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之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风干的栀子花的亲切气息,是因为一个叫木菲的女孩。
她曾微笑着告诉我:“木菲,也就是树上的花朵的意思。”
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刻,脑海里都会展开一幅画面。她是这幅画面的中心,占据着我记忆中一个巨大的空间。在她的身后,是一株很高的夏天的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白色的花朵像鸽子一样栖息在树上,挤挤挨挨,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的飞翔。
很多年后我又见过那株树一次,它依然生机勃勃,自顾自地开着白色的饱满的花朵。只是当初告诉我她名字的那个女孩,如今已经不知到了这个世界的哪个地方。
我记得那时候干干净净的天空蓝得很纯粹,一尘不染的云朵白得近乎透明,一朵一朵缠绕着,仿佛流动的水。丰沛的阳光放肆地在这个季节涌动,每天都像在下一场金色的暴雨。各种植物快活又张扬地在阳光里裸露着自己绿色的身体,有滋有味地生长着。
我当时所住的那座小城由一条生动活泼的河流分成一南一北两个部分。我住在城北地带,小城与乡村的边境线上。
北面是乡村绿色绵延的原野,南面是小城白色耀眼的楼房。
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夏日里,坐在我家的屋顶往北望,可以见到广阔的乡村原野上,一波又一波茂盛的绿色植物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热风中,像成群的野马一样呼啸着往远方淡蓝的山脉奔跑而去。这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因为它让我体会到一种生命的力量和美感,一种恣意和奔腾的欲望。每次见到这个景象,我都渴望自己就是一株站在原野里被风包围的青春植物。我想象夏天的风粗野地贯穿我柔软而坚韧的身体,我的每一片宽厚的叶子都幸福地战栗不已。
那年夏天到来不久的一个傍晚,蝈蝈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
还在院子外,蝈蝈就看到了粉红色的夕阳中孤单地坐在屋顶上的我。他大声喊:“林夏,林夏,林夏!”
我扯下一株顽强地生长在屋顶上的狗尾草朝他扔去,“蝈蝈你叫什么!”
蝈蝈又激动又兴奋地喊:“今晚体育场里面,城南的会和我们城北的打架,你去不去看?”
我说:“去!”
蝈蝈的声音激动得有点颤抖,“终于有人打架了。”
我们的小城分为一南一北两个部分,中学也分为城南中学和城北中学。以前在我们小城的体育场上时常可以见到一个城南的男生拿着棍子追逐一个拿着砖头的城北的男生,或是一个城北的男生拿着铁条追逐一个拿着棍子的城南的男生,或是一群城南的男生和一群城北的男生在体育场上互相追逐,使人感叹“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风景这边独好”。然而自从一九九七年秋天“天空”电影院那一场引起全城关注、家长老师震怒的两校学生混战以后,已经差不多一年,城南的学生和城北的学生都没打过架了。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我和蝈蝈都不由得很是兴奋。
我们骑着自行车,水里的鱼一样在那些幽深而熟悉的巷子里穿行,往体育场赶去。
“两边都有哪些人?为了什么打架?”我问蝈蝈。
“我们这边带头的是楚巍,城南自然是高迈。打架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星期天在体育场打篮球的时候,城南的给我们城北的撞了几下,当时起了摩擦,城南的吃了亏,就约好今天晚上在体育场再打一次。”
城北楚巍。城南高迈。
楚巍算是我四分之一个朋友。这个身材挺拔轮廓分明的男生身上很奇怪地结合了阳光的热烈和月光的柔和,强健有力的四肢里面蕴含着蓬勃的力量,笑的时候懒洋洋的,却让人觉得温暖而富有魅力。在城北中学,他是个叱咤风云颠倒众生的人物,善读书,善玩球,善打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在他身边永远有一群男生女生像八大行星围绕太阳旋转一样围绕他旋转。
我和他不在一个班,本来是不认识的,但有一天放学时候他忽然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对我说:“你是林夏?”
我回头看着他,没有作声。蝈蝈替我回答:“是的。”
楚巍没有看蝈蝈一眼,继续对我说:“我看了你在《七月》上的诗,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当时年少多梦的我是我们城北中学“七月文学社”的一员,在那本淳朴稚嫩的社刊《七月》第一期上同时发表了三首诗歌。这三首诗歌占据了《七月》整整两个页码的位置,像一双蝴蝶的翅膀,带着小小的骄傲和满足在我的青春记忆里轻轻翕动。
除了一个脸色苍白的隔壁班女生,他是第一个当面对我说喜欢我的诗的人。我微微一笑,他也淡淡笑了一下,骑着自行车过去了。
我问蝈蝈他是谁。蝈蝈说:“你不认识他?他是楚巍啊。”
我就这样认识了他。
城南的高迈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天空”电影院混战事件中出名的。当时他一拳把我们城北中学人高马大一向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体育老师李春潮打倒在地,让他的鼻血山洪暴发一样汹涌而出。这件事使得他差一点被开除。很多年后,他成了这座小城里一个手艺平平性情温和的理发师,娶了一个叫李小苏的女孩做妻子。李小苏的父亲的名字叫李春潮。
我和蝈蝈赶到体育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体育场里几个孤单的篮球架在一层薄薄的白色月光下裸露着自己被岁月噬咬得伤痕累累的钢铁骨骼,仿佛遥远的荒原上几株枯死的树。热风吹动墙角的野草地上的尘埃,空气中的萤火虫像天上的星星,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然而体育场里空无一人。
我望着蝈蝈,蝈蝈用坚决的口吻说:“是在这里。”
蝈蝈是不会骗我的。
“我们等等吧。”我说。
于是我们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一个篮球架下,抬头看着夜晚那高高的一言不发的天空。
“你说哪边会赢,林夏?”蝈蝈说。
“希望是城北吧。”我说,“不过城南高迈可是一拳就把李春潮打倒的。”
“楚巍也不差啊。”蝈蝈说,“应该也可以一拳把李春潮——”他做了个出拳的姿势,“打倒。”
还是一个人都没来。
我和蝈蝈开始骑着自行车绕着体育场转圈。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阵自行车急促碾过地面的声音,仿佛马蹄的敲击一般迫切。
城南的来了。
他们散开呈一个扇形,把我和蝈蝈拦住,“你们是城北的?”
我说:“是。”
“你们的人呢?”
我说:“马上就到了。”
我的面前是一个目光冷峻、面部线条坚硬的男生。他问我:“你是谁?”
我说:“你是谁?”
他身后男生的自行车“呼”地向我围过来。
那个男生盯着我看了一眼,又看了蝈蝈一眼。蝈蝈紧张地望着我。
我望着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说:“你们连我都不认识,肯定不是来打架的。你们走吧。”
他身后男生的自行车让到了一边。
蝈蝈又扭头看着我。我没有动,轻轻地说:“你是谁?”
那个男生说:“我叫高迈。”
然后他说:“你不走吗?”
我说:“你叫我走我就走啊?”
他身后男生的自行车“呼”地又围了上来。
我和他互相注视着对方。
我看到月光在他的眼里像结冰的湖面一样闪着光。
我听到他的双手握紧自行车车闸的声音,车闸发出一声压迫的呻吟,他的身子缓缓往我倾斜过来。我感到一块肌肉在自己的右臂上青蛙一样不住地跳动。我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另一阵自行车急促碾过地面如同马蹄击打一般迫切的声音。蝈蝈激动地喊:
“我们城北的到了。”
高迈他们都掉转车头迎向我们城北过来的男生。我看到楚巍在最前面,二十几辆自行车跟在他后面穿过银白色的月光呼啸而来,仿佛一群飞鱼跃出光滑的海面。
高迈他们整齐地踩动自行车,身子前倾,头颅高扬,朝我们城北过来的男生疾驰而去。双方都不断加速,一往无前地向对方直冲过去。
蝈蝈小声说:“林夏,我们回去吧……”
我说:“你回去吧。”
蝈蝈不出声了。
我站在篮球架的阴影里,望着银白色月光下这两群彼此快速逼近的少年,忽然之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觉得自己仿佛从这个时间地点抽离出去,孤单寂寞地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黑暗的电影院里,望着银色的幕布上徐徐展开一段与我无关的故事。
城南和城北男生的自行车犬牙交错地碰撞在一起,数辆自行车在这种冲击下颓然倒地,像一株接一株被伐倒的树。一阵此起彼伏的坚硬而刺耳的撞车声像蝗虫一样拔地而起。两校的男生几乎脸贴脸地靠在一起。
然后他们各自往后退开一点,掉转车头绕着体育场的两端踩了一个半圈,再次面对面往前冲。又是一次货真价实的碰撞,又有几辆自行车撞倒在了地上。
然后是第三次碰撞。
蝈蝈的眼里闪着光,“城南的倒了六个,我们城北的只倒了四个。”
这时候城南和城北的男生已经在相距一米的地方收住了自行车,互相冷冷对视。
我听到高迈的声音:“你就是楚巍吧?”
楚巍懒洋洋地回应:“高迈?”
高迈说:“去年‘天空’电影院的时候,我好像没见着你。”
楚巍说:“现在见也是一样。”
高迈说:“星期天你在这里打了我几个同学,对吧?”
楚巍说:“他们太嚣张了。”
高迈身后的城南男生蠢动起来。高迈盯着楚巍,“怎么办,你说?”
楚巍说:“你说呢?”
高迈说:“一对一,还是一起上?”
楚巍说:“一对一你打得过我吗?”
我听到高迈平静的声音:
“楚巍,如果我打过了你,你们城北的就再也不要到体育场来玩球了。”
楚巍说:“你打不过我呢?”
高迈说:“我们城南的就不再过来。”
楚巍说:“好。”
他们身后的男生低低地涌起一阵兴奋而激动的声音,仿佛海鸟在带着暴风雨气息的热风中扇动翅膀一样。
高迈和楚巍分别从自己的自行车上下来。两群男生各自往后退开一点,给他们两人让出地方来。
蝈蝈小声问我:“林夏,你说他们谁会赢?”
我回头看着他,“蝈蝈,你不要老问这种蠢问题好不好?”
蝈蝈终于不作声了。
高迈和楚巍用逼迫的目光望着对方。周围的男生一声不发地围绕着他们。月光下空旷的体育场安静得像个沙漠。
我们都在等待这场战争的开始。
像干旱的土地等待暴雨的来临。
一个女孩快活地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另外一个女孩,从体育场南端的月光下忽然之间浮现了出来,仿佛从黑暗的海底游上来的美人鱼一般。两个女孩子在唱着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然而觉得很好听的歌: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随着她们的歌声在安静的夜晚像萤火虫一样随风飘散,体育场上剑拔弩张的两群男生不约而同地把头扭向了她们,仿佛天空中又升起了一个月亮。
蝈蝈低声说:“是李小苏。”
他的声音莫名激动,冒着暗恋的泉水。
这个和我同班的叫李小苏的城北女孩,载着后座上那个我看不清楚模样的女孩,一边唱着歌,一边打算横穿体育场。这时她往体育场的这一端望了一眼,跟着就听到她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
“楚巍!”
她掉转车头,往这两群即将爆发一场战争的男生奔了过来。
两群男生沉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个女孩兴高采烈地蹬着自行车冲过来,仿佛遥望一颗偏离轨道的小行星。这时楚巍叫了一声:
“木菲!”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干净的快乐。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木菲”这个名字。楚巍无法掩饰的快乐神气让我印象深刻。然后我听到高迈的声音:
“木菲……”
我发现高迈的声音忽然不再稳定有力,而是变得犹豫而柔软。一块坚硬的石头瞬间风化成了一堆碎末。这时候我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高迈和楚巍的目光都驻扎在坐在李小苏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女孩子身上。
我听到李小苏笑着说:“木菲人人都认识。”
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女孩子从自行车的后座上下来。我很努力地注视着她,稀薄的月光下依然看不清楚她的脸庞,只听到她跟他们分别打了声招呼:
“楚巍。”
“高迈。”
她的声音新鲜动人,让人想起细雨淋湿的樱桃。
然后她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楚巍轻轻笑了一声,说:“聊天。”
他身后城北的男生都笑了起来。
她转头望向高迈。
高迈望了楚巍一眼,说:“聊天。”
他身后城南的男生也笑了起来。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微笑着默契地摇摇头。
楚巍问:“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李小苏说:“我们怎么不能来这里?”
楚巍冲李小苏笑道:“没想到,小苏你是木菲的朋友。”
李小苏马上说:“楚巍你有什么企图?”
说完,她,楚巍,那个叫木菲的女孩,都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李小苏接着说,“我下午去城南看木菲,结果她正在彩排,一直等到这时候才结束。她自行车坏了,没骑过来,所以我就义不容辞地做起护花使者,送她回家了。穿过体育场路近一点,我们就过来了。”
楚巍看着木菲,“你有演出?”
李小苏说:“后天就是城南三十周年校庆晚会。木菲作为城南校花,能不上台吗?”
木菲轻轻打了李小苏一下,“小苏你胡说什么?”
楚巍笑着对木菲说:“我一定会去城南看你演出。”
木菲点点头,“好。”
楚巍说:“你表演的是什么节目?”
木菲微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楚巍说:“我现在就想知道。”
李小苏说:“木菲别告诉他。”
木菲笑着点点头,“对,现在不能告诉你。”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高迈开口了。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稳定有力,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木菲,我送你回家吧。”
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楚巍盯住高迈。高迈望着木菲。木菲转头看向李小苏,李小苏正在瞅着楚巍。
四下的黑暗里,一些不甘寂寞的虫子如雨点一样的聒噪声在夏天夜晚的热风中一层一层地抖动着。
木菲静了一下子,然后说:“好吧。”
她回头看着李小苏,“小苏你回去吧。高迈跟我顺路,他送我更方便一点。”
李小苏耸了耸肩。木菲再转向楚巍,“楚巍,你记得送送小苏。”
楚巍沉默了一阵,然后轻轻地说:“好的。”
李小苏看看楚巍,又看看高迈,笑道:
“你们不聊天了?”
我和蝈蝈站在一个孤单的篮球架下,看着他们像来的时候一样分作两群一前一后离开了体育场。一下子,体育场又变得安静空旷,仿佛潮水退去后留下的一片荒凉的沙滩。
蝈蝈遗憾地说:“没打成。”
我说:“木菲是谁?”
蝈蝈望着我,“你不知道木菲是谁?”
我摇摇头。
蝈蝈眼里发光,“她是城南的校花啊。”
“噢——”
蝈蝈兴致勃勃地说:“她是今年才从外地转学到城南的,马上就被公认为校花。并且据说是城南历史上读书成绩最好的校花。”
然后带着遗憾地说:“可惜刚才根本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
这就是木菲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十六岁夏天的情景。那天晚上我静悄悄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让被子和黑暗掩盖着我,像一条安静地躲在海底的鱼。我听到六月的风从屋顶安详地走过,仿佛一只猫的脚步。
我睡不着。
我想起那个叫高迈的男生。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跟哪个男生有过正面的肢体冲突,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打架。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我一直都是个安静温和的男生,从来不会对他人和这个世界造成破坏,就像一株健康无害的植物。但是在面对高迈的那一刻,我对争斗的渴望忽然像潮水一样上涨。
我轻闭双眼,听到六月的风在夜晚的屋顶徜徉,它似乎跟我一样睡不着。几只夏天的虫子在我看不见的黑暗里窃窃私语,诉说着它们不为人知的心事。这初夏微热的夜晚像漫长的河流经过我的身体,我的睡意在河流的对岸,无法靠近我。
突然之间,“木菲”这个名字挤进了我的脑子里。
“木菲人人都认识。”
李小苏笑着说。
“我一定会去城南看你演出。”
楚巍笑着说。
“木菲,我送你回家吧。”
高迈的声音忽然又变得稳定而有力。
然而我连她的脸庞都没有看清楚。
我静静地一点一点回想她的形象,但我的脑子里像月光一样空荡。我找不到任何支撑她形象的细节,只有“木菲”这两个字顽强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然后我记起她坐着李小苏的自行车出现在体育场,又坐着高迈的自行车离开了体育场。还有她和李小苏一起唱的那首歌: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听到一阵细致的“叮咚”声在黑暗的玻璃窗上清脆地此起彼伏,然后感到一阵潮湿的夜风穿过我的房间,覆盖在我的脸上。一股凉凉的气息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睁开眼睛,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玻璃窗上那一阵“叮咚”声越来越清脆。于是我知道,一九九八年夏天的第一阵细雨,已经在这个夜晚悄然而至。
我在雨声中滑入深沉的睡眠,像一只木桶掉进幽深的井底。醒来时雨已经消失了,星期六早晨新鲜活泼的阳光像牛奶一样充满着整座小城,空气里有清新甜美的味道。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想象自己正纵马驰过一片宽阔无边的草原。
木菲就是这个时候生动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一开始我无法确定那个女孩子就是她。因为我只能看到一个楚楚动人的背影。
她骑着一辆自行车轻盈地从我面前掠过,我听到她白色的短裙在风中清脆的摆动声,仿佛展开了一面旗帜。我抬起头,看到她飞快地踩着车,在我前面奔驰。她的背影一瞬间就吸引住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追逐她而去。
我紧紧地跟随着她。
她踩得很急切。我看到她两条美丽匀称的小腿积极地蹬踩着自行车的脚踏。然后我看到她白色的短裙像鸟的翅膀一样在风中摇摆,然后我看到她黑色的头发一起一伏如同海面的波浪,隐藏在黑色头发下的洁白的脖颈像闪电一样时隐时现,灼目耀眼。
我跟在她的后面,我们在星期六早晨新鲜的阳光和空气里穿行。我们一起穿过一条又一条宽宽窄窄的街道,一个又一个密密疏疏的人群,一座又一座高高低低的建筑,一个捧着鲜花在路边哭泣的女孩,一只直立行走的斑点小狗,一只在路面跳跃奔跑的红色气球,我觉得四周的景物熟悉又陌生,焕发出跟往日截然不同的亲切色彩。
我理直气壮地追逐着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自行车,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公鸡。我的身子因为激动和兴奋像风中的花朵一样颤抖着,自行车在我的身下唱歌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觉得自己光荣而勇敢,像一个无畏的战士高喊着自己的信念冲向敌人的碉堡。
我越看越觉得前面女孩子的背影像昨晚月光下木菲模糊不清的背影。然而我不能确定,因为木菲的背影在我的脑中也只留下了一些淡淡的水印。
她停下了自行车。
我也急急刹住自行车。
在街道的对面,城南中学高大挺拔的校门严肃地矗立着,仿佛古希腊神殿的柱子。
她推着自行车就要横穿这条街道进入城南中学,这时候我孤注一掷地大喊了一声:
“木菲——”
我听到自己的呼喊像一只鸟一样振翅高飞,飞到半空时被子弹击中,喑哑又僵直地坠落下来。
她回过头来,看到了我。
在这一瞬间,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庞。她灿烂的美丽砸得我头晕目眩,失去呼吸。我又听到了昨夜的那一阵清脆的雨声。我的心就像夜里寂寞的玻璃,而她望过来的目光如同不期而至的雨点,敲在这面玻璃上,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叮咚”声,清脆动听,绵绵不绝。
她说:“是你叫我?”
像一个时常在街上拦截漂亮女生的老手,我平静地回答她:“是啊。”
她的目光中充满怀疑,“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出口成章,“李小苏告诉我的。城北李小苏,你认识吧?”
她点点头,“你也认识小苏?”
我说:“她和我一个班。她就坐我前面,一条马尾辫,两只明亮的眼睛。”
她微微一笑,说:“你是城北的啊。”
我点点头,主动介绍自己:“我叫林夏。树林的林,夏天的夏,树林里的夏天,就是林夏。”
这时候她“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写诗的林夏,对吗?《七月》上面……”
我的平静就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的。我本以为她完全不会知道我是谁,在她面前我可以装成另外一个模样。这种想法让我充满了平静的勇气,在她的目光覆盖下仍能够面不改色口齿流利。而她突然之间指出的这一点,让我猝不及防,并且马上把我沉重地打回了原形。“一个写诗的男生”,这个对我的定义像一枚图钉一样把我的形象固定在了十六岁的墙壁上:苍白瘦削,多愁善感,自命清高,优柔寡断。这样的男生显然不可能做出在街上果断地拦截陌生的漂亮女生的举动。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马上又披回了往日形象的外衣,一下子胆战心惊起来。我往后退缩一步,含含糊糊地说:“嗯……”
我想要逃跑了。
“小苏给我看了你们的《七月》,”木菲笑着说,“我记得你的诗,有一首叫《通往渔人码头的小路》,还有一首……”
她兴致勃勃的模样进一步加重了我的胆怯和慌乱。我又“嗯”了一声,然后我简直羞涩起来:
“我乱写的。”
她仍是满脸微笑地看着我,我忽然之间冒出一句:“你们城南快校庆了?”
她点点头,“就是明天。”
我又冒出一句:“你会有表演吧?”
她略微讶异地点点头,“小苏告诉你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是。”
然后问她:“你会表演什么节目?”
她清脆地笑起来了,“小苏没告诉你?”
我心虚地摇摇头。
她说:“你来看就知道了啊。”
我说:“能来吗?”
她想起来了,“你有门票吗?”
我摇摇头。她从放在车篮里的书包中掏出一张门票,“明晚七点。”
我接过来,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像一只鸟叼着一片青翠的树叶。她开始做穿越这条街道抵达对面城南中学的准备。这时候我勇敢地问了一个愚昧的问题:“我们算认识了吧?”
她睁着眼睛仔细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安又坚强地等待着。她说:“哦。”
我开始琢磨这声“哦”的含义。她推着车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来,眨着眼睛问了我一个问题:“林夏的意思是树林里的夏天,那你知道木菲是什么意思吗?”
我笨拙地摇摇头。
她指着她身后一株开花的树,微笑着对我说:“木菲,也就是树上的花朵的意思。”
就是这一时刻,她的形象直接而又凶猛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成为我此后记忆中时常展开的一幅画面:她穿着白色的短裙,身后是夏天绿色的开花的树,树上的花朵跟她的裙子一样洁白,跟她的微笑一样动人,而这微笑是特意为我而绽放的。她本来可以不再理会我直接推车离去,但是她回过头来,并且微笑着问了我一个美好的问题。同时她自己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的这一举动让我心头浮想联翩,波涛汹涌。
我注视着她像天边的晚霞一样一点一点在街道的对面消失。她的最后一句话牢牢地留在我的脑中,就像一枚钉子钉进了坚硬的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