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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郁安整理好情绪，回到采访室的时候，路原木早就在房间里等着了。
“您可算是转悠完肯回来了啊。”路原木眼睛一亮，立即冲还站在门口的郁安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快点，“又没带手机出门是不是？得，快过来，陈先生等你好久了。”
听到毫无铺垫的“陈先生”三个字，郁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发现本该坐在小沙发上的姚姐已经换成了一个更为清瘦的男人，不过因为角度问题，他只能大概看到男人流畅的下颚线，浅蓝色的细纹衬衫以及挽到胳膊肘的袖口。
接着他又走近了些，才勉强看清男人正垂着眉眼专注地翻看上一期的《北城印象》，而轻压在纸面上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也修剪得干净。
“什么情况啊，路哥？”郁安把目光收回，心里却还是奇怪，起初他以为这人是来接替姚姐做采访的，可后来稍加认真的那两眼却又推翻了他这个想法，一是这男人的气质与风度不像所谓的记者编辑，二是他竟觉得这男人隐隐有些眼熟，“这位陈先生是……”
“陈辛。”路原木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翻杂志的陈辛，继而压低了声音给郁安介绍，“现在国内身价最高的编剧，没有之一。近两年不管是他改的写的还是导的剧都卖得特别好，这次专门……”
“陈辛。”郁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巧了，名字好像也一样。
“承蒙路前辈夸奖，我很荣幸。”谁也没想到陈辛会在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接话，于是一时间都噤了声。
只有茶几上立着的那盏灯还盈盈地散着暖光，将陈辛的笑颜衬得温润又晶亮——是他。先前的眼熟没有错。但面对着陈辛陡然清晰起来的脸，郁安还是恍了一下神。他记得陈辛的眼睛，他总觉得那里像一条走到尽头就能见到海洋的长街，他当然也认得陈辛，在很久——之前。
“所以我一定会更加用心，让接下来这部由郁安参演的剧，卖得最好。”
“什么？”
郁安满脸疑惑地看向身旁的路原木，而路原木好像依旧沉浸在先前的尴尬里没有缓过来，于是郁安只好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路哥，怎么回事？”
“陈辛。”陈辛站在郁安的斜对面，将他的不解和小紧张都清楚地看在眼里，他先是垂了眸冲地面轻笑了一下，然后才伸出手打破这不尴不尬的气氛，“郁先生下午好。”
“郁安。”郁安抿抿嘴，也跟着将手伸了出去，“陈……陈编剧下午好。”
不管是在不算很久之前的很久之前，还是在突然出现有点莫名其妙的眼下，他在陈辛面前，总是格外拘束一点。双手相握，他竟然不自觉地想抽回。
“叮”的一声，角落里的咖啡机昭示着它工作的阶段性完成。
郁安本想就这样结束这个在他看来有些局促的握手，但他没料到的是，在他那股细微的力量还没涌到掌间时，陈辛就已经面带微笑地将它们给压了下来。他是有意的，可力道却很礼貌。
郁安不知道陈辛想干吗，他抬着眼，只觉得陈辛此刻笑起来的弧度比刚才各报姓名时来得大。他咧着嘴，笑得露出了牙齿，照旧洁白，只是整齐得过了头——他记得他有虎牙的。
“你没有认错人。”趁着路原木去端咖啡的空当，陈辛手里的力道又添了几分，“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郁安跟着说了一句，同时也如愿以偿地将手收了回来。
“你——”陈辛歪了歪头，噙着笑问郁安，“近视了？”
“没，这是平光的。我最近出门出得比较少，不怎么习惯脸上没东西。”
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近视似的，郁安很快就将金丝眼镜给摘了下来。
“不过你——”郁安捏着纤细的眼镜腿，还是想开口问问，“你为什么在做编剧？我记得你明明……”
“喏——”一手咖啡一手剧本的路原木踩在一个微妙的点上再次出现，非常利落地提前结束了陈、郁二人的对话，“这是陈先生的美式不加糖。这是陈先生带来的大剧本，快，郁安你拿着看看。”
“谢谢。”陈辛接过咖啡，直到看到郁安翻开了剧本的封皮，才将眼神移到路原木脸上，“您是前辈，叫我名字就行。”
“叫一声我的名字……”
郁安垂着眸，不自觉跟念了一遍封皮上的名字。虽说是笼统的大剧本，但大概翻翻就能明显看出陈辛严谨细致的做事风格。
“青春校园片？”他抬起头问陈辛，“也有成年的戏份？”
“对。”陈辛靠着墙面点了点头，手里咖啡的口感不如他所习惯的一半正宗，不过他也早已不计较这些，“这类片子好写、好拍，也最好卖。你刚看了前几页，觉得内容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啊。”
郁安被陈辛问得一蒙，在莫名的心虚驱使下，他又垂着眼睛翻了两三页。
其实他之前也不是没接过这种类型的片子，只不过不管什么类型的片子，编剧或导演都没有像陈辛这样来征询过他的意见——不管是真情或假意。
郁安拍戏的流程向来简单，路原木谈妥了，那他就负责把那个薄薄的本子背熟。忙碌纷杂的片场里，没有人苛责他的演技，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大家分工明确，一方造势，一方拿钱。郁安甚至得承认，虽然他的确拍过不少电影，却连任何一个完整的剧本都没有读过。
“你觉得好，那我就放心了。”陈辛将杯子搁到一旁，又笑着朝郁安走近了一两步，“毕竟一个剧本要成功，最不能缺的，就是男主角觉得它好。”
郁安闻言一愣，正打算翻页的手指也突兀地停了下来：“什么男……”
“对，拍戏嘛，剧本一定要跟咱们男主角合得来，得有缘分——”路原木这次反应倒很快，甚至不等郁安将话问完就已经用手揽住了他的肩头并暗暗使着劲，“所以郁安你这次务必要好好加油，千万不要辜负了陈编剧对你的信任。你看你出道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个男主戏。之前的为什么我都给你推了，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陈编剧好，这次终于能合作……”
“男主角的话，那还是算了吧。”郁安不打算绕弯子，也学不来路原木那种漂亮圆滑的场面话，他直接将剧本一盖，送回了陈辛的咖啡杯旁，“听路哥说陈编剧刚才等了我很久，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了。”
“嗯？怎么了？”不比脸色突变的路原木，被拒绝的当事人陈辛反而更为自在和得体一些，他再次端起咖啡杯，眼神先是落在了剧本上，然后才笑着向郁安问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跟我说，或许你的想法比我好。”
“不是的，跟剧本没有关系。”郁安诚恳地摇了摇头。虽说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所谓的陈编剧就是眼前这位陈辛，但关于陈辛和陈辛的作品，他是接触过的——无一例外都是水准极高且口碑极佳的封神之作。
“我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演过什么戏，”郁安也望着陈辛，“我清楚自己挑不起这个大梁。”
“所以郁先生现在不仅在妄自菲薄，而且还要质疑我选角的眼光——”陈辛眼角带笑，三分玩笑七分认真的语调让人无法反驳，他还打算再说什么，但是放在茶几上突然亮起手机屏幕却告诉他时间不多了。
“我还有事。”他按下挂断键，又抬起眼盯着郁安看。他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垂着眼的时候，叫人觉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剧本我不带走，你自己再考虑考虑。”陈辛推开采访室虚掩着的门，脚步稍稍顿了顿，“对了，最后一页有我的邮箱和电话，郁先生就算真不想演，可也千万别乱丢。”
不过几秒，那扇门又一次将室内外短暂地隔绝成两个世界。
郁安站在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也来不及去看路原木此时想要兴师问罪的脸，直接抄起茶几上的剧本，就追了出去。
“学长——”
狭长的走廊上，陈辛转过身，笑着看郁安：“怎么了？”
“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来找我，但我觉得真的没必要。”郁安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眉头也下意识地轻皱了起来，“我压根就不会演戏，一点点也不会，最主要的是，现在没有人愿意为我买那张电影票，所以学长——”他再一次将剧本递了过去，同时也寻找着恰当的词汇，“一栋已经塌了的楼，是不值得好工程师来倾注精力的。”
“哪儿塌了？你经纪人开的片酬可不低。”陈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伸手去接剧本，“你也别想太多，我选角向来纯粹，找你，只是因为你合适而已。”
郁安沉默着没说话，脑子里却接连闪过许多在他拿到“最受欢迎男演员”奖项后的网络恶评。
“不是靠你把角色塞满，是要靠那个角色，来成就你。”陈辛迈入电梯，按下负一层，见郁安还站在门口，便干脆直接用手扶了一下正欲合上的电梯门，“回去吧，再联系。”
地下车库里，一辆红色跑车格外打眼。
陈辛无奈地走过去敲车窗，一秒过后，见到了正坐在副驾驶位上满脸不爽的徐亦生。
“你竟然挂了我两个电话，”徐亦生皱着眉，将钥匙甩了出去，“陈辛，你丧尽天良。”
“怎么回公司一趟酒味反而更重了？”陈辛倒也不介意这个形容词，直接拿了钥匙就坐上了驾驶座，“还开了一辆这么招摇的车出来。”
“谁叫我回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碰到几个广告商……唉，还是留学好啊，社会人士太累。”
徐亦生咂咂嘴，微热的酒气还熏在他喉头，让他觉得今个儿发生的一切更玄幻了。
本来中午为了新电影和陈辛在外头应酬得好好的，回公司的路上不知怎的司机就绕到了某个小巷口，让陈辛恰巧看见了一块正在往下卸的小广告牌，于是他就跟突然着了魔似的说想好了男主角。而徐亦生又最清楚陈辛的性格，所谓想好了，那就是不二人选。
“别管我了，我就假模假样陪着喝了两口，洋酒味儿大而已。”
徐亦生掏出手机开始输密码，输完了就侧过脸盯着陈辛看：“说吧，我的大编剧，你那个一万年没联系过的小学弟刚刚答应你没，本制片人急得很。”
陈辛笑了笑，示意徐亦生先把安全带系好：“你都说一万年没联系了，哪能开口就答应。”
“我靠，不是吧？”徐亦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郁安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现在他们丰嘉娱乐只要是个出道的那就比他混得好，他这还梗着脖子以为自个儿活在过去，全天下都得求着他赏脸呢？”
陈辛停下预备插钥匙的手，幽幽地看了眼仍沉浸在震惊中不可自拔的徐亦生。
“哎哎哎，陈辛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针对郁安，我就是——”徐亦生认输似的摆摆手，“我给你算算啊，从我爷爷把洛文传媒开起来那天，一直到今天由我接手，我都没见过这么……有骨气的明星！”徐亦生朝陈辛比了一个大拇指，“你们柏城一中尽出人才，在下佩服。”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辛踩下油门，车身很快便融入了初夏傍晚的云霞里，“郁安就是觉得他自己不会演戏，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气，所以不想拖累这个剧本。”
“翻译一下就是不想拖累你。”徐亦生“啧”了一声然后开始玩手机，“你俩可真恶心。”
“徐总，我给你三十秒时间想想这辆新车是谁帮你赚来的。”
“那陈编，我也给你一分钟时间想想新电影里到底有没有适合我家飘飘的角色。”
“说过了，这是双男主电影。”陈辛趁着等红灯的空当看了一下徐亦生的手机，然后轻笑道，“除非你舍得，让你每天花着大价钱雇摄影师去跟拍的罗飘飘来我这儿演一个食堂大妈。”
“喂，我警告你不准这么说我家飘飘啊。”徐亦生孩子气地皱了一下脸，像极了大学期间打游戏一而再再而三输给陈辛的样子。时间这东西最不经用，好与不好的，这么几年也都过来了，曾在留学华人圈里受尽追捧的两位豪门公子哥，如今一个接手家族企业成了总经理，另一个阴错阳差成了当红编剧，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模样，也只留给了彼此。
“唉——”徐亦生划拉着手机里罗飘飘的图片，深深地叹了好几口气，“你说我家飘飘这么好看，怎么资源就那么少，怎么就不能火？”
“很简单，”陈辛打断他，“因为她的老板徐亦生一直对她的工作大加干预并挑三拣四。”
“我这明明是一个暗恋者的自我修养！”徐亦生嚷了起来，“你看，有的影视角色一看就招骂，我不能让我家飘飘去吧；有的综艺还真的要受苦，什么爬山下水砍树住洞里没钱花之类的，我又没法同去照顾我家飘飘，所以也不行；还有一些买来的歌啊曲啊词啊，一听就很口水，根本就不符合我家飘飘的气质。”
“所以——”
“所以我又从国外请了一个摄影师回来让他这个月专门当前线粉丝拍我家飘飘去了！”
陈辛无奈地打了一个转向灯：“人家姓罗。”
“我不管，反正是我家的。”徐亦生斗志满满地握了握拳，“迟早嫁进我徐家！”
“那人家也姓罗。”不远处“洛文传媒”四个大字已经在还未黑透的天色里闪烁了起来，陈辛慢慢减了速，又顺嘴问了一句，“不过这次新请来的摄影师，你给取了个什么名发图？”
“听好了啊——”徐亦生嘿嘿一笑，“我的初恋罗飘飘。”
“徐亦生。”
“啊？”
“你可真恶心。”
回程的车开了一大半，郁安终于开口打破了保姆车里的沉默。
“路哥，”他侧着身子喊了一声路原木，“今天的采访好像没做完，没关系吧？”
“你管它有没有关系。”路原木被冷风吹得脸颊发麻，正巧心情也不怎么好，就直接伸手“啪嗒”一声将窗户给关了，“祖宗，你推了一桌满汉全席，现在来问我方便面的调料包够不够，你自个儿理理，这像话吗？”
郁安抿抿嘴，没忍住笑了一下：“我知道不像话，可是路哥你这个比方，真的挺好笑的。”
“祖宗，还笑得出来啊？”路原木长长地叹了口气，恨不得直接用手来给郁安比画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你知不知道陈辛现在是尊佛？他带着剧本亲自来找你，点着名让你来演男主角，你倒好，上门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靠着这剧你就重新——”
“你也说是万一。”郁安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眼镜，“那我不能因为这万一，就去害他吧。”
“得，你不害他，你来害我。”路原木越说越憋气，倾着身子找司机借了个火才算稍稍平静下来，“祖宗，我给你说，今时不同往日。”
“路哥，不一样。”郁安顿了顿，然后才说，“陈辛他帮过我好几回，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他帮过你好几回？”路原木吐出一口烟，对郁安刚才那句话表示出了极大的怀疑，“你的交际圈我一只手就能数清，而且我听说陈辛回国也没多久，他什么时候帮过你？”
“出道前，高一的时候。”郁安说得很简洁，“陈辛是高我两届的学长。”
“不是吧郁安，”路原木拧着眉，还是不信，“我当时给你找的助理大半年了你还能在聚会中认错人，这高了两届的学长……至少要隔两层楼吧，你能认识他？”
“嗯。”郁安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月亮，“在柏城一中，没有人不认识陈辛。”