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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烛

点亮蜡烛,夜以继日。

| 一 |

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正在房间里畅谈着未来。突然,房间的隔扇外传来一阵沙沙声。新郎和新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悄悄地打开隔扇一看,新婚贺礼中的那只身上装饰着仙山盆景的伊势大龙虾居然还活着,正悠悠地摆动着它那巨大的胡须。看清了那奇怪声响的本体之后,夫妻俩相视一笑。怀着这般美好的记忆,他们一定能和和美美、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将来也一定能创造出一个美好的家庭吧。

我衷心希望,我将要讲述的故事里的这对男女,也能享有一个像这般相视一笑的新婚之夜。

东京市郊,有一个叫男爵的男子,看上去有三十二三岁,也可能要更加年轻一点。他从帝国大学经济系中途退学之后,就什么也不干了,凭着每月从乡下家里寄来的优渥生活费,租了一个大房子。这房子呀,对独居的人来说,是略显大了一点儿。三个房间,分别是四铺席、六铺席和八铺席。房子里每天晚上都要弄出很大动静。

闹腾得最凶的,倒不是男爵本人,而大多是他的客人。他有很多客人,着实很多。和男爵一样,他们也是那种除了思考之外什么都不干的人。他们都很穷,毫无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社会给所有的背德者们贴上的一个标签。甚至也有一些真正路过的人,觉着里面颇有点意思,就也顺着进来了,说一句多有叨扰,便和其他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大摇大摆地进了房间。在这种时候,那个一边若无其事地把坐垫递给客人,一边说着请坐、请坐的家伙,并不是男爵。那个一边给人倒茶,一边说着您终于大驾光临了的家伙,也不是男爵。那个形容枯槁,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你们的眼睛啊,是说谎者的眼睛”,把新来的客人们吓一大跳的瘦子,依然不是男爵。那男爵到底在哪儿呢?那个在八铺席客厅的角落里蜷着身子坐着,毕恭毕敬地听着大家说话,整个人好像透明似的男子,才是男爵。他十分不显眼,五短身材,而且还很瘦。仔细看他的脸吧,倒也没什么特别,脸色略黑,脸上有些油光,下巴上稍稍长了点胡子。不是圆脸,可也不是长脸,具体是什么形状很难说。他的头发有点儿长,倒也没有长到蓬头乱发的地步,但也看不出用润发膏好好打理过的迹象。此外,他还戴着一个非常普通的金属框眼镜。他的样子,很难给人留下印象,因此来客们通常热衷于与别的客人互相聊天,对于男爵的存在,则完全抛诸脑后。等到他们聊完笑完觉得有点累了的时候,才会在不经意间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男爵。“啊,你还在这儿啊。”他们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一边对他说:

“没有烟抽了啊。”

“啊,”男爵微笑着站起来,“刚才我就想抽烟了。”他其实在说谎,因为他根本不抽烟。“那我去买吧。”说完,他就轻快地出去了。

其实,男爵只不过是他的绰号,他本人不过是北方一个地主家的公子哥儿。学生时代,他也做过两三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恋爱,酗酒,还卷入过某项政治运动,甚至还进过大牢。他曾三度计划自杀,却没有一次成功。那些在家人众多的大家族里长大的孩子,常常会有这样一种特质: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进而一味自轻自贱,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方扔掉自己毫无价值的生命。男爵的身上也有这样的特质,一眼就能看出来。怎样都好,只希望能早一点儿献祭自己,早一点儿告别这个世界。如果可能的话,再给别的两三个人带来点儿什么好处。心灵的丑恶,身体的贫乏。生于地主之家的他,亦对自己那诸般不劳而获的权利而感到畏惧。以上的种种忧虑,不断踢打、作践着他的自我。而他的自我便因此发生了奇妙而完全的扭曲。“这如泡沫一般饱受嫌恶的生命,要是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就请尽管拿去用吧。”几近卑劣,然而这却成了他赖以苟活的唯一信条。他就是依循着这一信条来为人处世的。他的所作所为,从表面上看,多多少少可以算得上光辉灿烂。弱者的伙伴,穷人的朋友。实际上,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却与殉教者的所作所为十分相似。虽说时间不长,他倒也算是遍尝一个殉教者所能遭受的全部艰辛。风里去,雨里来。唯有艰辛可堪信赖。可是他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出自绝望。心中的念想也始终没有动摇:他是个行将灭亡之人,唯愿早日死去。他四处奔走徘徊,其实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寻死的地方。连自己都疲于应付,又何谈帮助别人。他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哪能就这么顺利地以献身之名光荣赴死呢?也就是说,人生之严峻,容不得一个男人任性狂言,也就是自私。毕竟人无法像焰火一样。不论事实,且说“转向”一词,其中大概是包含着救赎与光明之意的。可在他这里,甚至就连转向这一词都容不下。残废。潦倒。迎来的并非光荣的十字架,而是灰色的抹杀。那样子真是尴尬,好像一个无所适从的演员,相也亮过了,戏也演完了,帷幕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落下来。他毫无办法,只得在舞台上把身子一横,装死。做出这等滑稽之事,也是迫不得已。这大概也是身为废人的他所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虽然坠入了这样的状态,但是他的心中似乎还有什么“目的”割舍不下。仿佛他就这样一骨碌躺了下来,对其他人说:“要是我身上还有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就请随意拿去用吧。身上总还是有些有用的东西的。”他是地主家的公子哥儿,每个月的生计都不用发愁,因了某些原因落到这副田地,被世人指着脊梁骨,当作废人和背德者。而那些比他更穷的人,就好像水往低处流一样,都一股股地黏在他身边了。于是,他们给他取了个略带轻蔑的昵称——男爵。而男爵的家,也就成了这些人唯一的慰安之所。男爵就这样孤寂地削着土豆,了无生趣地在厨房里给这些客人做饭。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客人里有一个在电影制片厂工作的家伙,不管见了谁都要得意扬扬地吹嘘一番自己的工作,其他的客人往往都是冷哼一声,并不十分待见他。而男爵可怜他,就说自己想要了解一下拍电影的过程,请他务必带自己去见识见识。其实,男爵却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弓箭初段,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爱好),就连石头剪刀布怎么玩都弄不清楚,还以为剪刀能砸烂石头呢。他就是这么个人,对于电影就更是一窍不通了。每天从早到晚,他都忙于接待客人——其中还不乏一些留宿的客人,根本就没时间出门。而没有客人来的时候,他不仅要在家搞卫生,还要跟米店和卖酒的算账,一点儿空闲都没有。多方面的支出已经让他的生活难以为继,可对于客人们,他却一味隐瞒自己的窘境,只是想方设法地招待他们。之所以无趣,恐怕并非时间或者性格的原因,也有可能是经济状况已经捉襟见肘。

那天,男爵坐了大概两小时的电车,才到达那个电影制片厂所在的镇子。虽说是偏僻的乡下地方,他却丝毫不敢怠慢。就好像在那些金雀花丛的树荫下,随时都会冲出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哥萨克骑兵。他虽一把年纪,内心却仍然像个小孩儿。表面上好像穿了一副小樱花纹的盔甲,走起路来也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可猛一回头,瞥见春日之下自己那落在大路上的贫弱影子,却也只能苦笑。从车站出发,走了一百多米的田间小路,就到了电影制片厂的正门。白色的混凝土门柱上,爬山虎已经冒出了新芽,看上去还挺有文化。紧对着正门的,是一个茅草屋顶、居酒屋模样的小店。这就是同那位客人约好的牛奶店 。他当时说了,就让男爵在这里等他。为了拽开那家小吃店的玻璃门,男爵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先是使劲儿推,弄得嘎啦嘎啦响,却没能打开门。而后又铆足了力气,好像神话里众神要打开天岩户 一样,用力拽那门。玻璃门嘎啦嘎啦地发出很大声响,然后猛地一下滑出了一间多的距离。男爵因为用力过猛,狼狈地向后栽倒在地。他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稳,又忙不迭地偷偷溜进了店里。店里积了很多灰尘。那六七把椅子和三张桌子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色的灰,他在店门口旁的角落里找了把椅子,毫不犹豫地坐下了。不管什么场合,角落总能让男爵感到安心和踏实。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一个客人进来。刚开始的时候,男爵还颇为紧张,心想着一会儿说不定哪个演员就会进到店里来。结果这家店却十分冷清,冷清得竟让男爵也有点儿手足无措。方才的过度紧张现下变成了疲惫,他整个人也因此变得昏昏沉沉。喝了三杯牛奶,约好的下午两点早就过了。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外面的夕阳正为小吃店的玻璃门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而这时,那玻璃门又嘎啦嘎啦地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声响。一个男人像颗子弹一样飞了进来。

“啊,我迟到了,真不好意思。有烟没有啊?”

男爵笑眯眯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道:

“我也是刚刚才到呢。来晚了,不好意思。”这个道歉真是莫名其妙。

“啊,没关系。”那男人轻描淡写地说,“我啊,从今天开始要在生田组做摄影了,所以忙得团团转。”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好像真的要团团转了起来。

男爵一本正经地盯着他那副手舞足蹈团团转的模样,心中升起一丝感动。

“真是干劲十足啊。”他嘴里不经意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等自己意识到之后,立刻惶恐了起来。心下思量着自己这番世俗的评语,会不会伤及对方作为艺术家的尊严?“那个,艺术的创作冲动和……”说了一半,他赶忙停了下来,把剩下的话在心里又排列组合一遍,等到整理停当之后,再在口中暗自复诵一遍之后,才说出口来。“能将艺术的创作冲动,和日常的生活热情完全地同步一致,是非常难得的。而你却完美地做到了,真是美妙,真是让我羡慕得不得了啊。”男爵说完之后,悄悄拿手绢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这一番马屁,拍得真是够可以的。

“非也非也。”那男人说完,竟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想不想看看我们的制片厂?”

此时,男爵已然了无兴致。

可他还是拼了老命一般地请求道:“请一定要带我参观参观!”

“All right!”那男人大叫一声,声音大得简直愚蠢,话音未落,又大喊了一声,“Come on!”紧接着他就从小吃店里飞奔了出去。男爵毫无办法,只得步履蹒跚地跟着他出去了。

这家伙其实只是摄影导演的助手,平时拿水桶提提水,给导演挪挪椅子,做的都是这类体力活儿。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得意扬扬,恨不得把自己这副干活儿的模样让男爵看上好几个小时。男爵自然也察觉了他的心态,只得像个傻子一样站得笔直,呆呆地观看这场了无生趣的摄制。眼下,正在拍摄一场无聊的戏:一个长着胡子的漂亮男人肚子饿了,吃了六大碗饭。看上去应该是一个让人大笑的喜剧场景,但在男爵眼里一点儿也不好笑。男人吃饭,一旁服侍的女子则做惊讶状。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场面,竟反复拍摄了二十多回,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笑。别说是哈哈大笑了,此时的男爵心中反而生起了一股厌恶之感。日本的喜剧里,好像约定俗成一样,总有如下这些场景:大吃特吃啊,一口气吃下十个馒头直吃到人翻白眼;要不就是一张纸币被风吹上了天,两个人慌慌张张地为了抢夺这张纸币跟在后面到处跑。观众们都大笑不止,男爵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从这些场景里,他仅能觉出几分凄惨。特别是那个长胡子的男人吃东西的场景,他觉得十分过分,脑中竟因此浮现出“侮辱人类”这样一个词来。而这时,导演一拍脑瓜,冒出了一个主意:在那个男人的胡子上,粘上一些饭粒儿。这主意当即就成了个好点子。扮演胡子男人的那个漂亮演员,站在学徒们端来的镜子前,试着把饭粒儿紧紧粘在胡子上。此时饭粒儿已经冷了,不黏了,怎么粘也粘不上。大家正为此发愁,就在这时,干劲儿十足的那位导演助手赶忙上前一步,说道:

“就这么办,先把一粒米给碾成糊糊,然后把这糊糊涂在另一粒米上,就粘得住了。”

这般蠢事,让男爵感到十分疲惫。他眼睛热了起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刻竟十分想哭,想哇地大叫一声。可碍于礼节,他又不好起身离去,只能摆出一脸钦佩的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原来还能这么办。”说完之后,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这番拍摄总算是告一段落,男爵也仿佛重获新生。从闷热的摄影棚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星星闪着微弱的光。

“小新!”他听见身后传来小声的呼唤,回头一看,是之前服侍那位胡须男子吃饭的姑娘。在拍摄时,她故作吃惊地喊了不下二十次“啊”。她身材矮小,微笑着的脸蛋在漆黑中发着黄色的光。“小新,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可当时正在拍摄,所以不能和你打招呼,给你道歉了!”她一气儿说了这好些话,腔调突然一转,变得十分正式,“真是好久不见,您家里人都还好吗?”

男爵总算想起来了。

“啊,阿富,是阿富啊。”男爵有点儿惊慌失措,说话时连家乡口音都带出来了。十年之前,阿富是男爵家中的女仆。那时,男爵刚刚上高中,暑假回乡的时候,家里派了这个头发卷曲、身材瘦小、做事认真的年轻女仆供他使唤。她对男爵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男爵反倒讨厌她,嫌她啰唆,还常常故意刁难她。有一次甚至还让她去捉爱犬身上的跳蚤,捉到一只不剩为止。她大概在男爵家待了两年,然后突然就走了。男爵也只是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走了啊,之后也就没再留意了。就是这个阿富。这时,男爵忽然冷战似的感到一丝不快。虽没有到汗毛倒竖的地步,可浑身仍感到一股异样的酥麻。这确乎是恐惧之感。人生那冷酷的捉弄,奇迹的可能,还有那严峻的报复,都仿佛深山中的精气,渗进他的肌肤。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就连声音也嘶哑了:

“来了啊。”

他嘴里嘟囔出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那些时时为访客所苦的人,也许都会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

对方似乎还多少有些兴奋,对男爵这番白痴般的梦呓并不介意。

“小新啊,能见到你真是高兴。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只是现在实在抽不出身。对了对了,九点,如果您有空的话,我就在新桥站前等您。那个,真的,拜托您了,虽然有些失礼,但还请您一定要来。”她说话的声音很小,速度却很快,字斟句酌,言辞恳切。她确实是认真的。面对他人的请求,若是拒绝就不是男爵了。

“好,可以。”

从制片厂出来后,男爵坐上了摇摇晃晃的电车,心中十分不快。同自己以前的女仆在新桥站相见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让他感到嫌恶和卑劣。他觉得这是寡廉鲜耻,甚至有点儿违背人伦。到底去还是不去呢?他心中颇感犹豫。想来想去,还是去吧。若无其事地放人鸽子,这般强硬的态度,若是做得出来,就不是男爵了。

九点在新桥站,男爵找到了阿富。之后,他便缄口不语,只是快步走着;矮小的阿富则跟在他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她看着他的脸,一下蹿到他的左边,一下又蹿到他的右边,一个劲儿地向他发问,问的主要是家乡的事情。可男爵有八年多没有回过老家了,所以那边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因此,只好嗯啊、这个嘛、嗯地敷衍搪塞。到后来着恼了,便胡说八道一通,就连“as you see”这样的英语都飙出来了,只想早点离开。可就在这时,阿富开始说起奇怪的话来了:

“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哟!小新你的事情,我一件不落全都听说了。小新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从来都不做坏事。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从没动摇过。小新啊,你是个好人。可真是难为你了。你的事都传开了,我从这里那里都听说了。可是小新啊,要拿出勇气来啊。你没有输。你若是输了,那就是输给神明了。小新你也要变成一个神啊,可不能输啊。我也吃过苦,所以小新的心情,我懂。小新,在那个瞬间你经历了生而为人所能经历的最高贵的痛苦,是值得自豪的啊。我相信你的。人啊,谁能没点儿缺点呢?小新,你一直都在做好事。可不要害羞,要自信。就算是要理直气壮地要人给你道谢,那也是应该的。小新,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知道的,我生在这样一个污浊的世界,这些事情,我都懂。”

这一席话说得男爵如坠梦里。这个女人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呢?他勉勉强强地想要拒绝阿富这番不可思议的自言自语。即便是身处这般朦胧的爱之喜悦中,那种深不见底的失败感仍然将他变成了一个悲惨的无能之人。Love Impotenz。被驯服的卑躬屈膝。他早已同白痴相差无几。一个20世纪的怪物。一个脸上残留着青色胡茬儿的奇怪婴儿。

这时,阿富咚地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便踉踉跄跄地走进了眼前的资生堂。两人在雅座坐了下来,面面相觑。其他客人则时不时地斜眼向这边偷看。倒不是在看男爵,像他这般贫弱的青年又有什么好看的?看的其实是阿富,她可是小有名气的女演员。男爵是个无趣的人,因此对其一无所知。他被人们那些肆无顾忌地偷着弄得有些生气,于是绷起了脸,说:

“你看看,就因为你戴了这么个鸟毛帽子,人家都在笑呢。真是不像样子,我还是最喜欢女人穿平纹的丝绸和服。”

阿富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你还莫名其妙地来劲儿了。就因为我刚才听你说了这么多话都没吭声,你就得意起来了?可别跟我装模作样地说你刚刚从妇女杂志里读来的那些东西。我可不想要你这种人来安慰我,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我不高兴了,我要走了。你都说完了吧?”正说话时,也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心头袭来一阵强烈的屈辱之感。真是个没教养的家伙。把我当成浪荡子了吧?想让我来取悦你这样的家伙?没门儿!他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一个人快步从资生堂夺门而出。

阿富镇定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了母亲般的微笑。

| 二 |

男爵从资生堂出来之后,就径直回到市郊的家里。从郊区的那个小车站下车之后,男爵的心境已经平复下来。总算得救了。首先,没出什么过错就算万事大吉。其次,自己的态度十分勇敢果决,他也为此暗暗自赏,甚至还有那么点陶醉了。之后,他来到车站前的小卖部,买了十个客人用的餐盘。男爵这个家伙就是这样,对那些公然辱骂叱责自己的人,老老实实尽心服侍;而对那些温柔地安慰自己的人,反倒大逞神威把人赶跑,之后还能平心静气地去做别的事。可那天晚上,男爵在床上辗转反侧,毕竟还是想起了故乡的那些事情——

我啊,毕竟还是为自己的教养而感到自豪的。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还是为自己的家世而骄傲的。那是一个严肃的家庭。要是我现在手头有一张全家福,说不定我就会把这张照片挂在房间里的床间上。人们要是看见了,一定会羡慕我的。而那一瞬间,我又会感到多么得意。我一定会略带夸张地给他们讲讲家里的每一个人。听众们可能会为了憋住哈欠而留下眼泪,可我却会将其当作感动的热泪,并继续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家里的那些温良恭俭让。然而,听众们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原来如此,你真幸福。”他们好似悲鸣一样呈上赞许,并打断我这番扬扬得意的演讲,紧接着便问了我一个问题,“可是,这照片里好像没你啊,怎么回事啊?”

我答道:

“啊,当然没有我了。我做过几件坏事,没资格一起照相。当然不应该有我,我是绝对没那个资格的。”

现在,我也还是这个样子。家里人只是想着,这孩子不讲规矩,任性放肆,说谎骗人,要再让他吃些苦头才好。因此,尽管我过得艰辛,可他们却只是旁观。他们想着,我本性并不顽劣,吃了这不少苦头,一定会幡然悔悟。他们就抱着这个信念,一直等着。而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即便是在那饱受寻死之念所苦的夜里,我也拼命安慰自己:黑夜过去就是清晨,黑夜过去就是清晨。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活下来,三年之后,我要让自己也在那张全家福里占有一席之地。可我的身体不好,说不定在那之前就会突然死掉。到时候,我的家人们就会在全家福的右上角加进我那被白色花朵环绕的笑脸。

现如今,已经过了三年,不,大概已经过了五年十年了。在乡下,我已成为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家里人也许也有心将我纳入家门,然而终究是无从着手。若是突然哪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得不背负这诸般劣迹返归乡里,那又该如何是好?且不说我的感受,比起我来,我的家人恐怕要辛酸得多吧。去年秋天,我的姐姐去世了,可家里居然没通知我。我心里没有半点儿埋怨,我理解他们的处境,也不想勉强他们。可是,如果……我知道这是一个极端不谨慎又荒唐之至的假设,可是,万一哪一天,母亲也走了,那又该如何是好?也可能会突然通知我吧。就算他们不通知我,我也只能这么忍受下去。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不会心存怨恨。可是——啊,我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自私——他们怎么会不通知我呢?他们会通知我的,然后我就被召回老家了。我已经有大概十年没回过老家了,即便是想偷偷回去看一看也不允许。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是,若是母亲真的出了什么事,要把我召回老家。到了那个时候,具体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让我来想想看吧:

先是来了电报,我愁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十分发愁,说不定愁得嘴里都怎么办怎么办地念叨了起来。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我的那些客人们,生活困苦,全都比我还穷。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靠得住。这封电报只会给我带来痛苦。而我的那些客人们,此时却帮不上一点儿忙,想必会比我更加痛苦。我不想让我的客人们蒙受这般无益的羞辱。他们丢了脸,只会让我感到更加更加地难过。我忽然想到了死。这同别的事情不一样。母亲出了事,我却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真是不堪为人。还是算了吧。心里正想着。突然来了一封电报汇票。一定是从嫂嫂那里来的。三十元。可我想要五十元。然而这是贪心。五十元可是一大笔钱了。这五十元,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美美地过上一个月,足以让一个身患眼疾几近目盲的女孩儿重见光明。嫂嫂也想尽可能地多给我一些钱吧,可嫂嫂的钱也不是随随便便来的,肯定也都是咬紧牙关辛辛苦苦挣来的。即便她想给我多寄一点,在一众亲戚面前也有诸般苦衷,身不由己。因此,我若是还嫌弃这三十元太少,那就真是岂有此理了。为了这三十元的汇票,我是要合掌拜谢的。

为了着装,我也伤透脑筋。久留米花布的斜纹和服裤裙是最理想的。书生气的着装,最让我的家人放心。此外,他们也喜欢朴素的西装。带颜色的衬衫和红色领带,在这种场合,则是绝对不能穿的。我现今所有的衣服,只有那条肥大的裤子和那件青灰色的宽松夹克衫。此外再没别的衣服了,就连顶帽子也没有。我穿着这身衣服,就像个落魄画家或者油漆店老板。如果今晚去银座喝茶也就罢了,可要是穿了这一身回老家,一定会被家里人当成一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吧。在着装方面,我早已穷困潦倒,没钱再添置衣物了。因此便做出了一个奇妙的决定——借衣服。我身材较一般人稍稍矮小些,因此,即便到了不得不借衣服的时候,也总觉得不太方便。说来可笑,与我身高相同的人,全日本只有一个。他并不是我的客人,而是唯一一个时时予我以忠告的人。可这位好朋友也同其他人一样,比我更加穷困潦倒。西服倒是有一套,不过多半不在他本人手上,大抵是抵押给别人了。且说我揣着这三十元,赶紧跑到了那位朋友的住处,简单地讲明了来龙去脉。又拿了十元,跑到他抵押西服的地方,把衬衫、领带、帽子连带袜子一起取了回来,向他借过来。这下总算是把着装搞定了。也不讲究什么合身不合身了,能弄到一身稳妥的衣服,已经万事大吉了。我的脑袋很大,而那顶灰色的软礼帽扣在我的大脑袋上,则显得异乎寻常的寂寞。此外便是无花纹的藏青色西服,黑色的领带,嗯,大抵算是普通的着装了。我急急忙忙地跑到上野车站,伴手礼就不买了。外甥侄女堂姐堂弟,一趟数下来不少人,各个都已习惯了豪奢的伴手礼。我若是悄摸摸地拿出一本画册,也只会让他们觉得可怜,而且如果这边厢母亲他们又讲起了脸面和客气,非要推脱不受,那场面可就越发难堪了。于是,我决定还是不买伴手礼了。买完票,我就上了火车。

终于回到了老家。十年光景,此刻又见到这些乡间风物,我大约是一边走着,一边流着眼泪。鼓了鼓劲,振作一番之后,我走进了家门。自己这副样子,肩上连个旅行包也没有,想来真是叫人难受。家中有些昏暗,四下寂静无声。嫂嫂一定是第一个发现我回来的人。此刻,我心中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了,脸上也一定像个傻子一样毫无表情,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而嫂嫂看着我,脸上也确实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站在这里的这个家伙,这个看上去有点儿脏的中年男人,真的是我的小叔子吗?真的是那个口齿伶俐的,嫂嫂、嫂嫂地甜甜地叫个不停的瘦弱高中生吗?猥琐,恶心。眼神黄浊,头发稀疏,红褐色的前额还闪着粗野的油光,还有那嘴巴、脸颊、鼻子——嫂嫂已经害怕得哆嗦起来了。

母亲的病房。啊,果然还是不行。怎么都无法想象。我这番空想,一定会悲惨地成真的。太可怕了。可不能想。这里就略过了吧。

我从母亲的病房里悄悄地溜出来的时候,我那刚好比我大一点的出嫁外地的姐姐也跟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你来了啊。”她悄声说,声音很小很小。

我的心理防线轻而易举地崩溃了,此时的我恐怕已经呜咽了起来。

只有这个姐姐不怕我,她站在廊下,静静地站着,直等到我停止呜咽。

“姐姐,我是个不孝子吧?”

——男爵想到此处,不由得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流下了久违的眼泪。

变化是一点一点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是一点一点地变成这个样子的:这个红褐色的、乏味的俗物。这种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并不是那种因为某天早上醒来,突然亲眼见证了某个偶然事件而导致的变化。而是大自然的太阳,还有这五年十年来的风雨,一点一点地催胖了他的身体。他就像一株植物,他的变化同自然现象完全相似:春天花开,到了秋天叶子就会变黄。时不时地,他会露出一丝丑陋的苦笑,自言自语道:“还是敌不过自然啊。”可是,在坦率地意识到自己的完败之后,他偶尔也会在自己身边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清爽的氛围。人也就是这样了,他感到漠然。于是,就目前的景况而言,他也感到无所适从。

这段时间里,对于接待客人和诸般应酬,他果然开始有些吃不消了。虽然他每天晚上仍然恭顺老实地低头倾听人们的谈笑,但心里却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倒并非想要责难那些为客人们的寄人篱下之感所扭曲的个人主义以及那些刹那主义式的奇妙的虚荣。他明白,他们都是弱者。这些人全都苦于应付他们自己那深厚的爱,因此才被世人当作弱者和笨蛋。他们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因此才不得不投奔于我。真是可怜。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要好好地招待他们。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这一阵子,他的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些疑问。一个极其朴素的疑问:为什么这些人不去工作呢?即使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也可以去做一些纯粹的不求报酬的事啊。运气不好也罢,能力不足也好,努力工作这件事情本身难道不应该是最正当的吗?这个世界难道不就应该如此严酷吗?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生存下去的。这一朴素的命题,正存在于生活的根本之中。无论是思考,审美,还是日常的寒暄,都应该是建立在这个根本之上的。因此,如这般每晚一成不变地躺卧一隅,互掷虚荣的客套,这难道不是件愚蠢的、盲目的、傲慢的、浅薄的事情吗?

而相比聚集在此处的这些人,那些精神更为高洁,才貌更加出众的人,却为了一件小小的工作而鞠躬尽瘁。那位电影导演的助手,其实是我们这些人里第一正直的。大家却对他冷嘲热讽,就连我也对他那干劲十足的样子感到为难,这样不好。干劲十足这个词,不是卑劣猥琐的东西,也不是滑稽好笑的东西。聚集在此处的人,个个都贫穷而又软弱。如今的时代思潮,却莫名其妙地娇惯他们,把他们变成十分让人不愉快的东西。而现在的我究竟还有没有余裕来亲切地款待他们呢?我也同他们一般,贫穷而又软弱,没有一点儿不同。现如今,那些灭亡的布尔乔亚们已经舍弃了意识形态中的不良品性,正在一点一点地改过自新。反倒是那些被上述思潮所娇惯孕育出的所谓的“市民辛普勒” 之中,还残存着那种布尔乔亚阶级的颓废意识。当今时代的风貌,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复杂而微妙。一个人并非因为软弱或者贫穷就一定无法得到神的垂爱。因为在这些软弱和贫穷的人里也会有圣人。坚强之中当然也存在着善,可是神反而垂爱软弱和贫穷。

他毕竟是个没志气的家伙,心里虽然这么想,依旧没有足够的自信。他无法拒绝那些客人,他害怕。有句俗话叫:“杀个和尚,祸殃七代。”他害怕自己一旦拒绝了那些贫弱的人,哪怕只是拒绝了一次,那根做出拒绝手势的手指都会在之后一点一点地腐烂掉。而即便在手指腐烂之后,灾祸还要在子孙七代的血液里蔓延。于是,他就这么马马虎虎地强行拖延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 三 |

从阿富那里寄来一封信:

坂井新介大人:

三天前,来到了沼津海的外景拍摄地。我一看见海浪溅起的飞沫,就不由得想喝柠檬汽水。一看见士山,就不由得想吃羊羹 。我的心里其实也很苦恼。说这些好笑的话,其实是言不由衷。我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距离那件事也已经过去十年了吧。我一直在努力地学习,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成。今天下起了雾一般的细雨,拍摄暂停,因此大家都跑到隔壁的房间里欢闹去了。我大概还是不适合做女演员吧。想见您。十六、十七和十八号这三天我已经请了假。哪天都可以,只要新介大人方便就行。若是您能赏光,那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我随信还给您画了一张我们这里的草图。写了这么多逾越礼数的话,真是让我羞愧恼火。字写得潦草,还请您原谅。有关终生大事,还请您务必赏光同我谈谈。我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指望了,这番厚颜无耻还请您多多担待,拜托了!

阿富

另外:我从助理导演S那里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您的传闻。说您还有“男爵”这么一个绰号。真好笑啊。

男爵躺在床上读着这封信。刚读开头,他就忍俊不禁了。这封信给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阿富似乎也是个大城市里的摩登女郎了,可这封信的遣词造句却十分别扭,或者说,这番遣词造句实在稀罕,因此男爵在看信的时候才忍不住笑。但是,他忽又变得严肃起来了。他这类人的宿命便是如此:别人的赠与,他能强硬地拒绝;可别人的请求,他却断断说不出一个“不”字。男爵看了看随信附上的略图,要从制片厂所在的那个镇子再往前坐两站。不去还是不行。男爵勉勉强强地爬起来,心情变得十分阴郁。今天十六号,那今天就赶紧收拾收拾出门吧。好像个懒鬼一样,他恨不能把眼下惦记着的事情立即收拾停当。

下了电车一看,这里比制片厂所在的镇子更加偏僻。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麦子有五六寸高。柔和的绿色似乎立即就要融化了。这就是祖母绿吧,无趣的男爵心想。走了五六分钟,就出现了一座房子。是一座结构风格洋气十足的房子。这不由得让男爵大吃一惊。他按了按门铃,里边出来一位女仆。男爵心中里刻薄地忖度着:真是个蠢货,就算是当了演员,也不要弄得这样拿腔作调吧。

“我是坂井。”

那女仆剃过眉毛,脸色青白,打扮得十分花哨。她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一边谄笑,一边拉男爵进来。这时,阿富穿着平纹粗绸的和服正要从玄关出来。男爵也没怎么注意那件和服,只是语带愠怒地问道:

“有什么事情要说?你可不要再给我写那样的信了。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对不起。”阿富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心中的感动早已溢于言表,浮现在脸上了。

男爵颐指气使地说道:

“地方不错嘛。庭院也挺大,租金应该不少吧?”

然而,知名的女演员可不会租房子住,这是阿富自己挣钱盖的房子。可男爵还是一脸理所当然地继续说着:

“还是要满足虚荣心吗?嗯,可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走进客厅之后,阿富同男爵商量了信中所说的终生大事。今年秋天,阿富同公司签的合同就要到期了。她今年也要满二十六岁了,正想要借此机会退出演艺界。一开始,她本想说服乡下的老父老母,弃了老家的产业,跟她一起到东京这边生活。可费尽口舌,父母亲还是留恋乡间那几亩薄田,怎么也不肯到东京来。她还有个弟弟,六年前强顶着父母的反对,跑来这边和姐姐一起生活,如今已经在私立大学里上学了。现在该如何是好呢?这就是阿富想要商量的事情。男爵一听傻了眼,心中不禁生了疑窦:这阿富怕不是个傻瓜吧?

“可别开玩笑了。”阿富傻得有点儿蹊跷,男爵不由得因此而起了警戒之心,话也说得有些郑重严肃了,“哪里是什么终生大事。你现在不是挺好吗?亏我大老远过来一趟,你这事情,怎样都可以嘛。乡下的父母要是不肯来,同你完全断绝了关系,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你弟弟呢,是个男人,也总会有办法的,不用你负责。之后的事情,怎么做不都是你的自由吗?真是蠢得要死。”说到这里,男爵已经十分不悦。

“嗯,那……”阿富落寞地笑了笑,仿佛欲语还休。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又轻轻地抬起了头,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结婚?”

“这和我没关系。”

“啊,”阿富有些害怕,她缩了缩脖子,继续说,“啊,那个,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件事——”

“那就请你有话快说。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前就有这个毛病,支支吾吾这样那样的,真叫人烦躁。你这样可不好啊,难道是只想拿我开开玩笑吗?”男爵已经非常生气了。

“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她拼命否认,“真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请您务必劝一劝我的弟弟——”

“我?劝你弟弟?劝他什么?”

阿富好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样,默默地望着窗外长满嫩叶的樱花。男爵也跟着她一起,望向窗外,一脸苦相,好似嚼了黄连一样。阿富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早已绝望,所以她的语气里令人害怕地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这一回没有任何吞吐:“弟弟说什么也不赞成我结婚。虽然上了私立大学的预科,可他的言行却不尽如人意。这一阵子又因为麻将赌博,给警察添了不少麻烦。我的未婚夫又是那种古板认真的人,若是弟弟将来对他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我可就没法活了。”

“你太自私了!真是利己主义。”她还没说完,男爵就大声打断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阿富的弟弟十分可怜,同时也觉得女人这种赤裸裸的任性自私十分卑劣,因此才义愤填膺。“太自私了,你这蠢货。简直是个大大的蠢货。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男爵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的怒吼声在空气中扩散。此时的他感到自己好像长高了一尺,体内竟充盈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把阿富吓得嘴唇都白了。她轻轻地站了起来,说:“啊,那个,总之,还请你跟我弟弟说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小得听不清楚,说完便转身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喂,阿富丫头!”十年前,他就是以这种语气使唤阿富的。而现在,他竟不知不觉地又开始用这样的语气叫唤起她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很大,闹出不小动静。

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很大的青年正偷偷地往房间里张望,男爵一眼就看见了他,便盘问道:

“喂,你!你是谁?”以这般粗鲁的口气盘问素不相识的人,这在男爵还是头一回。

那青年毫不畏缩,也没说话,就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您就是坂井先生吧?您可能不记得了,我在老家见过您一次。”

“啊,你就是阿富丫头的弟弟吧。”

“嗯,是我。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男爵此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对,我当然有话要说。我告诉你,我现在非常不愉快。没错,非常非常不愉快。你姐姐她真是个蠢货。这事我站在你这边。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大家都说,你姐姐最近就要结婚了。也听说对方是个很正经的人。这没什么关系。这倒也挺好。这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可这之后的事情就要不得了。真是卑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要来给你找麻烦。我是相信你的。一眼我就明白了。你们这些学生,不,即便我也是如此,只是迷失了努力的方向罢了。不,应该说是只是失去了努力的表象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又何谈什么搞学问呢?世人只是不明白你们心中所埋藏的那份至诚罢了。你姐姐这儿若是容不下你,就上我那儿去,咱们一起走。真是的,即便是我也不想一直这样无所事事原地踏步啊。我可受不了这般无益的侮辱。像个女仆一样给人跑腿,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这还受得了?最重要的是,要跟你姐姐结婚的那个家伙,他真是个有出息的家伙吗?自己的小舅子都照顾不了,算什么东西?”

“不用,”青年站着一动不动,断然拒绝道,“我可不需要他的照顾。只是他好像把我当作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和我拉开距离。这种想法我不能忍受。就算是我,也是有理想的。”

“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那家伙就不是个好东西!”这句话说完之后,男爵有点儿张口结舌,好像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总之,这事和我没什么相干。我也跟阿富丫头说了,你们怎么处置随你们的便。我现在很不高兴,我要回去了。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我要走了。我跟她说了,要是这么讨厌自己的弟弟,就让我把他领走好了。”

“不好意思,我还有话要说。”青年挡在正要离开的男爵面前,低声说:“照顾也好,收留也好,我觉得都是些陈旧过时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真的有余力来照顾和养育一个人吗?”男爵经他这一问,心中一怔。他不禁又抬起头,重新审视青年的面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觉悟,难道不应该是当下最为迫切的问题吗?与其关心别人,难道不更应该先救救自己吗?请您让我们好好见识一下吧。即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成绩,我们也依然会尊敬您。无论多么微小的个人力量和努力,我们都应该充满信念。而我当下的新理想,就是将那曾经零落成泥的自我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打捞起来,踏踏实实地修复它培育它,让它茁壮成长。事到如今,要是还有人把自我意识过剩或者虚无当作某种清高的东西来谈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愚蠢!”

“哎呀!”男爵仿佛欢呼般大叫一声,“你,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光是我这么想。在人的自我之中,有比阿尔卑斯山还要险峻的高峰。为了将其征服,务必全力以赴。我们用个人英雄这个词来称呼那些完成此番大业的人。我们尊敬他们,胜过尊敬拿破仑。”

来了,等待着的东西终于来了。新的,那些全新的下一代已经崭露头角了。男爵的心中感慨万千,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谢谢!真好,真好啊!我一直在等待着你们的出现。被人笑作老好人也好,被人指着鼻子骂傻子也好,被人蔑视为废人也好,我就这么一直默默忍耐着,等待着。我等得好辛苦啊。”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赶紧手忙脚乱地从房间里飞奔出去了。

男爵像个逃兵一样,从阿富家跑掉了。青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阿富悄悄打开门,走进房间。

“计策生效!”不良青年朝着天井吐了一个烟圈,接着说道:

“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哪,我也挺喜欢他的。姐姐,跟他结婚吧。真是辛苦你了,十年的爱慕,总算有结果了。”

阿富的眼里早已盈满泪水,对着年轻的弟弟,她双手合十。

男爵就这么糊里糊涂却又兴致勃勃地跑回了家。之后的事情就按部就班:一番思索之后,他在家门口贴了一张“忙中谢客”的字条。人生的启程,总是幸福甘甜。那就先试一试吧。淡的局面之后,便是春天。樱桃园 已经回不去了。 DOWiUCT9Q14JoPxlPb0llkcP5zVgzbv/r+eXq3CVVxXhOu3c0BsGvpWmaJF9Nr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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