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专事写作以来,连发几部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庙堂》出版后,一路畅销,名声大躁,顾怀远何许人也?各路媒体像马蜂一样嗡嗡地盯住他不放,终于发现,他曾经给大贪官贾朝轩当过秘书,于是舆论再一次哗然,贪官秘书华丽转身为反腐作家,这本身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他平静的生活由于几部长篇小说而被打破了,不仅如此,他还被媒体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时间被评论界称为官场小说的代表,俨然成了名副其实的作家。
人们从喧哗和躁动的现实中,是无法看见月亮的另一面的,更何况月亮那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他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一个孤独的身影,借着微暗之火奋笔疾书,他知道,那就是自己,只是从未觉得那个影像华丽过,倒是寂寞中透着孤独,凄凉中有些孤傲。在他心目中,文学就是太阳,如今的些许华丽,都是从文学这颗太阳那儿偷来的,正如太阳用他的伟大的吸力偷窃海上的潮水一样。他感激这些许的华丽,因为这里面不仅有他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有他与众不同的文学天才、有他异于常人的执着与勤奋,更有上天只垂青那些有准备头脑的运气,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运气,因为这运气中凝结着日月精华、炼狱灵魂。
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停笔,他觉得自己一停下笔,生命就会戛然而止。以作家的身份来说,他不想成为那个公正无私的堂吉柯德,更不想像简·奥斯丁笔下的诺里斯太太那样,“喜欢靠破费别人来自充大方”,因为他从拿笔写第一部作品起,破费的就是自己炼狱般的内省。为此,他赞赏纳博科夫的说法:“对于一个天才的作家来说,所谓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结果。”纳博科夫一再强调,“小孩子听你读故事的时候会问,这故事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他会缠着要你讲一个真故事。我们读书的时候最好不要采取孩童般的执拗的态度。”“读书时幼稚地把自己同书中人物混为一体,把他们当作生活中的真人,是最坏的读书方法。”“对于一首诗或是一部小说,请不要追究它是否真实。我们不要自欺欺人。”遗憾的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不仅喜欢自欺欺人,更渴望做福楼拜笔下的“布尔乔亚”。以至于他自己都产生了“他是个成功的庸人”的错觉。
在《庙堂》这部长篇小说中,他处心积虑地塑造了一位既诡谲圆滑又精明干练的驻京办主任,叫“丁则成”,意思是不盯则不成,一盯则成。这位丁则成曾经是市长秘书,毫无疑问,这位丁则成的原型就是丁能通。应该说丁则成在这部小说中笔墨并不多,但是这位驻京办主任既左右逢源,又内有坚守的性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他遭遇那些“自欺欺人”的人苦苦纠缠这部小说中是否是“真人真事”时,他执拗地对媒体说,《庙堂》表现的是人的心灵世界的精妙的微积分,不是社会现实的加减乘除。然而无济于事。
恰逢清江省昌山市因驻京办资不抵债而低调宣布撤销机构,昌山市的做法立即在社会公众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北京各大媒体更是争相发表评论,一时间驻京办究竟是该撤还是该留,成为专家学者探讨的焦点。他作为深谙官场潜规则的知名作家,自然不会被媒体放过,一连接受了京城几大媒体的专访,接受专访之后,他大有意犹未尽之感,脑海中猛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社会各界如此关注驻京办,何不以驻京办为题材写一部反映驻京办生活的长篇小说呢?要知道京城虽然有大大小小的驻京办六万多家,可是驻京办的一举一动在人们心目中却是扑朔迷离,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驻京办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驻京机构,根本就是鲜为人知的政治平台。在这座政治平台上都上演了什么戏,只有驻京办主任最清楚。对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就叫《驻京办主任》,书名刚刚浮现在脑海中,他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东州市驻京办主任丁能通。
丁能通可是他的老朋友了,当年肖鸿林和贾朝轩主政东州市政府时,他们俩一个是肖鸿林的秘书,一个是贾朝轩的秘书,可以说两个人是脚前脚后当上市长秘书的,本以为当上市长秘书就走上了仕途之梯的终南捷径,没想到一场始料不及的反腐风暴致使肖鸿林、贾朝轩纷纷落马。案子一查就是两年,丁能通由于提前离开了肖鸿林,鬼使神差地当上了东州市驻京办主任,尽管受到一些牵连,但终究没有影响到政治前途,因此机关干部私下里都称丁能通是东州官场上的“不倒翁”。
然而在他看来,丁能通更像《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关于这一点在丁能通给肖鸿林当秘书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丁能通永远熟悉在官场上什么是应该要的,什么是不应该要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说的,什么是不应该说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宣传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隐秘的;什么是大肆宣扬的而不必做的,什么是大肆宣扬了而必须去做的。用金庸先生的话说:“妓院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于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狑早已远胜寻常大人。”当市长秘书时,他就时常套用金庸先生的话开丁能通的玩笑:“亦官亦商之驻京办,更是天下最奉迎、最诡道之所在。丁能通浸身其中,其机巧狡狑早已远胜寻常大人。”丁能通听了一笑了之,还断章取义地套用《鹿鼎记》第四十三回和第二十三回的两句自嘲道:“这就叫‘身作红云常傍日,天生才士定多癖’。”
当年丁能通离开肖鸿林执意要去驻京办,其实他是暗中窃笑的,驻京办是个伺候人的地方,官不官、商不商的,好好的局长、区长、县长不当,却要撇家舍业地到驻京办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当“太监”,脑袋不是被门挤了,就是进水了。他认为,在官场上,驻京办主任是个最无聊、最微不足道、最没意思的角色,再平庸不过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干得津津有味。
但是自从贾朝轩到中央党校青干班学习之后,他东州北京两头飞,一到北京就住在驻京办,整天和丁能通混在一起,他终于发现,原来驻京办竟然是官场上的“世外桃源”。特别是丁能通兼任北京花园董事长之后,他更是艳羡不已。他暗中发现,尽管丁能通只长自己一两岁,却比自己有城府。丁能通本来是肖鸿林的秘书,按理说应该是肖鸿林的心腹,但却深得贾朝轩的赏识,丁能通游走于两个政治对手之间,拿捏得十分有分寸,让他暗中十分钦佩。按理说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失之毫厘缪之千里,丁能通竟然能掌握得恰到好处,应付自如。
他发现丁能通很善于揣摩领导的心态,因此应对起来十拿九稳。他记得韩非子曾经感慨地说:“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说当之。”不知对方的心,便很难采取恰当的“说”以应付。为了请教丁能通的揣摩术,他曾经特意在东三环的顺峰海鲜酒店请丁能通喝酒,借着酒劲,丁能通还真吐出几句让他心惊肉跳的真言。当时丁能通已经有七分醉意,喷着烟圈,醉眼迷离地说:“怀远,按理说肖市长和贾市长是一对冤家,你我之间各为其主,说不得心里话,但是在秘书圈子里,还就你顾怀远是个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这两年在驻京办迎来送往、游走于人妖之间,我总结了几条在官场上自保的经验,你听听有没有道理,在官场上最要紧的就是要管住嘴巴,要知道到处都有领导的耳目和眼线,你说的每一句话领导都可能知道,因此什么时候装傻都是安全的。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这一点你比我做的好,你是大智若愚,我他妈的是大愚若智。从肖市长和贾市长的争斗中,可以看出同级的是天然敌人,高出半级最危险。怀远,你心里有个准备,就肖市长和贾市长这种斗法,早晚两败俱伤。对我们来说,一定要有靠山,但最重要的是不能一棵树上吊死,靠山固然很重要,但比靠山更可靠的是让自己有价值。这就是我选择当驻京办主任,而不是当局长、区长、县长的根本原因。别看驻京办这地方三不管,却是个万花筒啊,这个万花筒比天文望远镜还厉害,可以发现最隐秘的秘密,掌握了这些秘密,我就可以像韦小宝一样将大大小小的‘小玄子’搞定,这就是我自己的价值,有了这个价值,无论东州的天怎么变,我都岿然不动。”
他听到这儿,倒吸一口凉气,试探地问:“能通,像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人,再有价值也不可能不站在领导的立场上想问题,像你我无论如何都是老板的人。”
丁能通不以为然地说:“怀远,你我虽然都是老板的人,但是千万要记住,老板却不是你我的人,一定要有这份清醒,因此,我们都可以站在领导的立场上想问题,但一定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办事情,这就像一些领导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想事情,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办事情是一个道理。在官场上混,你可以不聪明,但不可以不小心,为此,千万不要寻求完美,一定要有缺点,有缺点的下属领导才放心。”
丁能通的一席酒话如醍醐灌顶,让他自叹不如。也正因为丁能通有这份诡谲,才躲过了“肖贾大案”。刚刚案发之时,不少东州机关干部私下里认为,丁能通死定了,但是他却不至于。尽管他和贾朝轩一起最先被中纪委双规,许多人却认为他一向谨慎,即使受牵连,也不至于毁了政治前程。案子结束以后,却让许多人大跌眼镜,他低调辞职,不仅牺牲了政治生命,而且丢了公务员的饭碗。倒是丁能通尽管被双规,却很快就放出来了,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最后因生活作风问题免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的职务,留党察看一年,在新任市长夏闻天的力保之下,又皇而堂之地回到驻京办当主任去了。
命运喜欢作弄人,官场上的事不是谁都有本事看懂看透的,他每当看到媒体称他为官场文学的代表作家时,就免不了哭笑不得。他经常自嘲地对老婆说:“别看我的政治抱负在官场上没有实现,但是在我的小说里实现了。在我的小说里,我想是谁就是谁,想当多大官就当多大官。”妻子便打趣地说:“别看你写的《市长秘书》火了,我要是写一本小说保准也能火。”他颇感兴趣地问:“什么小说?”妻子诡谲地一笑说:“就叫《嫁给市长秘书》。”他哈哈大笑,望着妻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想起“肖贾大案”发生后,她与自己风雨同舟的日子,不禁感慨万千。
想起丁能通与衣雪之间的悲欢离合,他除了庆幸自己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好妻子以外,也为自己当秘书期间顶住诸多诱惑,特别是美女的诱惑而自豪。他曾经非常羡慕丁能通那个能让女孩子爱上他的缺点的长处,当丁能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后,他又私下里庆幸自己没有这个长处。他曾经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太阳诱惑过我,我知道只有远离才会安全;月亮诱惑过我,我知道一旦接近并不洁白。”普鲁斯特笔下的喜欢纵欲偷欢的凡德伊小姐认为快乐之中存在某种邪魔,这种邪魔就是恶。“恶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天生的品性”,然而,“恶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寻常、异域情调的福地洞府,住在里面有多么逍遥自在”,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闯进了一片纵欲的非人世界”。他赞同纳博科夫的观点:“恶几乎如善一样强大。”其实哪儿有什么非人世界,正如贾雨村所云:“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尽管肖鸿林、贾朝轩腐败掉了,但在他看来,两个人既非大仁,也非大恶,不过是大仁大恶之外的余者而已。正如纳博科夫所言:“善恶之间是受诱惑的人。”关于这一点,在肖鸿林身上体现的尤为深刻,他对专案组反复强调:“我本来想做一个好市长,如果有可能,我就做一个最好的市长。什么是最好的市长?就是他能使人民喜欢他。”他知道他在老百姓中有极好的口碑,因此他一再强调不管我贪还是没贪,人民喜欢我,我就是最好的市长。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到死他也没能接受“贪官”这个事实,即使他为此伏法了,死掉了。其实每个人都是红与黑的结合体,正如贾雨村所言:“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练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下。”他认为,贾雨村对冷子兴讲的这番“正邪两赋论”,恰恰是曹雪芹在《红楼梦》这部巨著之中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
应该说,无论是肖鸿林,还是贾朝轩走上领导岗位之时,骨子里都是想成就一番事业的,都想使东州人民为他们骄傲,然而,他们却于不知不觉之中由红滑向了黑,可笑的是在他们的“忏悔录”中,都将责任推向了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推给了资产阶级思想,其实无论是资产阶级思想,还是无产阶级思想,人性之善是相同的,人性之恶也是相同的。比如在婚外情上,肖鸿林和贾朝轩就是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毫无疑问,肖鸿林与白丽娜之间的爱是不道德的,但却是真感情。他曾经听丁能通跟他说过,丁能通在北京陪肖鸿林查出肺癌后,肖鸿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嘱咐丁能通不要告诉白丽娜。自从贾朝轩东窗事发之后,肖鸿林的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命,万没想到,肉体生命率先宣告了他的死刑,原本肖鸿林是想策划和老婆关兰馨离婚,来个金蝉脱壳,然后娶白丽娜,然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娶白丽娜只能是个梦想了。当时主治医生要求肖鸿林住院,丁能通也苦苦相劝,然而花博会开幕在即,这或许就是肖鸿林最后一次在政治舞台上亮相了,他要以最光鲜的形象向自己奋斗终生的政治理想谢幕,向八百万东州人民谢幕,因此肖鸿林断然拒绝住院。不过丁能通深知自己老板此时此刻的心情,肖鸿林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告诉白丽娜,实际上他最想见到的就是白丽娜。丁能通回到驻京办悄悄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白丽娜时,这个苦命的女人险些晕倒丁能通一把扶住了她。
白丽娜在丁能通的怀里喃喃地说:“我可真傻,其实他上次来北京一下飞机我就看他脸色不好,笑声也没有以前爽朗了,显得非常疲倦,我以为他是工作累的,没休息好呢,我早该陪他去医院检查,我好糊涂啊!”说着呜呜大哭起来。
白丽娜的哭声让丁能通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恐惧感,丁能通的脸下意识地抽搐了几下,他知道,自从贾朝轩被双规以后,肖鸿林的灵魂一刻也没安宁过,老百姓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看来鬼是真的来叫门了。丁能通非常理解肖鸿林的心情,借用英国诗人豪斯曼的话来说:“我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非我所适的世界上,真是害怕。”此时此刻,不光是肖鸿林害怕,谁又不是恐惧的宠儿呢?
肖鸿林被双规以后,白丽娜成了专案组的突破口,当时丁能通没有想到肖鸿林会给白丽娜留下一大笔钱,就存在北京的某家银行里。专案组找白丽娜谈话时,她由于心虚,闪烁其辞,欲盖弥彰,说走了嘴,也可能是想搪塞专案组,说肖鸿林什么也没给过她,只给过她一个保险箱。她说出“保险箱”三个字,发现专案组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她立刻就后悔了。然而,为时晚矣,专案组人员紧揪住“保险箱”的问题不放,迫于压力,白丽娜终于答应领专案组人员去银行。
走进银行道道森严的铁门,一排排保险箱映入眼帘,专案组人员问白丽娜,哪个是她的,她却说记不清了,专案人员问她总该知道密码吧,白丽娜居然说忘了。
丁能通告诉他,事后白丽娜跟丁能通讲过当时的心情,肖鸿林和关兰馨早就被双规了,他们的儿子肖伟也逃到美国去了,肖鸿林得了癌症,看病需要一大笔钱,她打心里想把这笔钱留下,作为为肖鸿林治病的医疗费。当时丁能通听了非常感动。也正是出于这个私心,白丽娜才骗专案组记不清是哪个保险箱了,更忘了密码。然而白丽娜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骗过专案组呢,专案人员早就了解到,保险箱根本没有什么密码,所谓密码实际就是指纹于是要她一个一个摸,白丽娜万万没有想到,这里有上万个保险箱,专案人员竟然有耐心让她一个一个摸,她豁出去了,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便漫不经心地从低档区开始摸。专案人员看穿了她的小心眼,让她先从高档区开始摸,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摸了十几个保险箱后突然在一个灰色保险箱前停了下来,专案人员也不催她,白丽娜沉默了好半天,终于伸出纤纤的食指触亮了绿灯,保险箱打开了,里面露出四个纸袋,专案人员取出纸袋一看,刚好是八十万美元,每袋二十万美元。肖鸿林的案子就这样被突破了。
但是“双规”中的肖鸿林就是不开口,他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然而组织上并没有抛弃肖鸿林,安排他住院手术治疗。住院的前一天,肖鸿林收到白丽娜送给他的一只千纸鹤,粉红色的纸,叠得非常精致,肖鸿林爱不释手,他仔细欣赏把玩,仿佛这只千纸鹤就是白丽娜幻化的,仿佛有心灵感应,他觉得这只千纸鹤不一般,就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拆开后他愣住了,是白丽娜写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充满了对他的爱慕、赞扬与鼓励,白丽娜在信中说,肖鸿林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希望他勇敢地面对现实。令人感动的是,这是一封曾经被泪水打湿过的情书,肖鸿林仔细数过上面的泪痕,整整二十三滴。那天晚上,肖鸿林一宿没睡,捧着白丽娜的信整整看了二十三遍,第二天本来就应该做手术,可是肖鸿林故意不肯,非要向组织说清楚问题后再做,专案组只好尊重肖鸿林的意见,认真听取了他的陈述,肖鸿林竹筒倒豆子,把问题全交代了。白丽娜在信中说,只要他把问题说清楚了,他在她心目中就永远是最棒的。肖鸿林忘不了曾经携白丽娜在海南七仙岭幽会的日子,两个人在别墅里一边泡温泉一边欣赏夜晚雨林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两个人仰望星空数星星,当时白丽娜指着牛郎星前面的一颗星起名叫君澜一号,肖鸿林逗趣地指着牛郎星后面的一颗星星起名叫君澜二号,当时白丽娜念了一首牵挂肖鸿林的诗:“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每一颗都代表我对你的祝福;地上的花朵开也开不尽,每一朵都为我们的爱绽放。”这次白丽娜在这封信中又附上了这首情诗,肖鸿林再一次体会到“情到深处人孤独”的悲凉,爱的世界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秘密,丁能通没有想到白丽娜会在肖鸿林心目中分量那么重,当年肖鸿林坠入白丽娜的爱河,还是他为讨好老板故意拉的皮条。起初肖鸿林身陷囹圄抱定以死抗争的决心,想不到抗拒组织的堤坝竟然被白丽娜的二十三滴泪珠冲垮了。
手术做的很成功,肖鸿林被摘掉了一个肺叶,出院不久就开庭了,肖鸿林是忍着巨大的痛苦从头坚持到尾的,在最后一天的庭审中,他左胸剧痛,倒了下去,法律没有判肖鸿林死刑,但是老天爷判了肖鸿林死刑,庆幸的是肖鸿林没有死在监狱中,而是在监狱管理人员的监管下一直住在医院里,最后幸福地死在了白丽娜的怀里。在《荒凉山庄》序言和小说正文中,狄更斯绷着胡子拉碴的脸,一本正经地辩白说,“人体内的酒和罪着了火,人就完全被焚化了。”正因为如此,狄更斯笔下的老克鲁克消散了。同样,肖鸿林也这样消散了。
他一直想把肖鸿林与白丽娜之间的这段感情写到小说里,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题材,这次他突发奇想想以驻京办为题材,以丁能通为原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驻京办主任》,肖鸿林与白丽娜之间的这段感情故事倒是一段不错的素材。谈到素材,他给贾朝轩当秘书时掌握了一大堆,大多是关于“跑部钱进”的。别以为“跑部钱进”真是为了“钱”,其实是为了“官”,因为“跑部钱进”更准确地说是“跑部升官”。“跑部”者大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还记得当年贾朝轩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通过党校同学认识了一位管干部的副部长,费劲心机请这位副部长到驻京办吃饭,并嘱咐丁能通驻京办的饭菜水平不能低于三星级酒店,丁能通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准备,饭菜上来之后,不仅贾朝轩满意,这位副部长也大加赞赏。席间,他和丁能通坐陪。
酒过三巡后,这位副部长大谈读书对领导干部的重要性。贾朝轩故作谦虚地请这位副部长推荐几本书,看来这位副部长好为人师惯了,张口就推荐说:“我最喜欢的是高尔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无论谁读都会终身受益的。”
起初大家以为这位副部长口误了,于是丁能通提示道:“您说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吗?”
那位副部长一本正经地说:“当然,高尔基的代表作。”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丁能通憋着笑问:“部长真有学问,您还喜欢什么书?请多给我们推荐几本!”
这位副部长用卖弄的口气说:“再就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拉马佐夫》,这本书真实地再现了俄国十九世纪整个社会各方面,对黑暗的沙皇专制制度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和抨击,特别是对沙皇制度下的法庭、监狱、各政府机关及官方教会等等的内幕作了最充分的暴露。同时,彻底批判和否定了土地私有制,指出土地私有制乃是农民贫苦的根源,传达了千百万贫苦农民的呼声。简直就是一部史诗性巨著,读起来引人入胜,我希望你们都读一读,朝轩,特别是你们这些青干班的学员,更应该多读点经典,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对,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啊!”
他憋着笑,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位副部长,却用揶揄的口气问:“部长,您读的书可真不少,这部《安娜·卡拉马佐夫》是俄文原版的吧?其实我更喜欢中国的经典,比如说四大名著,特别是贾宝玉写的《红楼梦》。”
这位副部长当时就用纠正的语气慈祥地说:“年轻人,四大名著是我国文化宝库中的瑰宝,但不能张冠李戴,更不能混淆作者和主人公,《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这是家喻户晓的常识,小顾啊,在学习问题上,切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贾朝轩怕他多嘴捅了毛蛋,赶紧瞪了他一眼,连忙举杯敬酒。当时他非常感慨地想起纳博科夫的一句话:“就让我们感激那张网吧,不要去管什么蜘蛛。”他当时觉得酒桌上的人,个个都像大蜘蛛。如今想起这些往事,都成了故事,他大有不堪回首之感。
其实京城大大小小的驻京办哪天不上演着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无法进入历史的,但可以进入小说,其实小说也是一种史,是比正史更真实的史。小说之所以经久不衰恰恰是因为它能说出正史不能说,不敢说,也说不出的东西。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什么是未知的存在?他理解就是隐秘的、鲜为人知的东西,因为这些隐秘的、鲜为人知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现实。这也正是巴尔扎克认为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真正原因。
关于什么是小说,他参悟了很久,他认为驻京办作为特殊的政治平台,潜藏诸多隐秘的、鲜为人知的东西,如果通过小说将这些“未知的存在”揭示出来,是一种道德。然而,尽管他自认为掌握了一定的素材,但还不足以层层深入地揭开驻京办的面纱,要想将《驻京办主任》这部作品真正写成一部令人震撼的现实主义力作,必须将丁能通肚子里的干货掏出来。
他决定即刻动身去北京见丁能通,这虽然是一次突发奇想的会面,但很可能是让他在文学事业上再上一个新台阶的会面,怎么想都必须马上动身。他定了第二天上午的机票,然后跟丁能通通了话。
丁能通不仅表示热烈欢迎,而且还开玩笑地说:“怀远,我身边可有许多你的‘粉丝’,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到时候我要在北京花园为你开个‘粉丝’见面会。”
他也开玩笑地说:“能通,开‘粉丝’见面会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就是所有的‘粉丝’都必须是驻京办主任。”
丁能通听罢哈哈大笑地说:“没问题,刚好刚刚撤销的昌山市驻京办主任徐江也在我这儿,他可是一肚子委屈足够你写一本书的,到时候我再把省驻京办主任薪泽金叫来,包你不虚此行。”
他不解地问:“昌山市驻京办已经撤了,怎么主任还在北京?”
丁能通解释说:“还有些善后工作。”
他挂断电话,心想,自己刚刚接受完京城几家媒体的采访,谈的就是对昌山市驻京办撤离的看法,想必徐江看了专访一定百感交集,正好可以向他请教对自己专访的看法。
第二天上午,他掐着时间来到东州机场候机大厅,刚好看到政府一行人正前呼后拥地送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邓大海,他不愿意和这些人打招呼,远远地看着邓大海在众人簇拥下走进贵宾室。望着邓大海宽大厚实的背影,一段往事袭上心头。
那是丁能通离开肖鸿林就任东州市驻京办主任不到半年,丁能通就与国务院办公厅建立了关系,并先于省驻京办得知国务院领导近日内要到东州市视察,专题调研国有企业转制问题,肖鸿林得到消息后异常兴奋,他巴望着通过这次汇报能够获得国务院领导的赏识说不定首长一高兴,自己在仕途上又能上一个新台阶。因此在省委办公厅通知之前,肖鸿林就先于市委书记王元章做了充分的准备。相比之下,王元章获得信息时已经是首长即将到东州的前一天了。王元章亲自打电话邀请肖鸿林和贾朝轩到自己办公室内的小会议室商量汇报方案。
他陪贾朝轩走进王元章的小会议室时,肖鸿林还没到,王元章一筹莫展地问:“朝轩,这次向国务院领导汇报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呀?”
贾朝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说:“听说首长喜欢推数,所以汇报材料的数据一定要经得起推敲,只要数据经得起推敲,汇报工作就算过关了。”
王元章感叹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数字出干部’是官场上的老毛病了,下面报上来的数据层层加水份,靠这些加了水份的数据搞决策不可能不失误,看来首长早就看出这个弊端,他根本不信我们的数据,所以才一层层地给你扒皮,弄不好就原形毕露了。”
贾朝轩诡谲地说:“首长可能听高调听得太多了,我们不妨报报忧,说说真话,或许效果更好一些。”
正说着,肖鸿林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王元章深知肖鸿林目空一切的臭毛病,平时跋扈得经常越过自己这个市委书记拍板表态,但为了维护班子团结,王元章还是对肖鸿林礼让三分。
因此,肖鸿林坐下后,王元章语重心长地说:“鸿林啊,这次国务院领导视察东州市,对于东州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遇。省委、省政府要求我们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我们务必要抓住这次机遇,你是一市之长,国企改制方面的情况比我熟悉,你看我们这次汇报的重点是什么?”
肖鸿林胸有成竹地说:“东州市作为全国的老工业基地,集中反映了大中型企业的一些主要矛盾,正因为我们问题比较集中,国务院领导才专门来视察东州,这也说明国务院领导同志对老工业基地改造的重视。应该说在国企改制方面,东州的亮点很多,除了将数据挤出水分以外,还应该理清以下几个问题:……”
肖鸿林刚说到这儿,有人敲门,王元章的秘书赶紧开门,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邓大海膈子窝夹着黑皮包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见三位领导的秘书也在,他欲言又止。三位秘书知趣地进了王元章的办公室,但门没关。
只听见肖鸿林不耐烦地问:“大海,有事啊?”
邓大海吞吞吐吐惴惴不安地说:“刚才,接到东汽集团保卫处报案,说他们公司保卫处昨天夜里丢了一把六四式手枪和七发子弹。这次国务院领导来东州先要视察东汽集团,事情重大,我赶紧来向三位掌柜的汇报。”
肖鸿林一听就急了,“怎么搞的,大海,这么关键的时候出这么大娄子,案子有眉目吗?”
邓大海哭丧着脸说:“就因为没有眉目,我才来找你们三位掌柜的,事情重大,国务院领导明天就到了,我想征求你们的意见,这案子是往上报还是不报?”
贾朝轩接过话头说:“绝对不能往上报,两位老板,这案子要是往上报,你们俩就死定了,首长要视察东州市时,咱们弄丢了一把枪,这枪去哪儿了,对国务院领导的安全构不构成危胁,所以一上报,即使首长不取消东州之行,省委、省政府也会建议取消,而且林白和赵长征都得跟着吃瓜烙,哪儿还有你们两位老板的好果子吃?”
肖鸿林当即表态说:“元章,朝轩说的对,把这个案子先压住,不许对任何人讲,等咱们过了这一关再说。”
王元章担心地说:“鸿林,责任重大啊!万一这把枪对首长的人身安全构成威胁,你我谁也担当不起这个政治责任啊!”
肖鸿林一摆手说:“哪儿有那么多万一,大海,这件事一定要压住,不许任何人走漏消息,同时要抓紧时间找枪。元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肖鸿林通过丁能通率先得到国务院领导要视察东州的消息,私下里做了充分的准备,憋足了劲想在首长面前露露脸,不成想出了这么档子事,一旦往上报,不仅自己的所有准备都要泡汤了,而且还要承担政治责任,说不定前程都没了。因此,肖鸿林极力阻止上报王元章一是习惯了肖鸿林越俎代庖替他拍板,二是从骨子里也有侥幸心理,不希望因丢了一把枪,而使政治前途受损,也只好默许了。
向国务院领导汇报是在省迎宾馆国际会议厅进行的,国务院领导同志充分肯定了清江省及东州市在国企改革中取得的突出成就。下午,省市领导陪同首长视察。在东汽集团,首长察看了汽车组装车间并详细听取了公司负责人的汇报。王元章、肖鸿林和贾朝轩跟在首长身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三个人违背组织原则瞒报了该公司丢枪事件,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好不容易等到首长离开东汽集团,才放了一半的心。
晚上,为欢迎国务院领导,在省迎宾馆小戏院安排了一台京剧晚会,由东州市京剧团演出。观看演出的除了国务院领导同志外,还有省市领导。演出很精彩,首长看得很高兴。演出进行到一半时,漂亮的女主持人上台说:“早就听说首长京胡拉得特别好,下一个节目是《苏三起解》,请首长上台为我们露一手,大家鼓掌!”尽管首长很意外,但是还是神采奕奕地走上台,接过女主持人递过来的京胡,坐在乐队群里,试了试弦,女演员一叫板,伴随着首长的京胡乐队演奏起来,全场一片掌声。
就在这时,邓大海悄悄地坐在肖鸿林的身后,肖鸿林的左边坐着王元章,右边坐着贾朝轩,邓大海小声说:“三位老板,枪找着了,没事了。”
肖鸿林迫不及待地问:“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心一直揪揪着。”
邓大海如释重负地说:“东汽集团保卫处有个工作人员被公司安排下岗了,那天他去找保卫处处长想让处长为他说说话,保卫处处长不会做工作,两个人话不投机大吵了起来,工作人员越想越气,怀恨在心,就想弄出点事给保卫处处长眼罩戴,结果就偷了把六四式手枪,后来听说国务院领导要来公司视察工作,越想越怕,就又把枪送回来了,人正在公安局呢。”
王元章长舒一口气说:“谢天谢地,事情总算有个结果了,当时,如果上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朝轩的主意出的好,不然我们非挨板子不可。”
贾朝轩得意地说:“那个保卫处处长应该撤了,根本不称职嘛。”
当时他就坐在贾朝轩身后,关于这件事的很多细节,是过后贾朝轩跟他说起的,无非是炫耀自己关键时刻救了王元章和肖鸿林,如果当时怂恿他们上报,说不定东州的江山已经易人了。说这话时贾朝轩露出些许后悔的神情。
机窗外,云海苍苍,他把那些棉花似的云朵看作是自己思想的投影,远处云海之上,红黄相交的灵光犹如佛光抚慰着他的心灵,飞机驶出云海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他向下俯视是一望无际丝绸一般的翠绿色的大海,大海上有几艘像纽扣一样小,拖着细细白线的轮船似动非动,他坐在机舱内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他想起英国动物学家、人类行为学家莫里斯那本惊世骇俗的著作《裸猿》,序言中称:“现存的猴类和猿类共有一百九十三种,其中的一百九十二种身上遍布体毛。唯一例外的物种是一种全身裸露的猿类,它自诩人类。”莫里斯就像邻家大叔,提醒有模有样的人,人类还是动物群体中的一员,虽然是最优秀的。其实人类的动物性直接体现在政治斗争之中。正如查拉图斯特拉面对太阳质问:“啊,伟大的太阳!如果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在哪里呢?”他也常常在内心质问:“啊伟大的人类!如果没有动物性,你的人性在哪里呢?”都说文学是人学,他出版了几部力作了,也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但是始终没有参悟透什么是人性,他认为人性的核心就是“自我”,然而,休谟在《人性论》中却认为,“自我”这东西即使有,也从未感知到,他认为,自我无非是一簇或一组不同的知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彼此接替,而且处于不绝的流变和运动中。按照休谟的观点,连“自我”都无法确定,“灵魂”就更无法确定了。不过,休谟反复强调,心是由习惯决定的,他认为,人性是由心决定的,大概人性也应该由习惯决定了。什么是习惯?就是思维定势。莫非人性就存在于思维定势之中?那么灵魂存在于哪里?他陷在了理性之狱中不能自拔,正如他在给贾朝轩当秘书时,认为自己找到了仕途之路的终南捷径一样,其实生活中往往不是因为理性而非理性,往往是因为非理性而理性,休谟的《人性论》恰恰为非理性提供了温床。
人们的思维定势往往是因为甲,所以乙,然而在他身上却发生了“黑天鹅”事件,出现了因为甲,所以丙的结果,正如纳西姆所描绘的,“发现澳大利亚的黑天鹅以前,欧洲的所有人都确信天鹅全部是白色的,这是牢不可破的信念,因为它似乎在经验中得到了完全的证实。”然而“仅仅一次观察就可以颠覆上千年来对白天鹅的数百万次确定性观察中得出的结论,你只要看见一次黑天鹅就够了。”对于他来说,一生中遇上一次“肖贾大案”就足够了。
然而未来似乎很喜欢捉弄历史,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丁能通竟然遇上了三次,而且只要丁能通继续任驻京办主任,或者说只要丁能通继续留在官场,还不知要遇上多少次。在丁能通的人生中,黑天鹅越来越多,以至于出现一只白天鹅很可能成为事件。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未来在开历史的玩笑,还是历史在开未来的玩笑。他原以为自己在仕途上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结果,光明的未来却进入了历史的黑暗,他开始为丁能通担心,丁能通躲过了“肖贾大案”、何振东腐败大案、吴东明腐败大案,难道每次他都能这么幸运吗?
刚想到这儿,坐在他身边的人一边翻着报纸,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道:“撤掉一个小小的驻京办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此人五十岁左右,肥头大耳,滚粗的脖颈,秃顶亮晶晶的,长着猿猴一般厚实的嘴唇。
他瞥了一眼此人看的报纸,情不自禁地接过话茬说:“是啊,撤掉了驻京办,却停不了进京路啊!”
旁边的人眨着一双小眼睛看了看他,颇感兴趣地问:“你对报上称驻京办是腐败的温床这种观点怎么看?”
他颇不以为然地说:“我认为滋生出驻京办这种机构的体制才是腐败的温床。”
秃顶一双小眼睛亮了亮,叹服道:“深刻,太深刻了!撤掉驻京办对北京有什么好,包括企业驻京办在内,京城大大小小的驻京办有六万多家,各地通过驻京办投在北京的钱怕是每年得有几千亿吧。”
他觉得身边的秃顶非同寻常,看问题的视角非常独特,便附和道:“可不是,实事求是地讲,各地驻京办对拉动北京的内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除了外商投资、民营企业投资外,驻京办投资已成了拉动北京内需的第三方力量,这是北京市的偏得,其它中心城市想都不敢想。”
秃顶赞同地点点头说:“既然各地驻京办为北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北京怎么可能舍得让各地驻京办撤走呢?这报上说,昌山市驻京办撤离北京城具有标志性意义,老弟,你怎么看?”
他淡然一笑地说:“老兄,正如你所说的,过于大惊小怪了。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这句话被衍生为‘存在就是合理的’,尽管恩格斯批判黑格尔将现存的一切神圣化了,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黑格尔这句话的确很深刻。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存在的生存环境,环境不变,就会存在。六千五百万年前,恐龙为什么消失了?因为地球气候徒然变化,也就是环境发生了改变。因此,驻京办要寿终正寝,必须改变它存在的环境。”
秃顶认真地问:“怎么改变驻京办存在的环境?”
他深沉地说:“当然要依靠改革,也就是改变游戏规则。昌山市政府在向媒体宣布撤销驻京办时声称,驻京办之所以撤销,是因为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这个说法过于冠冕堂皇,我不禁要问,你昌山市管辖的县驻京办撤销了吗?区驻京办撤销了吗?各个部门的驻京办撤销了吗?如果撤销了,那么企业的驻京办也撤销了吗?即使都撤销了,不是还有省驻京办吗!一个昌山市驻京办撤销了,多少个其它省市县的驻京办在拔地而起,这就是现实。其实昌山市撤销驻京办完全是无奈之举,谁都知道驻京办亦官亦商,各地驻京办都在搞经营、做生意,最起码有个招待所,何况很多省市的驻京办都有宾馆,有的是星级的,甚至是五星级的,搞经营、做生意当然有赔有赚,昌山市驻京办之所以撤销,无非是经营不善造成的,已经资不抵债了,财政也搭不起了,因此不得不撤离。我相信说不定哪一天昌山市的领导一换,昌山市驻京办还会卷土重来,为什么?因为驻京办的首要功能就是迎来送往,我就不信昌山市市委书记、市长坐飞机到了首都机场,会坐民航大巴车进城,或者打的进城,自己找宾馆酒店,即使昌山市驻京办撤了,肯定还有相当于驻京办的机构在替代原有驻京办发挥作用。要知道有驻京办存在,大大减轻了北京市政府和各部委对口接待的任务啊。”
秃顶听了他的话频频点头,挠了挠自己的秃头说:“最起码驻京办在截访维稳方面还是不可替代的,这篇报道说,这些年各地驻京办在截访维稳方面的任务越来越重。”
他不屑地说:“截访维稳是体制强加给驻京办的,矛盾在基层得不到解决,是地方政府不作为,老百姓满怀希望进京上访,结果有关部门也不作为,给驻京办打个电话,让把人带走,长此以往老百姓的积怨会越来越深。因此截访伤了老百姓的心,并不能维稳,只能导致不稳。我们国家为什么要改革开放?就是要为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精神世界寻找一个精神出口。这个出口是什么?就是放狼一条生路。放狼一条生路,狼就不再是狼了。人也是动物,善恶同居一室,分野只在一念之间。在莫里斯眼里,人类不过是全身裸露的猿类,人类最大的虚伪之处就是过于高看自己,无视自身的动物性,其实人类越是忽视或无视自己的动物性,就越容易做出非人性的行为。好猎人是不会在羊圈里围堵恶狼的。穷途末路之下,每个人都可能变成恶狼。这正是执政者最需要考虑的。然而,由于官本位理念作怪,我们往往用长矛对付鱼钩,非要维护虚名而不惜把一群平善的百姓逼成暴徒,死要小团体或个人的面子,不要社会的未来。改革者的魄力和勇气在哪里?就是给精神大厦开天窗。让整个民族,让每个人都透一口气,千万别小看这口气,如果人人都能透一口气,整个民族就能扬眉吐气,只有整个民族都扬眉吐气了,和谐社会才会真正到来。”
秃顶被他的侃侃而谈震住了,用请教的口气试探地问:“那么,老弟对‘跑部钱进’怎么看?”
他不假思索地说:“舆论对‘跑部钱进’倍加诟病,把板子都打在驻京办身上,这非常不公平。试想一块大大小小的蛋糕放在国家各部委局,只有争才能得到,不去争就拿不到,这就给地方找关系提供了空间。因此‘跑部钱进’是体制造成的,而不是驻京办造成的。比如说,同样的项目,各个省都报了,而且差别不大,你说国家给谁?这里面很复杂,牵涉到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中央部门之间的关系,也牵涉预算内资金和预算外资金的关系。”
秃顶佩服地说:“老弟看问题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啊!不妨我们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名片。我在东州开发区海关工作,叫周纪。”
他连忙接过名片,并谦逊地说:“原来是周关长,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对不起,我没有名片,我姓顾,叫顾怀远。”
周纪当即圆睁二目地问:“莫非是写《庙堂》的顾怀远?以前给贾朝轩当过秘书?”
“不错,”他一反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腼腆地说,“就是我。”
周纪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对驻京办如此了解,原来我身边坐着‘肖贾大案’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啊!怀远,到北京有何公干呀?该不是去签售你的大作吧?”
他毫不避讳地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到北京就是去东州驻京办看一位老朋友。”
周纪饶有兴趣地说:“谁?该不会是驻京办主任丁能通吧?”
他听了周纪的口气似乎跟丁能通很熟悉,便略显吃惊地问:“这么说,周关长也认识丁能通?”
周纪哈哈大笑道:“何止认识?简直就是莫逆之交。盯则能通,不盯则不能通,丁能通这名字一听就是驻京办主任,你说是不是?”
他开玩笑说:“中医讲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该用潜规则的地方用显规则,肯定不通,一旦不透明的转移支付成了国家各部委办局与地方政府之间博弈的恩惠权,必然要造就大大小小的‘丁能通’。其实,驻京办就是隐藏在旧体制后面的潜规则的产物,俗话说,‘过手三分肥’,正所谓‘问此官何事最忙,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笑终岁为人作嫁,脂膏已竭,亲朋僮仆孰知恩?’”
“怀远,”周纪清了清嗓子说,“除了倍受诟病的‘跑部钱进’以外,驻京办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功能,这可是丁能通亲口告诉我的,就是搜集信息的功能,对不知情的社会来说,搜集信息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是真正搜集起来,驻京办的人可个个都有当间谍的天赋,这里面可大有故事,都是你写小说的好素材啊。到北京后,你应该让丁能通好好给你讲一讲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啊。”
周纪的话好像是戏言,却深深触动了他,他认为,小说家的任务不是讲故事,更不是模仿生活,而是表现人的本质和社会的本质,揭示人性当中最隐秘的东西和社会性当中最隐秘的东西,小说是对人、对社会进行精神实验,小说家必须潜入人的内心裂开的无底深渊和社会深处一探究竟。
这么想着,他随手拿起周纪刚看过的报纸翻看起来,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则打击走私的报道,不知为什么,一段时间以来,清江省掀起了打击走私的热潮,省长赵长征在媒体上多次强调打击走私与反对贪腐要两手抓,而且两手都要硬,这与省委书记林白一向强调的必须努力排除各种干扰,聚精会神搞建设,必须切实做到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谋发展的调子不太相同,清江省的党政一把手喊的调子不太相同,这让对政治一向敏感的他倍感蹊跷。
他心想,自己身边坐着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不妨探听探听,便试探地问:“周关长,最近清江省打击走私搞得有声有色,好像大有背景,揪出什么大案要案了吗?”
周纪似有难言之隐,苦笑道:“老弟,不瞒你说,我也大为蹊跷,只觉得不是空穴来风,这次我进京,就是想借到海关总署开会之机一探究竟的。”
他失望地想,周纪是个官场老油条,不可能跟自己说真话,还是见了丁能通问个究竟吧。
此时,飞机开始倾斜,空中小姐用甜美的声音提示乘客,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庞大的机体穿过厚厚的白云,俯身向首都机场降落。
他走出机舱时,丁能通双手插兜,笑眯眯地站在廊桥上,身边站着一个矮胖子,红脸膛、浓眉大眼、大鼻子、大耳朵,剃着板寸,长得很敦实,丁能通能到廊桥上接他,他并不惊奇,当年他给贾朝轩当秘书时,丁能通不仅可以上廊桥接或将奔驰车停在飞机底下,而且还要请贾朝轩到中央领导享受的贵宾室休息一会儿,如果丁能通没到廊桥接他,他倒觉得意外,只是身边站着的矮胖子不像是驻京办的工作人员,看派头和衣着倒像是一位相当有实力的款爷。
丁能通见他和周纪脚前脚后走出了机舱,似乎有些意外,便略显惊讶地问:“怎么,你们俩已经认识了?”
他听丁能通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周纪也在飞机上,那架势好像不是来接他的,倒像是专程来接周纪的,他不过是碰巧在廊桥上遇上了丁能通而已,心里有些不悦,但脸上并未表露出来。
周纪不系外地说:“如今大作家顾怀远的名号可是名声在外,我刚好和怀远坐在一起,聊了一路了。怀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铁哥们,东州市著名企业家、永盛集团老板王祥瑞。”
周纪一提王祥瑞的名号,他着实吃了一惊,王祥瑞是东州市近几年民营企业界响当当的人物,估计省人大代表、五一奖章获得者之类的头衔不下十几个,永盛集团不要说在东州市,就是在清江省民营企业中也是实力数得上前几位的大公司,只是一直有永盛集团靠走私香烟、汽车发家的传闻,如今清江省打击走私的势头风起云涌,这位永盛集团的老板躲在北京亲自到首都机场接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他从官场转到文坛后,除了政治敏感性外,又多了一份作家的敏感,他一向认为真正的生活就在身边好的作家是不会让生活从自己的身边溜走的。于是他热情地与王祥瑞握手,王祥瑞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号,又是丁能通的朋友,与他寒暄得也恰到好处。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候机大厅,门前停着两辆奔驰车,周纪上车前特意问他在北京呆几天,他开玩笑地说:“要看丁主任的,丁主任如果好客,就住上个把月,如果不好客也许一个星期。”周纪也笑着说:“我也要在北京呆一个多星期,抽空让祥瑞请客,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说完周纪上了王祥瑞的车,他上了丁能通的车。
他一上车就纳闷地问:“能通,你怎么和王祥瑞搞到一起了?好像你们俩约好来接我和周纪的。”
丁能通一边开车一边说:“不瞒你说,怀远,驻京办目前的几辆奔驰车,都是从永盛集团买的,当时梁宇市长刚接任吴东明不久,他一上任就到北京开会,我亲自开车送他去会场,当时驻京办只有两辆奔驰车,我开一辆,习涛开一辆,我开的那辆早就超期服役了,结果那天车坏在了半路,怎么也打不着火,把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气得梁市长打车去了会场,从那天起梁市长就下决心给驻京办进几辆新奔驰。但是我没想到会从永盛集团买车,因为我一直耳闻永盛集团是靠走私起家的,没想到梁市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让驻京办接手几辆永盛集团的奔驰车,我怕是水货,心里不落底,便问有没有罚没证,你不知道,怀远,如果是水货,没有罚没证上不了路的。梁市长说手续齐全,就这样我和王祥瑞认识了,人怕接触,接触后发现,这家伙不仅出手大方,而且实在,也很仗义,就成了朋友。”
他一边听丁能通说一边为丁能通担心起来,当初东州市长吴东明因贪恋女色,步了肖鸿林、贾朝轩和何振东的后尘,一时间谁来接任东州市市长成了舆论的焦点,当时省长赵长征极力推荐常务副市长林大可,认为林大可为人刚直,有魄力,可堪大任,省委书记林白坚决不同意,认为东州是副省级省会城市,还是从副省长中选一位更稳妥,两个人争执不下,上了常委会,在常委会上林白力排众议,决定向中组部推荐主抓工业的副省长梁宇就任东州市市长。这让赵长征心理很不舒服,因为梁宇是林白从昌山市副市长的位置上一手提拔上来的,就任主抓全省工业的副省长后,并未取得突出成绩,东州市是全省经济的发动机,特别是装备制造业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将这么一个省会级的工业大市交给一位在主抓工业经济方面政绩并不突出的副省长,赵长征不仅心里不自在,而且还认为林白有任人唯亲之嫌,毕竟梁宇是林白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过,梁宇就任东州市市长后,倒是如鱼得水,头三角踢得有声有色,博得不少政声。
丁能通不夸王祥瑞还好点,这么一夸,他反倒为丁能通担心起来,这个王祥瑞连罚没证都能搞到手,而且一搞就是几辆奔驰车的,说明此人已经手眼通天,他以自己多年的从政经验判断,但凡手眼通天的私企老板,背后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今天看王祥瑞与周纪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就十分警觉,也是“肖贾大案”的教训太深刻了,他也承认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是小心无大碍。
他用提醒的语气说:“能通,我早有耳闻,永盛集团是靠走私起家,你跟王祥瑞这种大私枭搞得这么近,还口口声声夸他多么仗义,眼下清江省正打击走私呢,你可别引火烧身啊!”
丁能通嘿嘿笑道:“怀远,你知道,我一不贪权,二不贪钱,不管什么上司,我都服务到位,不管什么朋友,我都以诚相待,我不触碰党纪国法,天又奈我何?不怕你笑话,我心中的偶像是个小人物,但却是个大英雄。”
他敏感地笑道:“该不会是宋江吧?”
丁能通哈哈大笑道:“要么你怎么成了著名作家了呢,对文学形象就是敏感。”
他揶揄道:“能通,你老兄不贪权、不贪钱的确令人佩服,可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别忘了肖鸿林、贾朝轩、何振东和吴东明都栽在一个‘色’字上,你老兄可是个情种,我听石存山说罗小梅可快出狱了,你和衣雪破镜重圆可不容易,毛主席说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让我说,世界上最宝贵也是最难做的二字就是‘珍惜’!”
丁能通深有感触地说:“是啊,‘珍惜’其实是一种责任,而我们的责任早就被贪欲的大海淹没了,最近我看了一遍《英国病人》的光盘,当年我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时,好像没什么感觉,可是这次看光盘,却泪流满面,特别是阿尔莫西悲痛欲绝,抱起凯瑟琳走出山洞把她放在飞机的前座上,然后架着飞机离开,耳畔响起凯瑟琳的心声:‘我的爱人,我等着你,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走到洞外让阳光温暖我,想着我们过去的事,我们从这山洞开始,我把吉祥物挂在身上,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可我快要走了……’怀远,不瞒你说,当时我就觉得万一凯瑟琳就是衣雪,我可怎么办?这么一想,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他颇为感慨地说:“能通,这说明你把真正的爱找回来了,这部片子叫《英国病人》,其实,整个人类都病着呢,这个地球就是个病地球,整个社会就是个病社会,地球为什么病了?社会为什么病了?都是由于人病了!人为什么病了?因为道德大厦坍塌了,道德大厦为什么坍塌了?因为信仰产生了危机,什么都不信的人就像一叶小舟孤独地飘荡在大海上,泰坦尼克号为什么沉没?还不是人的盲目自信和自私自利造成的,正如英国作家哈代所说:‘在孤独的大海上,人类的虚荣深不可测。’”
丁能通听了他的话后,沉思了一会儿,一脸惆怅地说:“怀远,正是由于某些领导干部深不可测的虚荣心理,搞不好东州官场又要地震了!”
他惊异地问:“这话怎么讲?”
丁能通讳莫如深地说:“这次你不来,我也要找你,我憋了一肚子话都写在日记里了,抽空你看看我的日记,看看一位驻京办主任的内心世界,相信对你写作一定有帮助。”
他喜出望外地说:“能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主动要把日记交给我的,大丈夫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咱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丁能通嘻嘻笑道:“怀远,只是我有一个要求,不管你把《驻京办主任》里面的主人公写成什么奶奶样,都必须由我来写序言。”
他兴奋地说:“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丁能通诡谲地一笑说:“不用说,驻京办在你笔下一定写成搞腐败的温床,说不定你小说里的主人公还得在监狱里写忏悔录,当然,你把驻京办主任写成神也没人信,只能写成鬼,但其实我们是人,真正的人,真实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做为驻京办主任的代表,总得替驻京办说几句公道话吧?”
丁能通说得虽然平静,他的心却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毫无疑问,如果把北京比作一片汪洋,那么大大小小的驻京办无疑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一个人如果整天生活在漩涡之中,会是个什么滋味。是谁把这些人推进漩涡之中的?在漩涡之中生存下去的秘诀是什么?尽管他即将创作的《驻京办主任》在脑海中尚未构思成熟,但这些深刻的问题,无疑是这部书最需要揭示的。或许丁能通的序言与自己的小说相得益彰,起到珠联璧合的作用。
奔驰车贪婪地吞噬着机场高速公路,光滑得像黑缎子似的柏油路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黑亮黑亮的,路两侧排列整齐、规则笔直的白杨犹如人的欲望,高高地向天空伸展,透过车窗往林子里望去,层层交叠的林木黑森森的,就像心里阴暗之人居心叵测的灵魂。他一向认为北京犹如一个巨大的子宫,这条通往市内的长长的高速公路犹如一条巨大的阳物插入子宫,那些在阳光下犹如蚂蚁似的无休止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小汽车就像千千万万射出去的精子,各怀着找到卵子的欲望拼命奔跑着。
晚上,丁能通在北京花园中餐厅为他接风洗尘。陪酒的省驻京办主任薪泽金、市驻京办副主任杨善水和主任助理兼接待处处长白丽娜,他都认识,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刚刚被撤掉的昌山市驻京办主任徐江,另一个是刚刚从主任助理提拔为副主任的习涛。丁能通一番介绍后,众人纷纷入座。
几圈推杯换盏之后,白丽娜用“粉丝”的口吻说:“怀远,不瞒你说,你出版的几本书,我每本都看了三遍,起初我以为你会写自己的经历,想尽一切办法对号入座,却怎么也对不上,后来我干脆抛弃对号入座心理认真看书,发现你写的小说和别人写的小说最大的不同就是触动灵魂,看你的书逼着读者反思人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淡然一笑说:“我从不躲在象牙塔里写作,所谓的象牙塔早就滥了,纳博科夫称躲在象牙塔里写作的人为‘坐监人’,‘坐监人’只是本我,创作不能靠本我,要靠非我,因此纳博科夫才说‘是包围本我的牢狱之墙突然崩溃而非我从外边冲进来救出了坐监人’,真正的小说是非我通过记忆这个可信赖的助手帮助回忆并重建世界。”
习涛虽然久闻他的大名,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在与吴东明的较量中,习涛成熟了许多,但是他一直困惑,像吴东明这种本来可以成为像焦裕禄一样的好干部的市长,怎么会突然腐败掉了,习涛读了他的书豁然开朗,于是接过他的话头尖锐地说:“顾哥这句象牙塔已经滥了说的太好了,我认为官场上的象牙塔就是驻京办。很多人对驻京办耿耿于怀,好像驻京办到北京就是搞腐败来了,他们也不想一想,眼下腐败已经成了一种最流行的时尚难道推波助澜的是驻京办?”
杨善水是他的老熟人了,深吸一口烟插嘴补充道:“应该说使腐败成为时尚的是落后的体制,腐败如麻恰恰是陈腐体制的胜利!”
他颇有感慨地说:“习涛和善水看问题很深刻呀,纳博科夫说,‘犯罪通常是缺乏想象力的人,因为想象即使在常识最低限度上的发展也能阻止他们作恶,只要向他们灵魂的眼睛展示一幅描绘手铐的木刻’”,接着他用调侃的语气说,“其实,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驻京办主任有六万多,改革开发腐败掉的驻京办主任屈指可数,与腐败掉的其它部门的贪官比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按纳博科夫的说法,大概是驻京办主任们是一批颇具想象力的人。”
众人哈哈大笑后,丁能通颇为无奈地说:“驻京办主任没有想象力不行啊,没有想象力的驻京办主任必然被逼良为娼,因此驻京办主任个个都是官场上的艺术家。泽金、徐江,你们说是不是?”
薪泽金与他应该算是老朋友了,便开玩笑地说:“怀远,二加二等于四是什么?是常识,大大小小的驻京办为什么蜂拥到北京?这不是常识吗?怎么一些人突然大惊小怪起来了,生活中总是有那么一些人,祖坟不哭,哭滥坟岗子,祖坟是什么?是官本位呀!驻京办与官本位比起来顶多算个滥坟岗子,徐江,你说是不是?”
一直心事重重、沉默良久的徐江淡然一笑说:“明朝规定,各布政司、府州县对本地的户口、钱粮、军需等事项,要在年底时派人到京师的户部进行核对。地方官员携带的文书要加盖印信,逐级核对无误方可通过,如发现上下统计数字不符,户部要予以驳回。这时地方官员应回到原地重新填写,盖好印信后再来核对。当时的官员出行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那些费尽千辛万苦、跨过万水千山赶到京城的‘报表官’,哪肯回京折腾,就在来京时带有预先盖好印信的空白文书,如遇到户部驳回,就在原地重新填写,不必再回本地盖印,以免往返之劳。这就滋生了两大弊端,京官以各种借口拖延审批,以图从中取利;地方官普遍伪造公文,欺上瞒下。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发现上京接受考察的官吏绝大多数身带各类加盖公章的空白公文,遇上上级驳查,立即现填重报,认为这是极其严重的弄虚作假,欺诈行为,勃然大怒,一气之下下令将全国十三个省、一百四十多个府、一千多个县的掌印官全部杀掉,将副职一律杖责一百,发往远方当兵戍守。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空印案’。其实当时使用空印文书是潜规则,上下习以为常,明朝立国以来,没有关于使用空印文书违法的规定,各部门一直按习惯做下来,不知道这是犯罪。你们对照一下,明朝使用空印的利弊与眼下‘跑部钱进’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时的进京官员像不像大大小小的驻京办主任,当时谁也说不清‘空印’是谁发明的,就像眼下我们也说不清‘跑部钱进’是谁发明的一样。权力的灰色地带是潜规则的发源地,制度越陈腐,灰色地带越多,《恶书》中说,公恩不私谢,其实现在公与私之间的灰色地带越来越大,什么公事私办,私事公办,公恩私谢,私恩公谢,早就说不清楚了,灰色地带有着巨大的利益可捞,捞的风险不大,而利益巨大,你们说,能捞谁不捞?”
徐江看上去是个内向的人,中等身材,小鼻子却长了对肥大的鼻孔,他没想到看似内向的徐江一开口竟然侃侃而谈,他认为这次北京之行能遇上这位驻京办主任中的败军之将是缘分,为了一探徐江为什么将昌山市驻京办干荒了,他想探一探徐江在业务上的能力,于是他诡谲地问:“徐主任,你干了几年驻京办主任了?”
徐江一筹莫展地说:“一晃也有七八年了。”他不露声色地说:“这么说和能通干的时间差不多长,那么我问你,国部长的生日你知道吗?”
徐江懵懂地问:“哪位国部长?”
白丽娜嘻嘻笑道:“怎么搞的,徐主任,连京城大名鼎鼎的国部长你都不知道,我说昌山市无论抢项目、还是抢资金,总是抢不上槽呢?”
他笑眯眯地接着问:“那么徐主任,关部长,你总认识吧?你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菜吗?”
徐江摇摇头说:“他喜欢什么菜我怎么知道。”
丁能通得意地说:“徐江,国部长的生日是六月三十日,关部长最喜欢喝茅台吃狗肉。不瞒你说,京城各大部委办局主要领导的生日、喜好,我都放在脑子里了,咱们有求于人家的多,领导的生日当然要记住了,领导的喜好就更重要了,医家讲对症下药,官家讲投其所好,这是常识吗,对不对,老薪?”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徐江听了有些发窘,一副检讨的语气说:“不瞒诸位,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京城大大小小六万多驻京办怎么偏偏就昌山市驻京办撤了,难道真的像某些媒体鼓吹的,这是驻京办即将撤出历史舞台的信号,具有标志性意义?还是因为真的由于经营不善财政填不起窟窿了,或者我们的市长真的高瞻远瞩,就想出出风头,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今天怀远这么一问,我恍然大悟,原来原因就出在我身上,与能通比起来,我真是相形见绌啊,如果同时去西城区月坛街三十八号争项目,我怎么可能争过丁能通。昌山市驻京办纯属是我他妈的干黄的!”
丁能通见徐江有些沮丧,便为他斟了一杯酒,诡秘地说:“徐江,干了这杯酒,我告诉你做一个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驻京办主任的秘诀。”
徐江将信将疑地干了杯中酒,然后迷茫地看着丁能通问:“说吧,什么秘诀?”
丁能通一本正经地说:“好好读一读怀远的小说,福楼拜曾经给他的情妇写信说,‘谁要是熟读五六本书,就可成为大学问家’,怀远的小说里充满了政治智慧,刚好他出版了五六本了,徐江,你回到昌山市后抽空好好读一读,反正你的工作暂时还没有着落,不妨多读几本书,我相信只要你读懂读透怀远的书,不论你将来在什么位置上工作,都会游刃有余的,而且我甚至认为,你很可能会卷土重新回北京任驻京办主任,你知道驻京办的精神是什么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坚信昌山市驻京办早晚有一天会回到北京城。”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春风得意的丁能通和心灰意冷的徐江,这次到东州市驻京办,他不是来体验生活的,他从不认为生活是体验来的,他只想做个窃听者,一个像普鲁斯特笔下的主人公马塞尔一样的隔墙窃听者。贡布雷正午的美丽是通过它在人们记忆中的花香、钟明而认识的。同样,驻京办的丑陋是通过它在人们心目中的想象而被认识的。驻京办之所以倍受诟病,是因为无人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尽管大大小小的驻京办分布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然而在人们心目中,它仿佛建立在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犹如人们不喜欢来往的邻居一样神秘,人们自然认为这种神秘是龌龊的,因为凡是神神秘秘的都是见不得人的。普鲁斯特心目中的贡布雷是梦境的,但他心目中的驻京办却是梦魇的。这种感觉虽然来源于已经成为故事的“肖贾大案”,却经常诱使他掉入一个深不见底、无力逃脱的混沌虚无之中,他急需一根从天而降的绳子,于是他进入回忆的状态,他的思绪回到了老驻京办——那个长满梧桐树的大军营。他极力将诸多细节拼凑起来,想象出住过的每趟平房、每个房间的样子,墙壁纸的颜色、电视的位置以及窗外鼓噪的蝉鸣,还有早晨驻京办大门前繁忙的小吃摊,甚至此时他的口中已经有了油条和混沌的香味。思绪回到北京花园,回到中餐厅,回到当时的包房内,仿佛记忆在时间隧道中进行了旅行。
他定了定神意味深长地问:“在座的各位,除了丽娜以外,不是驻京办主任,就是驻京办副主任,我想问问大家你们第一次‘跑部钱进’成功的感觉。”
徐江皱着眉说:“怀远,不瞒你说,第一次‘跑部钱进’成功之后,喜悦之余,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他不失时机地说:“这才是你为什么把昌山市驻京办干黄的真正原因。每个人都是善与恶的统一体,你每‘跑部钱进’成功一次,良心就谴责你一次,你怎么可能当好驻京办主任呢?”
薪泽金插嘴说:“怀远,所谓善与恶也是相对的,我们也是为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只能说是舍大家为小家,驻京办只是体制配制出来的一种药液,既然是一种药,当然是给病人用的,究竟谁是病人?难道是我们驻京办主任吗?这么说不公平。”
杨善水不屑地说:“我看薪主任说的药是官本位吧,官本位是毒药,谁吃了都得成为病人。”
习涛激愤地说:“我看现有体制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可以将潜藏在人体内处于休眠状态的恶这个魔体唤醒,并且派这个魔体去做他乐意做的事。”
白丽娜懵懂地问:“你是说,本来一个人是善与恶的混合体,喝了官本位的药液,就把恶分离出来了?”
他很喜欢这种探讨,他像普鲁斯特似的拿出自己的透镜以窥视的心理说:“你们所谓的药很有点像《化身博士》中的内科医生哲基尔服用的一种药液,这种药液就能分离一个人的善与恶,哲基尔喝了之后,变成了一个恶人,叫海德。用斯蒂文森的话讲,海德是一个全人类中由纯粹的恶构成的人。在小说中,海德的个子要比身材高大的哲基尔短许多,这暗示了哲基尔具有较多的善。其实哲基尔是一个由百分之九十九的哲基尔液体和百分之一的海德液体混合而成的。我们谁不是这样一个复合式的人呢,但是官本位体制就像审犯人时的诱供一样,会将百分之一的海德液体提取出来并且激活。”
丁能通颇有感慨地说:“怀远,你是说平时我们是哲基尔,‘跑部钱进’时却变成了海德,当然不是我们要变成海德的,是官本位的体制在逼良为娼?”
他点了点头,补充道:“徐江第一次‘跑部钱进’成功后的心态,很像那个老故事,也就是一个小男孩喊狼来了时的心理,纳博科夫说,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紧跟着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没有狼——这才是文学,驻京办主任的处境恰恰相反,是有一条大灰狼在喊:‘驻京办主任来了’、‘驻京办主任来了’,结果不是驻京办主任包围了大灰狼,就是狼群包围了驻京办主任。”
他这番话很像手术穿刺一样,让在坐的每一个人后脊梁骨发凉,包房内陷入一片沉默。尽管如此,他内心仍然窃喜,今晚这顿饭给他的启示太多了,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就像一只原先插得深深的锚松动了一样,尽管他还不知道大脑中的锚松动后会发生什么,但大脑已经犹如海洋波涛汹涌起来,他仿佛看见那只锚正在慢慢地从大海中冒出来,他的耳畔甚至听到了那只锚冒出来时所发出的嘈杂的回响。他暗自决定,一定要在驻京办住一段时间,眼前这几位各怀心腹事的驻京办主任,足可以让他扯开蒙在驻京办这个特殊的政治舞台上的雾一样的面纱,哪怕这层薄雾宛如静谧中的沉睡,他也要为驻京办画一幅工笔画。他就像马塞尔的姑妈莱奥妮似的,尽管因瘫痪使她与世隔绝,然而,对贡布雷流传的每条小道消息,她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此时的他不仅对关于驻京办的一切秘密有强烈的好奇心,他甚至希望自己变成蛔虫,钻进这些人的肚子里,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一探究竟。对于普鲁斯特来说,艺术是最本质的生活现实,然而,对于他来说,政治是最本质的现实生活。其实现实的本质是一具假面,这对经历“肖贾大案”洗礼过的他来说再清楚不过了。有时他在梦中会梦见成群结队的假面从他眼前闪过,每一个假面都是一种光闪闪的楔形,他在读《追忆似水年华》时,最羡慕马塞尔可以偷听他姑妈做梦,他心想,如果一位作家有本事潜入每个人的梦中,那么他一定是最顶级的作家。当然,普鲁斯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因此他成了文学大师。纳博科夫认为,好小说都是好神话,他认为,每一位驻京办主任都是一部好小说,因为驻京办不仅仅被一些人认定为是滋生腐败的温床,也是滋生神话的温床。因为当大灰狼喊出“驻京办主任来了”的时候,神话就开始了,因为大灰狼是神,他让驻京办主任个个变成了魔法师。关于这一点,早在他给肖鸿林当秘书时就参悟到了,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丁能通从市长秘书摇身变成驻京办主任以后,制造的一个又一个奇迹。丁能通深知京城哪位部长喜欢哪位画家的画,哪位主任喜欢哪个朝代哪位书法家的字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弄不明白丁能通是怎么摸清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部长们的嗜好的,后来虚心向丁能通请教才明白,原来都是通过一些类似于皮条客的古玩商打听到的。
原来无论是地方经济“跑部钱进”,还是地方领导“跑部升迁”,都要先弄明白东家的嗜好,凡事投其所好才有希望办成事儿,投其所不好不仅办不成事,可能还起反作用。就拿送字画来说,丁能通认识一位住豪华四合院的古玩商,姓那,祖上和慈禧老佛爷沾亲,此人在京城古玩商圈子里非常低调,但和许多部委办局的领导是朋友,哪位部长喜欢青瓷、哪位部长喜欢字画,他都门儿清。原来这位姓那的古玩商就像专门销赃官员收受的高档烟、高档酒的小超市老板一样,所不同的是当有买主上门时,那老板会建议买主给部长送些什么,人家不喜欢青瓷,你就不能给人家送青瓷,人家只喜欢郑板桥的竹子,你最好送竹子于是买主会问,有货吗?那老板便会让他第二天再来,其实他用这一天的空档到部长家取货去了,替部长卖了字画,买主再送给部长,这幅字画就可以不断地卖,那老板就像这些部长、局长的经纪人一样,既挣了中介费,又交了朋友,皆大欢喜。丁能通在京城混久了,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所积累的人脉让任何一届东州班子无不将其视为财富,也正因为如此,市长梁宇一上任就给驻京办配了几辆崭新的奔驰轿车,足见对丁能通的重视。只是在首都机场,丁能通居然和王祥瑞一起来接机,接的又不光是自己,竟然是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不免让他为丁能通捏着把汗。
他断定,丁能通一定了解清江省打击走私这股风的诱因,酒桌上不便多谈,他想席散后,将丁能通拽到自己的房间好好问个究竟,说不定丁能通一开口,自己又能写一部现实主义力作。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像马塞尔尝到了蘸了茶的马德兰蛋糕一样舒服。就像耶稣所经历的苦难是为了拯救人类一样,他觉得自己因为“肖贾大案”所经历一切心灵苦难,都是为了日后滋养小说这棵秧苗,自己天生就是文学田地里的农夫,前半生为这块田地准备养料和种子,后半生插种、护理、收割。
席散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他和丁能通都有了七分醉意,正是极度兴奋的状态,丁能通想拽他找个酒吧或歌厅,他始终没忘记自己进京的目的,他说,还是到我的房间喝杯茶吧。丁能通心领神会,两个人摇摇摆摆地进了电梯。
一进房间,丁能通就颇为感慨地说:“怀远,我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当年我选择来驻京办无非是为了自由自在,然而事与愿违呀,想不到进入了一个梦魇般的世界,你的世界是高雅的艺术殿堂,而我的世界却是黑洞洞的电影院,我一直处于盲目的黑暗之中,耳边常常响起黑暗中的笑声。”
他沏了两杯茶,送给丁能通一杯后说:“官场中人谁不是处于盲目的黑暗之中?人生就是从黑暗中来再到黑暗中去的过程。我们都是被上帝赶出伊甸园的亚当。千万不要羡慕我,我是一个特例,是不可复制的。你千万别把自己变成果戈里的《外套》和卡夫卡的《变形记》里的主人公,他们都苦苦挣扎着想要跳出这个世界,进入人的世界,结果都绝望地死去。能通,俗话说,酒后吐真言,给我描述一下你耳边时常响起的黑暗中的笑声吧,我估计你不光听到了笑声,是不是还听到了窃窃私语呀?你小子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东州官场又要地震了?我怎么觉得近来掀起的这场打私风暴不像是空穴来风啊?最让我不解的是林白对赵长征掀起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打私风暴好像并不太支持,两个人的调子不太一致呀?”
丁能通噗哧一笑说:“怀远,你小子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脑子就像狗鼻子一样灵敏。你这趟进京,大概不仅仅想收获一部《驻京办主任》吧?尽管你的书很受欢迎,但我也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我身边就有人说你的作品是展腐作品。”
他不屑地呷了一口茶说:“丁能通,什么你身边的人,我看就是你说的,你记住,我的小说写的是人,每部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存在,尽管故事发生在官场,但是每个人物的命运犹如一个个圆心,辐射的是人的心灵王国。我的每部作品都通过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解剖,呈现给读者的是一部厚重的精神档案。通过这些精神档案,我们体悟的不仅仅是官场中人的灵魂世界,更是人的精神现实、思想困惑和心灵生态。你说我的小说是展腐作品,我看你是害怕我的小说,你小子心怀鬼胎,是不是看了以后怕半夜鬼叫门呀?要么就是在官场上待久了,早就形成了谄媚思维,以为谄媚就是好的,批评即是坏的,这叫讳疾忌医也难怪,谄媚不仅是习惯,而且是时尚,看看两会上的发言就一清二楚了,怪不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大代表气愤地说:‘我们开会,前八分钟是在歌功颂德,对报告歌功颂德、对自己歌功颂德,剩下的就没有时间了。’毛主席早就讲过,批评使人进步,其实何止使人进步,更是保证社会进步的良药。对于腐败,就是要像晒被子一样暴露在阳光之下,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面对腐败,就是要形成一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局面,只有将老鼠都赶到街上,人们才能看清老鼠的嘴脸。不把老鼠赶到街上,不让腐败暴露在阳光之下,难道还要将腐败藏着掖着不成,我看你小子这种观点是在有意无意地包庇腐败。”
丁能通嘿嘿笑道:“好了好了,大作家,千万别再上纲上线了,再上纲上线我就不是包庇腐败分子,而是成了腐败分子了。不过你刚才问我清江省为什么突然刮起了打私风暴,还真与反腐败有关。你还记得省交通厅厅长杜志忠吧,和贾朝轩很熟的,去年被判了二十年,前些日子在监狱里用眼镜片割脉自杀了。”
他吃惊地问:“怎么?杜志忠自杀了?”
由于贾朝轩任东州市常务副市长时主管全市城建交通工作,因此与时任省交通厅厅长的杜志忠很熟,他在给贾朝轩当秘书期间,杜志忠请贾朝轩吃过饭,贾朝轩也请杜志忠吃过饭,两个人关系不错,因此他对杜志忠印象很深。杜志忠是赵长征刚刚就任清江省省长时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官场上没有人不知道杜志忠与赵长征的关系,杜志忠之所以深得赵长征的赏识及有幸成为赵省长的爱将,完全是靠自己的才干,他本人并没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和家庭背景,因此出身寒门的杜志忠做人做事一直低调,除勤勉做事外,从不在任何场合炫耀与赵长征的关系,有时听到别人“窃窃私语”地谈论他与赵长征的关系时,还极力否认。就这么一位在官场上极会掌握分寸,既精明干练,又不张扬的人,三年前突然以经济问题被双规,清江官场一片哗然。两年前以受贿罪判了二十年,想不到竟然在蹲了一年监狱后自杀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将信将疑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丁能通吐了一个烟圈说:“薪泽金告诉我的,还能有假。已经死了半年了。”
他叹了口气说:“可惜了,杜志忠给我的印象是个很能干的官。”
丁能通大大咧咧地说:“在官场上无论你的背景有多深,都不能太能干了,否则,准遭人嫉恨,更何况杜志忠就任省交通厅厅长后,对处级干部以竞争上岗为名进行了大换血,再加上只知道做事,不懂得变通,得罪了不少人啊!据说告他贪污受贿的匿名信能装一麻袋,有些直接寄给了林白。林白就批给了刘光大,刘光大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也没跟赵长征打招呼,就把杜志忠双规了。谁不知道赵长征与杜志忠情同手足,赵长征一手将杜志忠从一个小处长提拔为正厅长,听到杜志忠出事的消息,心里能好受吗?结果双规了很长时间也没查出什么事,案子陷入了僵局。刘光大哪肯认输,加大侦察力度,结果查处杜志忠收受贿赂一百五六十万,一下子判了二十年。本来赵长征对这件事就耿耿于怀,有一次进京,在省驻京办吃饭,可能也是酒话,当着薪泽金的面就为杜志忠抱不平,声称有人想借杜志忠给他穿小鞋,看样子为杜志忠的事憋了一肚子怨气。”
他警觉地问:“能通,你的意思是说赵长征的这口怨气转化成了打私风暴?莫非是冲着……”
他还未说完,丁能通就诡谲地摆摆手说:“官场上哪个领导没有几个爱将,这就叫以其人之小鞋还治其人之大脚。”
他不以为然地笑道:“能通,喝了半瓶五粮液你就多了,怎么今晚满嘴跑火车呢?”
丁能通打哈哈地说:“谁说是半瓶,足足大半瓶,快一斤酒了。别看我喝这么多酒,怀远,我脑袋比不喝酒时还清醒,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懵懂地问:“为什么?”
丁能通指了指他说:“就为你成了著名作家,我高兴!怀远,从‘肖贾大案’到吴东明自杀,这期间已经倒了三批官员了,在官场上混有什么意思,就是他妈的一个工具,看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吧,可怜的格里高尔已经习惯于做全家人的使用工具,在官场上,谁不是工具?就拿我这个驻京办主任来说吧,不仅是迎来送往的工具,更是‘跑部钱进’的工具;不仅是招商引资的工具,更是‘截访维稳’的工具;不仅是搜集信息的工具,更是联络感情的工具。我有时真希望自己也变成一只大甲虫,可以像格里高尔一样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爬一爬,躲在沙发底下休息休息。”
他听了丁能通这番酒话哈哈大笑,他觉得丁能通正在赚了便宜卖乖,以自己对人的观察,如果丁能通真是一只大甲虫的话,眼下也正处于甲壳虫身份给他的有限快乐的顶峰状态,于是他嘿嘿地笑着说:“能通,别自己美化自己了,你知道萨姆沙家那个瘦高个的女杂工怎么称呼格里高尔吗?‘来吧,你这个大屎壳郎’,大甲虫就是他妈的屎壳郎。”
丁能通当即反驳道:“怀远,这你就外行了,我看过纳博科夫关于格里高尔到底变成了只什么虫子的分析,其实就是一只六条腿的甲壳虫。他还说,甲壳虫在身上的硬壳下藏着不太灵活的小翅膀,展开后可以载着它跌跌撞撞地飞上好几英里,奇怪的是,甲壳虫格里高尔从来没有发现他背上的硬壳下有翅膀。”
他怀着炫耀的心理说:“能通,其实我们都被扭曲成了甲壳虫,你之所以羡慕我,是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硬壳下有翅膀,并且利用翅膀自由自在地飞了起来,尽管飞得有些跌跌撞撞,但我是凭着自己的翅膀飞起来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而你之所以抱怨,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有翅膀的,翅膀长期不用就会退化,本来有翅膀,却任凭翅膀退化掉那可真成了整天滚屎球的屎壳郎了!你应该好好琢磨琢磨,你是没有发现自己的翅膀,还是翅膀已经退化掉了,这可是两个性质的问题。”
丁能通自嘲地说:“别看你我同样是甲壳虫,你在自由的天地间飞翔,我却被装进了一个黑箱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怎么可能看清我到底有没有翅膀呢?我现在只企盼在装我的黑箱子上扎一些通气孔,不然我早晚要被憋死。”
他开玩笑地说:“憋是憋不死的,别忘了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是因苹果创伤溃烂化脓而死掉的,什么叫溃烂化脓?就是腐败,甲壳虫因腐败而死!”
丁能通用手拍着茶几说:“但是甲壳虫是怎么腐败掉的,是谁在甲壳虫的后背上砸进去一个苹果,而且陷进了肉里,是他父亲,身着笔挺的制服向格里高尔扔苹果炸弹,他父亲已经退休了,并没有工作,为什么以一种顽固的态度坚持穿着制服,即使在家里也不肯脱卡夫卡并没有告诉我们甲壳虫的父亲穿的是什么制服,然而答案恰恰在于此,因为格里高尔的父亲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父亲,而是一种象征,象征什么?象征的是陈腐的官僚体制,格里高尔后背的甲壳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的是在陈腐的官僚体制下,人们被扭曲的心灵。关于这一点,卡夫卡写的很生动,当甲壳虫从鼻孔里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后,卡夫卡写道:‘于是,他们进去了,站在屋子中间尸体的周围。他们把手插进自己破旧衣服的口袋里,这时阳光已把房间照亮了。’纳博科夫振聋发聩地说:‘这里哪个词最关键?破旧在阳光里。’怀远,你是作家,你说说看,这是怎样一种深刻?”
他被丁能通这番话给震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丁能通这个整天忙着迎来送往的驻京办主任会对卡夫卡的《变形记》有如此透彻的理解,他心想,对如此伟大的作品有着如此独到见解的人,即使是甲壳虫也是应该长着翅膀的,为什么不会飞翔呢?
于是,他深沉地问:“能通,你小子心里是不是装的不可告人的东西太多了?你也别为自己成为甲壳虫而苦恼了,能不能把我当成没穿衣裳的皇帝,像那个人群里说皇帝没穿衣裳的孩子一样,和我说几句真话?”
丁能通又换了一支烟,一边点烟一边说:“怀远,你需要什么素材,尽管问。”
他单刀直入地问:“王祥瑞和周纪到底是什么关系?”
丁能通毫不避讳地说:“和陈富忠与贾朝轩之间的关系差不多,但是王祥瑞不是陈富忠,陈富忠是黑社会,王祥瑞为人要比陈富忠厚道得多。”
他不屑地问:“怎见得?”
丁能通用敬佩的口气说:“光希望小学、中学就建了二十多所。”
他一针见血地说:“该不是障眼法吧?我怎么觉得这次打私风暴像是冲着永盛集团来的?”
丁能通未置可否地说:“你说的不错,我听说省纪委组织的专案组秘密进入东州了,王祥瑞通过关系听到了风声,才躲到北京来的,想通过北京的关系斡旋一下。”
他不解地问:“梁市长接任吴东明还不到两年吧,怎么就傍上大款了?”
丁能通断言否认说:“梁市长一到东州就大刀阔斧地抓民生,工作干的有声有色,上次闻天书记进京开会,在饭桌上,当着我的面夸梁市长到东州是老百姓的福分,也是他任市长、市委书记这几年的最合把的搭档。你想想,这样的市长怎么可能傍大款呢?”
关于这一点,他深有体会,但是他也深知有些人善政、勤政,但未必廉政,因此他质疑道:“那么为什么他亲自打电话让驻京办接收永盛集团走私的奔驰车?”
丁能通反问道:“谁说那几辆奔驰是走私车?有证据吗?那几辆奔驰车的手续非常齐全,都是合法的。你也知道在汽车销售这方面,永盛集团在清江省也算做的最大的,你说购买奔驰车不从永盛集团买,东州的哪家汽车销售公司有奔驰车可卖?”
他继续质疑道:“那几辆奔驰车有罚没证,显然是水货,有罚没证也未必是合法的,要知道永盛集团并不是进出口公司,并没有进出口权。”
丁能通嘴一撇说:“怀远,眼下满街跑的高档进口车有几辆不是水货?只要罚没证是公安部交通管理局发的就是合法的。”
他不放心地说:“能通,你小子号称东州官场不倒翁,躲过一劫又一劫,可别大意失荆州啊!以我看,永盛集团位于东州开发区内,周纪作为开发区海关关长,是不是把海关当成永盛集团的仓库了?不然这次省里打私,怎么将毛头悄悄指向了永盛集团?”
丁能通挥着手说:“还不是因为王祥瑞养了一个败家情人,还是古人说的对,红颜祸水。王祥瑞哪点都好,做生意精明,为人爽快大方,乐善好施,就是好色,前些年看上了清江歌舞团一个唱歌的,长着一张小娃娃脸,确实漂亮,叫张辣辣,这个女人叫辣辣,的确名如其人,被王祥瑞包养以后,整天打麻将、赌博,后来还背着王祥瑞吸毒。用王祥瑞的话讲,这个女人是无底洞,给多少钱也不够花。后来背着王祥瑞打着他的旗号到处借钱,还伪造他的签名,结果欠了两三千万的债,王祥瑞知道后气得不得了,就想甩掉这个女人,张辣辣哪儿是好甩的女人,她先央求王祥瑞给她办了张去香港定居的单程证,然后又不依不饶地要五千万定居费。王祥瑞死活不给定居费,只答应给安家费,张辣辣不干,一再威胁王祥瑞,不给五千万定居费,就将他走私汽车和香烟的事给他抖搂出来。王祥瑞根本没搭理她,以为张辣辣说的是赌气的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没想到,这个女人还真干了,不仅搜集了不少所谓王祥瑞走私的证据,而且还将王祥瑞在各种场合与市领导、区领导以及各委办局领导合影的照片也附在了举报信中,声称照片上的人都是王祥瑞走私的保护伞,而且好像有高人指点似的,刚好把信寄给了赵长征。张辣辣寄的举报信中,就有王祥瑞和梁宇的合影,是开发区办公大楼前的合影,我估计是梁市长视察开发区时,王祥瑞以企业家的身份找机会拍的。赵长征得到举报信后,像林白一样,报给了省纪委书记刘光大,刘光大一向以黑脸包公自居,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立即会同东州海关纪检组联合组成专案组,就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打私风暴开始了。”
丁能通跟说评书似的,讲的有声有色,他听得后背直冒冷风,他疑惑地问:“那么到底张辣辣的举报信是不是事实?”
丁能通苦笑道:“谁知道,最起码要取证吧,总不能没做任何调查侦察工作,仅凭一封举报信就抓人吧。以我看,取证也难,张辣辣写的是匿名信,又躲到香港去了,总得先找到举报人核实吧。不瞒你说,以前北京花园购买国外香烟,什么万宝路、三五、大哥大,都从永盛集团进,省里这么一打私,东州市驻京办还得另辟渠道进烟。”
他不依不饶地问:“专案组秘密进驻东州,应该是绝密,王祥瑞怎么得到的消息?”
丁能通淡淡一笑说:“这家伙生意做的这么大,哪个部门没有几个朋友,不瞒你说,连‘海里’他也有朋友,只是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逃过这一劫。我看赵长征的架势,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对了,王祥瑞这小子爱交朋友,说不定这几天要请你吃饭,估计周纪也能到打私以来,周纪的日子不好过,大概是想让你这个旁观者出出主意,你毕竟亲历过‘肖贾大案’,有经验。”
正因为他亲历过“肖贾大案”的洗礼,他才深知“斗争”二字的分量,别看同“阶級”一样,消失很久了,但是由于反腐败的需要,“斗争”悄然卷土重来。“反腐败斗争”,每当他想起这五个字,他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当年“肖贾大案”异地办案,转交给了南方K省反贪局,K省反贪局局长兼省检察院副院长林健,亲帅专案组赴东州办案,这位曾破获十几起大案要案、被誉为反腐英雄的反贪局局长一到东州就出手不凡,面对肖鸿林、贾朝轩等人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干扰,他从一块劳力士手表入手,顺藤摸瓜,娴熟地运用审讯技巧,很快突破贾朝轩的顽抗心理,一举拿下“肖贾大案”。也因此被中纪委和省委记一等功。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令贪官颤栗的名字,在刚刚立功受奖不久,便东窗事发了,有着相当上升空间的大好前程竟然戛然而止。林健的案子曝光后,他一直跟踪,想弄个究竟,随着案子大白于天下,这位被媒体曾经誉为“将反腐败的崇高事业看得重于一切”的反腐英雄,竟然是带病上岗,比肖鸿林、贾朝轩还贪的腐败分子,他茫然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小说里发问:“人有病,天知否?”纳博科夫认为,“格里高尔的甲壳虫病是传染的”,但同时他也承认,“昆虫具有典型的趋光性”,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可以在靠近玻璃窗的地方看见各种小虫子:一只死蛾子,一直跛脚的蚱蜢,几个在角落里被蜘蛛网粘住的小虫子,一只嗡嗡飞着企图穿过玻璃的苍蝇。”这说明人即使变成昆虫一类的甲壳虫并不可怕,只要还有趋光性,总会见到光明的。不管怎么说格里高尔是在虫的外壳下掩盖的人,最可怕的是像他的家庭成员一样装扮成人的虫,应该说,肖鸿林、贾朝轩是在虫的外壳掩盖下得了病的人,最后病死了,而林健之流却恰恰相反,他是那种装扮成人的虫,他们一开始就诞生在那个肉铺小伙计的篮子里,“篮子里装满了鲜红的排骨和鲜嫩的内脏——红红的生肉,肥硕的苍蝇的滋生地。”可以说,他很珍视自己的经历,他认为,经历是他的思想、他的生活和他脑海中的现实世界之本。然而经历不是艺术,他必须再次深入到他的意识深处,他的存在、他的思想、他的自我意识都不曾须臾中止过,因为无论是存在、思想,还是自我意识,都是他经历的一部分,但是他必须深入挖掘自己的内心才能得到,正如普鲁斯特所言:“那真正艺术的崇高则在于……去重新发现、重新把握并展示在我们面前,那种业已远离我们而去的现实,这种现实随着我们所用以取代它的有条理的认识不断地增加和严密化,而离我们越来越远——这种现实就是,确实存在着我们到死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的极大危险,我指的是真正的生活,是被最后揭示出来,被弄清面目的生活……”
送走丁能通,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霓虹灯就像久违了的妩媚女人和空气一起涌了进来,夏夜的窗外犹如一片彩色地图,他索性关掉灯房间里空荡荡的,黑暗中,他似乎听到了贾朝轩和肖鸿林在窃窃私语,好像两个人还吸着烟,似乎两个人在谈论“神是什么”,好像他们都认可神就是权力,自从“肖贾大案”后,他时常有这样的幻觉,特别是一个人陷入思考的时候,经常听到肖鸿林和贾朝轩在谈话,而且还时常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仿佛两个人一边洗澡一边在谈话,他不明白为什么幻觉中的这两个人经常在澡堂子里谈话,难道地狱里允许洗桑拿浴?大概阎王爷希望他们好好洗洗洗掉良心上的污秽,好重新投胎转世。窗外不时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马路上道道烟光彰显着首都的繁华,然而这些嘈杂之声就像玻璃稀里哗啦的粉碎声,他的脑海中燃起一道惨淡无光的火焰,他不明白这道火焰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布莱克的过分的翅膀?他可是主张以过分的行动去抵消另一种过分,不知为什么丁能通描绘的打私风暴很像是布莱克的翅膀这位英国诗人说:“鸟飞不愁高,只要它用的是自己的翅膀。”然而,在乔伊斯笔下,斯蒂芬的脑海中,这是一句不耐烦的话,布莱克过分的翅膀一阵扑击,他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斯蒂芬问,留给我们的是什么?这也正是他内心一直疑惑的,一次一次的斗争,一次一次的风暴,留给我们的是什么?好像纳博科夫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显而易见,只是忘却的安慰。忘却真的是一种安慰吗?斯蒂芬的口袋里有了一小把,被贪婪和苦难玷污了的象征。他认为象征不过是一种形式,但很多人将象征当作了价值,象征是什么?不就是天安门前的华表吗?不对,他耳畔有一个唠唠叨叨的声音,“你还不懂得金钱的意义,钱就是权。将来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这分明是戴汐先生的声音,但是这句话的出处却是“只消荷包里放着钱”,这可是莎士比亚悲剧《奥德赛》中的坏蛋伊阿古教别人干坏事时说的。他对这句话似乎很熟悉,好像很多人对他说过,贾朝轩对他说过,陈富忠对他说过,甚至丁能通似乎也对他说过,这句话仿佛《圣经》,有那么的信徒,不能不让他想起哈姆雷特的祖父,那个莎士比亚的阴魂,阴魂是不是一种象征?他无法回答,他不信奉阴魂,他只信奉灵魂尽管灵魂是形式的形式,但“灵魂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全部存在。”
洗完澡之后,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点亮床头灯,取出《尤利西斯》这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这是他从东州带来的唯一一本书,据说这本书在中国能硬着头皮读完的超不过一百人,他却已经是第三遍读它了,在读书方面,他很崇尚曾国藩读书的习惯,曾国藩在每天必修的《课程十二条》中规定:“一书未完,不看他书。”他以前读书有一个毛病,一本书尚未读完,便去读其他书,结果是一知半解,看到曾国藩“一书未完,不看他书”的信条,他试着做,获益匪浅。眼下他读到布卢姆在帕迪· 狄格南的葬礼上遇见一个穿着棕色雨衣的又瘦又高的年轻人,布卢姆的意识当中,一直在追问,他是谁?接着这个人像鬼魂一样轻盈地活生生地出现了十一次,布卢姆给这个人起了个名字叫麦金托什,然而到最后布卢姆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自问自答地说:“布卢姆在自寻烦恼,却并不理解纠缠自我的谜是什么?”这个谜就是“谁是麦金托什?”起初他以为是葬礼上死了的那个人的阴魂,但他不信奉阴魂,乔伊斯是个制谜者,他第二遍、第三遍地读,就是为了揭开这个谜。然而他读着读着,思绪却又回到了傍晚的酒桌上,他觉得如果把酒桌上的几个人按性格安排在《尤利西斯》中,杨善水很像憨厚容忍的布卢姆,他一直认为布卢姆和足智多谋的英雄奥德修斯毫无关系,习涛很像是斯蒂芬,是修养很高的人,至于白丽娜当然就是莫莉了,尽管白丽娜与杨善水不是夫妻,但似乎白丽娜对生活中肤浅的可爱事物表现出丰富的情感很像莫莉,当然莫莉的通奸行为更不能与贞洁的珀涅罗珀相提并论,至于薪泽金无论外型、气质和性格都和壮鹿马利根很像,那么抑郁的徐江就只能是海恩斯了,那么丁能通是谁?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丁能通只能是那个穿着棕色雨衣的神秘人。
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他不相信乔伊斯没有在书中给出答案,他记得纳博科夫描述过蝴蝶后翼上的“一个大的眼状斑点模仿着一滴液体,这一模仿尽善尽美,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在昆虫的鳞翅目领域,“当一只蝴蝶不得不扮成一片叶子时,不仅一片叶子的所有细目都得到了美妙的表现,就连被蛴螬咬破了边儿的洞的斑纹也模仿得淋漓尽致”。蝴蝶有蒙骗天敌的本领,纳博科夫通过研究蝴蝶学会了蒙骗读者,同样,乔伊斯也有这样的本领两个人都是该死的制谜大师。他喜欢揭谜,因此他执着地在书里寻找答案,至于发现斯蒂芬在图书馆里大谈莎士比亚:“他把自己的名字藏了起来,就是那个好听的威廉,藏到剧本里,却以一个跑龙套的或是小丑的角色在这里或那里出现,就像过去的意大利画家把自己的脸画在画布的黑暗角落里一样……”他想起纳博科夫描述的那只躲在树上酷似叶子的蝴蝶,他恍然大悟,好你个穿着棕色雨衣的的人,你以为你躲在角落里,不显山不露水,就没有人认识你,你这个布卢姆的创造者,你以为你写了《尤利西斯》这么伟大的作品,还能把自己藏起来吗?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他决定在即将创作的《驻京办主任》中,有必要将自己潜伏在驻京办的角落里,像间谍一样破获驻京办的全部秘密。
一连几天,丁能通都忙得没露面,因为突发了一起上访事件,皇县后插镇失地农民进京上访,一下火车就去了天安门广场,丁能通接到国家有关部门的电话后,立即组织驻京办的工作人员到天安门广场截访,也不知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决定搞一个小小的调查,心想,昌山市驻京办撤销时,京城媒体采访自己,自己声称,昌山市驻京办撤销只是个案,说明不了什么,不过是因经营不下去而被撤掉了,其他省市的驻京办会如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当时他也是信口开河,觉得应该是这么一种趋势,手里并没有证据,既然这几天丁能通忙得没露面,何不借机在北京城里转一转,看看有没有新建的驻京办。他信步走出北京花园,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问:“兄弟去哪儿?”
“去后海。”他想看看撤走后的昌山市驻京办是个什么样子。
车启动后,出租车司机问:“到后海什么地方?”
他微笑着说:“昌山市驻京办。”
出租车司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黄了。”
他淡然一笑问:“你怎么知道?”
出租车司机用京油子的口吻说:“报纸上炒作好几天了,再说,出租车司机都是活地图,我这个人最喜欢吃风味,吃正宗的地方风味,你就得到驻京办。就拿昌山市驻京办来说,地锅焖嘎鱼、九转大肠,味道做得真地道。”
他听了出租车司机的话,哈哈大笑,心想,对于北京市民来说,驻京办的意义可能更多的是品尝各地的特色美食的餐馆或者购买各地特产的一条途径,这是否意味着驻京办已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潜移默化地融入到北京的地方生活之中了呢?尽管北京市民不会想到当地的税收中,驻京办也是一只重要的力量,但答案仍然是肯定的。哪个城市都希望全国各省市县政府把钱花在自己的城市,然而由于北京是首都,只有这座城市能够吃到这种独食。不过,驻京办作为政府派出机构却越来越向商业机构演变,这种演变背后折射了什么深层次问题呢?
诺大个北京城,后海一带的京味儿最足。这里不仅依然能看见北京四合院建筑群的缩影,而且依然能咀嚼到那似乎早已远去的皇家遗韵。沿海走走,一不留神就会看到碧瓦红墙。在那些高大庄严的大门外,只能看到院内高大森郁的树木,悠悠透着神秘,从给贾朝轩当秘书时起,他不知来过多少次北京城了,但最让他流连忘返的,还是与故宫的龙脉相连的后海。
出租车穿了几个胡同,停在一处仿古建筑前,他下了车,眼前正是被每天炒得沸沸扬扬的昌山市驻京办,以前给贾朝轩当秘书时,丁能通在这里的“昌山之家”请他吃过饭,眼下早已失去了往昔“昌山之家”的喧嚣和繁华。这里虽然紧邻后海酒吧街,却是处于闹中取静的风水宝地。他在心里感叹,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经营不下去了呢?
院子里还停了几辆车,包括两辆奔驰、两辆凯迪拉克和两辆林肯,车窗里还摆着进京证。大门上贴了两张告示,上面是“非本单位人员谢绝入内”,下面是“内部装修”。尽管这座小楼的每扇窗户都贴了封条,但他并未看到任何关于昌山市驻京办已经撤掉的字样。收发室内有一个老头,他饶有兴趣地问了几个问题,老头都一问三不知,只说他只管看东西。他有些扫兴,想到最早在首都设立驻京办的是内蒙古,那还是刚解放的时候,当初被称为“内蒙古自治政府驻北平办事处”,于是他又萌生了到内蒙古驻京办吃午饭的想法。只好又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美术馆后街。
到了内蒙古宾馆,在蒙古包餐厅刚点了菜,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号码,是丁能通打来的,他诡谲地一笑,心里骂道:“狡猾的狐狸终于露尾巴了。”于是他打趣地问:“能通,恭喜你又为首都的维稳做了一回贡献!”
丁能通用焦急的口吻问:“怀远,你在哪儿呢?”
他觉得丁能通的口气不太对劲儿,便收起笑容说:“在内蒙古宾馆喝奶茶、吃羊肉苞花饼呢。”
丁能通不假思索地说:“那好,我马上到,有事和你商量。”说完便挂断了手机。
听口气丁能通遇上了大麻烦,他顿时想到了清江省打私风暴,“会不会是专案组盯上了驻京办那几辆奔驰车了?要不就是周纪和王祥瑞出事了?”“丁能通比韦小宝都精,按理说,不应该给自己惹上麻烦呀?”他一边品着香气扑鼻的奶茶,一边胡思乱想着。
大约二十分钟,丁能通急三火四地走进蒙古包餐厅,他向丁能通挥了挥手,丁能通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二话没说,自斟一杯奶茶一饮而尽,然后定了定神说:“怀远,驻京办出了点事,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真是那几辆奔驰车被专案组盯上了?便谨慎地问:“出什么事了,至于把你丁能通急成这样?”
丁能通沮丧地说:“妈的,别提了,以前北京花园的进口烟都是从永盛集团进的,眼下省里打私形势紧,我让善水停止进永盛集团的烟,这件事一直由善水主管,也是想让他捞点油水,结果断货了,这老伙计通过一个狗屁朋友认识了一个供货商,一下子进了七十万元的DAVIDOFF,也就是大哥大,你不知道,梁市长最喜欢抽这种烟,结果货到以后,善水自己留了一条,抽着味道不对,赶紧到工商局报了案,工商局会同公安局立即拘捕了供货商。在仓库内发现制造假烟的器材和烟盒。”
他插嘴问:“既然造假者抓住了,货款就应该能追回来,你还急什么?”
丁能通苦着脸说:“我急的是工商局为了显示自己的打假成绩,将这件事透露给了媒体,现在北京花园大堂坐着十几个记者要采访我,你是著名作家,应付媒体比我应该有经验,你给我出出主意,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一听不是专案组找丁能通的麻烦,反倒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不过他心理清楚,媒体绝不会放过这件事,正值昌山市驻京办撤离京城炒得沸沸扬扬之际,东州市驻京办购买了七十万元的假洋烟,这可真是“珠联璧合”的好新闻,媒体不炒才怪呢!
想到这儿,他揶揄道:“舆论一直说驻京办是‘蛀京办’,我说的是蛀虫的蛀,地方领导的行宫,滋生腐败的温床,潜规则的传播基地,媒体找证据还找不着呢,你们还准备好证据给人家送上门去了,这可真是百口莫辩啊!”
丁能通气恼地说:“行了,你就别挖苦了,我找你是让你给我出主意的,不是让你挖苦我的!”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丁能通的尿样,他笑着说:“这事你不能出面,让杨善水应付去吧,打电话告诉他,这批烟不是驻京办用烟,是为东州一家宾馆买的,王祥瑞在东州不是有五星级酒店吗,就说为东州永盛大酒店代买的,之所以求驻京办代购,是相信驻京办在北京有人脉,能买到真货。反正钱能追回来,组织上不会把你怎么样。”
丁能通略一思忖,莞尔一笑说:“怀远,你要是来做驻京办主任,绝不会比我差。”说完给王祥瑞和杨善水分别打了电话,然后如释重负地说:“我还没吃饭呢,上壶马奶子酒吧。”
他哈哈大笑地说:“你就不怕明天早晨东州市驻京办成为媒体的众矢之的?”
丁能通摇了摇头说:“媒体肯定知道你刚才的主意是屁话,但是不管是香屁还是臭屁,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好屁。”
他嘲笑说:“不管杨善水面对记者怎么自圆其说,东州市驻京办也躲不过京城媒体的炮轰,明天早晨你就看报纸吧。”
丁能通强词夺理地问:“拜托大作家,我们驻京办买了假烟,是受害者,总得有点同情心吧?”
他不冷不热地说:“对于慷公款之慨的招待烟、招待酒,老百姓恨之入骨,谁会同情你?他们会问,这些烟是给谁享用的?驻京办买那么多高档烟干什么?能买七十万的好烟,是不是也可以买一百万元的好酒?他杨善水一抽就知道是假烟,绝非普通人办得到的,肯定抽过大哥大呀,并且常抽,我出的主意虽可自圆其说,但也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负作用,怎么辩解也难逃‘腐败’二字的诟病啊!”
丁能通苦笑道:“你小子这趟来的真值,现成的小说素材。你知道我这几天为什么没露面吗?”
他手执酒壶给丁能通斟了一小碗刚刚上来的马奶子酒,不动声色地说:“不是说截访维稳去了吗?怎么,上访者都回东州了?”
丁能通表情痛苦地饮了杯中酒说:“送回去了,是我亲自送回东州的。”
他不解地问:“任务完成了,怎么反倒不高兴呢?”
丁能通叹了口气说:“简直是千古未闻,天下奇谈,说了你都不会信,这可真应了那句话,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呀!”
他更加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丁能通苦苦一笑说:“你知道皇县前插镇和后插镇不仅是千年古镇,而且这两年又发现了温泉,县政府要在后插镇征地建温泉山庄搞旅游,结果一亩地才给农民几百块钱,温泉山庄都建成了,钱还没有全部到位,一些失地农民不服,到市信访局上访,市信访局就推给了县信访局,县信访局把人接回县里后,将十几个农民都关进了县精神病院二十多天,直到这些农民签下了不再上访保证书后才被放出来。结果这些农民心里不服,一气之下要进京到天安门广场静坐讨说法,我接到通知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劝回市驻京办当着他们的面向夏书记汇报了情况,夏书记指示,让我亲自把这些农民送回东州,他会亲自处理这起上访事件。我们到东州后,夏书记将这些上访者请到了市迎宾馆,了解清楚情况后,打电话质问皇县县长怎么回事?皇县县长竟然强词夺理地说,这些上访者多次到市里、省里上访,精神偏执,有精神病,所以决定把他们送到精神病院,气得夏书记大骂,我看你们才有精神病,应该把你们送到精神病院醒醒脑。”
他惊诧地问:“那精神病院不是患者也敢收?”
丁能通气哼哼地说:“农民兄弟说,医生的原话是,我管你有没有病,你们县政府送来的,我就按精神病来治。你听听,这话说得让人不寒而栗啊!”
他沉默良久说:“有一个成语叫色厉内荏,别看这些人外表强硬,其实内心虚弱得很,就像《尤利西斯》里说的,‘脆弱,你的名字叫权杖’,这些人一旦失去权杖,连魂儿都找不着,只能是行尸!”
丁能通惆怅地说:“怀远,不瞒你说,我对截访维稳一直耿耿于怀,上下不作为,导致驻京办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结果本来是鱼钩类问题,非转化成长矛类问题不可,我宁愿驻京办退出历史舞台,也不愿意看见那些可怜的上访者被上下推诿!我是良心上不忍啊!而我们现在有些领导干部麻木得不知良心为何物啊!”
他颇有同感地说:“在一个被官本位理念熏染了几千年的国度里,公仆不是常识,父母官才是常识。纳博科夫说,历史的断沟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如果不去奴役便是可笑。常识根本是不道德的,因为人类的自然品性就像魔术仪式一样毫无理智可言。这种仪式早在远古的时间萌始就存在着。从最坏处说,常识是被公共化了的意念,任何事情被它触及便舒舒服服地贬值。什么时候我们的百姓从人民转化为公民了,父母官才会转化为公仆。这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
丁能通蹙眉说:“可是你见过自己给自己开刀的外科医生吗?这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就拿驻京办来说,难道仅仅地方领导喜欢驻京办吗?怕是京城的某些部门比地方上还需要得意驻京办。对了,你怎么跑到内蒙古宾馆吃午饭来了?”
他噗哧一笑说:“你小子忙得不露面,我心想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考察考察驻京办的生态链呢,这里是我的第一站。”
丁能通心领神会地说:“六万多家驻京办你也跑不过来呀,有两个驻京办集中的地方,你去好好看一看就可见一斑,一处是七省大院,在海淀区北三环马甸桥南路,另一处九省市驻京大厦,远一点,在万丰路道乐蒙思商务街。用不用我给你派辆车?”
他摆摆手说:“不用,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你刚刚从东州回来,有没有什么新闻?”
丁能通疑惑地说:“怀远,我听到一个信儿,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笑嘻嘻地点了一支烟问:“什么信儿?”
丁能通皱眉说:“专案组秘密进驻东州调查走私,却高调撤走了。一场暴风骤雨戛然而止,我这次回东州,各大媒体关于打私的宣传也没有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你说怪不怪?”
他沉思片刻,老谋深算地说:“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能通,以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怕是更大的风暴会接踵而至。我问你,这次专案组到东州住在哪儿了?”
丁能通随口回答:“武警宾馆啊。”
他切中要害地说:“既然专案组进驻东州是绝密,你怎么知道的?很显然,专案组进驻东州之前,消息就不胫而走了。不然,永盛集团的董事长怎么会躲在北京?”
丁能通恍然大悟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专案组进驻东州就是为了抓王祥瑞?”
他自以为是地说:“不能说是抓,应该说是布控,在专案组没有拿到王祥瑞走私证据之前还不能抓,但完全可以布控监视,但是王祥瑞事先得到了消息,做了充分的应对准备,想必证据早就销毁了,许多非法资产被大规模转移,布控对象也都躲的躲,藏的藏,你想一想,擒贼先擒王,现在‘王’跑了,躲在北京,专案组不知道,这样查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只能承认这次行动失败,但并不等于就这么完了,从专案组低调撤离的情况来看,专案组在唱空城计,说不定反而会有更大的行动。再说,刘光大办案,什么时候中途而废过!”
丁能通用质疑的口气说:“怀远,会不会是王祥瑞、周纪在北京斡旋起了作用了呢?要知道,王祥瑞这些年没少在北京下功夫,连‘海里’的秘书也称兄道弟的。”
他不屑地说:“能通,官场上哪有什么友谊,只有利益和交易,更何况多行不义必自毙,以我看,正因为王祥瑞的生意有问题,他才不遗余力地巴结京城权贵,为的就是培植保护伞,可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又能保护了谁呢?不过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各领风骚那么几年。还是张昇的词说的好:‘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其实,‘尽入渔樵闲话’的,又岂止是‘六朝兴废事’,现实中的一切无不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我提醒你,能通,我们都是经历过‘肖贾大案’的人,前两年你放走了东汽集团的金伟民,没惹火烧身,那是因为吴东明自杀了,夏书记又全力保你,王祥瑞可不是金伟民,赵长征也不是吴东明,无论王祥瑞今后路在何方,也犯不上你丁能通为他指点迷津,江湖有情谊,但官场无友谊,你小子这个驻京办主任当得不容易,应该学会珍惜,这是我这个旁观者以朋友的身份对你的忠告!”
丁能通大大咧咧地说:“怀远,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还是那句话,老子一不贪权,二不恋财,连好色的毛病都戒了,量他天王老子也奈我不何!”
他目光如电地扫了一眼丁能通说:“我说了半天,其实就一句话,千万不要通风报信,你仔细想一想,哪起肃贪、打私、铲腐大案,通风报信者有好下场的,这叫泄露国家机密,很显然,这次专案组进驻东州扑空,就是有人给王祥瑞通风报信了,这么绝密的行动都走漏了消息,无论是赵长征,还是刘光大,都不能善罢甘休!不信,你就走着瞧。”
丁能通毕竟是久经风浪之人,自认为什么都见过了,他夹了一片酱牛肉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怀远,话我记住了,虽然信儿可以不通,但饭不能不吃,酒不能不喝,朋友不能不交,周纪上午给我打电话,说是后天就回东州了,明天晚上想请你这位大作家吃个饭,我替你答应了,我看就去东三环顺峰吧。”
他深知丁能通有韦小宝的本事,做人颇有及时雨宋江的风范,如果再劝丁能通远离周纪,倒显得他做人小气,反正自己是个闲人,官场上无论有多大的风浪也冲不着自己了,倒不如答应,说不定这顿饭还会成为自己作品里的一段素材,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他做了一宿的梦,反复梦见“一条狗,听到有人叫它,抬起后腿往一块没有尿味的石头上短促而迅速地撒了一泡尿。”早晨他还思忖这个梦的情景,似乎在哪部书里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梦里叫狗的人是一个穿棕色雨衣的人,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和自己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他甚至觉得不是自己梦见了那个人,而是那个人梦见了自己。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起床洗漱。
到中餐厅吃早餐时,他习惯地在门口报架上拿了当天的报纸,坐下来吃饭时,他翻到第二版便看见了《东州市驻京办买那么多高档香烟干什么?》的报道,浏览之后,觉得文笔虽然犀利,但观点还是自己想到的那些陈词滥调,便换了一张报纸,发现也对此事进行了评论,题目是《东州市驻京办买假高档烟的丑闻丑到何处?》,给驻京办戴了一大堆大帽子,什么行贿发源地,“跑部钱进”的根据地,腐败接待的聚集地,官场丑闻的滋生地等等,想到丁能通看到这些报道、评论的表情,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窃喜,心想,昨晚自己梦见的那条狗,连撒尿都不得安生,很有点像此时此刻的丁能通,于是他一边吃一边发挥作家联想的本能,思绪像蝙蝠一样振翅盘旋起来。
晚上,周纪请客,他以为丁能通会开车接他一起去,结果临近傍晚时丁能通来电话,说是有事来不及接他了,让他打车先去。他毕竟是市长秘书出身,深知丁能通身不由己的难处,也不计较,打车直奔东三环。
走进酒店包房,周纪和王祥瑞都在,两个人热情地起身寒暄,王祥瑞在,他早就判断到了,心想,机会难得,这个人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说不定席散后又可以创作一本好小说。不知道为什么,周纪和王祥瑞的情绪很像是听到了什么喜讯似的高涨,他断定,看这两个人的兴奋劲儿,一定是为打私专案组撤离东州而高兴,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他试探地说:“我可听说不少王总在商海中的传奇故事,什么时候王总回东州,我好好向你讨教讨教!”
周纪当即附和道:“怀远,你算找对人了,祥瑞的传奇故事太多了,这小子要是开口给你讲一讲,保证你能写一部中国版的《基督山伯爵》。对了,祥瑞,东州已经风平浪静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王祥瑞被两个人夸得美滋滋的,笑眯眯地说:“出来太久了,公司好多事情都等着我回去料理,吃完这顿饭,我连夜就走。”
周纪一边点烟一边说:“最晚一个航班是晚上十点钟的,你也赶不上了。”
王祥瑞微笑着说:“我开车回去,大哥,保证比你先到家。”
周纪吐了一个烟圈,酸溜溜地说:“你小子开宾利,下半夜就到家了,我坐明天最早的航班,也得中午到家。”
正说着,丁能通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怎么还不上菜,老周,我不是说不要等我嘛,怀远来一趟不容易,忙得都没时间陪他,祥瑞,赶紧上菜,咱可不能让大作家挑理,说我们慢待他!”
王祥瑞冲服务小姐摆摆手,示意走菜,然后打趣地说:“能通,东州市驻京办买了一次假烟不要紧,这个京城的驻京办都跟着一起挨骂,这人可让你得罪苦了。”
“可不,”丁能通沮丧地说,“连薪泽金都骂我们是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丁能通说完,周纪开怀笑道:“能通,这就叫阎王好答对,小鬼难缠啊。你这个‘跑部钱进’的高手也对付不了媒体呀!”
丁能通抱怨道:“都怪善水那个窝囊废,这事要是习涛出面,早就将工商局和公安局的嘴堵上了,当了这么多年驻京办副主任,也不懂得防口甚于防川的道理。”
正说着,酒菜上齐了,无非是鱼翅、鲍鱼、王八汤,大家推杯换盏一番之后,周纪颇为感叹地说:“这次我是虚惊一场啊!多亏祥瑞手眼通天找了几个‘海里’的大秘压住了风头,这年头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没有朋友,真是寸步难行啊!”
这是他最想聊的话题,于是他用关切的语气问:“周关长,虚惊一场是什么意思?”
丁能通插嘴道:“还不是打私风暴闹的。”
他别有用心地问:“难道刮着周关长和王总了不成?”
王祥瑞一副无所谓的架势说:“不瞒你说,大作家,这次省里的打私风暴就是冲永盛集团来的。都怪我养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婊子,人家都说是月亮惹的祸,这次打私风暴确实是婊子惹的祸。”
丁能通插嘴问:“祥瑞,那个张辣辣真有那么大本事吗?”
王祥瑞撇着嘴说:“不是这个婊子本事大,而是有人正需要这么封举报信,她送的正是时候。正因为如此,专案组连举报人是谁都来不及调查就一窝蜂地直扑东州,殊不知老子早就得到了消息,不瞒你们说,他们在东州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每天都有人向我汇报,想拿我当权力斗争的替罪羊。我也不是吃干饭的,别看驻京办主任在京城个个混得如鱼得水,但是能混成龙的有几个?丁大主任,我不是跟你吹,我的朋友到北京,想坐什么级别的车就坐什么级别的车,想到哪儿看看就到哪儿看看,你曾经给肖鸿林当过秘书,应该知道秘书都是领导最信得过的人,在京城,部以上领导的秘书,没有几个不是朋友的。梁市长当副省长时,他老婆董舒到北京出差想到‘海里’转转,薪泽金哪儿有这本事,就向我求援,我就给‘海里’的朋友打电话,副军级司机开专车接我们进‘海里’赚了一圈。”
丁能通将信将疑地问:“祥瑞,我可听说,梁市长的老婆在你公司有股份,有这事吗?”
王祥瑞圆睁二目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我就跟梁市长的老婆见过一面,一分钱的来往都没有。有些人以为人与人之间只有金钱关系,能通,咱们哥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我们之间有金钱关系吗?如果我们之间是君子关系,那么我和梁市长之间就是白雪之交,清水之交,没有任何铜臭关系。想借打私反腐搞垮异己,是不得人心的,要不北京也不会有那么多朋友帮我。”
周纪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说:“祥瑞的话虽然有些偏激,但是不无道理,眼下不反腐败不得民心,反腐败又不得官心,就在这么一个怪圈中打转转,搞得官员一点向心力都没有无论干什么职业,无非是为了安身立命,可是给官员戴了太多的高帽子,压都快压死了,人们削光脑袋往官场钻,难道是为了这些高帽子?还不是在官场上混生计容易些,无利可图,光给戴高帽子,看谁还往官场里钻。”
他借机问:“王总,既然咱们是朋友了,我就问一句不该问的,这次打私风暴似乎直指永盛集团,难道永盛集团在生意上真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王祥瑞一脸苦衷地说:“体制上有多少毛病,我们在生意上就有多少毛病,人无完人,孰能无过?生意也是如此,总不能你让我摸着石头过河,我下到河里,你站在岸上用石头砸我吧。”
他听了王祥瑞的比喻,又想起了昨晚梦见的那块石头,他当时觉得冲石头撒尿的狗很像是丁能通,眼下他觉得那条狗很像王祥瑞,那块石头如果象征他的靠山的话,那么浇在上面的狗尿无疑就是送给靠山们的礼物,狗加上尿再加上石头,才是完整的陈腐体制,三者缺一不可。于是他打趣地说:“王总,听你这么一说,可以写一部现代版的《石头记》了。”
丁能通冷哼一声说:“写了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
他一双追根问底的慧眼,眼中闪着嘲弄人的火花问:“那么《驻京办主任》写出来是什么?”
丁能通狡黠地答道:“当然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怀远,别看我不是优秀作家,但我是优秀读者,一个作家抓住一个好的题材不容易,我希望你不要带着有色眼镜写驻京办,将这么好的题材写成猎奇庸俗之作,要在细节上多下功夫,透过细节写思想,你喜欢纳博科夫,我也读过他的作品,我觉得他有两句话,你应该反映到这部书中,第一句话是‘拥抱全部细节吧,那些不平凡的细节!’第二句是‘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第一句不用多解释,第二句我只同意一半。我认为风格和结构的确是一部书的精华,但伟大的思想是精华中的精华,是一部书的灵魂,否则只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纳博科夫在评价狄更斯《荒凉山庄》时,也说小说中的人物是穿着衣服的思想或象征。还是米兰。昆德拉说的对,一个伟大的作家一定是伟大的思想家,当然他的思想一定是通过他的小说表现出来的。怀远,你有今天不容易,这当然与你的文学天赋和勤奋有关,但也与你经历的那场刻骨铭心的苦难有关,我想驻京办是最具官本位特色的,早晚有人要写,但是谁写也不如你写,因为只有你最懂驻京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丁能通这一席话,让他心里很感动,想起自己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能够称为朋友的也就算丁能通了。“肖贾大案”后,他之所以没有沉沦,而且重新站了起来,就是由于有丁能通这样的朋友时常释放给自己些许微暗之火温暖了心田。哪怕最微弱的温暖也能拯救灵魂他顿时明白了丁能通成为官场不倒翁的内在原因,这个看似连骨髓都融入大染缸的人,其实还保留着一颗鲜红的心,这就犹如一块美玉,展示给人的却是一块石头,而将自己包装成一块石头恰恰是丁能通的过人之处。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而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丁能通无疑做到了,尽管他做得很辛苦。
想到这儿,他诚挚地端起酒杯说:“能通,我给你测过一回字,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因‘肖贾大案’解除双规不久,心里非常苦闷,找我喝闷酒,我说我也很迷茫,每天靠研究测字打发自己,我问你要不要测一测?你就答应了,让我测你的前程,能不能回驻京办。我让你写了一个字,你写了一个‘通’字,我说你肯定能回驻京办,而且官复原职,一旦回驻京办,一生通达。你不信,结果让我言中了。这杯酒,我敬你,仍然祝你一生通达,这是我由衷的祝福,来,干!”
两个人眼中闪烁着惺惺相惜的火花,一饮而尽。
丁能通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说:“‘肖贾大案’办了三年,怀远在家苦熬了三年,办公厅一直没给他安排工作,他每天靠研究测字打发自己,三年下来小有所获,快成半仙儿了,周哥、祥瑞,你们俩不测一测?”
他顿时听出了丁能通的弦外之音,既为丁能通重情重义而感动,又被这家伙的心计所叹服,这明明是碍于身份,不能劝两个人别回东州,回东州凶多吉少,而委婉地让他用测字来劝阻。于是他心领神会地一笑说:“测字只是游戏,当不得真。两位感兴趣可每人写一个字。”
王祥瑞当即向服务员要了纸和笔,信手写了一个“滑”字。
他看后不动声色地说:“周关长不妨写完一起说。”
周纪思忖片刻,随手写了一个“笼”字。
他看了一眼丁能通,然后口气为难地说:“这两个字深解起来不太吉利,大家情绪不错,我就不扫兴了,不过我倒想送你们一个字,写完你们能理解这个字的深意。”他说完用手指写了一个“走”字。
周纪看了这个字,似有所悟地说:“怀远,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们回东州?”
王祥瑞当即反驳道:“这些天压了太多事,必须回去处理,时间不早了,走之前,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满饮杯中酒后,丁能通见王祥瑞归心似箭,最后又回敬了一圈,算是收杯。
回北京花园的路上,丁能通的心情显得有些沉重,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怀远,他们两个写的字,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他苦笑了笑说:“能通,我本来应该送给他们一个‘逃’字,可是我下不了手,只好委婉地写了一个‘走’字。”
丁能通疑惑地问:“怎么讲?”
他叹道:“王祥瑞写了一个‘滑’字,这就是滑倒、摔到的意思,这个人说话口气太大,太张扬,必然要摔跟头,或许这么一摔就爬不起来了,而周纪写了一个‘笼’字,分明就是躲不开牢笼,怕是回东州要身陷囹圄啊!”
丁能通听罢长叹了口气说:“这正是我让你用测字点他们的原因,反正我们的心意尽到了,他们的命运究竟如何,也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他也叹道:“可是能通,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此时,车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好像还伴有轰轰隆隆的雷声,挡风玻璃上落满了雨点,丁能通打开雨刷,一对雨刷左右摇摆着,丁能通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暴风雨又要来了!”
第二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阳光直射进卧室,和《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范妮一样,照进卧室里的阳光,不仅不使他振奋,反而使他压抑。他不喜欢刺目的强光,他认为令人压抑的强光,“只能把本来可以悄然睡去的污垢暴露无遗”。他抻了个懒腰爬起来,走进洗手间刚要坐在马桶上,门铃响了,他只好提上裤头去开门,他先眯起一只眼从门镜往外看了一眼,原来是丁能通,便一边开门一边说:“能通,怎么早不来晚不来,我刚要拉屎你就来了?”
丁能通进门后并没有坐,而是情绪低落地说:“怀远,真让你说着了,我刚刚得到消息,周纪上飞机前被双规了,王祥瑞跑了。”
他惊讶地问:“跑哪儿去了?”
丁能通叹气道:“昨晚,专案组发现王祥瑞回了东州,连夜突袭永盛集团,结果王祥瑞事先得到了消息,他逃离东州前,给我打了个电话,向我道别,说是去美国躲一躲。”
他一拍大腿说:“糊涂,能通,那个电话不能接,他刚到东州,专案组就知道了,显然他的手机被监听了,他临走前给你打电话,专案组还不以为你给他通风报信了。搞不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丁能通沮丧地说:“正因为这个电话,专案组让我回东州一趟。走之前,我把任驻京办主任以来的日记交给你,或许对你创作长篇小说《驻京办主任》有用,本来你到北京后,咱们哥俩应该好好唠唠,可是我忙得脚打后脑勺,这样吧,我把奔驰车留给你,这是车钥匙你不是想考察各地驻京办吗,开我的车转吧,这样方便。对了,这是我给你的大作写的序言,你再给斟酌斟酌。”
他听后心里酸溜溜的,苦笑着说:“小说还没有头绪呢,你怎么就写序了?”
“我怕没机会写了,”丁能通伤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情地说,“怀远,我真羡慕你成了作家,起码心灵获得了自由。”说完摆了摆手,转身而去。
他捧着丁能通的日记和车钥匙,想送一送丁能通,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个裤头,他走出去,赶紧又退了回来,只好懵懵懂懂地走到窗前,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双眼,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就这么傻站着,竟恍惚地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