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王晓方与著名作家顾怀远神交已久,因为王晓方非常喜欢顾怀远的作品,特别是顾怀远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驻京办主任》,颇让王晓方艳羡,甚至有些嫉妒,因为写一部类似的力作一直是王晓方梦寐以求的事情,让王晓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每当他心中酝酿一个选题时,总是让顾怀远捷足先登,在王晓方心中,顾怀远犹如一个幽灵始终窥视着他的内心世界,他大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
当然王晓方一向认为顾怀远不仅是中国最勤奋的作家之一,更是少有的难得的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王晓方不仅欣赏顾怀远的才华,更感佩他犀利的笔锋,他就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说真话的孩子,总是以童言无忌的心态道破天机,相比之下,王晓方认为自己过于浮躁,总希望通过文学获得一些虚荣,不像顾怀远一直执着于文学的彼岸,因此王晓方认为,顾怀远应该是一位生活在小说中的人,他应该每天生活在小说里,或者说他是一个以小说为生命的人,不如此,就无法解释他那些关于小说的小说。或许顾怀远从未在现实里出现过,但他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小说,他把自己囚禁在小说里,小说已经成为他思想的监狱。
不,不是这样的,王晓方认为被囚禁在小说里的恰恰是自己,对于顾怀远来说,小说不是监狱,而恰恰“是他的世界通向另一个温柔、光明、美丽的世界的出口”,正如纳博科夫在《庶出的标志》的序言中所指出的,这部小说是以一块明亮的雨水积成的小水坑开始的。这个长方形的小水坑形状上像一个要分裂的细胞,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要么是一块墨水迹要么是泼出来的牛奶,要么是一个脚印,而在小说的结局,则是“灵魂在空间留下的印记”。毫无疑问,顾怀远在效仿纳博科夫,试图将他的小说当作一个个细胞抛给读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细胞开始分裂,他的小说就这样获得了生命。
王晓方之所以对顾怀远如此感兴趣,不仅仅缘于同为作家的敏感,更由于自己不能像顾怀远那样找到小说之狱的出口,王晓方一直试图通过研究顾怀远,找到其心灵深处通往虚构世界的秘密通道,他认为只有在这条通道上,才能遇上真实的顾怀远。
其实在王晓方的人生旅途上,曾经有两次与顾怀远擦肩而过的经历。一次是他进入政府工作之前,另一次是他从政府辞职之后,这两次与顾怀远擦肩而过,唯一不同的就是,第一次他还是个文学青年,第二次他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记得第一次与顾怀远擦肩而过是二十年前的事,地点是大学校园。令王晓方十分不解的是,当时的顾怀远相当年轻,应该在二十岁刚过,而他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在校园小树林里,顾怀远坐在长椅上晨读,王晓方在不远处打形意拳,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正在背诵赫拉克利特那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王晓方很喜欢这句名言,便收住拳脚闻声寻了过去。透过斑驳的树叶,他发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正捧着一本书晨读,年轻人的样子让他感到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很想凑过去攀谈几句,但是发现林中小径宛如一条小溪,却怎么也走不到年轻人的身边。
这时,走过来一位漂亮女生,王晓方赶紧问坐在长椅上的是谁?女生咯咯笑道:“连顾怀远你都不认识,他可是我们大学的著名诗人。”王晓方恍然大悟,前天还在校报上看过他写的诗,便想认识,大呼道:“是顾怀远同学吗?”
顾怀远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对王晓方的喊声充耳不闻,他合上书,用欣赏美景的目光环顾四周,然后抻了个懒腰,起身而去。此时王晓方的耳畔似乎听到一个声音:“昨天的人已不是今天的人,某个古希腊人早已断言。”王晓方猛然一惊,他险些将正在读的博尔赫斯的小说忘在长椅上。
这件事发生后,王晓方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他之所以保持缄默,是因为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条校园小径是不是一条闪烁着阳光的河流。毕竟“在人的记忆中具有自然可塑的形态”。
另一次与顾怀远擦肩而过是他在政府工作期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王晓方在家反省了三年,有一天他闷得无聊,便独自去了离家不远的一家书店,这家书店内部设计的很有特色,与博尔赫斯笔下的通天塔图书馆很相似,有许多六角形的回廊,“回廊的格局一成不变。除了两个边之外,六角形的四边也各有五个长书架,一共二十个,书架的高度和层高相等”,稍稍高出一般书店管理员的身高。“没有放书架的一边是一个小门厅,通向另一个一摸一样的六角形。”“门厅里有一面镜子,忠实地复制表象。”
王晓方走过门厅时,透过镜子发现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来岁的人,许多人围着他签字,口口声声称他为“顾老师”,王晓方也想凑过去看个究竟,无奈“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而且是个球体,恰如纳博科夫笔下的时间之狱。既然时间的监狱是球形的,人就应当诗意地栖息。
这时,王晓方透过门厅的镜子听“顾老师”对众人说:“从古希腊的先哲到阿拉伯哲学家,从中世纪的修道士到艾萨克·牛顿,从伽利略到麦克斯韦,都未怀疑过时光是以完美的几何图线运行的,是爱因斯坦改变了人类三千年来关于光是直线的错误认识,他认为光在条件允许时也会发生偏移,巨大物质如恒星可以使虚无的空间发生变形,人类关于时间、空间的最原始体验并不准确,大质量物体的引力扭曲时间和空间,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光的确是可以弯曲的。在爱因斯坦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今天的文学却弄出了许多理所当然的规矩,作家成了小说之狱中的囚徒,这正如许多科学家愚蠢地以为只有有水的星球才可能有生命一样,以为外太空的生命也和地球上的生命一样离不开水和空气,其实这种思维之狱不仅仅限制了科学,也限制了文学。我想说的就是,对于小说家来说,任何常规都是思维之狱,小说的本质是虚构,我们不应该将虚构关进笼子,小说家的生命不是靠水维持的,而是靠创造!”
围观的人群响起一片掌声,王晓方被这位“顾老师”的演讲深深震撼了,他连忙问身边的店员:“这位顾老师是谁?”身边的店员惊讶地问:“连他你都不知道,他就是著名作家顾怀远,是我们书店请来签售的。”
此时顾怀远被人们簇拥着开始往外走,王晓方很想跟上去,然而书店像迷宫一样,到处是镜子,他拼命往前挤,不小心头碰在镜子上,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顾怀远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件事,王晓方也并未跟别人说起过,因为谁听了都会觉得太荒唐,不过从那儿以后,王晓方开始潜心研究文学,特别是顾怀远的作品,他从顾怀远的作品中不止一次地看到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形象。每当在脑海中浮现出赫拉克利特的形象,他就会在梦中梦见顾怀远,王晓方下决心要见见顾怀远,然而一直没有机缘,因此想见见顾怀远的想法时刻困扰着王晓方,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