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道又是修养的最高境界。为达到此境界,老子指点了一些修养的工夫,即方法、路径。以下我们先说工夫,再说境界。
老子认为,获得知识靠积累,要用加法或乘法,一步步肯定;而体验或把握道则要用减法或除法,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后学看来,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步步减损掉对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与攀援,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第48章) 减损知、欲、有为,才能照见大道。“损”,是修养的工夫,是一个过程。我们面对一现象,要视之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视之为相对真理;再进而层层追寻真理的内在意蕴。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是剥落了层层偏见之后才能一步步见到的,最后豁然贯通在我们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无为而无不为”,即不特意去做某些事情,依事物的自然性,顺其自然地去做。
郭店简本《老子》并不排斥圣与仁义,其甲组第1—2简:“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三言以为使不足,或令之有乎属:视素抱朴,少私寡欲。”通行本《老子》第19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帛书甲、乙本则与通行本基本相同。通行本《老子》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但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竹简本《老子》并不直接反对圣与仁义,相应的说法是“绝智弃辩”、“绝伪弃诈”。竹简本《老子》可能是受到邹齐儒者影响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处于儒道两家并未分化的时代,其“道德”的主张,可以融摄“仁义”。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批评儒家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上,主张道德统摄仁义。庄子以后,道家意识越强,对《老子》文本则愈加强了“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说法。
其实,老子并不绝对地排斥圣、智、仁、义、学问、知识,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十分警惕知、欲、巧、利、圣、智、仁、义对于人之与生俱来的真正的智慧、领悟力、德性的损伤与破坏,他害怕小聪明、小知识、小智慧、小利益的计较以及外在的伦理规范影响了人之天性的养育,戕害了婴儿赤子般的、看似懵懂无知实则有大知识、大智慧、大聪明、大孝慈、大道德的东西。道家以否定的方式(不是从实有的层面上否定),消解知识、名教、文明建制、礼乐仁义、圣智巧利、他人共在等所造成的文明异化和个体自我的旁落。老子批评了儒家的仁、义、忠、孝、礼、智、信等德目,但并不是取消一切德目。老子追求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忠信、孝慈。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他恰恰是主张性善、仁爱、忠孝、信义的。他相信自然之性为善,返璞归真、真情实感,是最大的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子也是人性本善论者。他对人性抱有很高的希望。
戴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监,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今本第10章,据帛书甲乙本校改。)
“戴”,保持之意,通行本作“载”,据帛书甲、乙本改。“营”,魂,指精神。“魄”,指身体。“专”,转,即运转。“监”,通行本作“览”,帛书甲本作“监”,即古“鉴”字。“玄监”,即玄妙的镜子,指人们的内心。“涤除玄监”,即洗去内心的尘垢。“天门”,指修炼之人的头顶处,与天之气相接通的穴位。这一章是说,保持形体与精神的统一,能使之不分离吗?运转气血使筋骨柔和,能做到像婴儿一样吗?把心中的尘垢(私欲和区分彼此的小智等)清除出去,能做到使心没有瑕疵吗?爱民治国,能不耍小聪明吗?与天之气相接通、相闭合的一生,能甘居柔雌的地位吗?聪明通达,能做到超越知识吗?在老子看来,知与欲,理智的或价值的分别,使人追逐外在之物,容易产生外驰之心,加深物、我、人、己的隔膜,背离自然真性。老子认为,德养深厚的人,如无知无欲的赤子婴孩,柔弱平和,身心不分离,这才合于道,而强力、盛气、欲望与思虑太多,则不合于道。
郭店简乙组3—5简:“绝学无忧。唯与阿,相去几何?美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帛书乙本第234上行至236上行(甲本与之大体相同):“绝学无忧。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人’字衍)。恍呵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飨于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累呵似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据甲本,此处脱‘我独遗’三字)。我愚人之心也。蠢蠢呵,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闵闵(甲本作‘闷闷’)呵。忽呵其若海,恍呵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门(‘门’字衍)顽以鄙。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以上所引帛书与通行本第20章大体相同。“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备,称为太牢,这里指盛宴。本章主旨仍然是要超越学问,除去忧虑。一切的分别,包括善恶的分际,在作者看来,与应答或呵斥之声相差不多。这里所描写的是得道之人“大智若愚”的状态。除了畏惧之心与大家一样,其他之事,都与众人不同。对于喜怒哀乐,我独无动于衷;比起别人的精明强干、善于分辨,我却显得那样的愚蠢、昏庸、笨拙。
郭店甲组第24简:“至虚,恒也。守中,笃也。万物并作,居以须复也。天道云云,各复其根。”今本第16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意思是说,致力于“虚”要经常要彻底,也就是不要让太多现存的、人云亦云的知识、规范、利害、技巧等等充塞了头脑,要用否定的方式排除这些东西,激活自己的头脑,使自己保持灵性、敏锐,有自己独立运思的空间。“守中”也是“守虚”、致虚。“守静”即保持闲静的、心平气和的状态,排除物欲引起的思虑之纷扰,实实在在地、专心地保持宁静。这也是随时排斥外在之物的追逐、利欲争斗等引起心思的波动。“观复”,即善于体验万物都要回复到古朴的老根,回复到生命的起点、家乡与故园的规律。“观”就是整体的直观、洞悉,身心合一地去体验、体察、观照。“复”就是返回到根,返回到道。体悟到道的流行及伴随道之流行的“物”的运行的这一常则的,才能叫“明”(大智慧)。反之,不识常道,轻举妄动的,必然有灾凶。体悟了道的秉性常则,就有博大宽容的心态,可以包容一切,如此才能做到廓然大公,治理天下,与天合德。与道符合才能长久,终身无虞。通过“致虚”“守静”到极致的修养工夫,人们达到与万物同体融合、平等观照的大智慧,即与道合一的境界。故,至虚,守静,观复等,是修养工夫,亦是人生境界。
老子认为,洞见、察识富有万物、雷动风行的殊相世界,需要主体摆脱诸相的束缚,脱然离系,直探万有的深渊,因为存在的终极根源在寂然至无的世界;而且习气的系缚、外物的追索、小有的执着,会导致吾身主宰的沉沦、吾与宇宙同体境界的消亡。因此,老子主张“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谷神不死”“复归其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无为而无不为”“无用而无不用”。这些话语论证滞留物用、执着有为对于心体的遮蔽,论证摄心归寂、内自反观、炯然明觉、澄然虚静的意义,着重强调了人生向道德和超越境界的升华。
按照老子的道德理想、道德境界、人生智慧和人格修养论,他推崇的美德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贵柔守雌、慈俭谦退、知足不争、致虚守静、清静无为、返璞归真。老子以此为至圣与大仁。这是老子对人生的感悟,特别是对春秋末年贵族阶级奢侈生活的批判,对贵族社会财产与权力争夺的沉思,对财产与权力崇拜和骄奢淫逸的警告。老子通过冷静观照,提示了淡泊宁静的生活旨趣,看到逞强、富贵、繁华、暴利、暴力、权势、浓烈的欲望、奢侈、腐化、夸财斗富、居功自恃、骄横等的负面。故老子的解构与孔子的建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道家之“无”在道德论、道德境界及超越境界的慧识是值得发掘的。尽管道家以虚无为本,柔弱为用,弱于“有”之层面(人文、客观现实世界)的能动建构,但在人生境界的追求上,我们对于道家破除、超脱有相的执着,荡涤杂染,消解声色犬马、功名利禄的系缚,顺人之本性,养心之清静方面,则不能不加以肯定。虚、无、静、寂,凝练内在生命的深度,除祛逐物之累,正是道家修养论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无为”“无欲”“无私”“无争”,救治生命本能的盲目冲动,平衡由于人的自然本性和外物追逐引起的精神散乱,也是道家道德哲学的基本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