到,我和木菲在这个时候的共同出现,却成为他们这场战争的一个微妙而显著的转折点。楚巍的轰然倒下和高迈的巍然挺立也在我的心中激起别样的回音,成为这个夜晚令我难以忘怀的一个画面。

我听到李小苏惊慌的声音:“你出血了。”

然后我看到楚巍从地上站了起来。高迈望着他,楚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记住的。”

高迈没有说话。楚巍分开人圈,迎面向我和木菲走来。李小苏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挥着一条手帕,“你擦一下。”

楚巍没有回头看她,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我和木菲的面前。在月光下,我看到两条深色的血迹从他的鼻孔里缓缓地流出来,闪着冰冷的微光。他的眼里闪烁着起伏不定的光芒,先深深地望了木菲一眼,再转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一言不发。

木菲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紧张地说:“你没事吧?”

楚巍没有接,只是涩声说:“没事。”

然后他迈开步子,从我和木菲身边走过,走向离开这片寂寞空旷的操场的道路。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受伤的鸟的翅膀一样垂在他的身后。

李小苏跑到了我和木菲面前。她先眨着眼睛冲我们两人微微笑一下,然后说:“我先走了。”

她跟在楚巍的身后离开了这片操场。

高迈在这个时候也朝我和木菲走过来。他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他的逼近使我的心跳忽然之间不再稳定,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我的肌肉紧张起来。

他来到我们两人的面前,看了我一眼,问木菲,“他是谁?”

木菲看看他,又看看我,说:“哦,给你们介绍一下。”

指着高迈对我说:“这是高迈,我的同学。”

再指着我对高迈说:“这是林夏。”

然后又加了一句:“树林的林,夏天的夏。”

高迈朝我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去。我们的两只手像太空中相互对接的飞船,谨慎地碰触在一起。高迈说:“我们见过。”

我说:“是的。”

然后我们的手彼此抽回。高迈的手掌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淡淡的凉意,仿佛一滴水在那里被蒸发掉了。

高迈望向木菲,“你还进去看演出吗?”

木菲摇摇头,“不去了。彩排的时候都看了好多遍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过一阵子。”

高迈说:“那我等会送你回家吧。”

木菲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高迈坚持道:“我送你。”

在这个时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句话自作主张地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我等会送木菲回去。”

高迈的目光刀锋一样落在我的身上。这句话一出口,我反倒变得坦然坚定了。我不去理会高迈锋利的眼神,而是转头望着木菲。

她带着新鲜好奇的神气望着我,露出一点微笑,说:“那,林夏你等会送我吧。”

高迈也一个人离开了月光下这片空旷寂寞的操场。他的背影像一根旗杆一样挺拔笔直,但是上面并没有胜利飘扬的旗帜。

他在走之前,用灼热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说:“你叫林夏,对吗?”

我说:“怎么?”

他说:“我会记住的。”

然后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也有一条离开这片操场的道路。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苦涩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高迈近距离的存在无可避免地带给我紧张不安,让我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也使我自以为是的镇定变得虚有其表。这让我对自己暗暗地恼火不已。

木菲轻轻叫了我一声:“林夏。”

我转头望着她。她说:“我不想散步了。”

她的脸庞像干净的玻璃一样在月光下闪着近乎透明的光,让我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我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说:“好。”

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夜晚的街道上前行。这条街相当宽,街道两边各色灯光错综复杂地映照着我们,每一个行人的脸上都充满夏天热闹的气息,各种喧嚣吵闹仿佛成为一种有形有质的雾气在灯光下蒸腾。这种景象让我感到一种生机勃勃的美好。我望着自己身边的木菲,想起昨天早晨我曾经追随着她的背影穿过这条街,那时候我甚至不能够确定她是谁,而现在我正在送她回家。这进一步让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们一路上随意地说着话,但是说话的声音往往被车鸣声、吆喝声、流行歌曲的声音,还有其他来源不一、高低各异的声音所掩盖。

“你一定是夏天出生的。”

“为什么?”

“你叫林夏啊。”

“那你叫木菲,你难道就是在树上出生的?”

她笑起来,“那你到底是不是夏天出生的?”

“不是。”

“那你干吗叫林夏?”

“那你干吗叫木菲?”

“我妈妈生了我以后,看到窗外一株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所以就叫我木菲了。”

“真的啊?”

“我妈妈这样说的。”

“那你真幸运啊。要是当时树上没有开花,而是落着一只鸟……”

“可恶……”

“不过木菲这名字真的蛮好听的。”

“口是心非。”

“诚心诚意。”

“言不由衷。”

“表里如一。”

她眨着眼睛看着我,“真的?”

“真的。”

“嗯,其实林夏这个名字也不错。”

“用不着一报还一报。”

她微笑起来,“那你到底是什么季节出生的?”

“夏天。”

“啊,你……”

我们进了一条巷子。巷子两边高高的墙壁上,茂盛的爬山虎寸土必争地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如果是在白天,当风吹过这条巷子,爬山虎绿色的叶子在透明的阳光里随风摆动,像细小的浪花一样次第展开,那景象应该很美好。现在是夜晚,我能看到巷子里一盏又一盏路灯投洒下一片又一片细雨一样温柔金黄的光辉,听到爬山虎的叶子在风里簌簌轻响。木菲抬起手指了指,说:“前面就是我家。”

巷子在那里像树枝一样分开往两个方向延伸而去。她的家就在巷子的拐角,那是一个院子,院门口有一株安静地开着花的玉兰树。院子里面是一栋两层的房子,二楼的窗口灯光明亮,在我眼里仿佛是一片焰火。那就是她的家,她的城堡。

她把自行车停下来,回头望着我,“嗯,就到这里吧。”

我也停下自行车,望着她。她略微带点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妈妈不希望……”

我点点头,“了解。我妈妈也特别讨厌男孩子送我回家。”

她笑了起来,“拜托。”

我也微微一笑,“好了,回去吧。”

她“嗯”了一声,然后轻声说:“林夏,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静静地说:“My pleasure.”

她推起自行车,往自己家走去。这个时候我喊了一声:

“木菲——”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路灯的光芒映着她的脸庞的侧面,仿佛有一道彩虹在那里闪光。我默默地吸了一口气,说:“有一首歌,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微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什么歌?”

我说:“我也不知道名字。听别人唱的,觉得很好听。”

她笑起来,“你是不是打算唱出来?”

我耸了耸肩,“可惜我不会唱。但是我记得两句歌词,”我看着她的眼睛,“‘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她轻轻地哼起这两句歌词,然后说:“是这样吗?”

我连连点头,“对。”

她笑道:“这是一首老歌。蔡琴唱的。”

微微停顿一下,她说:“叫《你的眼神》。”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静静地说:“再见。”

我说:“再见。”

我站在路灯下,看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到自己家的院子门口,那株安静的玉兰树下。她掏出钥匙,插进门里。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回过头来,轻轻地朝我摆了摆手。我也朝她摆了摆手。在这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她的一丝淡淡的微笑,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光。然后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去。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我追随的视线被门冷酷地切断了。她就这样走进了自己的城堡,消失在我的世界之外,仿佛从未靠近过我一样。

我仰头注视着她家院子里二楼的灯光,满怀期待地盼望她的身影会在那里出现。但是她没有。

我决定掉转车头打道回府。在长而安静的回家的路上,我将呼吸着夏天夜晚清爽的空气,一个人慢慢来消化这一路伴随她所积聚的一点一滴的幸福。

但是我没有动。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异样的影子。在她家院子左侧的那条巷子里,路灯的光芒无法照耀之处,是一片深沉遥远的黑暗。我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渐渐的,我的目光在黑暗中分解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里有一个人。

我冷静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个人。凭直觉,我感到他也在盯着我。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对峙着。我站在路灯的光芒下,他站在巷子的黑暗中。我的身子一点一点绷直了,我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跑的声音。

我握紧了手中的车把,微微弓起后背,右脚把车踏空旋了一圈,然后开始蓄势往前冲。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从黑暗中挪了出来。

路灯的光芒使得他微微地眯了眯眼睛。他抬起头来,目光依然冷峻。

我们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

高迈。

林夏。

他骑在自行车上。我不知道他已经在那条黑暗的巷子里等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当他隐藏在黑暗中看到我和木菲在路灯的光芒下共同出现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但我想那种感受应该不会很好。在感情的世界里,没有谁愿意做配角,更何况是做一个一点戏份都没有的观众。更何况是对一个像高迈这样骄傲的男生,这样一个已经习惯做主角的男生。

我们没有开口。

高迈的脸仍有一半处在阴影里。他的目光仿佛从我的身上穿越过去,落在更遥远的黑暗中。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存在总是给我一种紧迫的压力。片刻之后,他忽然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到了木菲家院子右侧的那条巷子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里跟左侧的那段巷子一样,也是一片深沉遥远的黑暗。

我和高迈都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片黑暗。

我们在沉默中无声地等待。良久,一个人从那片黑暗中冒了出来,来到了路灯的光芒下。

他也骑着自行车。

楚巍。

他的出现比高迈的出现更加让我吃惊。这也是一个习惯了做男主角的骄傲的男生,我没有想到他也在这里,也一样隐藏在寂寞的黑暗中,忍受着做一个观众的哀伤。他的嘴角那种懒洋洋的神情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沉静。

这个十六岁夏天夜晚的情景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忘怀:三个男生,分三个方向默立在这条安静的巷子的拐角处,一盏洒着温柔的光辉的路灯下,一个女孩子家的院子前。风从巷口接连不断地吹过来,爬山虎的叶子发出轻轻的沙沙声,那声音摩擦着我们的耳朵。路灯的光芒里,一些小虫子忙碌地飞来飞去,像一片浮动的尘埃。

我们三个人,每一个都承受着另外两个坚硬锐利的目光,这目光像箭一样划破空气,嗖嗖作响。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跟路灯一样沉默,跟夜晚一样心事重重。三个人的脸上都面无表情,平静得像一片空旷的荒野。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在深深的地底,有一条情感的暗河正在凶猛涌动,并且随时都可能冲破地表,奔涌而出。

但这个三足鼎立的局面却被出其不意地打破。木菲家的院子门在这个时候忽然“吱呀”一声。这个清脆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在瞬间将我们三个人同时击中,我们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一颤,一齐把头扭向她家院子门口。

院子门口的灯亮了。那扇门在我们激动不安的目光里缓缓打开。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开了一个空空的口子,风从那里猛烈地往心里灌。我看到一个纤巧的身影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她的脸庞被门口的灯光鲜明地映亮。

我的心里有一阵雷声隆隆滚过。出来的这个女人不是木菲,但是跟木菲长得很像。只用一眼,我们就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这是木菲的母亲。这个女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惊人的美丽,像一个扑面而来的巨浪,几乎把我们打晕。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在我十六岁的生命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穿旗袍。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穿旗袍的女人。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我也没有再见过穿旗袍像她这么好看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站在自己家院门口的灯光里,仿佛一朵盛开在暗夜的花朵,又像一堆失去温度然而跳跃不已的火焰。

她显然根本没有料到在自己家院子的门口竟然有三个十六岁的男生伫立在这里,因此她打开门见到我们,脸上惊讶的表情比我们更为明显。她像踩着了一只小动物毛茸茸的身子一样往后跳了一步,退回到了门洞里。我们三个人也同时一惊,不约而同地掉转车头,低头飞快地从三个方向的巷子奔逃而去。

我们三个人构成的对峙局面就这样瞬息之间给瓦解了。我一路不停地踩着自行车,听到夜晚的风呼呼地擦着耳尖过去。我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快出了这条巷子,我才往后望了一眼。

我身后的巷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圈又一圈路灯的光辉均匀地覆盖在地面上。木菲家的院子早就看不见了。 sTq4H1NATrCG34cyesqqzsXKcfXJHXDlEdhKiHXZgePD7P+gtOhTNY9JFj3kM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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